卷三 9、歡樂頌:四隻小天鵝獨舞之四 文 / 劉震雲
寡婦·包天出場的戲裝是前清旗袍。說是旗袍,其實也不完全是旗袍。前清旗袍的腿叉開得沒有這麼靠上呀,頂多開到了小腿肚那裡,而現在一下就開到了大腿根。不過當她出場的時候我們首先迷惑的還不是它衣叉開得高低,而是懷疑這旗袍本身是不是穿錯了呢?不是說要跳小天鵝的舞蹈嗎?不是要統一著裝嗎?不是要穿翹起的羽毛服嗎?──腳尖踮起來,我們就看到了你的三角小褲衩。寡婦·包天姑姑,你是不是弄錯了呢?我們看一看手裡的節目單,還是小天鵝組曲之四呀,什麼時候你改成中國的古裝戲和前清戲了呢?看來她老人家緊張得昏了頭,還沒有上場,就把服裝給穿錯了。錯誤不是犯在上了舞台之後,在化妝間就出了紕漏和差錯。還真是應了呵絲·前孬妗的話了,在她之前的小天鵝是醜陋膚淺的,在她之後的小天鵝也是不值一提的。我們已經看到了呵絲·前孬妗在那裡現出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的得意我們也開始責怪台上的小天鵝果然沒有讓呵絲·前孬妗的預言破產我們作為你現在的觀眾就有些失面子和無話可說。我們都一塊成了呵絲·前孬妗思想和預言的俘虜了。真成了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了。真是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了。甚至我們這時也和呵絲·前孬妗不約而同地想到:
「這最後一場舞蹈還有接著再跳下去的必要嗎?」
「看來真是到了該收場的時候了。」
「看來最後一隻小天鵝只能起一個擺設和湊數的作用了。」
「非得四個嗎?三個就不行嗎?」
「四個小天鵝拉著手是跳,三個小天鵝拉著手就不能跳了嗎?」
……
甚至我們產生這些懷疑還不是從我們觀眾的角度出發,更大的成分說不定倒是替已經上場的寡婦·包天考慮呢。你這樣上台還能有什麼作為呢?連衣服都穿錯了,不是越跳越露怯和越跳越出醜嗎?如果大幕沒拉開你就取消了演出──可以找一個借口嘛,演員誤了班機,或是你剛下飛機頭還有些暈眩時差沒有倒過來或者乾脆就說自己突然中了風──台下的觀眾不也沒轍嗎?天有不測之風雲,人就沒有旦夕之禍福嗎?──我們只好昏昏沉沉打著哈欠搬著凳子回家了。這樣既給你提供了一個喘息的機會也讓我們大家共同少一些難為情。姑姑,你再等待一段時間吧。你再閉門思過一陣吧。你再勤學苦練幾天吧。如果你這樣糊裡糊塗上了台──連衣服都穿錯了,穿著錯誤的服裝跳著錯誤的舞蹈跳了幾下跳不下去,等我們群起攻之把你轟下台,你在歷史上可就成了千古笑談最後會演變成大家口頭的一種比喻和日常用語了。從此大家遇到什麼不屑的人物、動物、動作和氣氛不就要說「你怎麼笨得跟寡婦·包天一樣」了嗎?我們勸你回家就是對你最大的愛護。當然我們在不屑寡婦·包天服裝和舞蹈的同時,我們對剛剛過去的前任呵絲·前孬妗從心眼裡就更加敬佩了。誰說我們是一個忘恩負義的民族呢?也許在別人身上我們是那樣──那是因為你不配,我們從未找到我們的心愛和不變;但是當我們尋找到這個心愛和不變的時候,再尋找也尋找不出什麼的時候,我們還是能夠回過頭來忠貞不渝的。對我們這種看法和表現,呵絲·前孬妗倒是微笑著點頭默許。後來她在回憶錄中寫到:
「教育人還是要用事實說話。」
接著又發揮道:
「人民的提高首先還要從自家的老婆或是丈夫身上做起。過去老婆或丈夫發現丈夫或老婆在外養了個小蜜或是牛郎,就會找上門破口大罵和破碗破摔;後來經過我們的教育,看過一場高質量的舞蹈演出之後,再出現這種情況就不這樣了──大家都不鬧了。不但老婆或丈夫不鬧了,小蜜和牛郎也不鬧了。獅子正在追趕一隻兔子,追著追著眼看就追上了,兔子猛回頭說了一句話,嚇得獅子扭頭就跑。兔子說什麼?過去流行說:『我是一個有來歷的人!』現在流行說:『我已經有了,是你的!』──什麼叫劃時代呢?這還不叫劃時代嗎?不但小蜜和牛郎不鬧,老婆和丈夫也不鬧了。老婆和丈夫開始提著一匣子點心共同去看小蜜和牛郎,在吐著酸水的小蜜床前,老婆語重心長地說:『孩子還是咱們的孩子,兔子還是咱們的兔子,一定要把它生下來。生下來你要是懶得管,就把他(她)(它)交給我好了!』第二天老婆再去看小蜜,她已經不見了。這個時候老婆就露出了成熟的微笑。就有點惡毒、陰險的意思了。一個個老婆和丈夫都成熟了,人民就像大片的紅高粱一樣不就塊成熟了嗎?」
但說完這段話,呵絲·前孬妗又露出一點膚淺,她對人民所說的和她一起發現寡婦·包天舞蹈的不堪和不能再跳下去這一點不持疑義,但在「不約而同」的用詞上,又有些斤斤計較。──你在文中寫著斤斤計較的人,說明你自己就在那裡斤斤計較──後來呵絲·前孬妗又在回憶錄中譴責我們對她斤斤計較的斤斤計較:這是多麼形而上學和幼稚可愛啊!──但當時我們沒有意料到這是一個原則問題,而是看她在那裡斤斤計較地說:
「恐怕『不約而同』這個詞還得斟酌。你們是在看到她服裝穿錯以後才認識到這一點的──說不定你們本來還對她寄予厚望呢,而我在她沒有出場之前就料到了這一切,怎麼能說是『不約而同』呢?誰和誰在約和不約呢?是月上柳樹頭或是風雨黃昏後呢?」
她把話說到這裡,我們也意識到自己的大膽和失誤,忙紅著臉檢討:
「好我的姑姑,不是你提醒,我們還真把自己和你混到一起了;既然經你的提醒我們知道了這一點,我們趕緊把自己從裡面擇出來就是了!」
雖然還有些不服氣,但還是趕緊跟呵絲·前孬妗糾正我們的觀點站到了一起──雖然人不能「不約而同」地站在一起,但在改正認識上還是可以統一的。既然舞蹈沒有意思,接著我們就要散場了──這次倒是和呵絲·前孬妗在行動上「不約而同」;今天晚上的方方面面可真有些掃興。大家已經在伸懶腰和打哈欠了──連續看了三場演出,我們的嘴裡可真不是味道呀──在清晨就要到來之前,不管你是一口之味或是兩口之味,這時都已經不是味道了──趕緊回家漱一漱你的口打掃一下你的口腔吧──大家搬起凳子,開始在那裡大呼小叫和尋子覓爺──但就在這時,台上穿著清朝旗袍(就算是清朝的吧)披散著頭髮(也不是過去天鵝的小髮髻)的小天鵝寡婦·包天在台上做了一個動作,一下就把我們給震住了和嚇傻了──凳子和呼聲,都愣在了半空中。──不單我們嚇傻了和被震住了,就是剛才還在喋喋不休得了便宜還在那裡賣乖的呵絲·前孬妗,這時也有些猝不及防地哆嗦了一下──從開場到現在,話都讓我們說了,台上的演員和主演還沒來得及說話和做動作呢。我們廣大人民群眾在上一場戲的古戰場中成為主角,現在也把這種優越感和參與性帶到下一場戲中來了。我們只顧自己了。我們以為我們在做和在說的一切,我們的評價、散場、尋子覓爺還是戲中的主要內容可以對台上的演員不管不顧呢,只要我們做好了,世界上的一切都變得順溜了,但我們恰恰在時間概念上昏了頭,忽略了現在已經換場了和換戲了的事實。於是錯誤就叢生了。但就是到了這種不上不下的地步──事後我們也向寡婦·包天姑姑這麼檢討,──台上新的主角寡婦·包天還微笑著一言不發呢;就像我們要隨著呵絲·前孬妗「不約而同」散場的時候,她在台上一點都沒有驚慌一樣。她沒有發言和辯解,也沒有驚慌失措地認為一切要馬上完蛋和我們說散場就散場了。她可真是胸有成竹呀,她可真是穩得住神呀,她可真是胸中自有雄兵百萬呀──她可真是自信呀。她對大家馬上就要散場的事實並不發言你該散場盡可以散場,但在你們正要散場的時候,我自己給自己而不是給你們做一個多餘的動作總是可以的吧?她穿著說清朝不是清朝,說不是清朝更是清朝的旗袍,對著我們或是背著我們做了一個動作,一下就把我們給震住了和讓我們愣在了那裡。我們搬起的凳子呆在了空中。這時我們不知道接著該走還是該留下,手裡的凳子該放下或是讓它繼續留在自己手中。說放下又沒放下說不放下又想放下的情狀就好像說前清不是前清說不是前清它更是前清一樣讓我們感到尷尬──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這時倒不以為意。也許這樣做的本身就是對我們剛才輕易和錯誤判斷的一種懲罰。世界在我們面前真是越來越陌生了。我們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以為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新奇的了,呵絲·前孬妗帶領我們把可看的風景和稀罕物都看遍了,世界上剩下的都是可以省略的,沒想到在一種不經意的情況下,在我們懶散、打哈欠和就要回家的時候,一種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花朵怎麼突然就開放到我們面前了呢?在過去的百花園和沼澤地裡我們怎麼就沒有見到它呢?當年小劉兒在滿山遍野的花朵和沼澤中──就好像我們散場之時對爹娘和孩子的尋覓一樣──沒有找到,現在我們不尋找了,它倒突然說開放就開放說展開就展開地開放和展開到我們的面前和我們舞台之上。僅僅是為了讓我們的信念和謊言破產嗎?僅僅是為了糾正我們的錯誤和謊言嗎?或者僅僅是對呵絲·前孬妗的一種迎頭痛擊嗎──不要說我們台上的花朵不會這樣做,就是我們這些當事人,我們這些被糾正者,我們這些受惠者和受益者如果從過去的另一個角度出發就是被污辱和被損害者也不敢那麼想──我們知道只要那麼一想,它就不但是對我們台上花朵的污辱,也是對我們自己和先人眼睛的污辱。她在台上做什麼了?也沒見她做什麼過分和過頭的舉動──她對世界沒有強調什麼。她看著我們就要走了和散場了──我們在她的前任的帶領下,她既沒有像她的前任對前任那樣展開聲色俱厲的批判,也沒有對我們這些不懂事的廣大人民群眾──剛才呵絲·前孬妗不還在舉例說明人民是多麼地不懂事嗎?──給予提醒,甚至嘴角都沒有露出一點對我們或是呵絲·前孬妗的嘲諷的微笑──不像當年呵絲·前孬妗那樣胸有成竹地嘴角露著嘲諷的微笑:你們不是搬著凳子要走嗎?你們現在怎麼走,接著馬上給我怎麼拐回來,你們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她沒有露出這樣的微笑,她只是心平氣和地自己給自己做了一個動作。說她做了什麼,她就做了什麼;說她沒做什麼,她就沒做什麼;她當時的動作就好像電閃雷鳴一樣,是一道裂光,是一道閃電,是一股清風和一朵流雲,一下就照亮了我們的眼也照亮了我們的心。我們似乎聞到了聞所未聞的空氣,我們見到了從來沒有見過的景象──是一道彩虹掛到了天空嗎?是雨後林子裡突然冒出的許多小蘑菇嗎?是對我們的震動和驚醒一下讓我們看到自己是在過去的迷途之中嗎?是,也不是。當時我們的感覺是那麼地強烈,這種強烈不僅是對於她的動作,而且這動作打在了我們身上和心上。但也是轉瞬即逝呀。後來當我們情緒平靜下來,我們回想起當年的情緒和台上的動作時,我們也和寡婦·包天姑姑一樣對往事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我們也覺得她當時在台上做的動作也沒什麼呀。她所做的,也就是我們平常做的──請原諒我們的不敬,甚至和我們平時所做的廣播操和工間操都沒有什麼區別──也就是穿著一個開叉的可能是前清的旗袍,在那裡甩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踢了一下自己的腿,旗袍在那裡隨著甩起的風搖擺了一下;接著也就沒有什麼了。但是我們當時看起來怎麼就和過去的動作不一樣呢?怎麼就那麼地清新可口迎風而立呢?怎麼立馬我們就不見人而是看到一支鮮艷的雨後的花朵呢?我們當時得不到答案。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和以前的幾個小天鵝爛搗婆娘可不一樣,她是一個不善言詞或是懶得言詞的人,她接著只是繼續做著她的動作罷了。她做完也就完了,她演完也就算了。一切的美景都讓它轉瞬即逝和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吃了這包子就沒這餡──你不集中精力大睜兩眼接著損失就是你自己的。我只管我的舞蹈我顧不了你們觀眾。我不再給你們解釋什麼。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我們佩服你。你只要有這麼一個花朵的舞蹈就夠了,我們這時看著別人和過去的一切都是一堆臭狗屎。我們流著淚撲到了你的懷裡,我們終於找到了你。這時我們唯一懷疑的是:剛才你也沒有做什麼,怎麼那個動作就讓我們那麼地著迷、感動、一目十行和過目成誦呢?怎麼就成了晨鐘暮鼓和暮時誦課呢?你的鮮艷是從哪裡來的?你花朵的風範是從哪裡來的?我們弄不清楚我們就納悶,我們弄不清楚我們就不踏實;但是我們到頭來還是沒有弄清楚,因為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是從來不誨人不倦和得便宜賣乖的──這樣的人在歷史的長河裡真是不多見。──只是多少年過去之後,我們看她的回憶錄,從她書中的字裡行間裡藏著的這麼一句話,我們才稍稍明白了我們的當年哪:
細雨濕流光,春草已無魂。
……
魂到哪裡去了呢?接著我們聯想到她的後來和1964年的右傾和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我們就明白了,她還真不是一個普通人和一個凡人,也不是我們通常意義上說的就像呵絲·前孬妗那樣形形色色牛氣的人──穿著似乎是前清旗袍的她,這時其實已經不是人了。既不是單體人,也不是合體的人。那麼她是什麼呢?她是一株草,她是一朵花,她是清晨莊稼葉上太陽初照的一點雨露,她是大雨初歇荷塘中隨風而舉的荷葉。她是霧中之花,她是水中之月,她是滿地萋萋的芳草,她是芳草裡爬著的一根粗壯的青蟲。她的腳不是兩條而是多條,她向前蠕動的身材時刻就像是我們這些庸俗的人在床上的動作──她把我們偶然的床上動作引到了她的日常生活之中。我們的腳不能往她身上踏上去,踏上去它就粉身碎骨,就成了一窪綠水,就成了綠水長流,就不見蹤影而不會像我們庸俗的人一樣還要留下一具發臭的屍體或是一個空皮囊或是一個土饅頭,她什麼都沒留下,她就成了一股風,成了一絲流雲,成了盤旋在實在之上的虛無,成了飄浮在空中的一團霧氣,這霧氣裡到底是什麼,你一下兩下還分辨不出來;霧氣是重要的,又是不重要的,飄浮和流動在之上的升騰是重要的,我們的摹畫和摹仿是不重要的。先鋒是重要的,新寫實是不重要的。問題是我們所見的先鋒哪一個是流動的而不是靜止的呢?──後來你又還原成了寫實。我們前邊沒有未來,只是在她的一汪綠水和一團霧氣之上,我們才看到我們必要的幻想。我們是後院糞堆上的一隻雞,而她是霧中和水中的一朵昂揚的鮮花。我們過去所做的一切現在看起來都那麼地比貓畫虎和附庸風雅,而她一出來一出水就是那麼地天生麗質和獨領風騷。她的出現給我們帶來了問題和疑問,即:過去我們生活過嗎?我們欣賞過真正的舞蹈和藝術嗎?我們只知道劇烈的疼痛和刺激,我們只知道錐錐見血和血的流淌的表像,我們知不知道除了這個下層和下流社會的流動和變化之外,在這之上還有一個文雅的上流社會的流動呢?那裡一切都是不動聲色,一切都是溫文爾雅,一切都是繪畫繡花,一切都是請客吃飯,提起裙邊一動,一個眼神打過去,都是迎風而立不失其風雅呀;含而不露,就顯出了與我們的不同;平靜之下,就潛藏著我們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更大的劇烈和震動。我們過去的體會只局限於我們的皮肉、我們的嗅覺和視覺;現在涉及的,卻是我們的骨髓和心靈。我們過去還抱殘守缺地認為自己已經經歷了大恐怖和看到了世界上最好的舞蹈,我們已經經歷了比賽似的三個小天鵝,我們已經對舞蹈和世界瞭如指掌,我們已經可以高枕無憂和順水漂流,甚至已經認為寡婦·包天的表演是多餘的了,認為她的出場不過是對過去舞蹈和我們過去生命的一種摹仿和重複,我們就要尋子覓爺和搬起我們的凳子了,這次再也不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但誰知道恰恰就在這個時候,天有不測之風雲呢?世間的好戲和舞蹈才剛剛開始呢?呵絲·前孬妗,小丫頭養的,你不是說你已經包打天下了嗎?甚至都不讓我們和你「不約而同」,假如說過去我們不能在那個問題上和你不約而同,現在我們可要自己和自己「不約而同」地認識到事情還沒有完。給我們震動和震撼、給我們偷換靈魂和概念的寡婦·包天姑姑來到了。她稍微在台上做了一個不經意的動作,我們就從這動作中看出了她的不凡和不同。因為她不再是一個人。過去我們總是跟我們的同類打交道,現在我們就要和花草和雨露的精靈說話和說事了。過去我們雖然也生活在雜草和鮮花之中,生活在黃瓜和西紅柿之中,但是我們從來沒有想到它們也能得風露之先和仙,我們心中也有許多的話兒要對它說和要對它講,我們過去總讓南飛的大雁往美容院或是往歷史的古戰場上捎個口信,我們有多少心裡的話要對她們講,我們有多少歡樂的歌兒要給她們唱──在寡婦·包天姑姑到來之前,我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我們從來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和有什麼不妥我們的話兒和歌兒還可以獻給別的什麼人和有別的什麼渠道能夠發洩流動和流通──於是我們成為一種什麼狀況呢?我們也就成了呵絲·前孬妗所說的我們腦子已經完全儲存滿了和積壓實了,我們再往裡加一點信息就要爆炸了。呵絲·前孬妗給我們指出了這種狀況並利用這狀況給我們帶進了絞肉機,而我們當時並不知道──說不定呵絲·前孬妗也不知道呢──這種已經儲滿和就要爆炸的狀態就是她和她們給我們造成的。