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6、歡樂頌:四隻小天鵝獨舞之一 文 / 劉震雲
直升飛機下落的旋風吹得大家頭髮亂飛。美眼·兔唇從專機肚子裡走出來。美眼·兔唇的頭顱上抹滿橫七豎八的色彩,口紅打得像剛剛吃過死耗子──我們估計這是以前的村姑兔唇的主意。到底她們倆個現在誰在這一個身體裡佔上風,我們一下也不得而知了。眉眼是這樣,怎麼麻桿的身上又穿得那麼得體和樸素呢?一件拖地的碎花長裙,下邊沒有穿高跟鞋而穿著一雙平底布鞋。本來屬於美眼的頭顱現在打扮得如同兔唇,本來是兔唇的麻桿現在打扮得是過去美眼的風格。雖然看起來這也有些顛倒世界和平分秋色,但是在一個合體的身上,到底是頭顱重要還是身軀重要,誰佔領了哪一部分會在整體中起主導作用,就不是我們這些局外人所能妄加猜測的了。到了合體時代,描摹者小劉兒早已經落伍。如果說過去的小劉兒還是群體中的一分子或是一個內奸他寫的一切還入情入理的話,現在他已經被打入另冊和泥潭、被打入沼澤和井底成為一個在黑暗中痛苦摸索的人了。所以從現在起一直到第三部分的第十章,小劉兒寫的諸位合體人就只能是一種猜測,一種想像,一種想當然和先入為主而不是一種體會和體驗。在大家都成為歡樂的再沒有痛苦和苦惱的合體人之後,小劉兒、小小劉兒和小劉兒他爹這三個劉家的爺們兒和後代還停留在單體的異性或同性,生靈或靈生,自我或骷髏的時代呢。他們這次可真被歷史的車輪給遠遠地拋到後面去了──火車已經拉上歡樂的人群開走了,留下他們還在退去和遠去的站台、泥潭、沼澤和痛苦之中掙扎。試想,一個自己還身處痛苦之中的人,怎麼能準確地描繪出別人的歡樂和幸福來呢?世界比以前複雜多了,從來沒有這麼複雜過。過去同一個身子和頭顱這個人的思想和情感如果小劉兒還勉強可以把握還不出他描摹和猜測能力的邊緣,現在一個頭顱和另一個麻桿就成了兩個人的合體它就讓我們的小劉兒在大眼瞪小眼老毛子看戲不知從哪裡入眼或是狗咬刺蝟不知從哪裡下嘴了。已經超出他的想像和把握能力了。他難以把握還不單單是過去只習慣把握單體現在成了兩體合一他不知所措和不知從哪裡下嘴,而是我們的主體還不能用一加一等於二的計算來衡定它們的能量呢。如果這樣計算的話,又是我們這些計算者拿著過去的老觀念來生搬硬套今天的新社會了。合體就像掛在對面牆上的兩面鏡子一樣,鏡子在鏡子中的能量是反覆無窮一直到永遠的。它也有點像過去異性時代的一對男女一樣,一個男的加一個女的是兩個人嗎?也是兩個人,也不是兩個人,兩個人之後就會產生第三個人,接著就會子子孫孫沒有窮盡。我們還不知道孫子輩之後會是一個什麼情形呢。也許早把爺爺和劉家的祖風和家德和流傳給忘記了。剩下的都是如雜毛狗一樣的不肖子孫。這種一加一在一個合體裡的無窮反應和裂變不單是單純的小劉兒所不能想像的,他們家祖祖輩輩都沒有想到過。他們想到的也就是一加一等於二,所以反映到文章中大不了也就是新寫實或是後現代,要守護麥苗地或是要做一個精神上的不撤退者──現在看來是多麼地單純和幼稚,好笑和可憐──別的他們就想像不出什麼來和做不出什麼來了。菜做得沒有想像力;麵點也永遠是老一套,就是芝麻燒餅。接著我們看到的也只能是一個大概和猜測,是瞎子摸象和歪嘴和尚唸經,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是順籐摸瓜最後摸出來一個尿罐,我們不能指望他能做出和我們相符的大文章來,我們也就是老毛子看戲看一個熱鬧──當年風靡世界的模特現在看就是一個村姑在鄉村小路上走割草的步子罷了。準確是永遠不會準確了。在他還在做著努力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他對自己還有信心的時候我們早已經對他沒有信心了。我們也不過從另外一個方面看著幼稚的猴子在那裡使勁地穿衣戴帽我們覺得好玩和開心罷了。這就是我們成人為什麼愛戲耍和戲弄猴子的根本原因。玩吧孩子,玩到哪裡算哪裡。我們倒是大度和原諒你們──什麼是大度和原諒呢?時代發展到今天,我們也才剛剛醒悟出一個基本和眉目來。過去時代的大度和原諒,現在看來也是一種街頭猴子的逞能和無知罷了。我們現在對猴子徹底不在意和沒有什麼了。在意和有什麼的還是猴子本身。玩到最後玩住自己了吧?早就說你聰明過了頭你不相信,現在相信了吧?早就給你說不要玩火,玩到最後燒著自己的尾巴梢了吧?小劉兒接著寫道:美眼·兔唇姑姑或舅母──看這陳舊和落後的稱呼──從飛機上下來,既沒有發表書面講話,也沒有對伸過來的槍桿一樣或樹林一樣的麥克說什麼,而是悠悠地轉了一下自己的頭,打量了一下四方和世界,似乎是對她的私人保鏢又不是對她的私人保鏢,似乎是喃喃自語或呢喃又像是對整個世界說了兩句歷史性的言論──什麼是一種綱要或是一個切入點呢?這就是綱要和切入點,一走出飛機就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
「我是喜歡沼澤和草叢的。」
這句話一出口就大有深義了。雖然我們知道現在的姑姑和舅母不是以前的姑姑和舅母了。小劉兒甚至還在那裡可憐她是兩個人的合體因為這種合體在那裡內部分裂和不統一呢,沒有他一個單純的孩子想什麼就是什麼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可以獨往獨來和特立獨行呢──可知你這種獨往獨來和特立獨行是多麼地膚淺和孩子氣。雖然我們知道現在的姑姑和舅母話一出口就不是她自己了,就不是她要說的而是在中間就轉了彎和變了向,就出現了偏差和不準確,就片面了單薄了而不是原汁原味了,就不是她要表達的語言──過去單個人的語言就出現它的局限性和限制性──進而就不是她的意思甚至與她的本意背道而馳或一下就相差十萬八千里,但是小劉兒還是從孩子的本能出發,要給她猜出一個大體和大概來。痛苦的小劉兒乍一聽到美眼·兔唇喜歡沼澤和草叢還感到一陣欣喜呢。他還妄想從這裡找到跟自己的過去有什麼聯繫呢。他以為人家喜歡的沼澤和草叢,就是他在過去的膚淺的花朵時代曾經去過的那個地方呢。他以為他們最終會合的是一個地點呢。他甚至還有些暗自竊喜地認為自己在合體時代頭一個拿美眼·兔唇開刀是拿對了捉對了選對了一下就抄著近路揀著便宜找到容易的對手和薄弱的環節也就是找到知音了呢。不然她為什麼一開口就說沼澤和草叢呢?──現在來說這個是不是因為兩人喜歡的地方相同而對自己的暗送秋波呢?他萬萬沒想到這地方並不是那地方。他抱著老地方不放還認為一下就抱住了大腿和樹的老根呢。同時他也不知道這句話的出口,是美眼的意思呢還是兔唇的意思,他還停留在過去的時代在那時琢磨和劃分呢;還以這種琢磨和劃分為己任把它當作一件日常工作和大事試著將這種琢磨和研究的成果昭示於人拿這個作為驕傲呢。