我們的腦袋裡都儲存了些什麼呢?還不都是些知心的話兒和貼心的歌兒嗎?我們不是已經一遍一遍地唱給你們聽了嗎?為什麼到頭來我們的腦袋裡還不是空空如也而是超載和超重呢?如果寡婦·包天不來,我們還不明白這一點呢。只有當她來到的當口,我們看到了雨中帶露的荷葉和迎風而立的鮮花,我們看到了萋萋的芳草和草棵裡爬行的青蟲,我們才明白我們忽略了生活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我們過去過於重視我們的現實和實在了,我們也過於地對生活勢利了,我們腦中只想著美容院和陽台,而忘記了普天下到處都有無處不在的一下延伸到天際的小草和小草裡藏著的青蟲。我們忘記了把知心的話兒和貼心的歌兒說給它們和唱給它們聽了。我們忽略了蟲之精和草之靈。我們沒有得雨露之先和仙。於是我們只是草木之人只能仰著我們黑粗的傻脖子看著別人而忘記了自己。我們沒有將自己的喋喋私語和盤踞在腦子中幾千年的紛亂的線頭給抽出來。我們還是一具具行屍走肉的臭皮囊而不是有著平靜和純潔靈性的花和草。當然我們過去從來也沒有見過可以這樣摹仿和附庸風雅的先例和榜樣。我們不知道在歷史上有朝一日還能開出這樣的先河。請原諒,我們的想像力和預見力是有限的。如果我們能早一天知道這一點,我們如果早一天不是把知心的話兒和貼心的歌兒訴說給無處不在的花和草的話,也許我們的身心早已經輕鬆和自如了。歷史上就不會發生那麼多地不幸、爭奪、戰爭、糾紛和糾纏,我們也不會為了話兒和歌兒傻呵呵地從春季站到寒冬。我們有什麼話兒都給無處不在和我們家後院裡的花草說盡了,這時我們還到陽台下邊幹什麼呢?我們那個時候就可以理直氣壯而不是違心地說我們和你連一根煙的交情都沒有。有什麼事到我們家後院裡說去吧。──當時台上的寡婦·包天對我們這種解釋不可置否──她在這一點上也暫時和我們沒有話兒說,她只是大度地微笑著──這和我們和領袖沒有話兒說還是兩回事──原諒了我們因為剛剛加入花草所帶來的膚淺、幼稚、抓住一星半點和一枝半葉就以為是抓住了事物的全部的莽撞和熱情──這些可憐的剛入門的孩子雖然現在是瞎子摸象,但是他們的熱情和紅著臉蛋的積極性,就好像一個要人剛到一個國度訪問,坐在暖洋洋的房車裡看到道路兩旁的寒風中揮著鮮花和紅領巾歡呼和迎接他的少年兒童一樣,雖然看到了他們的幼稚,但是他們紅紅的臉蛋──雖然是給凍的──和張著小口──一張就被灌一口涼氣──的樣子,還是蠻可愛動人的,這個時候他就不會因為成年人的成熟而責備他們的幼稚了。說不定世界上還就是這一幫不認識的孩子把他當作到這個國度的真正的親人呢。在車裡陪著他的東道主的成年人倒是一肚子陰謀詭計──雖然我們的話沒有說到點子上,比喻也不是太恰當,只是說了一下花草的大概方向和輪廓,也許根本上就是錯誤的,但是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下,寡婦·包1天並沒有責備我們,而是懷著保護的原意在那裡既往不咎地微笑著。只是到了事後,她才在回憶錄中告訴我們雖然當時我們對她的崇拜和熱情是無庸置疑的但是論述和說出來的道理卻和她風馬牛不相及呢。比喻講,你的話兒和歌兒不對過去的前任和混混兒──我把她們比做沒有底氣、學問和風雅之采的混混兒,她們只有魚而沒有木,只有木而沒有本,只有流而沒有源,只有源而沒有山,只有山而沒有雪,只有雪而沒有飛舞在山之顛和雪之上的一層霧氣和精靈──說什麼和唱什麼是對的,你們把剩下和攢下來的熱情都獻給我也是對的,你們不對人說什麼而對花草說一切也是對的,但是錯就錯在你們不該對什麼樣的花草都暢開心腑以為所有的花草都含著眼淚在那裡等著你們所有的花草都有靈性和霧氣遍地都是可說的花草那就又在另外一層意義上大錯特錯了。因為按照這樣的理論來推理的話對我也十分不利呢,好像我這不是人的花草和林木、雨露和荷葉的靈氣升成和變成的精靈,就成了遍地可以交配和隨便生出來的野種了──如果糞堆旁的花草也可以,你家後院的花草也可以,那我成什麼了?我不就成了遍地可見的稗子和雜草──這些東西恰恰是需要剷除的──如同在夏天空氣中碰腿打蛋的「嗡嗡」亂叫的蚊子一樣地多餘和討厭嗎?那麼你們跟著我還有什麼意義呢?你們為什麼還要把知心的話兒和貼心的歌兒唱給我聽呢?你們隨便唱給夏天的蚊子聽不就得了?你們還用芭蕉扑打它們幹什麼呢?──如果我是那樣的常見、容易和隨便的話,你們也早就像對蚊子一樣厭惡我了,早就像拍打蚊子一樣把我趕走、轟跑甚至拍死了。我也等不到今天了,我也無法出世了,我現在也不會以這種含露帶霜的面目婷婷玉立在你們面前的舞台上了。為什麼四隻小天鵝讓我跳最後一幕呢?你能說導演對這種冥冥之中的安排是沒有用意的嗎?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這是什麼位置?這是壓軸的位置。如果我是只蚊子,能讓我壓軸嗎?不但是對我的污辱,也是對你們自己、對整個小天鵝舞蹈和快樂頌時代的踐踏。如果我是一隻蚊子,就請你們趕跑我吧;如果我是你的朋友,你在不幸的時候來找我你在高興的時候就離開我吧。把我看成什麼了?把我看成了蚊子,把我看成了遍地的稗子和雜草。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為了大局知道你們剛剛入門,你們剛剛從一個階段到達另一個階段,剛剛從一個街道旅館到達一個五星級飯店,你們一進大堂就在那裡大呼小叫,就在那裡指手劃腳,就在那裡隨便評價和仿真就像你們的隨地吐痰一樣,連廁所都找不著還得我這領路人給你們指明方向──你怎麼帶來這麼一幫土冒?但是為了你們的剛剛加入和你們知道跟著我走從整體和大局來說你們還是知道好歹的我就沒跟你們計較也就將錯就錯地原諒你們罷了。一下也不能把你們估計得過高,一下還不能給你們將摸不著看不見的理想定得太大,那樣你們會洩氣的,你們不是一個多麼堅強和多麼有韌性的羊群,我在你們中間生活了那麼長時間,我還不知道你們嗎?你們都是一些不見兔子不撒鷹,不給土地不打土豪的人,所以現在你們錯誤理解我不解釋的顛倒當然對我本人來講是受了一些委屈,但是從全面和大局及你們現在的覺悟來考慮,把我說成是遍地野草和遍地開花從村西的糞堆旁到你們自己家的後院裡都無處不在和無處不藏大家都能得道成仙和到處可說知心話──雖然這在路途上是不可能的──說不定還有好處呢。如果我要利用這個事實的話,在事業一開始的時候把它作為一個蠱惑人心和帶領你們前進的將錯就錯的口號倒也無不可。於是不僅是從個人的大度上──那樣又把我給說膚淺了,而是從大局和長遠考慮,我也就沒有因為個人的正確而糾正你們整體的錯誤。就讓你們在那裡為自己的發現而激動吧,就讓你們在那裡像瞎子摸像一樣摸著一條尾巴就以為是摸著了整體而歡呼吧,就讓你們在那裡趴在地上隨便找著一棵狗尾巴草和一朵喇叭花就以為是找到了自己的親人而傾訴和訴說吧。──我其實並不在這裡。我其實並不在其中。我不在遍地和後院。我甚至根本也不在你們的故鄉。那麼我在哪裡呢?我在深之山和秀之林,我在山之顛和源之頭,我在雲之上和霧之中,我在天之角和地之涯,我在你們心中就是不在你們的糞堆旁和後院裡因此我也就更加在你們的糞堆旁和後院中。我知道你們看到我的第一個動作你們就會跟著我走,我知道你們看了我的開頭就會跟我走到結尾,我知道你們跟我一見鍾情就會把終身托付給我──你們以為已經跟我同路了和同道了,其實我們不過是共同行走的同路人罷了;我們看著一樣其實還是不一樣,我們看著一夥其實還不是一夥,我們同路而不同道,我們路同而道不同;當我看著你們在我身後跟著我走的時候,當我看著自己的追隨者和我的隊伍越來越壯大的時候,當我看到因為我的出現東方的天際也出現了一絲光明的時候,當我看到因為最後一隻小天鵝的出場而前邊的小天鵝都一一被槍斃的時候,雖然我心裡也觸景生情膚淺地產生了一絲喜悅和自豪,但是當我一個人又回過頭看著自己的前方和自己而不看這雜七雜八參差不齊的隊伍的時候,我的心又是多麼地孤獨啊。路同而道不同,而你身後又跟了那麼多人。這比一個人躑躅在路上還要孤單呢。一般人都是喜歡過節的,但是作為我,世界上最後一隻小天鵝──我也有如花的青春和似玉的美貌,我也有抒發心靈和情感的自由,我也有思念和期盼,我也想將來能嫁一個好人家,但是這一切我都不能像常人一樣得到──我卻懼怕節日;別人過12月20號的情人節到處都有熙攘的問候,讓我獻給你一朵紅玫瑰,但我到了這情人節的夜晚,我已經拿起了電話,但我卻不知道該把電話打給誰──當然打給我的電話是很多了──這些電話不是在祝賀我節日嗎?當我聽到這樣的電話不感到一絲安慰嗎?我也感到一絲安慰。謝謝你們,關懷我的朋友們。但當我把電話接夠了現在輪到我主動拿起電話的時候,我卻不知道該把這祝賀節日的電話打給誰。這個時候不是我在犯小姑娘的布爾喬亞情緒,而是我突然對世界有一種黯然神傷和對世界也就是對你們有一種失望。雖然我知道我在世界上本來就曲高和寡和高處不勝寒那裡本來就沒有溫暖,但是在這特殊的時刻我還是想徒勞地打撈些什麼──你們似乎與我相同的不停的電話聲反過來一下下又打中了我心中的傷痛於是我就更加孤獨了。在這萬眾同慶的夜晚,最後我能怎麼樣呢?最後的結果是必然的你們也看到了:我只好也走到街頭和你們載歌載舞,我只好一開始是強顏歡笑但跳著跳著自己也麻痺了也就有奶就是娘地真心加入到你們的歡樂。這個時候不是你們看我跳舞和學我跳舞,而是我看著你們的步伐從頭學起。一開始我還有些笨手笨腳動不動就踩著了你們的腳,最後我也認為它是一個好舞蹈唯一的缺點就是難學一點,這個時候我恰恰忘記或是強迫自己忘記我所學的一切其實當初都是我教給你們的。我在那裡笑。我在那裡和任何人一樣歡樂。我們的節日來臨了。我們唱罷,我們跳吧。我不是在摹仿自己走形的過去,我是在重現自己夢中的忘記。我是在尋找世界上一個不存在的人。我是在等待一輛永遠也不會開來的鄉村公共汽車或者是戈多。就好像你把最後的打不出去的電話只好打給你自己你無法撥出別人的電話號碼只好撥給自己的本機一樣,就好像你無法尋呼別人只好尋呼自己把你的姓名打在你的呼機上自己在祝賀自己的節日一樣,這時你的心和你的身反倒在眾人之中融合了。你的痛苦不是嚎啕大哭,你的傷心不是潸然淚下,你的臉上倒保持著天真的笑容──我對你們的膚淺雖然一下就看了個穿,但我只能像一個聰明的妻子嫁給一個愚蠢的丈夫由於雙方的路同道不同反倒使他們的一生平穩妥貼雙方從來沒有紅過臉我還很賢惠地侍候了你一輩子一樣──當然,你總要有末日來臨的時候,你總有得癌症的那一天;只有當我站到你就要下葬的墓坑前的時候,這個時候我披著滿身的黑紗,我才對我身邊的子女輕輕說:
「我嫁給了一個世界上最笨的人!」
寡婦·包天說到這裡我們出了一身冷汗。我們捫著自己的心口問:姑姑您說的意思,是不是我們都是些就要下葬的人呢?如果我們現在還行走在世界上,我們不就成了行屍走肉了嗎?雖然我們已經歡呼了你的第一個動作,看了你的開頭還沒有看你的中間和結尾我們就知道我們過去的日子是白過了,我們過去的舞蹈是白看了,我們對過去的小天鵝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了當,但是當你痛苦地譴責著我們的時候,你能告訴我們之間的區別究竟在哪裡嗎?僅僅就因為我們是人而你是青草嗎?──說著說著我們又說錯了,你不是青草,你是草和露之靈;你不是遍地存在的野花,而是林之秀和源之頭得了天之露和緣之靈在世界上的偶然和唯一──真是稍縱即逝和一把沒抓住就看不見了嗎?我們現在能看到您也是一種偶然的緣分就好像我們看到了並不是天天存在的海市蜃樓一樣。我們得趕緊抓住機會呢。我們得趕緊找一找我們的區別和領會和體味這千載難逢的偶然呢。寡婦·包天姑姑,說起來當你們倆大娘還沒有合體的時候我們也認識你們呀,你們甚至還沒有過去三隻小天鵝合體的優勢呢,人家還是中西合璧而你們兩個卻是土生土長,沒合體之前不就是沈姓小寡婦和下唇包著上唇的女地包天嗎?也是兩個被村頭歷史遺棄的遲暮美人和腌臢婆娘呀,怎麼這土生土長的兩個腌臢婆娘一合體倒是一下領了前三個中西合璧之先呢?就好像在一場大革命中土生土長的人怎麼倒是鬥敗了出外留學的人呢?起義的農民游擊隊怎麼倒是打敗了正規軍呢?您的歷史眼光可真是深長,您在過程中的韌性可真像牛皮筋──你們怎麼比中西合璧的小美人和夭蛾子還強大呢?乍眼看去,你們怎麼倒成了有來歷的人有了貴族模樣和做派,前邊的真正的在歷史上有貴族身份的人(譬如莫勒麗就是歷史上的王室公主呢)現在看來倒成了一幫野雞呢?她們再合體還是人而你們一合體就成了一棵含露的草之靈呢?──寡婦·包天聽著我們嘁嘁喳喳的議論,當然在那裡微笑著不答。接著又甩了一下自己的裙擺──又是一個多麼高雅和貴族社會裡的動作。──如果你沒在貴族和上流社會裡呆過、泡過、在那深不見底的大醬缸裡染過和在烏煙瘴氣裡耳濡目染過幾十年,單是像我們對貴族和上流社會摹仿和附庸風雅一樣,怎麼會這麼無師自通和一通百通呢?而我們對你的學習,卻只能學到一些皮毛而得不到它的根本,只能學一個大概而學不到精粹,只能學一個模樣而學不到內在的氣質和風采,一切都是沒有感覺和悟性的,都是沒有靈氣而徒勞的,只能看到眼裡而進不到心裡,只有軀體的動作而動作沒有靈魂,只能是村西糞堆旁或是自家後院裡的雜草和野花而不是山之巔林之秀雲之中和霧之上的具有自我靈性和自成一家的花朵的靈性和靈魂,它們只能隨著地上的狂風在那裡搖擺而不能在空中自由地穿插和飛舞,你這飛舞的青草和花朵的靈魂和大青蟲!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們僅僅又看到她的第二次裙擺,我們就又一次被她的精神和靈性給摧毀了。她就又一次把我們給俘虜了和收編了。本來我們還有一些胡思亂想的念頭,現在一下都跑到爪窪國裡去了。我們只能等著聽這貴族的高雅的小姐和小天鵝有朝一日接著再說些什麼吧。誰知當她不說話只是弄一弄和抖一抖裙擺我們還好料想,等到她真的要開口和要長篇大論地跟我們說話的時候,我們一下就更被甩到雲裡和霧裡去了。我們就更覺得我們以前跟著前三個小天鵝是粗鄙之極──雖然我們也知道前三個小天鵝之間也相互不服氣在歷史上有些爭鬥,現在看她們那些爭鬥還有什麼意義因為她們三個從本質上講並沒有什麼區別說來說去都是趴在自己後院糞堆上覓食的土雞,而我們面前的這最後一隻小天鵝一動作一展翅一擺裙和一說話就是一隻真沖雲霄的蒼鷹啊──在鷹的面前,雞還相互爭鬥些什麼呢?現在看那些歷史上雞們的爭鬥和相互不服氣是多麼地膚淺和可笑──同時讓我們感動和更讓我們對鷹嚮往和折服的地方是,她開口講話的時候,並沒有像前三個小天鵝那樣開口就貶低前任利用說別人壞話來抬高自己,她開口不說別人,她開口不說雞的事,雞在糞堆裡扒食和我有什麼關係呢?她一下用的是這樣一種態度,她關心的是雲之上和霧之中──今天我要在哪裡停歇和在哪裡落腳?是在山之巔呢還是在林之秀呢?──換言之,她更多考慮是自顧自,就好像剛才我們要散場她並沒有考慮我們這些雞們的散場到了鐘點就自顧自開演就做了一個提裙動作接著把我們留在原地一樣。她不說前三個雞是怎樣和不該這樣,這樣和那樣和她沒有關係,前三場演了沒有和演出的效果對她沒有意義,她只是演出她自己就完了,她不用否定別人來肯定自己,她不用否定過去來肯定現在,她不用譁眾取寵來增強劇場的效果,她真做到了只走自己的路就足夠了。這只貴族和上流社會的鷹──過去的兩個鄉村的腌臢婆娘可真是自信啊,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解開這由腌臢婆娘到上流社會的小天鵝、由後院糞堆上的雞到直衝雲霄之上的鷹的過程之謎呢?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揭開她的畫皮而見到她的真面目呢?當我們懷著崇敬之心的時候,她一下就由草木和青蟲演變成精靈之神;當我們懷疑她的時候我們又覺得這是對神的一種褻瀆。真的猶大就是耶穌嗎?真的只有將您釘在十字架上才足以提醒和喚醒我們這些在世上行走的渾渾噩噩的人兒和土雞嗎?真是要落到萬世罵名才能千古流芳嗎?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你這草木石盟和金口玉言。你怎麼還不對我們開口呢?當我們相互見面開口還在說「你吃了嗎?」「你好!」「哈羅!」的時候,我們見了寡婦·包天低眉順眼倚著牆根仍敬畏地問候:
「姑姑,您吃了嗎?」
「姑姑,您好!」
「哈羅,姑姑!」
時,她看都沒看我們一眼。這鷹之眼和貴族和上流社會之光,還是看著她的前方和雲霄。她對我們的問候置若罔聞。當時我們還不理解感到尷尬,事後我們突然醒悟才搖頭慚愧,說來也是呀,吃不吃好不好哈羅不哈羅對於我們才是重要的,但是對於山頂上一棵靈芝草和雪蓮花是重要的嗎?──如果你不是在裝幌子的話!她只是自顧自地說:
「昨夜西風凋碧樹!」
於是我們就像一群小流氓見到大搖大擺走過來的大流氓一樣,雖然我們不知道他老人家從何處來到何處去心裡裝的和想的是什麼也只好順著和貼著牆根溜走接著玩我們偷雞摸狗的遊戲去了──但這個時候我們連遊戲也不敢玩了,我們只是貼著牆根站在那裡。因為根據我們在歷史上的經驗,一個偉大的精靈,說完一句不著腔調的話,接著是不會馬上停下來的,這句話一定大有深意,她接著還會有話要說。我們已經看到她在舞台上甩過裙擺,接著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說不定這是她要節省一些力氣,接著來闡發她的理論、經驗和我們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感覺呢。她是不會停止的。她是不會罷休的。這是我們在歷史上的經驗。接著我們就看到寡婦·包天姑姑雖然在其他方方面面,在大的雲霄和林木之上,在深的山和大的湖方面都與別人不同,但是恰恰就在這一點小的習慣和歷史慣性上,她竟也不能免俗和一下就露出狐狸尾巴來了。她果然又接著說下去和順下去了。──我們原來以為她不會誨人不倦呢,誰知她還是開口了。她甚至在那裡還點了一下自己的頭和晃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說之前還歎了一口氣。由於這些動作我們似曾在別人身上見過,於是它一下就增加了我們的自信和勇氣。但她畢竟是平靜和柔和呀。她並沒有前三隻天鵝或者是兔子的張牙舞爪和劍拔弩張呀。她沒有兩軍對壘和讓我們整裝待發呀──歷史上的她們讓我們不遺餘力地全民參與,看起來是對我們的尊重和起用,不是對我們的漠視和漠然,但最後給我們這些全民的群眾演員送到哪裡去了呢?當我們參與和加入夠了這些煩躁和喧鬧的時候,現在突然出現一種溫文爾雅和不讓我們參與,我們就看到她一個人在那裡喝茶,一個人在那裡繡花──是在杏花三月天的一棵棵桃樹下嗎?落英繽紛,一下落了我們一身和她正在繡的鞋底之上──,一切都是請客吃飯一切在抖一下裙子和甩一下裙擺之中就可以得到解決,我們感到是多麼地新鮮和刺激呀。這裡沒有大規模的急風暴雨般的鬥爭和突變──沒有我們剛剛見過的一次又一次一共是三次──而孬舅的關係在他的身下說她(他)一共有了四次──的高潮,而是不動聲色和治大國如烹小鮮的拘謹和大氣。我們一下就被震住了。如果第四隻小天鵝還是像前三隻小天鵝那樣橫空出世和捋胳膊捲袖,我們說不定就真的厭倦了就真的要伸起懶腰和打著哈欠散場了。給誰來這一套呀,給誰在這裡大聲疾呼呀,憑什麼我們就要照你的思路來呀,憑什麼就要動不動否定我們的過去和給我們開闢未來呀,這開闢河道的工程由誰來幹呢?還不是由我們這些民工跳到寒冬臘月的冰涼的河水裡往岸上一杴杴甩泥而你穿著狐皮大衣站到干岸上對我們指手劃腳和吹鬍子瞪眼嗎?一邊在指揮著我們的現在一邊還在那裡發洩著你自己對過去和現在的不滿。我們對這些都已經看夠了和聽夠了。我們對你們已經夠了。但正是在這個時候,我們看到台上出現了新人和台上自然而換而不是人為所換的佈景,我們一下就被吸引住了。我們一下就看到了佈景不是寒冬臘月天而成了杏花三月天。我們知道了什麼叫溫文爾雅和溫良恭儉讓。我們看著舞台椅子上坐著的繡花的羞澀的姑娘就足夠了。她粉面朱唇,她柳眉細眼,她一笑紅紅的豐腴的臉蛋上有著兩個小酒窩。她不動聲色,她不像過去的小天鵝總是在要求著我們做什麼而她對我們什麼要求都沒有她要求的只是她自己。
「你們什麼都不要做,你們只跟著我吃飯穿衣就夠了。」
這是她給我們描繪的前景規劃。這是她掛在我們路上和天際上的燈籠。我們只要袖手旁觀嗑著瓜子,將來的好日子就會到來。不經過橫眉冷對和大聲疾呼的階段,我們一樣能走進大開心和大歡樂的時代──這樣的大開心和大歡樂不就更別樹一幟和別開生面嗎?姑姑既然這樣,我們何樂而不為呢?只要請客吃飯就能到達同樣的歡樂而且比以前更加高級和生動,不是正走呢一跟斗撿到個元寶是什麼?看來我們過去的一切跟隨和努力都是扯淡,如果不是寡婦·包天姑姑的到來和給我們打通了與快樂頌時代的另一條信道,我們還以為世界真的就像前三個小天鵝給我們描繪和帶領的樣子呢。世界就不是多樣的而是單色的──我們的爭論和努力僅僅是在因人熱或是另起爐灶,世界上就發剩下一群土雞而沒有蒼鷹了。世界上除了你死我活就沒有和平共處了。世界上除了寒冷的北風──她們除了用北風來顯示自己的外在、不凡和料峭還能有什麼新的高招呢?戲不夠只好用景來湊了,只好不斷地颳風和放煙兒了──就沒有熬過冬天的杏花三月天了。而現在我們卻坐在火紅的桃花樹下。我們利用喝茶和吃飯,我們利用和風細雨和綠水長流,我們一樣能達到波瀾壯闊的境地呢。當然面對著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我們也只是在神經末梢上有些感悟而在事實的本質上還沒有認識,我們還有許多迷惑和不解呢;寡婦·包天姑姑也與我們意會神馳地點頭一笑,一笑臉上一個小酒窩。她沒有像以前的天鵝那樣抓住這樣的機會馬上就急切地呵斥我們和嘲諷我們,借此顯示她們的崇高和我們的低賤,她們的深刻和我們的膚淺,她們的提前和我們的滯後,在那裡膚淺地五十步笑著百步;而是看著我們有些迷惑在理論上還沒有達到我們要上路和吃飯、繪畫和繡花的高度,她沒有責備我們的無知和拖了她老人家的後腿,反倒暫時就封了路──大霧之中高速公路怎麼能不關閉呢?──和停了車,開始對我們苦口婆心地循循善誘。──這時的誨人不倦就和前邊的誨人不倦不一樣了。一次說不明白就說兩次,笑容一直保持在臉上──而且她對我們的臉部表情也沒有提出任何要求,不是讓我們必須笑或是必須哭,抑或是半邊臉笑和半邊臉哭──利用她的先知來刁難我們,而是在那裡做出我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什麼特殊的講究來安慰我們;而且在道理上也不居高臨下而是心平氣和地做出我僅僅給你們說一說我的理解的口氣──在道理上也怕我們因為不懂而難為情;姑姑,你一切都替我們考慮到了──給我們解釋的時候好像並不是我們解釋而是自顧自地給自己解釋好像自己也不明白她的自言自語只是偶爾被我們聽到一樣。她用的聲音不高也不低,她身子的起伏不大也不小,她鶯啼氣喘所傳出的氣息既不密集又不疏鬆。一切都剛剛正好。一切的霧氣正好覆蓋我們的劇場而不往外邊蔓延一絲──毫不見矯情和誇張。你坐到劇場的最後,和坐在第一排聽得同樣清楚,沒有厚此薄彼和因人而異。一切都讓你從容自如。讓你感到這是到了自己的劇場,這是到了自己的家。沒有呵斥,沒有責備,姑姑真把我們當成了人和當成了朋友。這在前三場的演出中,是我們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待遇呀。思古想今,思古撫今,思苦憶甜,我們不知不覺就流下了感動的淚。這隻小天鵝真是與眾不同。這隻小天鵝真是體貼人心。這隻小天鵝真是溫暖如春。這隻小天鵝不管把我們帶到哪裡我們都心甘情願就是到了地方不吃飯也成。您不在最後的關頭騙我們一道我們還對現在不放心呢。但我們的小天鵝笑著說:
「不再騙了,最後飯還是要吃的。」
我們在那裡──當然看起來也有些好笑──像英勇就義一般豪爽地謙虛:
「不吃我們肚子也不餓。」
「精神支撐著我們的一切。」
小天鵝又寬宏地原諒了我們的做作和矯情──她還是明白我們心事的,我們說不吃的時候心裡還是想著吃──於是在那裡主動又給我們墊了一個台階:
「到時候飯已經端上來了,不吃也是浪費。」
我們接著就無話可說了。我們做出很無奈的樣子說:
「那到時候再說。」
自己也給自己的將來找到了台階。寡婦·包天姑姑,你為什麼要對我們這麼好呢?真是不經過對我們的鞭笞、訓斥,不經過臘月河,不經過陽台我們也能一步到達恐怖、開心和歡樂的時代嗎?你不會為了我們自己把所有的委屈都受了吧?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微微一笑,對我們堅定地搖了搖頭。她真是靜如處子和動如脫兔呀。她真是胸有成竹和虛懷若谷呀。我們已經離開了糞堆和後院,我們來到了青青的山坡,我們跟著她在山坡上緩緩地移動。當時我們在夢中是那麼地清楚和有層次,一覺醒來怎麼都成了零碎和模糊的了呢?夢是連接我們零碎的穿線機嗎?我們嚮往夢,我們畏懼平常和日常;平常和日常是一件件破爛的舊衣服,是夢重新又把我們連到一起和縫補到了一起。夢是我們的舊媽媽,夢是我們的縫紉機,夢是我們的姑姑和姐姐,夢是我們的寡婦·包天。剛才我們還不理解為什麼過去的兩個腌臢的土生土長的婆娘,現在搖身一變就胸有成竹和溫文爾雅了呢?就一下超越了過去的西方貴族對比之下她們倒成了一群莽撞野蠻的土雞而我們過去頭上掉著虱子的寡婦和包天──本來是被別人和歷史拋棄的人──現在搖身一變就成了貴族和上流社會的人了呢?過去是兩個在生活中最髒的人,現在怎麼倒成了世界上最乾淨最體面的花草和雨露了呢?怎麼一下就出污泥而不染了呢?──剛才還不理解,現在就理解了。──因為你有夢和在夢裡的連綴和縫補、更替和換新、瞞天過海和飛身藏人──於是一切都順理成章和理所應當了。一切都不慌不忙了。一切都從容大度了。一切都溫文而雅了。你可以任意拉長和縮短,你可以任意埋葬和創新──夢,唯有你。你是我們徹底放心的溫柔富貴之鄉。你帶領著我們到達了幸福的彼岸。接著剩下的問題僅僅是:現在我們是在夢中呢還是在舞台上呢?我們現在面對的是生活中的靈芝草還是夢中的寡婦·包天呢?怎麼一切都變形了呢?夢之霧怎麼也漸漸地後退成了一個背景了呢?現在我們的背景就不是美容院或是古戰場了,天幕上的背景就成了一場夢。你單說這一背景的設計,是不是就比前三個小天鵝要高出一籌和多出一塊呢?虛無飄渺得像霧,變幻莫測得像雲──想一想我們的夢吧,剛才我們還和這個人在一起,轉眼之間他(她)(它)就變成了另一個人;剛剛是這個嘴臉和場地,轉眼之間就成了另一個嘴臉和場地。我們在夢的背景和音樂下翩翩起舞和放聲歌唱,這個時候你站在雲之裡和霧之中,你站到山之巔和林之秀──就是因為你在夢裡,你站到哪裡不可以呢?你說站到哪裡就站到哪裡,你還有什麼放心不下和猶豫不決的呢?──你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一切,你不也就心潮澎湃和潸然淚下了嗎?過去的三隻小天鵝,這時都成了向隅而泣的醜小鴨了。我們和她們的以及和我們的過去的區別還不在僅僅在於高雅和庸俗、溫文爾雅一笑兩個酒窩或在那裡聲嘶力竭劍拔弩張,而在於我們根本就不在一個天地──一個在現實而一個在夢中;區別還不在於一個是人而另一個不是人而是草木之靈,而在於我們現在連草木之靈也不是而是一場靈芝之夢;區別還不在於我們在現實和日常之中小天鵝之間交手不交手和比賽不比賽的問題,而在於夢和現實根本就無法相逢、重逢和交手。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們才突然理解我們眼前舞台上的演員和舞蹈,我們才能理解夢中姑姑的一招一式和一顰一笑和她裙擺一動的萬種風情。喜怒哀樂都是正常,只要你看穿了這場夢。大夢一場虎兔悲,在這現代化的豪華的小劇場裡。飲料都是免費的。我們一下說告別過去就告別過去過去也沒有什麼特別值得挽留和留意的──你那火上燒烤的石頭,你那人皮小本,我們不用那樣的手段同樣或更能達到恐怖和快樂。我們穿著乾淨的晚禮服,脖子裡打著蝴蝶結,我們穿著拖地的長裙,胸前別一朵喇叭花,我們挽著胳膊魚貫而入就進了劇場。高雅的上流社會的淑女寡婦·包天坐在舞台一側的高凳上,看著一聲不響個個又都帶著微笑地進場的我們,不禁由衷地說:
「還才是在夢中呀。夢中才是我們寡婦的天地呀。」
又說:「要不常說寡婦夢見個男人是想好事呢。過去我不明白,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男人是不重要的,夢才是重要的!」
又說:
「誰說非要驚天動地和驚心動魄才能包天呢?請客吃飯也可以包天嘛!」
又說:
「夢中的恐怖才是真恐怖,夢中的開心才是真開心,夢中的歡樂才是真歡樂──唯有此,才能到達一個歡樂頌的新時代呢!」
又說:
「歡樂頌的時代就是夢的時代!」
又說:
「兩個腌臢婦女和合體人,也只能在夢中存身了!」
說著說著又有些傷感。我們也跟她一樣有些深入到夢中,也不禁在那裡有些猶豫起來。都有些影響後邊的進場了。但願長醉不願醒。但總有曲終人散的時候呀。好夢總有頭和好戲總是要散呀。如花似夢的好景象,並不是天天都有的。她在那裡歎一口氣說──利用這種輾轉反側的場合和氣氛,她才開始給我們做思想工作呢──姑姑,你真是潤物細無聲啊: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何遽不若『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呢?『霧失樓台,月迷津渡』何遽不若『寶簾閒掛小銀鉤』呢?前面不是夢中而是現實,後邊才是夢中的初創在現實中所不存在的。我們要的是什麼呢?我們要的就是個人的創新和幻想的世界而不是對於現實的零度的描摹。我們要的就是先鋒和後現代而不是新寫實。我們要的就是聽到一首歌看到一朵流雲看到蝴蝶飛舞的線跡聞到麥苗生長的氣息而在心中產生的對世界飄浮流動的霧氣而不是照貓畫虎的對世界一切的摹仿呢。發為胡笳吹作雪,心因烽火煉成丹。一看就是人而不是花草的眼淚和青蟲的精靈。就更別說兩個人在那裡爭論不休你拿出來的是不是石頭或是不是在因人熱。其實她因不因熱和你不因人熱在實質上又有什麼區別呢?從這個意義上,我是贊成你們過去說過的一句話,大家不相信洪鐘大呂和柔情似水,大家渾身應該迸裂出不絕於縷的弦外之音──但我說的這個弦外之音還不是你們說過的為己所用的對於現實的一唱三歎或者是水流餘波,我說的是夢中的夢話和對胡夢顛倒的一種縫紉機的連綴。我們在現實中不能實現的東西,我們只能到夢中去實現了。我們在現實中不能連接的東西,夢就自動把它們連接在了一起。我們在現實中進行不下去的實驗寫不出的分子式,在夢中分子式自動就浮現出來了──我們在現實中用一隻青蛙不能做成的實驗,我們在夢中就用了兩隻青蛙的對接於是什麼問題都解決了我們等不及夢醒就趕緊爬起來按照夢中的啟示一下就按住兩隻青蛙下了刀子於是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接著你要做的,就是如何去得現實的清醒獎了。我所跳的舞蹈的價值在哪裡呢?恐怕也就在這個地方了。一切都正好,不多,也不少。從這個意義出發,我的舞蹈和前三個小天鵝的舞蹈的主要區別恐怕在於:我們不是從一個世界得到的啟示,我們不是對一個世界進行的創造,我們不是在一個端點上起跑,如果非要拿我和她們作什麼比較的話,我不是說這樣做對我公不公而是覺得這樣做的本身就是在欺負別人呢。也正是從這個意義出發,我對一切北風怒吼和雲開霧散的想法、說法和寫法都微笑著不去解釋──因為:雲什麼時候會開呢?我們不知道,我們也不關心,因為我們在雲之上,我們這裡沒有颳風和下雨,也沒有冰雹,我們這裡永遠都是晴天;霧什麼時候會散呢?我們永遠在霧之中,如果霧散了一切問題都明朗了那還要我們幹什麼?我們的霧永遠是不散的,所謂的不散不是說這片霧永遠就不會散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這片霧早就死水一潭的變質和發臭了,而是說我們並不在霧中靜止而是在行動,不是在等待而是在推動著霧和矛盾往前發展。我們一手抓著霧和矛盾的頭,一手抓著霧和矛盾的尾巴,我們由小霧發展到大霧,從大霧發展到濃霧到彌天大霧於是就越來越深入越來越鑽進──我們成了霧的本身和霧的兒子,霧就是我們的祖國和母親。正因為這樣,我們永遠是生機勃勃和積極向上的。在現實中遇到彌天大霧我們就停止了腳步、關閉了機場和高速公路,而在我們的夢中,霧就是我們的家鄉和後院,我們在霧的朦朦朧朧的飄浮中如魚得水,我們在霧裡更加可以起飛和上高速公路。缺乏霧的大好晴天我們的飛機還不知道怎樣上天就好像在戰爭年代沒有這霧的掩護我們行動起來還不放心和感到恐懼一樣──就說恐懼吧,我們要的也不是石頭或人皮、絞肉機或是古戰場──我們要的僅僅是請客吃飯。夢從何處來,腦子進了霧。我們要的就是霧裡和夢裡的恐懼。我說到這裡你們對我將要開始的舞蹈的毛皮稍微就有一些明白了吧?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當我對過去我們所欣賞的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詩進行重新梳理的時候,它們看上去就顯得那麼地膚淺、造作和一錢不值了。『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長河落日圓』,『夜深千帳燈』,『西風吹渭水,落日滿長安』,還有『風雨如晦、雞鳴不已『,還有『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過去看著還為這些話語感動呢,但當我們有了夢、發現夢和認識夢的時候,我們覺得這一切的描摹和寫實都是那樣的可笑和膚淺。它簡單和表皮得就是屁話──愛動不動就說別人屁話的人,十幾年前也是你心中和夢中的美人呢。──誰是你夢中的關係呢?這才是支撐我們一生的關鍵。並不是你現實中關係的交往。也正是因為這樣,正是因為是夢中而不是現實,而我們習慣了對現實的評判和界定而對於夢──對於我們的人生和日常是多麼地重要呀──恰恰是忽略的和稀里糊塗的;我們對於日常生活斤斤計較,對於一點不樂意或是樂意都寫到我們的筆記本上或我們的心上,久而久之我們就把它當成我們心路的歷程了,就把這些有意識的東西當成我們人生和日常的全部了,倒是覺著我們的夢和夢想是無足輕重和不重要的。我們本來在夜間的夢中還是很感動的,我們在夢裡已經有了日常所沒有的呼喚和尋子覓爺就像我們已經夢到了在日常生活中所見不到的關係一樣,我們已經在那裡大聲呼號了,我們已經粘合了,我們馬上就要分別了其實我們在潛意識中已經知道天快亮了和雞就要叫了,接著我們就為生死離別而悲慟失聲了,我們把我們的枕頭或是枕巾都哭濕了,夢醒之後,我們的心還在那裡『撲撲』亂跳和迷糊猶豫呢。這時我們突然覺得我們的日常生活是多麼地重複和沒勁啊──通過今天就知道明天,用現實就可以告訴未來;但我們的夢中不是這樣,它是那麼地變幻和莫測,永遠不可把握永遠不在意料之中,本來以為該是這個人了,到頭來她(他)(它)就恰恰不是這個人;我們還是回到夢裡不要醒到現實吧!