豈不知這種琢磨和劃分的時代早已經過去了。這種琢磨和劃分在合體的時代已經沒有意義了。是誰的主意和話出自誰口已經毫不重要。甚至這口說出的是什麼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一個合體。她說什麼都言不及意和言不由衷,我們怎麼分析都得不出它的原意只能是越不分析還要好些越是分析越和她的意思背道而馳呢。小劉兒不懂這一點。甚至他連這一點都沒有想到。寫到這裡我們才知道小劉兒是已經落後時代很久了。被甩到站台上已經有一些日子了。他呆在他的和美眼·兔唇毫不相干的泥潭和黑暗裡的日子是太長了。我們覺得他已經有些老了。有一天他還令我們啼笑皆非的是,當他看著四隻合體的小天鵝在舞台上旋轉和跳舞的時候,單單因為這一隻隻小天鵝恰好和正巧都是同性也就是過去的女性的合體,他就一邊在台下看舞一邊好像突然悟出什麼重大的發現一樣對臨座說,原來她們都是同性的合體──什麼是同性關係的最佳境界?這也就是同性關係的最佳境界了;最佳就是合體,穿一條褲子還顯肥。這種用過去的落後的理論來闡釋現在新時代的新事物,除了讓你啼笑皆非,還能給他做什麼進一步的解釋呢?解釋也是對牛彈琴和驢頭不對馬嘴,還是不解釋要省心一些。劇場裡所有的人都苦笑了。但小劉兒還不自知地為自己的新發現而在那裡沾沾自喜呢。他不知道現在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是不是同性關係或其它關係已經不重要了──相對於合體來講,那是一種多麼表面和膚淺的關係。關係一說出來對我們已經單純和片面和背道而馳了。合體說出來的一切都已經脫離了他要說的和表達的原意。你為什麼不說表現而說表達呢?說表現也是不準確的。從此世界再沒有準確了。世界這時才已經構成模糊和真正的模稜兩可的形而上的意義。──當然,這個模稜兩可和我們以前說的模稜兩可也不是一回事。現在既不是一個單純的語言概念,也不是一個生活概念,我們只能說它是一個活著的活生生的面對。在這個面對裡才有真正的寬廣、大度、游刃自如和對你們的真正原諒。如果不是這樣,如果我們沒有對你們的真正的原諒和不計較為前提,我們就無法跟你們對話和對接,你們也就無法對我們進行表達和表現了。你們表達的是什麼,是我們不是我們,是不是我們的原意,我們已經不在乎了。反正頂多你們也只能表達出我們的一個影子。所以大家在劇場裡頂多也只是苦笑一下而沒有對小劉兒反唇相譏。我們的兔唇還緊緊地繃著呢。美眼·兔唇還對小劉兒這麼說──口氣還是過去的姑姑或舅母的口氣。模樣還是那麼親切──小劉兒一下就把這模樣和表情當真了,也對姑姑和舅母笑臉相迎,就像葵花對著太陽一樣,豈不知這是別人對你的最大的可憐和蔑視──為什麼有人說關係中最好不說愛而說同情呢?小劉兒就是那被同情的人──美眼·兔唇笑吟吟地說:
「寫我的時候,也不要光寫深刻性的一面,也要寫一寫好玩的一面嘛。」
小劉兒馬上就當真了。他以為這裡說的好玩也是他在以往的人類歷史上所積累的對好玩的理解、經驗和概念呢。他把這種合體對他的親切、大度和原諒就真的當成過去的姑姑和舅母對他的不計較了。不計較倒是真不計較了,但是由此出發對正在行進的美眼·兔唇的描寫、表達和表現,我們就知道其結果是怎樣的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了。好玩倒是好玩了,但這時已經不是美眼·兔唇而是小劉兒自己了。就算你在寫好玩一面的時候還時刻不忘深刻,但是你的這種深刻的好玩再怎麼深刻對於現實的時代來講也只能是一個玩尿泥孩子的做作而不是我們可愛的永遠充滿歡樂現在正在表達和表現歡樂頌的美眼·兔唇的自然了。恰恰相反正是我們知道你怎麼去寫怎麼去深刻都是白費力氣既深刻不到哪裡去也好玩不到哪裡去就像過去時代沒有淬火的刀剛一出鞘還沒扎到東西大不了剛剛扎到東西就卷刃了,所以我們看著你在那裡滿頭大汗的努力覺得是一種好玩罷了。也許正是這種好玩,也才剛剛露出接近我們要說的對於好玩概念的理解和定義的一點苗頭?但也只能說是露出。就好像招待我們吃飯一樣,炒菜也好,燒餅也好,只能說是些我們理解的地方小吃,你不是法式大菜,也不是滿漢全席,「也還罷了」,「受用」是永遠談不上的。但是這種露出也是一種接近,看你在那吃力的樣子,「也還罷了」。當然這點苗頭也是你在不自知的情況下無意中流露出來的而和你的努力沒有關係。於是這種無意中出現的好玩就更加好玩了。就好像無意中出現的笑話總是比人為製造的笑話要好笑一些一樣。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我們才對你說「好玩」的接近呢。美眼·兔唇下飛機的第一句話是:
「我是喜歡沼澤和草叢的。」
小劉兒馬上就把這沼澤和草叢理解成當年他所尋找到的泥潭和草叢了。這讓美眼·兔唇看起來也許有些好玩,於是就對他含笑頷首──他們之間的交流就是建立在這種基礎上的。小劉兒馬上就來了情緒,在美眼·兔唇之後,也要對這個他所熟悉的泥潭和草叢發表講話了,甚至有把他這個講話演變成美眼·兔唇書面講話的危險。事後美眼·兔唇對我們說,單就這句話,她與小劉兒的主要分歧大概就在──只能是大概就在:小劉兒說的是一個具象和一個地方,而她要表達和表現的,是一種含混不清的瀰漫上升的氣味;再具體一點,小劉兒要說的是:沼澤和泥潭就是我們的理想之地,他和她的尋找和表達,是為了給沼澤和泥潭一個規定、給它一席之地甚至要用它霸佔新時代;找到了草叢、花朵和泥潭,就找到了我們的理想和陽光;而美眼·兔唇要說的大概意思是:我一下飛機怎麼聞到了我私處的味道呢。兩者語意的方向,一下就差了十萬八千里。這讓美眼·兔唇看起來有些好玩。幸好在小劉兒還沒有把他的好玩變成書面講話之前,美眼·兔唇緊接著又說了第二句話,這才讓小劉兒沒有發揮好玩的第一句話的空檔。也幸好小劉兒在舊時代有熊瞎子掰棒子見了新的就忘了舊的老毛病,見舅母和姑姑說出第二句話,也就把第一句話的發揮給忘記了──舊時代的老毛病放到新時代無意之中也成了一個優點呢,它使小劉兒的好玩有了一個恰到好處的止點。就好像大海在風雨中飄搖,波濤掀起來約有一點五八英尺。看來是止不住了。看來就要翻江倒海了。看來一切的船都要玩完了。但恰恰在這個時候,輕輕地下起了一場小雨;雨下得並不大,只是輕輕的幾個雨點──但就是這幾個雨點,海面上馬上風平浪靜,天空上雨過天晴。雨點止住了風浪,雨點成了休止符和休息的鼓點。小劉兒就需要這樣的雨點。可惜這種雨點在小劉兒的生活中是太少了而不是太多了,這就使小劉兒在做事情的時候本來能夠做好但因為缺少剎車於是往往就做過了頭。事情立即向它的反面轉化了。出車禍了。翻船了。事情過後,就剩下他一個人在那裡悲歎和惋惜,後悔、懊悔和反悔。但是一切都晚了。這是舊時代的特點。現在到了新時代雖然小劉兒也是自作聰明做著做著就過了頭和過了點,就成了搬起石頭砸起自己的腳,但是我們的合體卻在這裡給他無法把握的波濤之上留著雨點呢。這是我們合體人的本能,這是我們做事情從來不會過頭所以每一句話聽起來都沒有水分都大有深意的根本原因。我們自己的雨點是完全夠用的,我們防備小劉兒這樣膚淺和沒有教化過來的孩子也不過是順路捎帶和不費吹灰之力,所以我們也不要你做出什麼格外的感謝。反倒覺得你們好玩。我們就是要看一看我們的雨點是如何滴落到你們狂風大作和不可一世的波濤之上,接著你們又是如何偃旗息鼓風平浪靜井井有條和紋絲不亂的。我們不怕你們的漩渦,我們不怕你們紊亂的湍流或者稱「攪動」,我們恰恰在你們的湍流和漩渦之上讓它接著旋轉出和旋升出一輪太陽,照耀著正在顛簸的角角落落。我們現在已經沒有什麼煩惱了,我們現在已經沒有什麼懊悔了,我們現在剩下的就是歡樂。我們在歡樂之餘,捎帶著給你們排憂解難看著你們也在那裡快樂起來不是更增加了我們的快樂嗎?看著你們在那裡好玩起來不能自已的時候,我們就時常給你們下一點雨點。看著你們在那裡人來瘋,我們就給你們轉一個話題。頭一個不算了。頭一個不說了。接著我們說下一個和第二個。頭一個的陰差陽錯驢頭不對馬嘴和帶來的好玩就讓它過去和加載歷史的史冊吧。我喜歡的沼澤和草叢,就是你喜歡沼澤和草叢,不要再產生什麼歧意和新的想法了。你說的是理想,我說的是私處,你說的是一個地方,我說的是一種味道,你說是形而下,我說的是形而上,你說的是渴了就給我一碗水,我說的是不見其人先聞其聲,你說的是新寫實,我說的是後現代──現在都不重要了,沒有必要劃分了,就讓它們含糊和模稜兩可吧。接著我們說的第二句話。這時美眼·兔唇已經從飛機肚子裡鑽了出來,她先打量了一下我們甩手無邊的綠草地──這不也是草叢嗎?──和停機坪,接著又把手放到額頭上打了一個肉遮簷──這動作不是也挺平易近人的麼?為了這個動作,小劉兒甚至還有些意見呢,他以為偉大如美眼·兔唇者,放目遠方一樣不會用這種成型和成套的動作;但美眼·兔唇的認識和他恰恰相反,她的不同不是與人不同,她的不同不是用不同來體現和表現,恰恰是用一種常見來顯示。不說現在已經合體了,就是不合體,女兔唇是怎麼樣當然可以另說(這時女兔唇的下半肢在那裡抗議:我也不用另說!),單是馮·大美眼,也早已過了那種要靠出語驚人或是動作驚人來引起我們的注意和尊敬的階段了,她就用大會上和主席台上千篇一律的講話和生活中千篇一律的動作來體現和表現就足夠了。她很輕鬆。吃飯時也是說淡了或是鹹了;何況現在已經合體了呢?──她把自己的肉手搭在自己的眼眉上,看了一眼重新返回的故鄉,她說──又似乎是對自己的保鏢,或者是自言自語,反正不是對你們或其它任何人,這也是我們合體人的一個特點,說話總好像在自言自語又好像是對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和任何一個角落說的──她打量著世界和故鄉說:
「故鄉可真是大變樣了。」
說著,我們還看出她有幾分欣慰,當然也有一種對歲月流逝時光不饒人的歷史滄桑感。不過總體上她還是開心的。變了總比不變好嘛。說完,她出乎我們意料地在飛機的舷梯上並不走下來,而是彎著腰在那裡一個人「格格」地笑起來。直笑的花枝亂顫和霜打六九頭。這次小劉兒接受了剛才第一句話的教訓,不敢再輕易地下什麼判斷,不敢再輕易地說它到底表達和表現了什麼。美眼·兔唇在那裡開心,我們在哪裡開心,小劉兒一個人在那裡皺起眉梢猜測起話的深意和氣味來;看著一個黑孩子因為別人的一句話和彎腰大笑而在那裡皺起眉頭和陷入泥潭,美眼·兔唇就覺得這世界更加好玩了,接著就笑得更加開心了。世界上沒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到處是開心果。於是那在美眼·兔唇眼裡可憐的黑孩子眉頭的疙瘩就擰得更加的緊了。世界一下就更加好玩起來。世界的好玩在哪裡?就在我們的一舉一動和每一句話的字縫裡邊。它就在我們身邊並不需要特意去尋找。故鄉真是大變樣了──這句話初聽起來也是一句平常的話,但是看似平常你就說它平常了嗎?它一出口不就不是它自己了嗎?真的是在說故鄉的變化嗎?它真是黑煙焦土之後又重新建設得讓人看不出來了嗎?真是像一個大人物要求一個地方的變化達到他想像的程度才來走一遭嗎?他的一趟就那麼重要嗎?他真的是那麼忙嗎?它真是由過去的小鄉村變成了風情萬種的大都市了嗎?牛屋變成了摩天大樓了嗎?打麥場變成了麗晶時代廣場了嗎?阡陌小巷變成了九衢重鎮了嗎?一切來往的飛機、船隻和火車都得從這裡通過和倒車、倒船和倒機嗎?故鄉的天空一刻都不能這安閒變得橫七豎八了嗎?鄉村的上吊繩一樣細的羊腸小道都變成了高速公路現在都交通堵塞了嗎?我們都變成了甲殼和螞蟻了嗎?白螞蟻家現在在哪裡?老曹大叔家現在在哪裡?小劉兒家在哪裡各家的門框和夜壺又在哪裡?弄不清是在誰家的地基上和墳地上,我們就蓋起了麗麗瑪蓮酒店和阿蒂亞娜中心。過去尋家的標誌再一次成了瓦礫堆。這就是紐約,這就是北京,這就是巴黎和西貢。於是它就真的不是我們的故鄉而是別人的他鄉了。我們見到這個可就再也見不到農業社會的親切和溫情了。這次我們可真的聞不到什麼味道了。真實的草叢和花朵也沒有了──一切都成了人造的。美眼·兔唇是在感歎這個褒貶這個嗎?大都市的燈光星羅棋布,第二年回來的燕子,已經認不出故鄉的模樣來了。過去小劉兒描寫的那個爛套一樣骯髒和溫暖的故鄉在我們的書裡再也找不到了,它隨著時代的變遷已經失去它的作用了。我們再也用不著蠻荒和荒野了,我們現在該用精細和人工了。我們不要自然風,我們要的是空調的暖風和冷氣。我們不要村西有著蛤蟆蝌蚪叫的潺潺流水,我們要的是麗麗瑪蓮大堂隨著鋼琴伴奏噴發出的人工噴泉。我們不要小劉兒和白螞蟻的打鬧,我們要的是整齊的唱詩班。我們不要村西土崗上暮色中爹娘的喊叫:小二小三回來吃飯了;我們要的是侍者在潔白的亞麻餐布上輕輕放刀叉的聲音。一個黑孩子突然站到大都市之中開始手腳忙亂和兩眼睛不夠用了。同時他還在那裡猜想:美眼·兔唇姑姑和舅母說的認不出來就是說像我一樣的黑眼睛吧?是這樣嗎?黑孩子狡黠地笑了。當然不會是這樣。這種外在的變化對於美眼·兔唇沒有什麼。故鄉是風情萬種的都市或是過去的阡陌小路的窮鄉僻壤對於小劉兒當然有一個熟悉、溫情到一下掉到了車水馬龍陌生裡措手不及的不同,過去的熟悉會讓他像偏僻地域的狗一樣對家鄉和家鄉的山路視而不見,矯情地在那裡閉著眼睛走路;而一下到了大都市換了一個陌生的環境,他馬上就無所適從趕緊把自己的尾巴給夾起來,它不知道在這個地點、時間、環境和麗麗瑪蓮的大堂裡該不該叫,最後的結果就是該叫的時候它沒有叫,不該叫的時候它「嗷嗷」地叫了兩聲接著就挨了兩腳,它接受了這個教訓當然對環境和變化就有特別的敏感、警惕和在意,它就用這種扭曲的狗的心情和眼光時時處處都在苦惱的心理來猜度和猜想我們現在的美眼·兔唇姑姑了。