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今夜酒醒何處?』『但願長醉不願醒』,倒是比現實中那些建功立業、金戈鐵馬、故河道和古戰場的詩句更符合我們的人性。──但是我們這些清醒的要返回夢中的想法,也就在被淚打濕的枕巾上徘徊了兩三秒鐘罷了。我們的潛意識馬上告訴我們,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差不多適可而止就行了;兩三秒過後,我們就把這痛哭之夢──實際上在支撐著我們的人生──像寡情的漢子丟掉眾多的情人一樣就丟到了腦後,接著又開始了你五更雞叫的現實人生。因為一個迫切的逼近的現實是,那個在實際生活中睡到你身邊的人會馬上驚醒地問你──這個時候她(他)(它)也因為你的夢和你的流淚忘記了她(他)(它)的夢了,她(他)(它)馬上就會折起身子警惕地問:『你怎麼了?你在夢裡為誰而哭呢?』聽到這句問話,你一下就憤怒了,你一下覺得這樣清醒的提問猶如世界末日的到來,你抄起床頭的夜壺就要摔到她(他)(它)的臉上──當然接著你沒有這麼做,你馬上就因為她(他)(它)的厲聲提問而驚醒了,你馬上就從夢的溫暖的餘波回到冷峻的現實夜晚了,你是不會因為一個浪漫的夢去犧牲實在的現實,你不會因為你人生的支撐去犧牲你現實的虛無,你到底要的是什麼?其實你自己心裡也不清楚;你只是從一種習慣和短淺的現在出發,你不會因為一個偶然的夢影響到你的一天甚至是一周,你可以為了一天和一周而犧牲你的一生僅有的美麗之夢,你可以為了你短暫的現實而犧牲你的整個的夢的系統──誰說夢沒有系統呢?誰說夢沒有中心呢?誰說夢沒有內核和外延呢?誰說夢沒有頭緒和頭腦呢?你沒有在一生之中總是夢到一個地方嗎?一個總是在重複的場合,青青的河邊或是骯髒的大便池,那就是你的核心,那就是你的支撐,少年的時候可能斷了但是到了中年或是老年它就又自動連接上了。夢中的你,永遠是那麼地不變和美麗。她可能是她,也可能是他;可能是他,也可能是它。看著迷亂的夢中倒有層次和秩序,井井有條的現實卻雜亂無章和讓人心煩。但是為了現實中一個和平的早晨,你將這一個系統和一個整體全部給犧牲掉了。你馬上答:『我沒有為誰而哭,我也就是夢到我們單位傳達室的老張死了。』你現實的謊撒得是多麼地低劣和圓全。為了你的解脫你和你的夢一下脫離得那麼遠。你真是一個負心的人,你真是一個提上褲子不認賬和夢一醒就忘掉的人。也許當你在漫不經心吃早餐的時候你還依稀記得夢的一些枝葉和碎片,夢的一隻被人扯斷的胳膊或是折斷的翅膀,但是到了上午八九點鐘,當你到了單位報了到打了卡、往水杯裡加了茶葉和傾了沸水,接著拿起報紙遮著臉就要開始你新的一天的時候,和你同床共眠、同床異夢的人這時並不在你的身邊沒有人對追查夢了,這個時候和你說話的人已經與你毫不相干了,是她(他)(它)而不是她(他)(它)在問:『昨晚你做夢了嗎?』你馬上也警惕地說:『沒有哇。』──也許今天上午你是清醒的和大無畏的,你受到了什麼現實中英雄人物的影響或是懦夫的反動力和反彈力,你一下表現出反叛和反動,這時你大無畏地說:『做了呀。』但是答完這句話之後,你再仔細回想你的回答真的要去追回你的夢,這個時候你連早餐時候的枝葉和碎片、胳膊和翅膀也找不起來了。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你是不是才有些黯然神傷呢?但是轉過頭來和轉過神來你又馬上忘掉了,你又忘恩負義和提上褲子不認賬了。因為接著你看到一個女同事或是男同事到了你辦公桌前,你馬上就想起如何在現實中去調戲現實了。──夢在我們的生活中佔據什麼位置,現在不就昭然若揭了嗎?我們總是丟了西瓜和撿起芝麻,我們總是主次顛倒和人生顛倒──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過去的歷史和舞蹈還能不顛倒麼?我們還能從前三個小天鵝身上看到什麼嗎?無非是在錯誤的迷途中再往前延伸和深入一步罷了。她們倒是表演得越差,對我們的毒害越淺;她們表演得越是深入和動人,就離我們的目標越遠。──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倒是拿進美容院的是石頭接著在陽台上亮出來的仍是石頭的天鵝由於它的老實還顯得有些清純可愛,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來的是人皮或是乾脆把我們送進絞肉機的人是別有用心和自作聰明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因人熱倒是好的,另開闢一個渠道倒是離我們的渠道越走越遠了。──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才為什麼要編織這樣一個夢中的恐怖的開心的和快樂頌的舞蹈奉獻給大家,背景為什麼是夢中而不是現實──因為我們在現在和現實中浸泡的時間過久了,我們在現在和現實中的大醬缸中已經浸泡了幾千年了,該換一下其實我們每天都接觸的夢了。也正是因為這樣一個想法和為了和這個想法配套,我才為什麼不以人的身份出現而要變成一根草和一朵花,『細雨濕流光』的攝春草之魂和花朵之魄,長在山之巔和霧之中──為什麼不在村西的糞堆旁和自己家的後院呢?那是因為我們世世代代為人的時間太久了,我們為人的時候在村西的糞堆旁和在自己家的後院中已經呆得重複得毫無知覺了。我對你們也是一步步循序漸進和循循善誘呀,拋棄美容院和陽台,拋棄故河道到古戰場,從春草到花朵,才能一步步進入我的也就是你們的夢中。只有到了夢中,我們才能開始我們的舞蹈呢。也正是在這個基礎上,我們才能說為什麼舞蹈和恐怖並不是外在的聲嘶力竭和刀光劍影而是內在的溫文爾雅和大眾都能參加的家庭舞會──還不是街頭酒吧裡亂七八糟的舞會──和請客吃飯呢。溫柔如在夢中,同樣甚至更能達到恐怖、開心和歡樂頌的時代。也可能正是因為這樣,你們對我自身和採取的方法才不好認定吧?不要以為我有什麼擁擠,正是因為你們的不好界定和判斷,我才在你們面前有了一片開闊地。世上為什麼到了後來評價舞蹈的時候沒有人評價我呢?為什麼在學術上研究前三個小天鵝吃她們留下遺飯的大有人在──說起來也讓人感到好笑,她們都留下什麼了?也就是留下一堆垃圾而已──這些後代的雞們非到垃圾和糞堆上去刨食而不到我溫柔的糧倉裡來覓尋呢?也是因為我藝術的全新處在一個不好界定不好評價不好下嘴沒有一個固定的觀念和概念可以概括和套住的地步。因為我在開闊地上,因為我在夢裡而不是在現實的雞的面前,因為我沒有在現實中與雞共舞而在夢裡和你們開著假面舞會,所以就給將來的後生們提出了一個難題和餵養了一隻理論的刺蝟。我沒有像其它三隻天鵝一樣有一種文本的凝結,我更多的和更自然所做的是一種揚手再見。說走就走了。走路的時候沒有一個伴。走著想著,一切還在夢裡;從清早到了中午,從中午到了晚上,我還沒有走出昨天的夢。我清早沒有拋棄夜晚,我現實沒有拋棄夢中,我走在路上還記著我枕巾上的眼淚,夢中的努力和想像、補充和假設就是我心中的一架縫紉機。看著我白天和你們一起上班,和你們一塊打卡,和你們一塊打水泡茶在辦公桌上吃著一塊油餅──清早睡起來就開始抱著膝回想和展望,現在還沒來得及吃早飯呢;一切做得和你們一樣,我好像就在你們之中,我的身就在這裡我也就置身在你們其中,當時我沒有給你們說什麼,現在我才告訴你們,其實我的心根本沒在那裡,我的心還留在過去的一整夜,我心中的『嘁嘁卡卡』的縫紉機一直在那裡連綴和補綴昨晚的破碎如枯葉一樣的夢呢──本來在夜裡夢還是連貫的,但是一到清晨和雞叫就讓現實給衝散了。我是多麼地痛恨現實。看著我在辦公室對你們微笑和你們插科打諢,其實我的心正在霧裡雲中呢。對於這樣一個紛紜和時刻不定的人,對於一個看起來是這樣其實是那樣其實也不是那樣而是另一種飄乎不定的別樣的人來說,她可不就不像其它三隻永遠在現實中和你們斤斤計較的小天鵝那麼好評判和界定了嗎?評判和界定是一種人為的結果,這種結果可以在現實中暢通無阻,而我這裡到處是雲,到處是霧,剛剛是這樣,轉眼之間又是那樣;剛剛是這一個人,轉眼之間就是另外一個人而且最大的可能是連那個人也不是,這時的評價和界定還有什麼意義呢?你的不評價和不界定也是一種聰明和自知呢。我們相聚在假面舞會上,一切都是不可料定和撲朔迷離的,世界和時局一會兒一個變化,一開始你可以扮演三國時的老曹,你穿著丞相服就來到了大家面前,但接著你就又不是他而成了明朝的髒人韓,隨著夢的背景的變化,轉眼之間你又成了馳騁在綠茵場上的球星巴爾·巴巴。一切都由著你的性,一切都隨心所欲,外在是不重要的──這是我和前三小天鵝的最大區別──,重要的是你的心。你的心就是18歲少女的心或是秋天的雲,變幻莫測和永遠難以把握,你想著想著就流淚了──你是為了她(他)(它)而流嗎?說是,也不是。你讓我怎麼把握和界定呢?怎麼在這開闊地上而不是在一個牛圈和飼養棚裡去套這思想呢?於是我在歷史上就永遠是一個空白了。為了我的舞蹈,為了我的夢和假面舞會,為了我的請客吃飯和飯後的桑拿,我們到那空地上去打棗──空地上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我們到空地上去撒歡,我們到空地上去光著屁股洗澡和按摩,我們到空地上去調停對壘的兩軍和簽署停戰協議。我們到空地上去破壞和不界定。我們到空地上去發展自己的夢和隨心所欲而不是在別人的指導和恩賜下才能開始你的恐怖、開心和歡樂。這個歡樂頌就是一片空地。在這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空地上,你就上演從古到今所有龐大的夢的話劇吧,你就流出從古到今和從中到西所有不是現實而是夢中的眼淚吧,你就說出所有的現實中不好說在夢中也是壓抑著的驚天動地和驚世駭俗的思想吧──雖然你採取的是喃喃細語的方式,你就撒著歡地夢非夢和花非花地裝瘋賣傻吧,而這時你身後和你夢中的背景是什麼呢?就是從古到今在現實中──這時反倒在現實中而不是在夢中──一批批倒下的和被殺戮的18歲的少女之心,就用她們的魂斷現實作為背景來發展和展現我們的一個個大夢。沒有固定的場景、情節、細節和思想,所以一切都不是後來者可以追尋、琢磨和再現的。我們的夢和恐怖的核心在什麼地方呢?就在於它的不可重複和再現性。過去了也就過去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吃了這包子就沒這個餡了。前三隻小天鵝的舞蹈都是可以排練和再現的,它們可以演出一場又一場──它們的每一場舞蹈都僅僅是一種重複的演出,而我的舞蹈是一朵花、一朵雲、一團霧和一場到頭來注定要醒來的大夢,它們說隨風而散就隨風而散了──等它們隨風而散之後,你到哪裡去捕捉和尋覓呢?就像你已經去世的親人的笑容。它們和我們的現實要求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因為它有夢中的不可停留性。你怎麼讓它再上演呢?也正是因為這樣,你們能在前三隻小天鵝膚淺的現實舞蹈──『演出』之後,接著趕上這驚心動魄和永不可知的舞之夢和夢之舞,也算你們有了世紀之交的幸運。你們再也不用擔心淚水打濕枕巾和上班之後的茶水,你們可以一整天都在你們昨晚的夢裡,你們在夢裡也就是跳一跳假面舞蹈出現一下你們現實中永不可能或永不可再的情結,請客吃飯之後再讓你們到空地上洗一個光屁股澡──我給你們免費提供連裰夢的碎片的縫紉機──如果你們將要到來的恐怖和快樂是這樣的話,這恐怕就是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了吧?空地之夢,恐怕將來就永不再現和無法再現了。──親愛的孩子們,我說到現在,你們聽明白和聽清楚了嗎?你們知道我們將要開始的舞蹈和恐怖是什麼樣子了嗎?如果你們聽明白聽清楚了,我們就可以馬上開始;如果沒有聽明白聽清楚,我可以再開闢一條思路另說──就是這個『說』,也是無法再重複了,直到你們聽明白聽清楚為止。到底怎樣,我讓你們選擇,我是不著急的!」
我們聽到這裡,早已經到了雲裡霧裡之中了,這時我們發現寡婦·包天姑姑最後說的這個明白不明白清楚不清楚如果不明白和不清楚她還可以接著再說的說法我們回答的時候也需要謹慎呢。我們沒有聽明白,我們也沒有聽清楚,我們就是聽明白和聽清楚了現在我們也不能說聽明白和聽清楚了,因為按照我們以往在歷史上的經驗和教訓,如果我們過早地說自己已經明白和清楚了,我們的主持人和引導人也要不高興的。這麼深刻的道理,你們怎麼說聽明白就聽明白了,說聽清楚就聽清楚了呢?接著不知道她又要弄出什麼ど蛾子來呢。明白也是不明白,清楚也是不清楚,我們不明白不清楚,就顯得她總是在明白和清楚;我們就是明白了和清楚了,也得裝作傻冒一樣說不明白和不清楚,給她留一片新的發揮和表現的空地和開闊地。每當她在問我們這句話的時候,總是她還沒有發揮和表現完的時候。我們知道她在大的方面在夢和舞和霧之上是不和我們計較的,但是到了一些小的方面,就像剛才我們對她的稱讚和拖延她還是能夠接受和不能免俗一樣,她還要和我們斤斤計較和處處不能原諒呢。她還是想從她身上,讓我們看出一點歷史的斑痕和繼承性。她在大的方面是自顧自,她在小的方面還要照顧我們的覺悟和等待我們的覺醒。問題的另一個層次是:我們是這樣認為的,誰知道寡婦·包天姑姑是不是這麼想的呢?是不是正好相反,因為她在大的方面自顧自了所以要在小的方面出其不意和以奇制勝地抄我們的後路──把我們認為的在小的方面的斤斤計較也打一個措手不及呢?我們按照歷史經驗在那裡傻呵呵地答:
「我們沒有聽明白,我們沒有聽清楚。」
接著我們還打了一個哈欠,將自己的左手袖到了右手的袖套裡,我們做好了思想準備準備再聽她闡述那麼幾個小時或者幾天甚至是幾月舞蹈對於我們還得待會兒見呢;誰知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果然是第二種情況,她在大的方面自顧自之後,又開始在小的方面抄我們的後路了──怎麼不給我們留一點自尊和自主的活路呢?──在那裡早已料到地笑了,接著馬上揭穿我們立即以不和我們在小的方面計較的樣子說:
「以為我也和其它人一樣在小的方面還要和你們計較和爭論不休不成?錯了──(可剛才你怎麼跟我們計較了呢?我們在肚子裡說。但這一點表情也被姑姑看到了,馬上又給我們一個反擊)剛才計較並不等於現在計較,剛才的計較也就是一個鋪墊和給你們一個將來也等於現在的錯覺;也正因為這樣,剛才已經計較了現在就不計較了。你們的歷史經驗已經不管用和已經落空了。你們給我在小的方面留下了一片空地,我現在跟你們計較的恰恰是在大的方面的空地和開闊地上。我重視的還是我自己的空地和開闊地而不是你們聽沒聽明白和聽沒聽清楚的你們的空地和開闊地。如果說我過去在大的方面自顧自了而在小的方面沒有自顧自,那麼現在恰恰是我新的另一個方面的開始。我不管你們聽沒聽明白和聽沒聽清楚,我接著就要將我的節目進行下去,我接著就要開假面舞會就要請你們吃飯然後就要請你們洗澡──在那一眼望不到邊的空地和開闊地上。怎麼樣?一下又給了你們一個出其不意吧?──這也就是夢中和現實的區別。在現實中我在小的方面和你們計較,但你可知一到夢裡,一切都已經大而化之一切都成了破碎和跳躍呢。剛剛是這樣,馬上就是那樣──而只有這樣,才能使你們如墜雲裡和霧裡之中!」
寡婦·包天得意地說完,不管劇場裡的我們還處在糊裡糊塗和不清醒的狀態,她的節目就開始了。舞台上說放煙就放煙了,燈光說打開就打開了,煙在光之下如雲如霧在那裡飄蕩,就到了我們的身邊和心裡,我們就真是在夢裡和雲裡霧裡了。計較不計較的問題還沒有搞清楚,我們就墜到雲裡霧裡去了。我們一下就暈乎了,我們一下就夢非夢和花非花了,我們一下就不知身在何處和一下就看到東方的魚肚白和燦爛的一眼望不到邊的花朵它就是鬱金香了。姥娘,親愛的姥娘,每當我夢到你的時候,每當我和你在夢裡相見的時候,我們怎麼都還處在補丁時代呢?我見到你穿著補丁的衣服,我見到了你燦爛的笑容。我努力想把這一個一個碎片的夢境用我心的縫紉機連綴起來,接著我就又夢到我們的家園和後院之北,矗立起一座連綿的直插雲霄的大山。謝謝你,寡婦·包天姑姑,因為你的不計較,我們每個人都在夢裡見到了自己的親人和回到了我們的童年時光。我們每個人都在那裡熱淚盈眶與親人拉著手不忍分別。我們每個人都在那裡努力記住我們見到和體味到的每一處細節和滴落的感情,以便第二天上班打水泡茶的時候把這一切給連綴起來。一切都是你對,一切都是我們孩子的錯,是我們而不是你在那裡有些矯情和做作了,我們一切都聽清楚了,我們一切都聽明白了。就是剛才有不清楚和不明白的地方,現在一旦進入其中和進入夢境,我們也就馬上清楚和明白了。你把我們帶到了一個我們日夜惦記而在現實和過去的夢中永遠去不到的地方。你,唯有你和唯有你的夢。我們現在不踏實和不放心的倒是,你怎麼就不和我們計較不對我們刁難一番就直接讓我們馬放南山和刀槍入庫了呢?我們單位把門的老師傅都不會這樣,他對熟識的我們還要刁難一番呢。我們過去多少次想到這樣的夢境和空地去──我們什麼時候能再見到我們的姥娘和親人呢?但是把門的老師傅看著我們襤褸的衣衫和我們不足的信心,說把我們拒之門外,就把我們拒之門外;現在把門的換了你,你在我們還不清楚和不明白的時候,就毫不盤查地大睜著兩眼讓我們進去了。不經過任何曲折就讓我們到達了目的地,因為過去惡劣的積習,我們倒是一下將心懸在那裡了。能不能把這困難和刁難也放進去一些,讓我們在心理上也有些頓挫和準備呢。好事來得太快,我們倒懷疑它的誠意;一點困難沒有,我們倒擔心它的反覆;高潮就要到來,我們倒要東張西望地分心。這就是我們痛苦和疲軟的根源。寡婦·包天姑姑,能讓煙霧暫時停止一下嗎?能給我們再解釋一下嗎?能讓我們緩解一下嗎?不知道我們把苦日子過慣了嗎?不知道我們只是一些真誠的人而不知道世界上還存在手段、策略、陰謀和詭計嗎?告訴我們,別讓我們的心總在那裡懸著。這麼好玩和盼望的事情,反倒要讓我們不放心和不開心有著心理負擔地玩下去嗎?難道你的陰謀和手段就是事先不讓我們有刁難、困難和負擔的感覺,所以才把擔心和懸心、困難和負擔背完整個路程嗎?你的陰謀和制裁,你的限制和封鎖,就是這樣的無形和惡毒嗎?寡婦·包天姑姑,請你回答我們。
這個時候寡婦·包天大度地笑了。看來我們第一次猜中了她的心思。因為我們的猜中,我們就像一槍打中靶心一樣開始在那裡歡呼和雀躍──本和木再一次被我們顛倒了,我們再一次丟掉大的方面而佔據小的地盤而在那裡傻樂──我們忘記了事情還沒有完。就是在小的方面,我們也只是猜中了整個事物的一半;另一半我們沒有想到因此也就自作主張地自顧自地把它省略了。──將來我們為了這一點疏忽和大意付出我們沉痛的血的代價也就不奇怪了。後來寡婦·包天在她的回憶錄中也惡毒地寫道:本來她是要和我們計較的,大的方面不計較,小的方面再不給他們出些難題,不是太便宜這幫孫子了嗎?但恰恰在這個時候,在她就要在台上和我們計較而停止放煙的時候,她突然看到糊塗的煙霧中突然走出一幫清醒的我們──清醒的我們就要和糊塗的我們在她的舞台上會合,她馬上就又放起了她半清醒半糊塗的煙霧,接著就像過去破謎一樣破了我們的陰謀。我們也就再一次墜入了雲霧之中,再一次進入了自己的夢,也就再一次見到了自己的姥娘和親人──本來她沒想這麼做,只是當我們在夢裡、雲裡和霧裡開始不放心的時候,我們不打自招地說出我們的懸心和擔心準備接受更大的和全程的懲罰的時候,她也才靈機一動接受我們的啟發,反過來順水推舟和順坡下驢地真的開始對我們進行懲罰。內疚由此產生,不解和自責從此不一錯十和十錯百地開始延伸和裂變。你可知道她(他)所以接到丈夫或妻子的異地長途在那裡不耐煩並不是因為他們兩個過去產生的問題而是因為當時她(他)沒穿衣服怕時間太長得了感冒同時她(他)的床上還有一個關係在那裡躺著她(他)怕這些話被關係聽到呢?這種不耐煩看似是對遠在天邊的丈夫或妻子,其實是對近在的關係呢?丈夫或妻子在電話那頭一下就更加墜到雲裡霧裡了。他(她)以為她(他)又發現了他(她)的什麼新錯,豈不知她(他)這時擔心的僅僅是她(他)自己的秘密呢。你問:你在這個酒樓吃過飯嗎?你問這句話的前提是因為你和一個關係在這裡吃過飯,他(她)(它)當然答沒有。豈不知他(她)(它)心裡也已經在那裡笑呢。她(他)(它)在笑我早已進過這個酒樓現在可憐的是你沒有進過這個酒樓;真正的歷史事實是:兩個人都進過這個酒樓。但是在他們眼裡,這酒樓就永遠是單一的,就是他(她)(它)進去過對方沒有進去過而對方還不知道。於是歷史就成了單線條了。她(他)(它)在臨死之前都像佔了大便宜一樣在那裡沾沾自喜。她(他)(它)以為別人都在那裡做夢呢。她(他)(它)以為世界上就她(他)(它)一個人聰明了一輩子呢。誰在夢裡和霧裡?是誰帶著你在夢裡和霧裡穿行?我們不該跟姑姑花馬掉嘴和在酒樓上跟她玩小聰明。於是我們還沒有從一個雲裡霧裡走出來,就又進入另一個雲裡霧裡的連環套和迷魂陣了。雲比以前更複雜了,霧比以前更濃了。夢裡的鐵屑和碎片更加零碎地飛來飛去和撞來撞去。我們一下就把前生和後世給忘記了,我們一下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過去我們認為我們在世上和劇場外不明事理,但是我們到了劇場還能不明白和不清楚嗎?現在我們明白了:你到了劇場還是不明白和不清楚。煙霧使我們升騰,我們僅僅知道自己來到了夢之國和天之涯,但是我們弄不清楚的是:現在我們是在自己夢中呢,還是在別人為我們設計的夢中呢?我們是在一個人的夢中呢,還是在兩人或是多人以至於集體的夢的摻和中呢?因為我們沒有起點,所以我們剛一開始就迷了路;我們還沒有感覺到好玩,我們就已經感覺到了恐怖。我們不知道這風呀雲呀霧呀要把我們帶到哪裡去。我們步入雲端一步步都如同踩在棉花垛上。我們腳下沒底我們心裡更沒底,我們一下都有些發虛於是也就更加發慌──在這一點上,倒是和我們以前的夢中沒有什麼區別,我們覺得夢裡的變幻不定比可惡的現實還難以把握,每走一步都不知這樣的大膽是對還是錯;該夢到的沒有夢到,正在深入的時候恰恰就醒了過來;越是這樣擔心,就越是在該深入的地方警覺地醒來;但在恐怖到達了頂點該醒來的時候反倒被壓狐給魘住了。那還是在我們的家中和床上呢,過去我們總是把我們的夢和我們不清楚和不清醒的狀態交給我們的家、我們的床和我們自己;現在恰恰相反,舞蹈把我們的現在和現實都給壓迫住了,而把我們的不清楚和不清醒的夢的狀態交給了別人,交給了大庭廣眾之下的劇場,交給了我們寡婦·包天姑姑的雲霧。姑姑,因為我們的不知道,我們一定跟著你走,不管是雲裡還是霧裡,不管是天涯還是海角,不管是山之巔還是林之秀,不管是變草變花還是變成大青蟲──但你一定要對我們手下留情呀。我們在現實中對於行走還有一點選擇的自由──走還是不走,活著還是死去,但是到了夢中,我們手和腳,我們意識的發展和流動,都不是我們自己所能控制的了。我們只好把我們的一切都交給你──姑姑,你來安排我們的一切吧。這時我們在夢裡一下就萎縮到牆角變成了苦兮兮的小鬼。一群小鬼伸著瘦骨嶙峋的胳膊和小手在那裡哀求和哭號。看到我們在夢裡是這個樣子,一進入和深入夢我們就露出了這樣的原形,雖然這一切說起來也不出我們寡婦·包天的意料,但她還是在那裡開心地哈哈大笑了──為什麼說恐怖就是開心呢?我們一下也從我們的萎縮和姑姑的大笑中找到了原因。到了這個時候,我們也才得到一點快樂和何謂歡樂頌時代的真諦和底蘊。──但這和以前三隻天鵝導演的一切又有什麼區別呢?也正是因為這樣,一看到我們萎縮和恐怖,寡婦·包天一下站出來又把我們的萎縮和恐怖給挑破了。她在那裡用夢裡的先行者和提前進入者的口氣,用一種指引者和導師的口氣──說起來她心也還是好心呀──安慰我們說:
「夢裡的小鬼們,歡樂頌沒有那麼可怕。這不是我要追求的效果。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的舞蹈也就和前者沒有什麼區別了。夢裡本來是歡樂的地方,你們怎麼對這歡樂的行進一開始就萎縮和恐懼上了?就是萎縮和恐懼,也不是我夢裡所追求的萎縮和恐怖──是你們而不是我,還是把過去現實中的尾巴帶到我們夢裡來了。看來你們還有些層次沒分清楚有些捻子沒有掰開呢。以為我們夢裡的恐怖還和你們以前和前三隻小天鵝在一起時那樣表面化和程序化嗎?錯了。我們夢裡的恐怖沒有你們過去那麼表面,也沒有你們過去那麼艱苦,我們就是跳舞,開假面舞會,吃飯和洗澡也就夠了。我們說到做到。當然,也正是由於你們的萎縮和恐怖,我也知道你們都是老實人,你們對我說的一切在沒有聽懂、聽清楚和聽明白的時候沒有不懂裝懂;如果你們一下聽懂、聽明白和聽清楚了──雖然這也是不可能的,那我們夢的遊戲倒是沒法做下去了。因為我們夢中遊戲的根蒂就在於:不懂。只有這樣,我們的夢才可以隨心所欲和富於變化呢,才能有更多的鐵屑呢,將來你們在白天上班的時候才能有更大的想像力和更多的可以用你們心的縫紉機來連綴的碎片呢。正是因為這樣,我才覺得我們已經到達了混沌的最好時刻了,我們都處在懂與不懂和夢與非夢之間,於是我們的夢就可以開始了。小鬼們也就是做著白日夢的鄉親們,我這麼說你們再一次聽懂了嗎?」
我們又一次沒有聽懂。這時我們已經處在混混沌沌和迷迷糊糊的狀態,我們在夢裡似乎又來到了一個地方,我們似乎對這個地方很熟悉,又似乎對這個地方很陌生;我們見到了一個圓臉的笑瞇瞇的人,我們以前似乎沒有見過他,又似乎在什麼地方起碼是在夢裡見到過。他熟悉而又陌生的笑瞇瞇的模樣讓我們感到緊張而又親切,於是我們就跟著他進入了夢境。我們已經有些把握不住自己,我們已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我們已經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和國度,我們沒有這裡的護照也沒有這裡的貨幣,我們除了跟著一個陌生的笑瞇瞇的人走我們別無選擇。帶我們到這裡的渡船已經離開海岸,接著剩下的一切都靠我們自己張羅其實我們連自己也沒法靠只能靠我們的領夢者和領舞者我們名義上的姑姑給我們張羅了。姑姑,我們雖然在過去的現實裡見過你,但是現在我們在夢裡見到你還是頭一次──我們對你就像對那個夢裡的陌生人一樣陌生。你是那樣地和藹所以你看上去是那麼地可怕。這時你說我們開始吧就好像我們在陌生的岸邊和國度那個人販子和皮條客在向我們說「我們走吧」一樣,你這時徵求我們的意見其實沒有必要,我們不跟你走還能到哪裡去呢?我們也知道你這樣說的目的並不是在徵求我們的意見而是你習慣上的口頭語罷了。你對我們已經沒有必要再保持什麼禮貌和尊敬。你把我們賣到人市或是直接賣到妓院都隨心所欲或早有安排。就在我們到達人市或是妓院,你點過票子要離開我們和我們告別的時候,你還是我們到了這陌生環境和國度裡遇到的第一個熟人、故人、故河道、古戰場和親人呢。在你向我們揚手瀟灑告別的時候,這對於你可能沒有什麼,但對於我們這些無助的人來講就等於又一場生死離別呀。我們扒著鐵窗望著外面就要離去的親人喊著你的名字開始嚎啕痛哭──在我們離開家鄉和祖國的時候都沒有過現在這種情緒倒是移植和爆發到一個陌生國度的人販子身上了。雖然我們已經三天沒有吃飯了。又像我們兩歲的時候你們把我們送到幼兒園一樣,我們知道和你的告別是肯定的,我們怎麼哭和怎麼鬧都無濟於事,於是我們一邊哭著一邊只好理智地承認現實和夢中在那裡一下就長大和懂事地撇著小嘴喊:
「姥娘,再見!」
「娘,再見!」
「故事,再見!」
「糞堆,再見!」
「雜草,再見!」
「人販子,再見!」
「姑姑,再見!」
甚至還說:
「姑姑,您走好!」
「姑姑,您多保重!」
所以當姑姑還沒有給我們送到人市和妓院還沒有和我們分別還在岸邊剛剛接到我們的時候,當我們還在鹹濕的海風中站著冷得渾身打哆嗦脖子縮得像只病鴨或是瘸腿鴨一樣當我們剛剛進入你給我們帶領的夢境的時候你在禮貌、和平和尊敬地徵求我們的意見:
「我們現在開始好嗎?」
我們能說什麼呢?我們只好用三天沒吃飯剩下的最後的力氣異口同聲地大聲說──以表示我們對你的信服和反尊敬──你敬我們一尺,我們就敬你一丈──:
「好,我們開始吧!」
還有人大聲說:
「不開始還站在這濕冷的海岸上幹什麼?」
「只要能離開這裡,只要事情能起變化,到哪裡都比停留在這裡強!」
……
於是我們的天鵝和姑姑微微一笑,便帶領著我們開始了──把舞台上的帷幕輕輕拉開了。不開幕不知道,一開幕真讓我們嚇一跳,原來姑姑帶我們要去的地方,並不像我們想像得那麼可怕,不是要帶我們去人市和妓院,而是又回到了我們熟悉的家,在那裡用溫水和柔軟的毛巾就像少婦的母親對自己的嬰兒一樣在澡盆裡給我們洗洗乾淨──先給我們洗洗頭髮和耳朵背後,又用嬰兒的搓澡巾給我們搓了搓全身,然後把我們按到蓮花一樣的水噴子下,再一遍肥皂和沖一沖水,最後用柔軟的乾毛巾給我們擦乾,給我們換上乾淨的內衣和外套,才開始拉著我們的手帶領我們去參加成年人的假面舞會。真的是帶我們去跳舞嗎?現在我們擔心的已經不是去人市還是妓院了,而是對這幸福和溫暖的現實有些懷疑。不會暫時騙我們一下讓我們白高興一場吧?不是跟我們鬧著玩呢吧?不會一開始說是去劇院和舞會但是到了Party或是俱樂部門口再臨時變卦臨時編一個理由又讓我們回來吧?──如果是這樣的話,還不如一開始就把結果告訴我們呢。──還有,誰知道你在劇院門口會碰上一個什麼人呢?這個人會不會引起你的節外生枝呢?──過去在我們童年的時候,俺娘帶俺去看戲和電影,可經常遇到這種情況──也許一開始你們是普通的見面寒暄我們並沒有在意認為寒暄過去我們馬上就去看戲或是看電影了,沒想到你們聊著聊著就聊到一個共同關心的話題,就站在一根電線桿子旁邊或是一盞路燈下聊得起了興,,就拉開架式長篇大論地聊了起來,聊著聊著還變換一下身體的姿勢,聊著聊著就把我們給忘記了,就把我們盼望的戲和電影給忘記了。這時我們的小手還拉著娘的手呢,我們幼小的心靈估計戲早已開鑼電影已經演到一半了。我們仰著可憐的小臉既有些急躁又不敢發作,我們不知道她們的話題已經深入到什麼程度還要深入到哪裡去,我們不敢開口問這話題什麼時候結束今天這戲和電影到底還看不看了──操你媽的!──如果我們怯生生地問起話題的結束和提醒電影的開始,聊到興頭上的娘肯定會不耐煩地答:
「今天的戲和電影不看了!」
對你連一句道歉的話都沒有──比這更壞的結果是,你的這句提醒非但沒有達到結束談話的目的,反而使她對聊天的環境有些覺醒呢。她會突然攔腰斬斷話題對喋喋不休的對方說:
「咱們索性離開這裡,到我家去聊吧?」
這個時候你可就哭都來不及了。你連唯一的一點能趕上戲或是電影尾巴的希望都沒有了。第二天你到了學校,看到全班的同學都像優雅的上流社會的女人一樣在那裡談論著昨天的戲劇、電影或是音樂會,你一邊藏在牆角惡毒地看著他們,一邊在嘴裡罵:
「娘,我操你媽!我再不準備跟你們這些自顧自的王八蛋過下去了!」
但是到了晚上,你不還是背著書包回到了家和那些王八蛋過下去了嗎?姑姑,現在你牽著我們的手出門看戲我們高興,但是停一會兒不會讓我們像童年一樣狗咬豬尿泡空喜歡一場吧?中間會不會出岔子呢?我們現在擔心的已經不是事情的結果,而是我們所要走的路途。但我們又像當年不敢仰臉打斷娘的談話一樣,現在也不敢將我們的擔心和疑問提給姑姑──也許本來她沒有這種想法,我們的提問會不會轉化成對她的一種提醒呢?雖然我們現在跟著姑姑走向幸福和歡樂不需要我們做出半點努力也不需要受苦──不像跟著前三隻小天鵝那樣,但是我們歡樂的笑聲裡和向日葵一樣的笑臉裡,也有跟著前三個小天鵝時所沒有的思想負擔呢。──就是我們所想的這一切,也沒有逃出我們可愛的尊敬的──我們怎麼稱呼和感激您才好呢?──寡婦·包天姑姑的眼睛,她雖然還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少女──即使她是一個寡婦也不愁再找個好人家還保持著良好的線條和體態,但她的思想和體諒體貼別人的態度又是多麼地成熟呀,她一眼就看出了我們孩子的幼稚的恐懼和擔心,而且她不等我們終於憋不住去尷尬地提問利用過程的延長給自己一個提神和吊胃口的機會──她以為抓住孩子這樣的機會就太膚淺和沒有意思了,她已經微笑著大度地主動捅破窗戶紙說:
「我已經知道了你們的擔心(這個時候我們羞紅的小臉是多麼地不好意思呀),我也有過童年──在我寡婦和包天還都是單體人時候,我們也跟可惡的母親去看過戲和電影,在去看戲和電影的路上也有過相似的經歷(她是多麼地可愛和會做思想工作呀,我也知道通往劇場和電影院的路上比通往地獄之門的路上還要充滿著多變和陷阱。這是一條充滿艱難險阻的征途。──但是,我要提醒大家的是,今天不同往日,路同而道不同:一,現在帶你們去看戲或看電影參加舞會的是你們的姑姑而不是你們可惡的母親──日他母親的!──;二,過去的一切擔心和艱難險阻都是在現實中,而現在你們不要忘記一個前提我們不是在現實而是在夢裡,在夢裡是不會出現來跟你母親或是姑姑聊天的阿姨或是叔叔的;沒有對手,何聊之有?這裡沒有阿姨和叔叔,也沒有阿貓和阿狗!(姑姑說到這裡,幼兒園所有的孩子都在那裡歡呼起來);三,夢和現實的主要區別在於:現實中的時間都是一分一秒度過的,而夢中的時間從來都是對現實時間的壓縮,一場白日夢僅僅十分鐘,但你就可以度過現實的一生呢,你就可以螞蟻緣槐誇大國呢;等你一覺醒來,一鍋小米飯還沒有燜熟呢;更別說現在是在合體姑姑給你們提供的合體夢之中了──合體的花草之夢。如果大家對路途還有些擔心的話,我們甚至可以在夢的編排和剪接上把這一段給刪去或剪去就是了。剛剛你們還在幼兒園,下一個鏡頭就讓你們直接在成年人的舞廳好不好?」
我們所有的孩子都在那裡雀躍歡呼,都在那裡異口同聲地答──就像慌裡慌張的逃犯在捕快的追趕下聽到窩主要把他藏著地窖裡一樣馬上感激地答:「大爺,這樣最好!」
就像一個窮人到了大飯店侍者問他要不要辣子一樣馬上感激地答:「大爺,這樣最好!」
姑姑甩了一下自己的辮子,馬上就動手了,果然就把我們的路途和將要在路途上遇到或者本來就不會遇到的情況給省略和剪掉了──我們眼看著她坐到剪輯機前拿起了剪子;剪完之後又問我們:
「這下放心了吧?」
這個時候我們倒為我們的幼稚和杞人憂天有些臉紅和不好意思了,於是我們有些自嘲和順坡下驢地笑著說:「這下我們放心了!」
「姑姑,我們還是一群孩子,我們剛剛進入你佈置的夢境,假如我們有什麼矯枉過正的地方,還得請您老人家原諒!」
姑姑揮了揮手,就將這不愉快的雲霧給趕走了。我們夢裡的雲霧漫山遍野,不在乎丟掉這一塊或是那一塊;我們的片子處處精彩,不在乎剪掉這一節或是那一節。姑姑接著還進一步體諒我們呢,怕我們受這自己製造的多餘情緒的影響,倒是又將自己犧牲一把和我們開了一個玩笑──她僅僅是為了讓我們忘記自己的缺點而開始說明她也是有缺點的。她開玩笑說:
「我現在倒不是擔心路途,我倒是擔心你們中間有沒有人跟著姑姑走是勉強的呢?是不是還有不食周粟和擔心寡婦門前是非多的人呢?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也就犯一個小心眼醜話說到前頭,趁著現在夢還沒有完全開始和我們還沒有出發,您也可以退下來嘛!」