當然這又是一種好玩了。但對於美眼·兔唇這樣一個合體,環境上的變化已經引不起她的注意了。不管是在鄉村還是在都市,不管在故鄉發生了什麼環境上的變化,她都同樣快樂。鄉村有鄉村的快樂,都市有都市的好處。她到了哪裡都隨遇而安。這個隨遇而安不是對不同環境沒有遭遇之前的愚昧和無知,而是一切都見過一切都聽過一切都吃過一切都用過之後的想著也再沒有什麼可見可聽可吃和可用時的一種對環境的超脫,它不是偏僻鄉村裡小狗的閉眼,而是在大戶人家和麗麗瑪蓮看過門現在奄奄老矣的老狗在太陽底下曬著太陽時的休息──這時的閉眼,就和你在山村小路上的閉眼不一樣了。這時老狗回想當年,不要說你現在還顯得年輕和稚嫩的世界在花裡胡哨地變些什麼──你不管怎麼變在我眼裡都是一泡尿溲跟我對往日世界的回想和在心裡對世界的理想差得遠呢,這時它看到一隻小狗在變化的世界面前驚惶失措感到是多麼地好笑和可憐啊。因為你的可憐和準備不足,所以你在這個世界上總是對環境在苛求著由於這種苛求在你的內心永遠是痛苦的,而我現在不管呆在什麼地方從外在看如不如我的意我都同樣快樂。我現在在這裡所說的快樂和快樂頌就是建立在這種基礎上而不僅僅是對矯情的跨躍,世界上是不存在跨越的,不管是在社會階段上還是在人的心理上。故鄉成了風情萬種的都市,在我們還處在頭顱和骷髏時代的時候它悄悄發展了,這有什麼呀。這裡所說的沒有什麼不是在回想過去或是借古諷今、揚古壓今和借死人壓活人,而是說這種變化也很好現在也很好無非是在現在也很好的基礎上覺得過去也不錯所以說這變化沒有什麼。吃什麼喝什麼在什麼環境裡長大和受什麼教育對於我都一樣。坐在麗麗瑪蓮的大堂裡,我也不覺得比坐在過去的牛屋裡開會要好多少,坐在過去的牛屋裡我也不覺得它有一天就不該成為麗麗瑪蓮。住在偏僻的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這裡的「人」就是小劉兒,這裡的「回」就是美眼·兔唇。吃著這樣的食和喝著這樣的飲與把大軍開到都市萬民簞食壺漿來迎接是一個心情。當然我也驚歎了一聲故鄉的變化,但是這裡的驚歎就和剛才用肉手在額頭打著遮簷是一回事,不過是毫不費力的一種隨意用這種正常的驚奇來表現和表達我的不驚奇和毫不大驚小怪的心情罷了。我是在用驚奇來表達我的司空見慣。我是在用讚揚來表達我的平淡。我是在用走下飛機隨便說了一句和看了一眼表示我的什麼也沒看和什麼也沒說。繁雜擁擠的大都市,我怎麼看起來還是和過去種著黃的棒子和紅的高粱的田野同樣親切呢。當然接著就有一些像過去的劉全玉一樣有考證癖的人,當著美眼·兔唇的面在那裡解釋和考證都市的哪一處是過去的牛屋,哪裡又是過去的打麥場,哪裡又是劉家或是曹家和袁家的宅院,哪幾篇文章歸堆和哪幾個潮流又歸類把它們說成是歷史潮流,往地上刨一鍬就是秦磚漢瓦,隨便唱一口就是湯樂韶音,絮絮叨叨和洋洋灑灑,豈不知受了糾纏聽了匯報和絮叨的美眼·兔唇也只是莞爾一笑。這一笑和過去的傾城傾國的一笑又有不同。她不是在笑別人或是笑世界或是笑自己,她是在用笑來表示自己的漠然和去你娘的。她唯一的一句真心話和懷舊情緒看起來還留著沒有合體之前的一點情感尾巴終於露出來了是她有一天躺在麗麗瑪蓮的鋪蓋捲上自言自語這次不是對保鏢而是對世界說:
「只是看到陳舊的扣子,我還稍有傷感。」
當然這種情緒也是轉瞬即逝。但這一點後來又被小劉兒抓住大做文章,用來引證和旁證他的一系列觀點。這就有些小人得志抓住一點不及其餘了。世界是怎麼被人扭曲的?就是這樣被人扭曲的。但說起來真正扭曲的是這個世界嗎?錯了,恰恰也就是你自己罷了。你看著世界是這樣的,你就這麼做了,別人給了你一點你就抓住一點不及其餘編織陰謀和真理號召大家上當按你想的和理想的目標去做,也許一時得逞了,但是到頭來怎麼樣呢?當你的頭顱和骷髏也在田野風化和灰堆的時候,世界本來是照著你規定的方向走的,但走著走著就回來了,水流著流著就倒灌了,世界搖身一變又成了原來的世界,唯有你自己的身前的一點扭曲在成為歷史和我們後代的笑料,這時在歷史的迴光返照中可憐的就是你自己了。也正是從這一點認識出發,你抓住一點大做文章也就做了,你抓住一點寫進回憶錄也就寫了。如果我們每天怕你把我們寫進回憶錄裡,我們戰戰兢兢和謹小慎微,我們也就什麼都幹不成了,我們也就沒有今天的合體不要說合體恐怕連以前的同性關係都不會有──雖然我們現在的合體和以前的同性關係穿一條褲子還顯肥沒有任何聯繫正是在這樣認識的前提下,我們對小劉兒的一切不得體和不合時宜的做法、寫法和表現都一笑了之。以為美眼·兔唇真是在說扣子嗎?是說了扣子和說過扣子,有一點轉瞬即逝的懷舊情緒,但是你可知道這說的另一層含義是這個恰恰是沒有說這個呢,說這個恰恰是在顧左右而言他呢;或者一開始是說這個,但當這個句子只說了一個開頭或是說到一半的時候,也許話語的情緒和意思就出現曲折、轉折和峰迴路轉了呢?一開始說的是這個意思,但是話一出口就發現和表達的不是這個意思,正是因為不是這個意思,正是這種曲折、轉折和峰迴路轉的根本無法表達性,話一出口就不是自己了,不說這種曲折、轉折和峰迴路轉還好些,一說這個就更不是這個了,於是就只好或者純粹是出於懶意或者是無話可說和無處申訴也就照著原來的意思、話頭和話題給說了出來,就好像屎頭已經拉出來了,但這時發現拉得不應該是這個而應該是其它但是當換一個新的就更不是這一個的時候就只好照著舊的和原來的給拉出來了。但就是這樣一個屎頭,就被小劉兒給抓住了。小劉兒歷來是一個咬著屎頭打滴溜的人,你就沒有想一想,那樣一個屎頭,能夠吊得動你嗎?當我們拿著這樣一套理論來勸我們的美眼·兔唇的時候,我們發現連我們的勸說和安慰也是多餘的。這種多餘表現在美眼·兔唇並沒有因為這個批評小劉兒,倒是數落和埋怨了我們一頓,怪我們多管閒事而小劉兒正是因為他一切都理解的不對從來對世界都沒有理解對過所以他現在說的和做的一切都是對的。因為在錯誤的泥潭之中,比在正確的清楚之中還能更多地體現一些模糊狀態和似是而非呢。而我們合體人追求的人不就是這個境界嗎?就算他沒有這個境界,他犯的錯誤也都是無意的而不是清醒的,那就更好了,那就比清醒更接近模糊了。就算這一切都判斷錯誤,小劉兒是清醒的一切都是有預謀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那又怎麼樣呢?那也只能給我們帶來一些好玩。因為他跟我們是風馬牛不相及。看著一個在那裡有意打著屎頭滴溜的人,就好像我們在文字的寫作中遇到一個先鋒不撤退者一樣,就好像我們在牌場上遇到兩個特別認真的人一樣,就好像上課的時候遇到了不能交頭接耳不能打瞌睡不能自己選座位的教育制度一樣,我們充其量也就是感到好玩或者是更加好玩罷了。