接著用頭轉著圈地查看我們。這時我們又自我解嘲地笑了,又像逃犯對就要窩藏自己的窩主現在我們不提出問題窩主倒是提出「你憑什麼就相信我呢?就往我的洞子裡鑽呢?就不怕我出賣你嗎?」的問題一樣,我們一邊聽著追捕我們的清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一邊撅著我們的屁股顧頭不顧屁股地往洞裡鑽:「大爺跟我們開玩笑了。」
現在我們在夢裡說:「姑姑跟我們開玩笑了。」
開完這個玩笑和打完這個岔子,插完這個科和打完這個諢,我們立馬、迅速、沒有過程當然也就沒有障礙地就直接進入成年人的舞廳開始無拘無束地參加成年人的假面舞會了。說起來我們還是對這夢裡的假面舞會毫不瞭解呀。說起來我們來的時候還只是懷揣著一種熱情而缺乏思想和知識準備呀。當一個事情還沒有開始的時候,不管事先我們怎樣地猜想和假設,我們窮其心志和盡其畢生之力,最後事情的結果總是出我們意料。對於夢中的假面舞會,我們在幼兒園猜想了許多,但幼兒園的經驗用到成年人身上,怎麼能猜想出它的含義和份量呢?但我們又想到,雖然夢中和現實斷然不同,它們之間有著天然的分別和斷裂,但是我們還是能從這斷裂的裂縫之中看出它們除了斷裂之外還有一種天然的聯繫呢。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並沒有否認這一點。我們不知道我們現實的所作所為對我們的夢會有什麼衝擊換言之會帶來什麼麻煩。當我們要弄清現實和過去對我們夢的衝擊的時候,當我們分析和否定著它給我們的夢帶來的負面和消極影響的時候,毋寧說它是現實和過去中的印象對我們的夢會有一種什麼習慣的和理所當然的類同、複製和克隆呢?──而這些,恰恰是我們在夢裡需要克服的呢。當我們認為夢中的假面舞會是不是就和我們以前在現實中見到的譬如我們的爹娘在一個晚上把我們留在家裡或者是寄存到鄰居家裡去參加的那種一人戴一個假面具在假面的掩護下就可以更好地來發洩自己的風騷和衝動的那種舞會呢?──的時候,我們已經和夢中的假面舞會背道而馳了。我們只是覺得,過去大人玩的遊戲,現在終於輪到我們小孩玩了;過去不讓我們玩的遊戲,現在姑姑開恩,終於讓我們玩了一回;過去在現實中與小孩無緣的理想,現在終於在夢裡實現了──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背著我們的父母,帶領我們玩了一場不該玩的遊戲。你說這能不讓我們開心嗎?你說我們能不感激姑姑嗎?我們就是帶著這種樸素的感激和沒有超出我們想像和意外的心情來到假面舞會現場的。我們是帶著一種報恩的心情跟著我們姑姑大踏步前進的。姑姑,請你放心,我們在這不該來的舞會上一定要為你爭口氣,一定不讓你感到帶領我們失面子,我們一定要像大人那樣顯得文質彬彬和人模狗樣,我們不由得都抖落了一下自己的拖地長裙和擠捏了一下我們晚禮服上的蝴蝶結。出於對寡婦·包天姑姑的感激,我們甚至仰起葵花一樣的小臉開始唱歌:南飛或是南非的大雁,請你快快飛或是慢慢飛,請你祝好人一路平安,請你捎個口信到北方或是斯德哥爾摩,我們有多少知心的話兒要對姑姑講,我們有多少貼心的歌兒要對姑姑唱,姑姑的孩子,永遠感激和忠於姑姑。當姑姑看著我們在燈光閃爍的成人舞場裡淚光閃閃,她也禁不住有些感動了。她俯下身挨個吻了一下我們的頭說:
「看得出來,孩子們過去是多麼地不容易呀!」
又對在舞場裡來回走動現在正好走到我們身邊的一個已經戴上假面的大人說:
「全是因為對過去的擔心和恐懼呀。」
那個假面的大人對她理解和優雅地點了點頭,然後才端著她(他)(它)的酒杯離去了。臨離去之前,還禮貌地對姑姑當然也就是對我們說了一聲:「對不起。」
或是:「可以嗎?」
我們當然懂事地和姑姑異口同聲地答:「當然。」
雖然我們也從姑姑對外人說這件事的本身就看出她有拿這事──我們的神色和表情──來說事的嫌疑,但是不管從姑姑的整體表現來講,還是我們剛到一個不該去的地方現在還處在可憐的和不穩固的地位來說,我們都不能在這種小的關節上和姑姑計較──否則就影響到我們的大局了;我們還是做出毫不知覺的樣子跟姑姑到化妝間去化妝和戴我們的假面更重要──接著我們才能算是舞會的正式參與者和加入者呢。不化妝不戴假面,我們只能算是一群愣頭愣腦的看客。這時我們倒有些著急了,我們圍著姑姑操著我們幼嫩的腔調在那裡嚷:
「姑姑,我們快一點去化妝吧,你看舞會上其它人都戴上面具了,就我們還光著臉和露著一切呢!」
甚至有人在那裡不懂事地跺腳:「快一點吧姑姑,不然假面都讓別人戴完了和搶完了呀!」
這時我們的姑姑就開始伸出大手一把止住我們,一下給我們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她可真有領導藝術呀,她可真有震懾力呀,當我們情緒高漲得已經過了頭開始顧頭不顧屁股的時候,她卻掌握著火候要再一次開導我們和教育我們呢;就好像一個廚師看著鍋裡的熱油千鈞一髮就要起火的時候,他才突然將肉片和青菜倒進去呢;不早,也不晚;過早油不熱,過晚油就要起火;不溫也不火,心熱油也熱,這時她才往鍋裡倒菜和往我們這些幼稚的兒童的心靈上下刀子呢。我們不急的時候,她倒是在著急,一下就把我們的路程和在路程上的擔心給省略了和抹去了;現在當我們著急上火的時候,她又開始慢悠悠地和冷靜地要開導我們了,她不急著讓我們馬上戴上假面參與到舞蹈之中呢。她說:
「且慢!親愛的孩子們,雖然我知道你們現在急切的心情,但是我還是不能馬上讓你們戴上假面事先不交待清楚就馬放南山地讓你們去喝酒和跳舞。如果是那樣的話就不是愛護你們而是在害你們你們的喝酒跳舞就不是喝酒跳舞而是在胡鬧了。因為:雖然你們到了舞場,但是你們弄沒弄明白為什麼要讓你們戴上假面參加這樣的舞會呢?我從你們臉上急切的表情看,你們一定會像在幼兒園回答老師的提問一樣不負責任地喊:弄明白了。──如果你們沒有這樣急切的表情,我倒相信你們弄明白了;你們有了這種急切的表情,我就知道你們還沒有弄明白呢。你們憑的只是一種感情還缺乏理智呢。一切還得從頭開始呢。我還需要循序漸進循循善誘一步一個腳印地從頭對你們進行開導和向你們提問呢。你們越是著急,我越是要苦口婆心呢。現在我問你們:你們知道為什麼讓你們到這裡來和讓你們戴假面跳舞嗎?」
我們幼稚的細嗓子齊聲在答:「知道!」
寡婦·包天姑姑:「那為了什麼呀?」
我們又齊聲脫口而出:「為了好玩!」
答後,我們又覺得不妥。要是這麼回答,也太直接和沒有深層的含義了,於是我們又挖空心思地想了一下答:「為了接好大人的班!」
姑姑開始在那裡「咯咯」地笑了,她拍著手說:
「看看,我知道就是這個!但是這離我和夢對你們的要求,還差十萬八千里呢。如果只是這樣的話,我為什麼還要縮掉你們的路程呢?我為什麼還帶你們到夢中來呢?以為我只是哄著你們玩呢嗎?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不就真成了幼兒園的阿姨了嗎?──你們不但把我看淺了,同時也把我給你們安排的假面舞會給看淺了。雖然我說過我們舞蹈的過程會很好玩,但這好玩的含義就只是一個好玩可以概括的嗎?就好像參觀風景和古跡、故河道和古戰場僅僅是一個參觀嗎?僅僅是一個遊玩的背景嗎?──呵絲·前孬妗的膚淺就在這裡──,就不需要一些歷史知識和一個歷史的嚮導和解說員嗎?如果是那樣的話,看似你們在參觀風景、古跡、故河道和古戰場,豈不知你們恰恰在遠離它們,你們和呆在自己家後院的糞堆上玩耍沒有任何區別。何必捨近而求遠呢?假面總是要戴的,風景總是要看的,但在戴和看之前,你們還得弄懂姑姑為什麼讓你們戴這個看這個而不是戴那個看那個而現在為什麼還不讓戴和看。時間、地點、人物和舞會的選擇,一切都是偶然的嗎?看似姑姑漫不經心,其實一切都有安排,我是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我是形散而神不散。你們以為姑姑安排的一切都是為了好玩嗎?──是的,一切都是為了好玩,這是我舞蹈的根本目的也是我和前三隻小天鵝從目的到手段的主要區別我們在這一點上並沒有分歧,現在的分歧僅僅是:怎樣才能使這個好玩不停留在口頭和口號,不停留在理想而把它變成一種現實或者說不是停留在夢想而把它變成夢中的一種現實或是現實一種呢?這時僅僅靠外在的熱情和樸素的感情是不夠的,僅僅只懷揣著好玩的意願到頭來你就不一定能使它好玩能把它玩好就像以前你們的娘帶你去劇院走到路途的一半說不定什麼阿姨就會鑽出來攔著你娘說話這時事情就會朝著相反的方向急速發展接著你的戲和電影也就看不成嘍還得『拖拉拖拉』跟著你那碎嘴的娘和阿姨又回到你的家中;又像你只是憑著感覺和一時的激動就要陪著你的關係去逛街一樣,說不定在街上和商場裡就要出什麼麻煩和爭執呢?你們以為通往好玩和舞場的路途已經省略了嗎?剛才我是怕嚇著你們沒有跟你們說,其實任何路程都是省略不掉的。任何夢的階段都是不能跳躍的。如果你超越了,那麼早晚有一天你又需要回頭補課──當然我不是說我們剛剛刪節了路途現在我又回頭找你們的後賬,路途就算了,我說話算數,這在人類歷史上也算開了一個先例和開了一個先河,超越也就超越了,就不補課了;如果有什麼後遺症和後賬要算的話,就算到我身上好了;如果有什麼要補的話,我一個人來替你們補也就是了──我是來替你們做什麼來了?過去我不明白,現在我明白了,我是給你們當牛做馬來了──過去的不補,路途不說,我現在說的僅僅是現在也就是我們的跳舞,這個階段就不能再跳躍過去了,即我們知道跳舞和假面是為了讓我們好玩和愉快,我們可知這好玩和愉快要憑一種什麼理智的導引呢?我們不能像在幼兒園一樣見到好玩的玩具『哄』地一聲就撲上去──到頭來怎麼樣呢?不就打得頭破血流接著你們的家長就找來了嗎?現在我們就得講一下理智和思考了。不是為了別的,單是為了我們怎樣才能在這假面舞會上好玩,為什麼我們要戴這假面,說出它的道理來,我們就得有一段時間的討論。總得找出一個講話的要點和提綱挈領的東西。那麼現在我問一問你們,在我攔住你們的狂熱提醒你們之前,你們知道這舞會和假面的意義嗎?怎麼跳怎麼戴才能使Party好玩呢?」
我們一個個又傻到了那裡。我們沒有想到。我們確實在這裡犯了迷糊,我們以為這裡還是幼兒園呢,我們以為現在不是在夢裡而是在現實中呢。我們還是一幫現實中懵裡懵懂和糊裡糊塗的孩子呢。我們還是憑著一腔熱血和一股感情和衝勁在工作呢。經過寡婦·包天姑姑的提醒,我們才痛定思痛的感到:如果不是寡婦·包天姑姑的提醒和及時攔住我們,現在的化妝室還不知已經亂成了什麼樣子呢;不要說穿戴整齊到舞會上與人交流,單是我們自己就會打成一鍋粥,不是我搶了你夢的面具,就是你搶了我夢的雲朵──這樣鬧下去,舞還怎麼跳呢?我們還會有什麼假面舞會的好玩、愉快和開心而言呢?不但我們玩不好,整個舞場的氣氛都要受到影響,那樣事情就大了。不提醒不知道,一提醒一深想真是嚇我們一跳。我們已經走到了相當危險的地步。本來我們這群孩子在現實和歷史上都還說得過去,像老袁和老曹呀,還有劉老孬和郭老三呀,但一到夢裡就不靈了,成了一群哭著鬧著要好玩的孩子好像好玩是一個玩具可以直接交到你們手中一樣──就是一個玩具,交到你手裡你就一定能玩好嗎?何況這是一場雲裡霧裡的活生生的舞會呢。我們不思考就進入了,我們進門就要到化妝間化妝和戴假面了,可我們知道在這兒童不宜的場所該如何化妝和戴什麼樣的假面才算合適嗎?我們不知道。因為在這之前我們連想都沒想過。如果不是寡婦·包天的及時提醒,說不定這個時候我們已經動手了已經把一張白紙糊塗亂沫得一塌糊塗已經把事情搞得一團糟──連重新開始都不可能。想到這裡我們的後脊樑都有些發涼了。一種假設的可怕的後果比我們面對著真正的可怕還讓我們出一身冷汗。我們真的膽怯了。如果說本來我們還可以對舞會和假面有些思考的話,現在我們連反應和思考的能力都沒有了。我們連想都不敢想了。──當然,寡婦·包天在後來的回憶錄中說,這並不是她願意看到的場面──但在當時她還是洋洋得意地說:
「怎麼樣,沒詞了吧?只想到好玩,沒想到怎樣才能好玩吧?──在這個莊嚴的舞會上!」
我們像被鬥敗了的雞一樣耷拉著自己的翅膀像被咬敗了的狗一樣夾著自己的尾巴心悅誠服地說:
「我們沒詞了。我們只想到了好玩,沒想到怎樣才能好玩。現在我們就被沒有造成的後果給嚇懵了和嚇傻了,接著我們只好看您老人家和聽您老人家的了。原來我們想著您既然給我們帶到這裡來,我們沒有想到的當然您都替我們想到了──我們這樣做還不是給您戴高帽子,我們是想著幼兒園把一支隊伍付託給您了,我們也像在幼兒園對著阿姨一樣什麼都不用思考了,就好像我們還處在極權社會對著領袖一樣,領袖不是一切都替我們想到了嗎?誰知道我們進入了一個民主和法制的假面舞會呢?──你是溫暖的。你真是溫暖的嗎?──在一個新的環境裡人地兩生,我們怎麼能不慌亂能不出錯你怎麼能讓我們一下就從容鎮定地面對新生活呢?我們還一門不門呢,我們對一切規章和制度都處在不懂的狀態呢。我們是一群剛剛上岸的遠方的孩子──但是,我們還是感謝你給我們提供的夢境,是你和它使我們到達了一個人生和夢的新階段──比較起來,我們過去在故鄉的土地上所做的非常個人化的斷斷續續和形形色色的夢算什麼呢?我們身上肯定還留著過去夢的痕跡,於是它就阻礙了我們現在夢的發展。過去我們沒有進過這兒童不宜的舞場,我們沒有戴過假面,我們一下弄不懂戴它的含義,我們僅僅是懷揣著一顆童心和想要好玩的心理,才在這裡熱熱鬧鬧和咋咋呼呼──讓我們一下對假面、舞會、飯局和洗澡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在事情沒有開始之前,我們確實沒有這個思想穿透力。如果說剛才路途的階段你讓我們輕易跨越了的話,現在我們在認識上同樣出現了障礙這次就再也跨越不過去了。再不能省路和省力了,抄近路和走快捷方式害死人。死蛤蟆一定要纏出尿來,機會還留給姑姑。如果說我們剛才所做的一切都處在糊裡糊塗和懵懂無知的狀態,現在起碼在這一點我們終於弄懂和明白了。乾脆告訴我們吧姑姑,我們為什麼要到這裡來為什麼要戴假面怎麼樣才能好玩和快樂──這時我們也才意識到,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我們已經成了你夢中的負擔了──姑姑總是在清醒地照顧和引導著我們的夢,她自己的美好的廣闊的一望無垠的夢能不受影響嗎?過去的我們的爹娘,雖然把我們撫養成人,過去的小天鵝,雖然給我們帶來了恐懼,但是他們什麼時候真正關心過我們和我們的夢呢?現在他們就把這人生一半的負擔轉嫁到您的頭上了。當時打著哈欠伸著懶腰要散場的時候我們還尋子覓爺呢──早知這樣,還尋他們個龜孫幹什麼?過去的生活真是沒勁兒透了,一想到這一點我們甚至不想再生。我們簡直是一群失足少年。不說從發展我們的夢出發,僅僅從挽救少年兒童的角度出發──我們都還是穿著開襠褲和流著清水鼻涕的孩子,您就給我們直說了吧不要再賣關子刁難我們了!姑姑,唯有你,這是我們對你的期待!」
當我們一口氣說完這一切的時候,我們的小臉被憋得通紅。由於我們已經把我們的醜陋和無知全盤托出,我們就開始要求姑姑的全盤托出──雖然我們知道這種意識上的交換對於姑姑是多麼地不平等我們已經近似於無賴了,但是我們還是像過去的爹娘和小天鵝一樣,僅僅從自己的利益出發,就把我們解決不了的思想負擔一股腦轉嫁到姑姑頭上了。接著我們倒是輕鬆了。姑姑可就超載了。甚至有兩個不懂事的孩子,譬如講小劉兒和白石頭──說他們還處在穿開襠褲和流著鼻涕水的階段真是一點不冤枉他們,他們好像從來沒有長大過,他們什麼時候不是把自己的負擔轉嫁到別人頭上呢?──已經在那裡像沒事人一樣又一次打起哈欠和伸起懶腰了。他們可真讓我們不好意思。他們把我們的臉算是丟盡了。也許正因為這樣,事情降到最低部誰也沒辦法挽救事情本身因為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你在夢裡和這種場合還這麼糊塗地打起了哈欠和伸起了懶腰,接著能讓姑姑怎麼辦呢?──姑姑對我們確實沒有什麼寄托和希望了,於是也就只好親自出馬把我們的負擔義不容辭地給擔起來了。從我們姑姑搖頭的動作就能看出她的無奈。她長歎一聲說:
「真拿你們沒有辦法。」
又苦笑著說:「誰讓是我而不是別人把你們帶到這裡──夢裡的舞場裡來呢?」
我們這時也就將計就計地一下也把自己降到小劉兒和白石頭的地步在那裡存心無賴當然心裡還是有些許苦澀地笑著說:「我們也只能這樣了。」
「姑姑,只好該您倒霉,誰讓您趕上了呢?」
說著說著甚至都不雅了:「誰讓您攤上了這泡臭狗屎呢?」
姑姑用手止住了我們的放肆──對於一群滑坡的人來說,滑波的本身也有一種快感呢──理了理自己的頭髮,開始一本正經和正色說:
「那麼現在只好由我來直接告訴你們了。原來總是說剛才你們也認識到社會、人生和夢的境界和階段不能跳躍,可實際情況是怎麼樣呢?總是一次次否定我們的結論。你們總是拿著我的生命和匆忙來當跳板。本來要經過多少艱難險阻的實踐、經過一道道血水和鹽水的浸泡才能體會出的真理,現在我上下嘴唇一磕就給你們說出來了──說是不讓跳躍,現在你們不還是像路途一樣跳躍了?你們可真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一代呀──當然從另一個意義上來說,少了這些實踐和浸泡,你們是不是就成了只會享用成果而不能明白其中道理就像一架傻瓜照相機的使用者呢?我這樣做的本身,是不是在害你們呢?」
姑姑又提出了這樣的人生疑問。我們馬上不失時機和厚顏無恥地說:
「姑姑,我們不怕成為這樣的傻瓜,我們只會使用也就夠了。如果您要把我們當成一群敗家子,一群無用的廢物,毋寧把我們當成一群嗷嗷待哺的扒頭小燕吧。我們渾身肉乎乎的還沒有長毛,你讓我們翱翔到哪裡去呢?我們只能守株待兔了。何況,我們不是在雲裡和霧裡嗎?姑姑,你就別在那裡瞎猶豫和瞎耽誤功夫了,你就老老實實告訴我們吧!」
我們說到這裡,也把姑姑給嘔笑了。姑姑又說一遍:「真拿你們沒有辦法。」
又說:「早知這麼費勁,我就不會把你們帶過來了!」
我們馬上接上去:「又在嚇唬我們吧?」
姑姑這時正了正身子和清了清嗓子,下定決心說:
「好吧,那我就告訴你們吧。(舞場裡立即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掌聲,我們把小手都拍紅了。──這時我們想,這種喧鬧的本身,是不是又破壞了舞場的規矩和紀律呢?但是聽著和看著我們的掌聲──特別是一群天真爛漫的孩子的掌聲,我們看得出來寡婦·包天姑姑還是很高興的。就是在夢裡,她也不能免俗的又一點尾巴也露出來了。只是等我們的掌聲完全稀落和靜下來,她才接著給我們講話。這時我們發現真到講話的時候,她似乎又有些底氣不足和沒詞了。但是她臉上還保持著笑吟吟的表情。她用夜裡12點電視屏幕上的大笑臉對我們說──這時她甚至有些像喝醉酒的結結巴巴甚至有些急躁和煩躁:)真到要說的時候,其實又沒什麼可說的了。實踐是複雜的,上升到理論,往往又成了一兩句話的事兒──這也是我苦惱不說的另一個原因──害怕你們誤解成我們實踐的膚淺。但我又想:真理都是樸素的對不對?」
我們又在另一方面無賴地說:短了和樸素了更好,我們理解起來記憶起來應付起考試會更方便。」
就好像我們已經把我們的姑姑給制服了──在我們從來沒有到過的她人的夢裡。我們甚至都有些興奮了。──只是到了後來,我們才知道我們為我們這種膚淺的理解和對寡婦·包天姑姑老奸巨猾的估計不足所付出的代價了。──姑姑還在那裡裝作無奈甚至是有些委屈其實是對我們將計就計地說:
「既然你們這樣,我就只好一是一二是二實打實地告訴你們了。為了更利於你們的理解和加深你們的記憶,在告訴你們的過程中,我們還採用幼兒園的教學辦法可以嗎?還用誘導的提問的方法可以嗎?」
這也是我們在夢前所習慣的,我們又興奮了,我們異口同聲地答:「可以!」
接著提問就開始了。寡婦·包天甩著自己腦後的馬尾松首先指著自己的鼻子問:「姑姑是什麼?」
這個問題還不好回答嗎?這是屬於禮貌範疇和尊老愛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問題,是一個顯不出誰聰明也顯不出誰愚笨的普及問題──我們不約而同都想出來了,不會因為別人答出來自己沒有想出來自尊心受到傷害──姑姑的誘導還是很注意我們孩子身份的,孩子有什麼特點呢?不就是自尊心嫩細和脆弱一點嗎?一句話說不好就傷害了我們。當我們對夢和舞場一門不門的時候,提問從這麼淺顯的角度入手顯示了姑姑豐富的教學經驗。──姑姑是什麼?我們不約而同扯著細嫩的嗓子在那裡像回答幼兒園的阿姨一樣自信地喊:
「姑姑就是姑姑。」
因為這個問題是在幼兒園提出的,我們就要按照幼兒園的環境和特點來考慮。就像你在幼兒園提出一加一等於幾我們可不就要老老實實地回答等於二難道還能是哥德巴赫猜想嗎?姑姑就是姑姑。尊老愛幼。當然還有些自作聰明的小朋友在那裡發揮──這也無可無不可,譬如老曹和老袁,這時就想用自己過去豐富的人生經驗來回答得更有深度和與眾不同。他們等我們稚嫩的回答落下來之後──他們打的就是這個時間差,接著狗尾續貂地喊:
「姑姑是我們的親人。」
接著還顯不夠,又補充說:「姑姑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和這個夢裡和這個舞場上唯一的親人。」
這下就徹底全面了。在這種特殊的場合,我們對老曹和老袁這種為了顯示自己故作鶴立雞群的樣子,甚至都忘了嫉妒──他們畢竟是我們中間的一份子,他們的回答也代表著我們的利益;他們答對了和答深了,我們臉上也有光──甚至在那裡鼓起掌來。但是我們的姑姑──我們在世界在夢裡和在這個舞場上唯一的親人卻對我們搖了搖頭說:
「錯了。你們答得都對,姑姑也對,親人和唯一也對,但是在這種場合,你們答這種話,還是沒有切中要害不是我所要的答案呀,所以不但『姑姑』錯了,你們自作聰明的親人和唯一也錯了。」
我們心裡「咯登」一聲。這個時候我們除了由於問題答錯──看來在問題的方向上都錯了──所帶來的掃興,還有對老曹和老袁自作聰明的努力和深入也同時錯了因為他們剛才做的努力比我們大所以現在他們的掃興也比我們大的情緒有些幸災樂禍呢──雖然他們剛才高興的時候我們沒有嫉妒,但是現在在錯誤面前我們終於回過味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禁不住想在那裡「噗嗤」一笑。但是我們馬上又意識到,錯的並不僅是他們兩個,我們全體都跟著錯了。這畢竟不是一個可以慶祝的事情。於是我們又在那裡悶著頭和絞盡腦汁地想新的答案。我們的頭都伏在我們的小課桌上。但是我們想了半天姑姑除了是姑姑和親人,再也想不出別的什麼來了。我們能說她過去是一個寡婦嗎?我們能說她過去的嘴唇是一個地包天嗎?──顯然都不是她想得到的答案。可是除了這些,她還能是一個什麼呢?答她是一個偉人也有些不著邊際,答她是一個舞蹈演員或是小天鵝也太顯而易見就像姑姑是親人一樣雖然也對恐怕又不及她的意,那她到底是一個什麼東西呢?是一隻蛤蟆還是一條蚯蚓呢?我們實在想不出來了。我們的努力已經到了盡頭了。我們的小臉都憋得通紅。當然我們這種抓耳撓腮的尷尬模樣也逃不出姑姑的眼睛。姑姑看到我們為難的模樣不管從形體上還是從表情上都是一副繳械投降的姿態,姑姑倒禁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剛才我們不敢對老曹和老袁這麼笑現在姑姑對我們全體這麼笑了。姑姑說:
「看你們的樣子是真答不出來了。那麼就讓我來告訴你們吧。我是一個不太喜歡趕盡殺絕的人,我不痛打落水狗,看到別人為難就故意把難堪和尷尬的時間延長。在別人那裡因為抓著這樣一個機會也不容易所以會是一種享受,而在我這種機會太多了比比皆是所以我對尷尬時間的延長已經不感興趣因為我想在延長別人尷尬的同時不也是在浪費自己的時間嗎?如果浪費別人的時間還是一種享受浪費自己的時間可就是一種自誤了。於是我對世界的態度是:差不多就算了。別人能接受教訓就行了。我該告訴你們,我就不分時間和地點地告訴你們了。現在剩下的問題是:如果我這麼做了,在你們的小心眼和印象中,不會拿我當一個傻大姐吧?」
我們趕忙擦著頭上的汗:
「我們不會那麼認為,趕緊告訴我們吧姑姑。如果我們那麼認為,我們成什麼了,我們還是人嗎?」
姑姑放心地說:
「這樣就好,這樣我就放心了。那麼現在我就告訴你們。在告訴你們之前,我對你們剛才的回答還得稍微點評一番。你們回答問題,怎麼就不考慮時間、地點和人物呢?在別的場合,在夢之前和我給你們帶來的夢之路上,你們回答我是你們的姑姑和世界上和路上的唯一的親人那是不錯的,但是現在我們不是已經越過那個階段到達夢中了嗎?於是再那麼回答就有些陳舊和落後時代嘍。就跟不上姑姑的步伐嘍。所以我總是說,帶領孩子跳躍社會階段是沒有好處的是要有反作用力和反彈力的,現在就顯示出來了吧?你們回答我問題的時候,用的還是夢前和路上的思維吧?──你說當初我是愛護你們呢還是害了你們呢?當然,既然這麼做了,現在再改也來不及了。只能進行一些思維的調整了。調整從哪裡入手呢?就從我這個最簡單易行的問題入手──記住,以後不管是我問起你們還是別人問起你們:寡婦·包天
是什麼人?你們就再也不能回答我是你們的姑姑和親人了,就好像你們在夢前和現實裡就算你們的叔叔是總理和總統,當他正在接見外賓和在公眾場合講話的時候,你們也不能喊他是叔叔而要畢恭畢敬地喊他是『總理』或是『總統』一樣。你們應該說『是,總理。』或是『是,總統。』聽明白了嗎──這麼深入淺出的道理?」
這下我們明白和恍然大悟了。我們馬上把手貼在自己的褲縫上答:
「是,姑姑。」
姑姑拍著手說:
「看看,又來了。又叫上『姑姑』了吧?」
我們一下又明白了,我們也為自己的不爭氣而在那裡慚愧和不好意思地笑了。但是我們知道在夢前和現實裡怎麼給叔叔叫「總理」和「總統」,我們卻不知道在夢裡給你這個「總理」和「總統」叫什麼呢。我們又乞求地看著姑姑:
「那麼我們該叫什麼呢?還得請──您明示。」
姑姑說:
「真拿你們沒辦法。那我就明說給你們吧。在說之前,你們應該明白我和你們的根本區別在什麼地方,就好像你們和叔叔的根本區別在於他是支配你們的『總統』,而你們是受他支配的大多數的人一樣──你們隔著天壤之別你們懂嗎?現在你們跟我隔著什麼,你們想起來了嗎?──當然,讓你們再想又是浪費我的時間──我一著急就拋開啟發和誘導教育的陳規陋俗吧,我就撇開文似看山不喜平的老習慣直奔主題吧,我就直接告訴你們吧:你們和我的根本區別在於,你們是單體人而我是合體的花草呀!」
我們一下子又明白了。我們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而傻的腦瓜。本來我們也知道這一點呀,怎麼一到關鍵時候就忘記了呢?我們只想到了我們的親情而沒有考慮我們的身份,我們只考慮了對自己有利的一面而忘記了對方。我們和姑姑的天壤之別在什麼地方呢?換言之現在我們所以給她喊「姑姑」而她在我們眼裡不再是寡婦或是地包天的根本原因是什麼呢?不就是因為她比我們前進了一步成了合體的花草嗎?所以她就帶得了我們而我們帶不了她,她離了我們能活而我們離了她就進入不了這個夢境了;沒有我們這些單體人,這個合體人的舞會和狂歡照樣存在;而如果沒有她,我們還在單體的過去和現實的黑暗裡摸索和亂撞呢。就好像我們過去在三國的現實生活中,我們為什麼稱老曹和老袁是自己的大叔我們給他們捏腳而他們對我們橫加指責我們還心甘情願地跟著他們走呢?不就是因為他們是「丞相」和「主公」而我們是他們的臣民和百姓嗎?他們離了我們能活,而我們離了他們隨時就有被砍頭和出局的危險。所以他們才能躺在自己家的被子垛上問我們時刻在心裡崇拜誰呢,我們當然回答崇拜曹大叔和袁主公了。當他們過了三國破落之後,當他們和我們的天壤之別已經不存在的時候,當他們破落得已經混同於我們也成了我們中間的一分子之後,我們對他們又怎麼樣呢?我們一塊蹲在南牆根捫虱子,誰不是只關心自己的棉襖而又有誰主動關照過他們一次呢?民主和平等是一個好東西當然我們也能體會得到,但是民主和平等也能增加我們的勢利呢。──當然,對於和我們有天壤之別的人,你認為他們就真的喜歡平等和民主麼?當他們說民主和平等的時候,就是因為我們和他們不平等和不民主他們才這麼說呢。說完之後他們照樣要到戴維營的別墅裡去度自己的假期,這個時候他們怎麼不帶上我們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們還不如我們的姑姑寡婦·包天呢。她身為一個合體的花草,去參加自己合體人舞會和飯局的時候還沒有忘記帶上我們這群單體的孩子。倒是我們在那裡忘乎所以地一下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一下就不知道自己是誰和姑姑與我們存在的天壤之別了。我們真是太大意了。我們只記著她是我們的姑姑而忘記了她為什麼是我們的姑姑。真是太對不起了姑姑。原諒我們的大意、無知和不知深淺吧。原諒我們的得寸進尺和忘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和自己每頓吃幾碗乾飯吧。忘乎所以起來我們就忘記了自己而只想著別人──只想著別人和我們的平等和親情,而忘記了她和我們的區別與嚴肅,最後的嚴肅還要她給我們指出來──我們真是太不知趣了。我們忘記了這是夢裡而不是現實,這是現在而不是過去,我們雖然在頭腦裡時刻提醒著這一點,但是一到關鍵時候我們又忘記了。我們哪裡知道夢裡的一切呢?我們哪裡知道雲有多高和霧有多厚呢?我們哪裡知道山之巔在什麼地方林之深又在什麼地方呢?我們連到達那裡的路怎麼走都不知道我們就想一下子在那裡玩耍了;我們正腔還沒有唱好我們就想唱彩腔了;我們連走路都不會我們就想奔跑了;我們只記得夢中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好玩而忘記了就是把一場遊戲玩好也是不容易的。這個時候我們不但忘掉了現在和夢而且也忘記過去現實和歷史的教訓了──就是在過去的現實和歷史裡,當我們已經是成年人了還在玩著兒童遊戲的時候──那個時候我們的兒童卻被我們逼得一個個像成年人一樣嚴肅──我們到底玩得怎麼樣呢?我們畢其一生的精力不也照樣玩得一塌糊塗嗎?我們的老曹和老袁就玩好了嗎?不是因為一個寡婦在那裡玩來玩去就玩住了自己搞來搞去不是搞了別人而是搞了自己嗎?不是玩來玩去就被玩掉和讓別人給玩出局了嗎?──這麼深刻的歷史教訓,還是被我們轉臉就忘到了腦後。慚愧呀慚愧──慚愧還不僅當我們面對著歷史而是面對著和我們有天壤之別的合體花草的時候。當我們沒有認識到這一切的時候,我們還在那裡不知天高地厚地狂妄和張狂;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的精神和衝勁一下就萎縮和蔫下來了。我們是一群犯了錯誤的孩子。我們簡直想破碗破摔。不叫姑姑叫什麼?你這面前的花草。我們無精打采得都有些鼓不起自己的勇氣了。這時我們的合體姑姑又在那裡「撲哧」一聲笑了。她說:
「看你們那草雞的樣子。我所以要提醒你們和我的根本區別,並不是像過去現實中的總統一樣是為了懲罰你們讓你們今後懂一點禮貌,是從自己的利益出發然後才想起這對你們的提高也是有好處的;恰恰相反,我這樣提醒你們對我自己一點都沒有考慮而純粹是從你們出發──這也是現在的合體的花草和以前的總統的根本區別。這也像我提醒你們和我的根本區別一樣,現在我也提醒你們我和他們的根本區別。雖然這是多個層次的區別但它們在根本上又有異曲同工之妙呢。妙就妙在這裡了。它們是九曲連環和一眼望不到邊的山山梁梁和溝溝壑壑。這也是夢境和現實的區別。一下子跨越夢境和現實,其步伐不比一下子跨越生死之隔要小呢。生死之隔無非是一下子就去球了,誰也不知道誰了,不管你是姑姑還是叔叔,一去球你就什麼也不是了。但是現在不是這樣,現在不是死而是到了夢境,於是你們和我還都是存在的呀──你的靈魂和肉體還都是溫乎的,你們還在各家的床上打著山響的呼嚕;僅僅為了一個共同的夢境,你們走到一起來了。由於目標的相同,我們的大人要關心我們的小孩,我們的合體人要關心我們的單體人──特別你還是一個枝頭上開著兩朵花的合體花草呢。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才對你們提醒我和你們的身份和我們的天壤之別呢。只有通過這種提醒,你們接著才能認識到我為什麼讓你們參加假面舞會和讓你們戴上這一個個的獸頭和虛假的面具呢。──我的這一環環策劃說起來純粹是為了你們現在你們明白一點了嗎?當然讓你們一下子全明白就好像讓你們明白剛才我提出的問題一樣那是不可能的,但是現在你們不明白將來明白也可以,夢裡不明白就是第二天早上醒來上班看報紙喝茶看著看著和喝著喝著突然悟出來也可以──哪怕你們在夢中是真糊塗呢。其實這個道理也非常簡單呀,夢裡的真理也和世界上的真理一樣都是很樸素的呀。正因為讓你們明白了你們和我的根本區別我是合體而你們是單體這個天壤和根本的區別,你們接著才能明白和清楚我為什麼讓你們戴假面呢。我的孩子,你們怎麼就那麼傻呢?正因為你們是單體──你們為什麼是單體呢?不就是因為你們長著一個肉身肉身上只有一個腦袋嗎?我們為什麼是合體?不就是因為我們是兩個身子和兩個腦袋的合併過去一個是寡婦一個是地包天嗎?花開兩朵怎麼能表一枝呢?──你們可能也知道當我們過去是一個寡婦和一個地包天分別各是各的時候我們分別是一個什麼德行,除了因為我的容顏在歷史上引起過一場戰爭和糾紛之外,別的還真沒有什麼好說的;而現在我是什麼樣子呢?是山之巔霧之中一棵含霜帶露的花草,一群孩子圍著我一個在叫『姑姑』──雖然你們給叫錯了。這就是我們的區別。正因為有這個區別,你們到我的夢中就不知所措和束手無策了,每走一步道都是不對的,每說一句話也是不對的。如果我僅僅把你們帶到舞會接著就不負責任地撒手不管了,那我就不如不把你們帶來讓你們在單體的黑暗中繼續摸索呢──不帶到舞會倒是在關心你們,帶到舞會倒是在害你們了。但我不會這麼半途而廢,我不希望看到人仰馬翻,我會幫人幫到底和救人救到徹。假面的原因和謎底是:正因為你們是一個個的單個人去參加合體人的夢境、舞會、飯局和大規模的洗澡活動,我才讓你們戴上假面呢。──你們進來的時候是單體人,而現在姑姑讓你們一人戴上一個假面,戴上一個獸頭,你們不是馬上就在表面上也成了一個合體人的模樣了嗎?本來是一個人,現在又增加了一個獸頭,這不就成了人和生靈的合體了嗎?甚至一下比姑姑還要領先一步和前進一個時代呢。姑姑不過是兩個人的合體而成了花草,而你們一下又跨越階段成了人和生靈的合體──起碼從表和模樣上是這樣,你們不就一下與舞會的氣氛相融洽了嗎?你們不就一下開始自信和有希望了嗎?你們不就一下再沒有陌生人和陌生地的感覺而像到了自己的家嗎?不就馬上不再感覺是到了別人的夢境而像到了自己床上做了一場屬於自己的夢嗎?這麼深刻的用意和做法你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