既然小劉兒是這樣一個既不懂事一切又是無意之中糊塗的好玩的孩子,為什麼還要批評他呢?該批評的不是他而是你們這些把握著教育制度的人。由他來書寫我們倒真是合適,本來這種合適性一開始我們還沒有發現和發掘出來,現在他越寫越好玩我們倒越是發現了。他最大的合適的地方也是符合我們合體人特點的是,他從來沒有在一個細節和一句語言上是描寫適當的,正是因為這種全部的不準確性,所以到頭來就是最模糊和最準確的了。他寫得越是驢頭不對馬嘴,就越是體現出我們驢頭和馬嘴的幾分相似。歷史從來不是由單純的一個作用力在推動著,那樣一走就偏和肯定會以偏蓋全,歷史就是在嘁嘁喳喳的合力中運動和滾動的。我們不理他就是更加理他,我們不回信就是我們對他(或她)(或它)有說不盡的萬語千言。為了這個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如魚得水,我們對這個世界的地理環境,人文環境,溫度,濕度,迎面吹來的空氣或是天上飛過的一朵流雲,我們都感到砰然心動和要對你訴說衷腸。當我們由於這種訴說找不到對像和言語的時候,當我們說不出和說出還不如不說的時候,當我們感到憋得慌、堵得慌、馬上就要有拉褲兜子感覺的時候,當我們感到對世界還有最後的一點擔心和恐懼的時候,當我們感到一切都還沒有妥當的時候──當我們感到模模糊糊的空氣就像是一層稠粥的時候,這時我們就像是溫暖的糞土裡的蚯蚓一樣,這也就是我們感到最最愉快對世界最沒有擔憂和後怕過了今天不說明天的感覺。小劉兒,不要聽信別人的嘁嘁喳喳和糊塗亂抹,我們對你來操作我們的文字和命運倒是更加放心。不要灰心,振作起來,接著寫你的。寫好了是你的,寫砸了是我的。美眼·兔唇舅母和姑姑又大將風度地說。──於是我們的小劉兒你就可想而知了,馬上又精神振作起來,就又得便宜賣乖和人來瘋,一開閘又摟不住了。他又模模糊糊和不知進退地寫道:
美眼·兔唇姑姑說完這兩句話之後,並沒有馬上下飛機,而是露了個頭和說了兩句話之後,又馬上返回飛機坐在馬桶上拉了一泡屎──美眼·兔唇說,這種寫法就很好嘛,這就是一波三折嘛;出來又進去露個頭又回來,就是欲東又西和指狗打雞嘛。這就有些似是而非和無所適從的狀態嘛。無所適從在以前的日子裡是一種無可奈何和消極的反映,但在新的時代按照新的價值標準,它就是一種不可多得的我們要積極追求的境界了。不要看著小劉兒沒有什麼,他的這種糊塗的不自覺的狀態,這種自作聰明和愛用小手段迂迴曲折的做法,恰恰在這裡歪打正著。可恥的人兒,每天早上當我們看著你們鮮紅的嘴唇的時候,我們就知道它在夜裡的舉動和作用。現在從它裡面,說出的竟是另外一種語言和它所要表達的意思。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過去的人還是有希望的,這鮮紅的嘴唇也是一種欲東往西不統一不連貫似是而非的花朵。清早的語言說出來就不是它要說的了,而夜裡什麼也不說不是一切都干了麼?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人還是有希望在一定程度上能和我們統一的。我們也是不說為好。白天不說夜裡的事,夜裡也不說白天的事。小劉兒,你接著往下寫吧。你讓我們看起來是那麼放心和開心。在美眼·兔唇的鼓勵下,小劉兒再接再厲和雪上加霜地就又寫了下去他在接下去的描寫上,馬上又給了美眼·兔唇一個驚喜和一個更加的開心。雖然這種描寫看得出來已經有一些做作和討好的嫌疑了,但是正因為這種做作和討好,現在看起來就更加地自然和連貫了:美眼·兔唇回到飛機上拉完屎之後,接著又走出飛機的暖艙──當她走出飛機肚子的時候,剛才美眼·兔唇給了我們一個驚喜,現在故鄉的都市的人民要還給美眼·兔唇一個驚喜,──小劉兒寫到這裡還賭氣地對故鄉幾千萬人民說:你們說我是在討好別人和美眼·兔唇,現在看我是在討好誰呢?我在描寫個別人物的時候,並沒有忘掉大局和人民;我在描寫一滴水的時候,並沒有忘記大海;我在描寫一場突如其來的戰爭的時候,並沒有忘記它的歷史背景。說著說著還做出不說和不寫的樣子給我們看。雖然我們知道小劉兒所以要這麼賭氣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表面上是暫時拋下個人在討好人民,但正因為這樣,他的人民到頭來不還是個人的一種陪襯嗎?雖然我們知道和明瞭他的這點鬼心思,但是我們在一個彎彎繞道理橫行的時代,我們不解釋不揭穿任其橫流就好像我們夜裡和清早的嘴一樣總比解釋和揭穿還要讓他的陰謀更不容易得逞呢。我們一解釋和一揭穿,他不知在這一點上還有多少本來沒有的文章要做呢。我們也是將錯就錯,我們也是故做沒有發現和沒有聽懂和沒有看穿的樣子說:
「聰明的孩子,你是同時在代表著我們的利益,我們已經看出來和領你這個情了,你就廢話少說和接著往下寫吧。」
這時我們開心地看出小劉兒是多麼地失望呀。他只好接著往下寫了,接著我們就看出他有些無精打彩當然無精打彩的背後也就是神采奕奕和精力充沛了。我們還是上了小劉的當。──剛才是美眼·兔唇給了我們故鄉幾千萬人民一個驚喜,當她回到飛機上拉完屎又走到飛機舷梯上時,這時整個大都市,可都是人民的天下了,人民還了美眼·兔唇一個驚喜──給我們一個機會,還你們一個奇跡,你剛剛把球打過來,我們馬上就把球打回去。美眼·兔唇的回去又出來給了我們一個心理曲折,現在當美眼·兔唇從飛機肚子裡又鑽出來的時候,剛才繁忙的大都市和各行其事的人們都不見了,飛機不飛了,車也不堵了,大街上一下就清淨了,霓虹閃爍的摩天大樓和街道頃刻之間就安靜了,幾千萬人民就趁著美眼·兔唇回去拉屎的功夫,各行各業各個單位、街道、酒店、舞場和妓院的人們都集合到了麗晶時代廣場上。戰爭狀態人們鑽防空洞也不會這樣快。拉屎的功夫就靜城了。我們的人民還是有經驗和有鍛煉的,一次被你們嚇怕了,第二次就訓練有素了。人民到廣場做什麼?是集會嗎?是聲討嗎?是直選嗎?是放焰火或是做戰爭總動員嗎?或者這些都不是,這些對於現在的我們都不是大事都可以暫時放下,現在唯一的大事,不就是載歌開舞歡迎我們的美眼·兔唇──迎接她少女離家老大回嗎?如果是這樣也就像那樣一樣──也就俗了,也就不好看和不好玩了,也就低估我們人民的智力說明我們跟不上美眼·兔唇的時代步伐連討她一個開心的能力和綜合國力都沒有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們離亡國滅種也不遠了。我們的人民並沒有傻到和愚昧到這種地步,他們做的和這一切毫不相干,他們一下就做到了位打到了點上和搔到了癢處或者正好相反正是到不了位和搔不到癢處一切和剛才的環境和主題沒有任何關係於是就更加似是而非和模糊了就讓我們的美眼·兔唇更加喜上心頭和喜上眉梢了。人民在幹什麼?幾千萬人民什麼也沒幹,只是在低著頭和抿著嘴做著和美眼·兔唇毫不相干的一種自顧自而又統一和諧千篇一律和千人一面的動物軟件體操。這和都市的節奏是多麼地不協調哇,在慢慢地,悠悠地,有些模仿和猜想性質地,說舉起左手都舉起左手,說抬起右腿都抬起右腿,說轉腰都轉腰,說提胯都提胯,柔軟地把手放到了自己頭上,又將兩隻手像河蚌一樣合在了自己胸前;像老鱉一樣縮回了頭,又像鮮花一樣開放了自己的花朵;像驢子一樣抬起自己的蹄子,又像屎克螂一樣慢慢地毫不慌張地推著眼前的糞蛋;突然,又像森林一樣都把手舉到了自己頭上,萬眾一心地怒吼了一聲:
「嘿──」
……
一下把天地和美眼·兔唇嚇了一跳。幹什麼嘛。好怕怕呀。有什麼不能慢慢說嘛。在驚嚇之中就有了驚喜。美眼·兔唇這時也不能不由衷地說:
「好好玩呀。」
「好開心呀。」
「就是過去的總統和秘書長,也不能把人民組織得這麼整齊。」
「怎麼我們到了北方倒有了南方的味道,到了南方倒有了北方的味道了呢?不管是從語言上還是從語氣上,不管是從環境上還是從地理上。什麼是顛倒世界和是似是而非呢?本我們以為自己已經那樣,我們一合體一切都顛倒了,我們還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還在那裡自樂和自虐,現在看這一切顯得多麼地膚淺。不看人民的軟體操表演我們還自得其樂,一看人民的軟體操表演我們再那麼以為不說這樣做會破壞世界的和諧還在其次,關鍵是我們自己就是在自欺欺人了。我們就是在誤自己了。本來我們以為自己已經很快樂了。但是不管以前怎麼快樂,都不如看到這個表演這麼快樂。笑得肚子疼和揉揉腸子就是快樂嗎?得看出有趣來。再做一遍,再做一遍!」
美眼·兔唇在那裡拍著手笑,要求人民再做一遍。美眼·兔唇確實快樂得像戴高樂機場上的一隻小兔子了。但是人民是不會按照你的要求再做一遍的,不會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人民是不會讓這個世界再出現重複雖然我們在歷史上屢次重複一切都是換湯不換藥但是現在起碼我們可以在軟體操上不重複。不重複並不是這個軟體操不可重複,其實美眼·兔唇不在的時候,我們一天一天也是這麼重複著,第一天看著新鮮和嚇了一跳,但第二天第三天再看也就沒有任何新鮮動人之處了。這時就嚇不了一跳和拍不起手感到好玩了。正是從這一點出發,正是從好玩和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你們感到好玩、新鮮和嚇一跳,讓你們口口聲聲地說「好怕怕呀」和「好好玩呀」,我們才不給你們重複。我們動作的不重複,就帶來你們讚歎的重複。重複對於我們雖然是最簡單和最易行的,但是為了給返鄉的姑娘一個故鄉已經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印象──不但是地理環境變得面目全非由阡陌的鄉村變成了風情萬種的大都市,我們的人文環境也與往日不同了──我們才有意不這麼做而要搞一些新的花樣和伎倆那就是暫停。看得出我們是有備而來而不單單是在憑著我們的感覺生活,雖然我們在以前的天天都是重複的但是起碼在美眼·兔唇下飛機的這一刻我們不能這樣。我們處處是新鮮的,我們的人民是好玩的。我們是開心的從此證明快樂的美眼·兔唇這個時候返鄉從家鄉的氣氛和環境不管是地理環境還是人文環境都是適宜的和來得正是時候,把歡樂頌放到這裡來表演和表現是選對了舞台和觀眾。不說你們讓我們吃驚,我們也處處讓你們吃驚呢。舞台之上和舞台之下不就處處交流和情景交融了嗎?如果你們不說「再說一遍」,我們就很有可能順著剛才的情緒再做遍,但是當你們說出這個請求的時候,我們把本來再做一遍的計劃也給取消了,我們就不再做一遍而一下停在了那裡。其實還有一個尾巴沒有做完呢,連這個也不管和斬斷了。誰讓觀眾已經拍了巴掌呢?誰讓他們以為節目到這裡就告一段落了呢?一般的樂隊到了這個時候等觀眾的掌聲過去還要接著將尾巴無恥地再拉出來,給觀眾一個大紅臉讓他們發出一陣自我解嘲的竊竊私笑聲,把責任都推到觀眾頭上當然留給自己的也是無趣──全場的無趣,但是到了我們手上就不這麼做了,雖然我們還留著一個尾巴,但既然你們已經讚歎了和鼓掌了,我們馬上就賭氣似地停止了演奏。我們不在乎剩下的尾巴,從鼓掌的效果我們甚至認為有這尾巴沒這尾巴都無足輕重或者這尾巴乾脆就是畫蛇添足和畫地為牢,斬斷它正好。責任在我們自己,觀眾一點毛病沒有,我們馬上就結束了和斬斷了。算了。一個宏大的樂章,也不差這一個尾巴。我們接著再換一個新的樂曲重新開始就不結了?給觀眾一個無知的滿足和心滿意得的感覺吧。我們不要自找沒趣地破壞我們音樂廳的氣氛。於是本來我們的軟體操還有一個結尾──說起來也夠精彩的,除了一聲「嘿──」之外,還有一陣陣的跺腳和跺地聲呢,但是我們一聽到「再來一遍」的興奮聲和喝彩聲我們馬上就把我們的跺腳給停止了。這個停止的本身不也讓美眼·兔唇吃了一驚嗎?「為什麼停止了?不是演得好好的嗎?」她果然在那裡瞪著兩隻大兔眼珠吃驚地問。也許這也可以看成是軟體操的另一種結尾和一種行為藝術吧。吃驚之後果然又興奮了。接著就有一種友好的期待就好像我們看著一場不管是精彩還是蹩腳的演出我們都會主動幫著那些蹩腳的演員使勁一樣,我們還是不關閉我們的電視機,也許下一個節目就是好的了。美眼·兔唇又像孩子一樣在那裡拍著巴掌當然也不無遺憾地說好玩,說開心,期待著另一個節目的開始和帷幕的又一次拉開。放心吧親愛的回鄉姑娘,這還只是好玩的一個開頭呢。接著還有更好玩的在後頭等著你呢。剛剛我們倏然不見,現在我們坐著麒麟和坐著大馬哈魚又回來了。隨著一聲「站起──」,整個世界一下又安靜下來。這個時候做軟體操的幾千萬人民馬上都成了木雕、泥塑和上個時代的骷髏樣。這個開場一下又給了美眼·兔唇一個震撼:好怕怕呀,我怎麼看著了我祖先的模樣呢?幾千萬人給一個人表演雖說在歷史上並不少見,還有更多的人給一個人表演呢,但是那些表演從來都是生龍活虎而沒有這種靜止和木呆的表情。現在就是靜止和木呆。還有目光──本來待原則、方針和路線規定之後他們才能朝一個方向看往一條路上走和往一個夜壺裡尿,不這樣規定他們就馬放南山和刀槍入庫,就亂來,就亂動,就故意不往一個壺裡尿或乾脆就撒了一地,成了一地尿液而不單是一地雞毛,雞毛遇到尿液就粘在了一起和黏在了一起,就成了一個團團和一個餅餅哩,讓你拆解不開,讓你越拽越粘和越拽越亂,人民也忒不是東西哩,雖然人民似水它能載著我們在船上載歌載舞花天酒地我們就是一種載波,但是人民不懂事起來也像倔強的驢子一樣說趵一蹄子就趵一蹄子,說狂風大作就狂風大作,說把我們的船搞翻我們的船轉眼之間就消失在汪洋大海。