我們沒想到。我們一下就懵到了那裡和傻到了那裡──我們的姑姑,親愛的姑姑──讓我們先這麼叫──等我們明白和清醒過來,開始歡呼和狂歡,還是十分鐘之後的事呢。在這懵懂和化解的十分鐘裡,世界和夢在我們面前是一個空白。我們眼前立即開始放煙了。我們都僵在那裡不動。一股一股和一層一層的煙在我們面前湧動、翻滾和瀰漫。銀幕上和舞台上雲煙滾滾──我們的夢由此開始。剛才在夢裡我們還沒有睡熟還屬於半睡非睡的淺層次,我們既想馬上入睡又有些擔心,眼看就要入睡了,我們又不放心地睜開眼睛,我們似乎看到了什麼,其實我們什麼也沒看見;現在我們才完全睡熟了。這時你再讓我們醒來我們又在夢裡哭著喊著不同意──只要你讓我留到夢中,你讓我幹什麼都行;這時不要看我的睜眼和眨眼,這時的睜眼和眨眼和剛才的睜眼和眨眼可不一樣;剛才的睜眼和眨眼是對過去的一種不放心,現在的睜眼和眨眼卻是怕對夢中的未來的美好消受不起;就好像一場好戲馬上就要開演我們總是不忍享受要故意在那裡咳嗽兩聲一樣,到了精彩的部分故意低頭往兩邊看兩眼一樣,就像在洞房見到新娘我們故意不把蓋頭一下給揭開一樣,還有的乾脆說我本來就有睡覺睜眼的毛病──這也是人之一種,不睡覺的時候看他的眼睛在那裡瞇縫著,睡著了他倒大睜著兩眼。──在我們進行討論、狡辯和過渡的時候,我們是這麼認為;但是多少年後回頭再看,這仍是一種還沒有真正進入夢境和在夢境中還沒有找到感覺和忘我的表現呢。隨著夢的越來越深入,我們才漸漸忘掉了自己。目前和過去才漸漸在我們的煙霧裡隨風而去。終於,新的太陽升起來了,世界已經成了一個新夢境過去的現實已經被全部沖刷和拋棄乾淨,這時我們的心顯得多麼地純靜呀,我們的心顯得多麼地安詳啊,我們一下就站到了高山之巔和森林之秀,我們一下就看到了夢之路上的一排一排的紅燈籠──它不是一盞兩盞,它是一排排望不到邊的延伸,它是一陣暴風驟雨之後明淨和清亮的滿天的繁星。世界和地球,都在我們的手中和腳下──現實中的地球一眼望不到天邊只能看到太陽的起落,但是在這夢裡,地球和太陽怎麼就像是一個兒童足球一樣在大海裡忽上忽下地懸浮呢?這時我們還怕什麼?姑姑,真有你的。你嘴上說一切的社會和人生,一切的舞、霧和夢境是不可跳躍的,但你在實際的夢境裡,卻一次次背著我們也背著上帝帶著我們就跳了過去。最終白擔心和白膚淺的倒是我們。就好像你帶我們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度我們一上岸擔心的是您要把我們送到人市呢還是直接送到妓院呢,但是你交到我們手裡的,卻是一張五星級酒店的住房卡,接著又交給我們一張在這個國家取得長期居留權的綠卡,接著您又馬上說,我已經給你們找到了工作,這個工作既不是到妓院和人市,也不是去餐館刷盤子,而是到劇院去跳舞和到歌劇院去歌唱。我們覺得你能把我們這幫孩子領到您的夢裡就夠可以的了,我們明白我們和您的天壤之別雖然有時我們一激動就忘了這一點,但是誰能想到您一下就主動地自我犧牲把我們和您給扯平了呢?我們只知道戴上假面在現實中好玩或是趁著假面和燈黑能佔到一些在正常面孔和光線下佔不到的便宜,誰能想到憑著一個假面,我們一下就由過去我們自己也嫌棄、也慚愧、也到不得人跟前到不得人夢中一到人跟前和人夢中就露怯和手足無措的單體人,上升到豐富的溫馨的合體人和我們親愛的姑姑一模一樣了呢?生靈的頭上,戴著一朵鮮艷的花朵。十分鐘的靜止是我們思潮翻湧和激動得說不出話的時候,我們撫今摸昔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有這麼一天,這真是天上掉下來一個餡餅,這真是憑空來了一個林妹妹,這真是我們過去所說的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好日子,現在終於在夢裡實現了。不明白和不清楚的時候我們在那裡激動地顫抖著憋了十分鐘,等我們明白過來,我們一下就再也不聽姑姑接著說什麼了──從心理上分析也有免得把幸福一下引申得和抻得過長我們的神經受不了,我們的幸福已經夠滿了,我們現在只記著「我們只要一戴上假面就是人和生靈的合體」也就行了。於是我們一下又像夢之前一樣犯了老毛病忘了夢裡的紀律發了一聲喊,接著就撇下姑姑衝進化妝室開始爭先恐後你爭我奪地來搶剩下的假面、面具和頭盔了。──事後我們的寡婦·包天在回憶錄中說:雖然這種不講禮貌地撇下她不等她講完還不知接著她要發揮些什麼大家就要去搶假面的局面當時看起來讓人傷心,但在她心裡和夢裡,這種局面卻正是她所盼望的呢。她已經看到自己的成果了,她已經看到我們進入她的圈套了,接著她還能說什麼呢?她也和我們一樣在那裡開始高興起來──雖然我們高興和興奮的方向不同──只不過她臉上不露聲色罷了。從這個意義上講,她可真是一頭老奸巨滑的狐狸。──當然這些事後她在回憶錄中講到的東西,當時我們想都沒有想到。我們只顧在那時拚命地搶奪所剩不多的頭盔了。牛蠅搶了個馬面,豬蛋搶了個驢頭,白螞蟻搶了個綠蟑螂,劉老孬搶了個大白羊,小蛤蟆搶了個披頭士,髒人韓搶了個骷髏腔……誰被拉下可就趕不上這快樂的夢之車和夢之舟了。戴到頭上我們就成了人和生靈的合體,戴上頭面我們立即就可以和氣氛融合地在那裡載歌載舞和群魔亂舞。整個假面舞會和劇場裡充滿了我們的沖搶和橫鬧。腳下跳起的在夢裡升起的灰塵已經遮蔽了天空。這個時候寡婦·包天姑姑倒是不見了──臨走的時候也沒有告訴我們不叫她「姑姑」到底該稱呼什麼。倒是我們中間個別由於年老體衰在化妝室沒有搶上假面和頭面的人開始在舞場裡嚎啕大哭,埋怨我們年輕人沒有禮貌,不知道照顧老人──豈不知這種犯搶正是照顧了他他沒搶上假面倒是他的福氣呢?接著在下一章裡我們還要由他來照顧我們呢?你說是誰照顧了誰?誰照顧在先誰又照顧在後呢?──但在當時我們並沒有想那麼多,我們就是戴上假面就像在自己家一樣亂蹦亂跳,早把老人的啼哭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我們搖頭晃腦,嘴裡不知叫些什麼,嘴裡不知嚼些什麼──也許這些我們都知道,就是不知道我們已經上了姑姑的當。我們以為我們戴上假面就真的成了合體人。──於是一個更大的陰謀又密佈到我們面前。這時舞會已經結束了。接著我們該吃飯了。跳過舞就吃飯,我們是多麼地愉快。我們的夢境馬上就轉到了餐廳。一桌桌熱氣騰騰的飯菜在等著我們。我們身上已經跳得熱氣騰騰,頭上就像是開了鍋的饅頭籠子一樣往上冒著蒸汽。餐桌上不但有龍蝦和海馬,每一個桌子中間還開著一個圓窟窿──這個窟窿說明了什麼呢?──圓窟窿裡箍著一個猴子頭,猴子在那裡「吱吱」叫著,就等著我們將它的腦袋砸開取出猴腦,下到火鍋裡涮成豆腐花用小笊籬撈著吃;它的腿在桌子下面亂跳和亂動,它倒是意識到自己的末日就要來臨了──這個時候我們倒突然在意識上有些清醒:這些猴子怎麼像我們中間的某些人呢?還有桌上已經被渾身扒皮心臟還在跳動的蛤蟆──但這種清醒也是轉瞬即逝,我們只是感到我們到了姑姑家到她夢中來串親她對我們可真是照顧,把我們以前沒有吃過的飯菜全都端上來了。我們每個人都感到自己是這裡的主角,戴上假面的人沒有一個人感到自己受到冷落。於是我們也就不拿姑姑當外人地發一聲喊,拿出用自己腦袋熱氣蒸出的饅頭,就著寡婦·包天姑姑給我們安排的豐富的宴席,開始在那裡大吃大嚼起來。我們吃得可真是暢快呀。本來我們在夢前和日常生活和現實裡只能吃八個饅頭,現在我們一下就吃下24個;本來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只能吃一盤菜,現在我們每個人都能吃下半盆。我們吃了一桌又一桌,吃了一盆又一盆──這個時候我們才想到,我們有多少日子沒有吃飯了?本來我們的肚子、腸胃和感覺都已經餓過勁兒久餓不饑地把這問題給忽視了,現在因為姑姑的宴席我們突然想到了這一點。既沒有吃過一口飯,也沒有喝過一口水。從第一隻小天鵝到第三隻小天鵝,她們都沒想到讓我們吃飯。餓著渴著過了勁兒,別人不提醒我們自己也就忘記了。我們歷史的飢餓是多方面的──當你在那裡拉起窗簾和滅了大燈和頂燈來開一隻粉紅色或是桔黃色的檯燈或是床頭燈的時候,她(他)(它)在那裡說:不要營造氣氛了──於是就從這句話開始,你就在人生的經歷上第一次出現了滯退。僅僅因為一句話,就提醒我們的歷史了嗎?寡婦·包天姑姑,多虧您,唯有您,你拉開窗簾和天縫的時候,也同時挽救了我們的不幸和滯退,喚醒了我們的飢餓──我們日常感覺自己飽飽的,還能有什麼作為呢?我們在現實的境況中沒有趕上和改變的一切,現在在你的夢裡讓我們接二連三地趕上和改變了。我們來參加聚會,我們來跳舞,我們一戴上假面就成了人和生靈的合體,接著我們又吃上了熱氣騰騰的豐盛的筵席一下就讓我們想起了自己的飢餓。我們感動得潸然淚下。請原諒我們狼狽的吃喝相。我們既然想起了遙遠的飢渴的記憶,我們也就顧頭不顧尾地在那裡狠命地補課和要將過去的一切損失給撈回來。姑姑,你將一切又替我們考慮得是那麼地周全,因為我們戴著假面──不說它在合體方面讓我們感到跨越和跳躍,就是單單對於吃相來講──由於它的存在,不是一下就遮住了我們的真面目可以讓我們肆無忌憚了嗎?──但我們哪裡知道,由於我們對姑姑只存感激而失去防備之心,恰恰就在這個時候,我們就上了寡婦·包天倆婆娘的當了呢?一切的毀滅和被俘都是從這裡開始的呢?──這時我們防備的僅僅是我們之間和我們自己。由於大家都戴著假面,這時在我們中間,已經找不出一個鄉親了──事後我們才恍然大悟,寡婦·包天的陰謀是多麼的高明啊──我們相互看著對方的獸頭我們就成了一群馬、一群豬、一群羊和一群蛤蟆和畜生──這時在我們眼裡沒有別的,就是一群畜生在這裡胡吃海喝和肆無忌憚,於是我們埋著我們牲口的頭吃了一盆又一盆。寡婦·包天姑姑這時又轉了出來,她開始變成了一個笑容可掬的服務員──又穿出了她的前清旗袍──這時我們才知道她前清旗袍在這個舞蹈中的用途了,這時我們終於知道不給她叫「姑姑」該給她叫什麼了,原來就叫「服務員」,叫「公僕」我們吃了一盆,她接著又端上來一盆。你可以想像,要給一群幾十年沒有吃飯只是傻看節目的畜生供應最後的晚餐,這個廚房和飼料場得有多大呀。得有多少廚師和麵點師呀。我們明顯看到寡婦·包天服務員頭上已經冒出細密的汗珠。已經忙得氣喘吁吁和鶯啼燕喘。她的臉蛋都已經被細汗給浸得通紅了。我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們都開始喚醒我們的羞恥之心了。我們不該將前三個小天鵝的賬也算到我們最後的一隻小天鵝身上。但是我們這最後一隻小天鵝,還在那裡笑容可掬──這個時候我們倒是意識出一點可怕──僅僅是這不變的笑容,但是我們為了眼前的利益和我們的飯盆,轉瞬之間又把它給忘記了──我們還沒有吃飽呢。我們的服務員這時做出體貼別人和客人的樣子在那裡笑容可掬地說:
「不要緊,沒吃飽就不要停下來,一直到吃飽為止!」
「廚房裡的菜多的很,你吃了這一盆,還有下一盆。」
「要不要再開一瓶香檳或是開胃酒?」
……
光陰荏苒,逝者如斯。終於,我們吃飽了。我們喝飽了。我們已經喝醉了和飽醉了。我們摸著自己緊繃繃的肚子,一動都不想動了。不要說我們幾十年從來沒有這麼吃過和喝過,就是前三隻小天鵝還沒有飛來的時候,我們還有正常的飯可吃和正常的井水可喝的時候──在我們的過去和現實裡,也吃喝得從來沒有這麼飽過──此飽哪裡有?只有夢中來。謝謝您,親愛的服務員。我們用牙籤剔著自己的牙,擠出了我們最後的一句話。這個時候我們的服務員看著我們酒醉飯飽的樣子開始在那裡高深莫測地笑了,她又提醒我們:
「你們只顧吃飯,你們怎麼不到廚房去看一看呢?」
我們倒是把這一點給忘記和忽略了。就是在過去現實中的領袖,吃完飯還不忘到廚房和廚師們乾一杯呢,端著杯子不但感動別人連自己也感動了:
「謝謝你們,你們辛苦了。」
多虧服務員的提醒,讓我們又懂得了一個有禮貌有教養的合體之人應該怎麼去做,於是我們不顧自己的肚子在那裡撐得難受──已經有反應了──雙腿已經蹲不下去了,還是一人又從杯盤狼籍的桌上找到一杯酒,開始一窩蜂地──好像誰走到前面就比別的同類早覺悟一點和更懂禮貌一些,不是一切文明禮貌都來源於服務員的提醒嗎?我們聽到的不是同一句話嗎?──湧進了廚房。但等到了廚房,我們才開始大吃一驚但是這時一切都已經晚了。我們轉臉想找帶領我們的服務員,寡婦·包天姑姑再一次「茲溜」一下就不見了。她已經事先逃出了她設計的夢中。原來廚房裡一個人都沒有。既沒有廚師,也沒有小工,既沒有剝蔥的,也沒有剝蒜的,我們乾杯找不到人呢──一開始我們醉醺醺地還這麼想,但是轉念之間,我們就清醒了──我們的酒一下就被嚇醒了,接著就感到恐怖和可怕了。我們的神經一下就張開了。我們的冷汗一下就從後脊樑到屁股溝裡冒出來了。廚房裡剛才還有一盆盆飯菜熱氣騰騰地端出來,還熙熙攘攘能聽到裡面傳出的人聲,現在等我們要跟他們乾杯來到這裡的時候,偌大一個廚房原來空無一人。如果廚房裡單是空無一人我們還不感到恐怖,那麼偌大一個廚房──相對寡婦·包天服務員,前三隻小天鵝玩的一切把戲都是小巫見大巫──連一個灶台和一個冒煙的鐵鍋都沒有,就讓我們感到可怕了。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空屋。到處都佈滿灰塵,到處都是一片久不進人的空寂和空寂的迴盪,只有一道道的蜘蛛網掛在廚房的空間和屋頂,一縷縷明亮的陽光透過屋頂和蜘蛛網打在地上。風透過天窗吹來,整個屋子和蜘蛛網就晃動一下。四個大的屋角和拐彎處堆積著廢鐵和廢麻袋……原來熱氣騰騰的一切,都是從這樣一個多年不見人煙的空屋子裡端出來的。我們目瞪口呆地愣在那裡和傻在那裡,我們又一次在驚訝、驚險和驚慌的不懂和不明白之中腦子出現了10分鐘的空白──這也給我們的寡婦·包天服務員提供了最好的迴旋餘地。通過這10分鐘的準備和換裝──誰是服務員呢?──她就可以對我們一網打盡煮盡燉光了。這時我們才知道,我們是在別人家的夢境和空屋裡。我們在懵懂的十分鐘裡想把我們的表情改成半邊臉哭和半邊臉笑都來不及,我們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望著空屋聽天由命地等著下一步的到來和發展。我們對這一切是那樣的不熟悉和不知所措,這種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比起歷史上任何一次不知所措來得都要恐怖和突然──它是以一種溫文爾雅和好玩的方式到來的呀。過去的一切懵懂和不知所措,現在看來只能算是一種兒童遊戲。我們吃撐的肚子裡裝的是什麼東西呢?這些東西從哪裡來?是硬的還是軟的?是石頭還是癩蛤蟆?還是一層層和一道道的人皮呢?推想下去,時光可就倒流了。我們可就徹底玩完了。更大的問題是當我們想起這一切的時候,我們還活生生地站在別人的夢境中呢,一切還不由我們自主呢。當我們覺得我們寧肯死的時候,我們還得在一切的恐怖和不知所措的境地裡再煎熬一陣呢。剛才我們上岸的時候,我們還認為一下真的到了福地呢;我們只知道歡呼我們跳躍了許多必不可少的階段我們一下就成了舞會和假面的一員,誰知道這些階段果然是不能跳越的最後就成了別人謀害我們的一種陰謀。最後的結果是:我們還不如一上岸就讓她把我們送到人市或是賣到妓院呢。相對這空屋來講,那裡倒是一個福地呢──在長久的日子裡我們還有一個盼頭和一種自賄自身的機會,現在我們為了貪圖一時的便宜終於被人一網打盡連迴旋的餘地都沒有了。我們一個都沒有逃出去。我們終於成了別人杯中的蒼蠅。──終於,自我毀滅的時刻到了,我們不用再等待了。我們清楚地在夢中而不是在現實,在吃驚和恐怖的空檔和空地裡,聽到我們手中的杯子「卡啦」一聲就自我粉碎了。一股一股的酒流──多麼龐大的酒流呀──開始把我們沖離了這屋子,衝到了一眼望不到邊的田野上和高低起伏的丘陵上。酒流似乎又變成了泔水,我們自流自身地漸漸在這骯髒的泔水裡就自己把自己淹沒了。一隻隻蒼蠅隨著泔水在四處漂流。這就是我們飯後的洗澡、桑拿和按摩了。最後,所有的兒童都隨著漂流漫山遍野地睡著了。水漸漸落下了。赤身露體的兒童蒼蠅的屍體也就一動不動地暴露在漫山遍野。暴露在雲中霧裡。暴露在山之巔和林之秀。暴露在我們的夢之中。暴露在我們的銀幕上和舞台上。──這時劇場裡響起了熱烈的和經久不息的掌聲。最後一隻小天鵝的舞蹈、開心和快樂頌的時代就這樣結束了。這時不但是最後一隻小天鵝,連前三隻小天鵝,也一下都從山巔、從雲裡和霧裡,從夢裡和蒼蠅已經不存在的世界裡走出來,她們手拉著手,滿面笑容地開始翹起她們的羽毛裙和她們的小辮子聯袂向我們台下的觀眾謝幕了。一個快樂頌的時代就這樣結束了嗎?原來小天鵝之間是已經串通好的嗎?──這時我們才明白了。──一切都毀滅了嗎?可愛的蒼蠅孩子就再也見不到了嗎?恐怖真的到了最後一幕和最後一隻小天鵝就真的成了恐怖而不再是開心和歡樂了嗎?歡樂頌的童聲歌唱從此就在世界上消失了嗎?前三次的不消失和前三隻小天鵝對我們的手下留情僅僅是為了最後這隻小天鵝的演出和為她的表演再提供一次機會嗎──把我們的歡樂永遠扼殺了嗎?我們的屍首就永遠浸泡在泔水裡再也不能復活了嗎?我們的姥娘真要像當年的大衛看著兒子在最後一次戰鬥中終於被殺時那樣──在我們村後的土崗上和小河溝邊大為傷慟和哀哭了嗎?她抱著我們一個個骯髒的小屍首,抱了這個又抱那個──這些小屍首就再也活不回來了嗎?──她老人家白髮蒼蒼地哭道:
我兒押沙龍啊,我兒,我兒押沙龍!我恨不得替你去死,押沙龍啊,我兒,我兒。
這時銀幕和舞台上的燈已經全部熄滅了。世界已經成了一片黑暗。連姥娘在空空的劇場裡和銀幕上一個人痛哭的身影突然也不見了。哭泣的聲音越來越小終於像游絲一樣被揪斷了。快樂頌的時代就這樣結束了。從此生死兩茫茫,世界向何處去呢?觀眾們在想。當他們真的開始搬起自己的凳子默默地往回走的時候,他們也感到眼前是一片黑暗了。但恰恰在這個時候,他們看到漆黑的天空中,突然、陡然、沒有任何預兆和理由地、猛不丁和猛然閃亮地出現了一條游動的火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