所以我們要給他們一個規定,規定一下衣著,言行,什麼是文明禮貌語言,什麼是不能說的髒話,特別是目光,該往哪裡看和不該往哪裡看;只有這樣規定著,人民才能出現片刻的靜止;但是現在不同了,美眼·兔唇沒有給我們規定什麼,她唯一說出的跟我們交流的語言就是好看和好玩,但是我們自己就對自己有所要求了,我們在木呆和靜止的同時,我們的目光就往一個方向看我們的勁就往一個地方使了。我們齊刷刷的剛才還在做軟體操的目光一開始並沒有往美眼·兔唇看,我們也是有策略和有計劃的,我們也是有理智和安排的,而不是一時的感情衝動就像小劉兒搞創作一樣,一切都是盲目的和自發的。自發的階段早已經過去了,我們一開始並沒有往美眼·兔唇看,我們一開始看著天際的別的方向,我們似乎是在看天上的一朵流雲,或是在看蝴蝶飛舞的線跡,我們若有所思又好像什麼都沒想──看著看著目光都散漫了一切似乎都是隨意的和無心的,這種靜止和木呆是自然的而不是人為安排的,平常我們就這麼看,就好像來了客人我們仍在吃家常便飯一樣,我們沒有特意的準備,這就使美眼·兔唇放鬆了警惕,她也跟著我們無心和隨意起來,這也是她剛剛吃驚驚喜和開心之後的一種休息、休養、休整、休學當然在我們的陰謀中就是一種休克。開心之後也是需要休息的,不管是演員或是觀眾,大幕是暫時要拉上的。我們用一種自然和休息使美眼·兔唇上了我們的當,她隨著我們的自然和休息就真的放下了她的心和鬆弛了她的神經──回鄉的姑娘,闊別故鄉多年的姑娘,你只知道和留意你自己的變化,你可知道這個時候故鄉就真的不是以前的故鄉了呢?真是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這變化不單是由鄉村變成了大都市更重要的是人的居心叵測的內心呢?在你松心的時候,我們可沒有松心;在你的目光隨著我們的目光真是在看流雲和蝴蝶的時候,你可知我們的目光的餘光可是在看著你和觀察著你呢。時候終於到了,機會終於來了,高潮過去一段時間了,人們休息得差不多了,接著該給他們再來一場和再露一手了。又該讓他們吃驚了。當我們散漫的目光已經漫無邊際和漫無目的地飄散在天空和故鄉的角角落落的時候,當美眼·兔唇這姑娘的目光也已經隨著我們的目光淹沒在我們的目光裡的時候,當她已經徹底放鬆警惕認為世界就是這樣了已經沒有什麼新花招軟件動物體操就是故鄉的唯一保留節目的時候,她已經沒有什麼大的期望和昏昏欲睡的時候,就算她多一下心,也無非是想著接著說不定還有一個突然的像過去一樣的吶喊大不了吶喊相似吶喊的內容不同就是不吶喊頂多也就是突然的跺腳和跺地罷了;雖然再有這樣一個由靜到動的突然還會給老姐姐嚇一跳讓她吃一驚給她帶來一個新的驚喜,但是這和前邊的驚喜畢竟大同小異屬於同一個路數吃驚也吃驚驚喜也驚喜但是吃驚驚喜之後還是覺得這一切都是過去的重複和常見,接著就會感到有些灰心、沮喪、懊悔和反悔,這當然就不是快樂和快樂頌了;所以我是不會上這個當和吃這個驚的,你就是跺一下腳黃河就讓道摘一片雲拿下來就擦汗站在麗麗瑪蓮酒店的樓頂上對著太陽就吸煙我也不會上當和驚喜了。我已經到頭了和過癮了,早一點收起你們的那一套吧。美眼·兔唇姑姑的思路當時是往這一個方向或是那一個方向發展的,她覺得我們故鄉就像歷史上的任何以前和昨天一樣,都會重複歷史和換湯不換藥,但是我的姑姑,你出門也有一段時間了,如果打個比方你是出嫁的話,由你的出嫁到你再回娘家,你還是過去的你嗎?你不但少女的身子沒有了,你身上的皮膚和細胞不也新陳代謝了好幾次嗎?就是你是過去的你,你也以為弟弟就是過去的弟弟嗎?我就不能給你一個新的驚喜你以為你開始了合法的兩人生活你就掌握和看透世上的一切了嗎?我們就真是除了由靜到動才能再給你一個新的驚喜嗎?錯了姐姐,你變了我也變了,允許你變就得允許我變,你只是自私地和自以為是地只是對你的變化做了思想準備和這樣要求世界和故鄉,而忘了和忽視了世界和故鄉的變化也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我們就是沒有由靜到動,我們就是一直在靜著,我們既沒有再吶喊,也沒有再跺腳,我們的目光一直到你懷疑的時候都是散漫的和毫無目的的,都是亂射在天上和空中的一道道線條,就像陣地前沿夜晚對著天空亂射的一道道探照燈光一樣。哨兵在這探照燈的映照下來回走動。一切都如同白晝嘛,一切都很正常嘛。連掌握一盞盞探照燈的小伙都打起了哈欠和來了睏意。「都已經三更了吧?」「該換崗了吧?」一個端著卡賓槍或自動步槍的哨兵對另一個端著卡賓槍和自動步槍的哨兵說。這時大家就理所當然和按照世界和生理的正常週期自然而然地放鬆了警惕。潛伏在周圍草地、草叢、泥潭和沼澤之中的千軍萬馬和我們的群眾,這時卻精神抖擻地等著哨兵說出這句話和現出這種神情和狀態呢。我們已經從昨天晚上埋伏到了現在的三更和雞叫,我們就等你打盹和犯困呢。我們就等著在這個時候突然出擊奇襲鬧你個出其不意呢。美眼·兔唇現在站在飛機的舷梯上就是那個拿著卡賓或自動步槍的哨兵,而我們就是表面上看著很平靜是一片黎明前的靜悄悄的田野和草叢裡面埋伏著的奇兵和千軍萬馬。我們就等著美眼·兔唇在高處飛機舷梯上像哨兵在崗樓上在那裡打盹犯困和不耐煩了。這樣的時刻說到來就到來了,美眼·兔唇打著哈欠看著廣場上木呆的泥塑和骷髏說:
「看來就這樣了,不會有什麼新花樣了!」
「初看這樣木呆的泥塑還有些好看和恐怖,但時間長了,看上去也就有些呆板和缺乏新意了。看來靜中求靜還是不行,還是剛才的動中有喊要好玩和開心一些。」
但她哪裡知道,她的這句話就是我們接著採取行動的信號哩。我們把我們接著行動的信號安到了她的身上,而不是我們自己在大軍反攻之時往天上打信號彈,信號彈是敵軍給我們打響的,這樣開始的本身不就是一種不凡嗎?我們就是要在這樣一個信號下開始我們新的行動。不是說由靜到靜不行嗎?接著我們就開始由靜到靜的另一套表演了,就讓你不單得出由靜到動可以受到驚嚇和獲得開心的結論,由靜到靜我們也同樣可以做到這一點甚至比剛才還要嚇人一些呢。在美眼·兔唇憑空議論著我們張著的大嘴在那裡還沒有合上的時候,我們只是剛剛聽完她的話和看到我們行動的信號彈,當這個彩色的紅的和綠的信號彈的彈跡還在往天空上方飛行而不是已經走到頂端在那裡閃一個光又開始往下掉落的時候,我們的行動已經開始了。散漫馬上結束了,萬眾馬上一心了,而這一切都不是在過去的萬馬奔騰的俗套中完成的而是在悄無聲息的過程中聚集的,甚至連一聲咳嗽和一個噴嚏都沒有,有鼻炎的現在也停止了吸溜。我們不是統一別的,就是馬上把亂射在天上的探照燈光也就是剛剛還在天空中、流雲上、蝴蝶線跡上的千百萬人的各自為政的散漫的目光給收縮回來和統一起來,你想嘛我的姐姐,千百萬人的目光如果一下子在廣場上給收成一束,現在說看什麼地方都看什麼地方,說轉動一下千百萬人的眼睛就像是上了油的軸承一樣都向一個方向偏向零點五度,說是零點五度,零點六度都不成,零點四度也不成,讓它集光和集束,都千遍萬遍和千呼萬喚地打在一個地方,都聚了光和聚了焦,你想這個被聚光和聚焦的地方會發生什麼情況呢?怕也就是像炙熱的夏天裡太陽聚光鏡之下的一張紙吧?這張紙現在在哪裡?我們的光都集中起來要打向哪個地方?就集中和打向美眼·兔唇剛剛張開還在打著哈欠打得還是前半截還在繼續開張而不是往回閉的那張嘴上和那個張開的黑洞裡。靜俏俏的廣場什麼聲響都沒有,看不出在炙熱的陽光下還有什麼異常,狗該張著嘴吐舌頭還吐著舌頭,但這時我們看著飛機舷梯上的一個獨獨的黑洞裡怎麼突然就閃亮了呢?接著怎麼就冒了煙和起了火,馬上就是滿嘴的燎泡和一聲恐怖和淒厲的驚叫聲呢?我們廣場上還是靜俏俏的和和平的,怎麼就聽到那個自以為世界上不會再出現什麼意外和新花樣的人,開始在那裡突然地、極力地、恐怖地、聲嘶力竭和歇斯底里地大叫:
「啊──」
「噢──」
「呵──」
「不得了了!」
「嚇死我了!」
甚至:
「救救我,馬上就要燒死我了!」
「我可憐的櫻桃小口呦!」
…………
到了遊戲結束,我們得意地問美眼·兔唇:
「怎麼樣姑姑,還是低估了我們、世界和故鄉的變化了吧?」
美眼·兔唇馬上承認:
「這比剛才的動物軟件體操還要刺激、驚嚇和恐怖。好怕怕呀,比剛才還怕怕呀,當然也就更加好好玩和好開心了。」
接著有些慚愧地承認:
「看來還是我把自己估高了和把叔叔大爺們說低了。一切都是小妮子錯了,爺爺奶奶沒有錯。」
說完這個,還捂著她胸前的大奶在那裡心驚肉跳呢。接著她就更加覺得歡樂頌的演奏地點是選對了。雖然我們對故鄉和叔叔大爺們一時看錯了,迷失在人群和群眾之中,但是這不也從反面說明我們在大的方面──對世界的表演地點還是選擇對了嗎?小的方面錯了,大的方面就更加對了──我們對這些合體人還真是沒有辦法──她這麼一想,也就想不起自己的錯而只是考慮自己的對了,想不起自己的小錯而只是考慮自己的大對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她又是快樂的。但接著她也從我們目光的熊熊大火中看到了我們目光的另一層含義,這目光就不是過去故鄉的單純的、單薄的、單一的癡呆目光了,除了感到恐怖和好玩,還有其它更複雜的一面呢,還有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呢。每一句話都大有深義,每一個目光都別有想法。這不能說明別的,只能說明是我們的境界到了。是時候了。該動手了。世界因此就雜蕪和繽紛起來。多麼好的溫度和濕度呀。多麼好的空氣呀。過去說散步的最好時刻是早晨或是傍晚,小劉兒也說大家產生在這個時候,他不相信白天和黑夜,他就產生在似是而非的早晨當然主要是傍晚,現在看事情又發生變化了,現在散步的最好時刻是上午的十點來鍾和下午的三四點鐘。目光癡呆倒還有些癡呆。但是癡呆的目光中還大有深意,這本身就讓世界感到吃驚和驚喜。真是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以前這麼說也許是表面的和膚淺的,現在這麼說就變得有內涵和深刻了。就是山山壑壑沒什麼阻礙了。眼眵之中還有轉彎,烈火之中還有冰冷,剛才正在哈哈大笑,你以為他是一個簡單的愉快和開心一下就笑到底了,誰笑到底和笑到最後就是最大的贏家,但是不,他笑到一半突然就不笑了,就戛然而止和突然消失了,就憋那了,就停那了,就不說以前不顧連續說轉折就轉折說變化就變化了,剛才還在哈哈大笑,轉眼之間就不笑了,就立馬低頭沉思和接著就潸然淚下了,就一個人在那裡傷心了,就「吧嗒」「吧嗒」落下淚珠了。而且這淚珠還不是一般的淚珠,一下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嘩啦」一下全散落了。因此就大有深意和居心叵測了。孩子心裡不定有多少委屈呢。笑著笑著突然就落下淚來了。可憐哩。現在癡呆的目光就不光是癡呆了,癡呆一轉向接著不就是疑問了嗎?火是我們的集束發出的,接著就燃燒到了你的口裡和你的心中,但這集束不是發完就完了,不是到那裡就結束了,火就是火了,著了也就算了,不是這樣,火裡還有冰呢,還有疑問呢。集束到了那裡並沒有停留接著還要拐彎和折回來呢。就像是釣魚的魚鉤吧,垂到水裡是為了拐彎,放下去是為了收回來,當然回來就不能空回來,就要從去的方鉤回來一些和倒回來一些什麼。下去的鉤都掛滿倒刺,一根線上掛了十幾個鉤子。現在我們的火「撲」地一聲到了你的口中,接著我們還要像魚鉤一樣折回來呢;去的時候是火,回來的時候就是冰了。要鉤住你的心和你的話兒──當然要鉤的心和鉤的話兒多的很,要鉤就鉤一個複雜,知心的話兒鉤不完,但是複雜裡面還有一個主流,諸多複雜的矛盾之中還有一個主要矛盾。現在這個主要矛盾和關鍵的矛盾就是:
我們故鄉不管是從地理環境到人文環境,不管是從溫度還是濕度──我們都給你準備好了,現在我們想知道的是:姐姐,你出嫁也很久了,你現在回故鄉是幹什麼來了?從過去同性關係者回故鄉開始,一撥一撥的人回來的也不少了,你是和他們回來的性質一樣是換湯不換藥呢,還是另有什麼高招和別出了什麼新裁呢?當然我們知道現在時代已經發展到了合體,你肯定有和他們不一樣的地方──那麼這個不一樣是什麼呢?──且慢,我們知道你會這麼回答,你脫口而出的會是:
「我是演奏歡樂頌來了。我和過去回故鄉的人不同之處在於,過去回來的人帶來的都是痛苦和愁眉不展,一個個都不開心,現在我回來卻給自己和大家帶來了開心和歡樂,帶來的是恐怖和驚喜。」
我們知道你會這麼回答,但是你考察和考驗了我們這麼長時間,現在也該我們考察和考驗一下你了。很明顯,這個回答不是我們希望聽到的,我們不希望我們的火在你嘴裡放射出那麼強烈的光芒之後,拐一個彎轉一個向接著就反照到我們身上。我們聽了這個回答之後,就像一個奄奄一息死到臨頭的領袖一樣,你這個後繼者的回答雖然是對的,但不是我要聽到的我也會把我的頭轉向另一個方向,我不希望在你們討論我的身後事時,說出這樣的廢話:
「我們一定要繼承領袖的遺志,把他未竟的事業進行到底。」
我想聽的是:
「如果你一旦離開這個世界,馬上就會天下大亂和軍閥混戰!」
聽到這個,我才開心的笑了。話是糙點,但話糙理不糙呀。看著下的是一個鐵鉤,其實到心裡以後就像是一根羽毛在胡嚕你的耳朵眼兒。現在我們要的不是第一種回答不是要你回答來給我們演奏歡樂頌,而是要你的第二種回答也讓我們驚心動魄一下給我們一個恐怖。
美眼·兔唇姑姑就在飛機的舷梯上苦笑了。她搓著自己的手,似乎感到有些為難。面上還有些羞澀和不好意思。本來帶的就是這個,還能說些什麼別的和演奏些什麼別的呢?而這表情正是我們所要的和盼望的,於是在大家靜止許久噴火許久之後,不是為了美眼·兔唇的回答,而單單就是為了她的羞澀,我們又齊聲呼了一聲:
「喔──」
……
倒又把美眼·兔唇姑姑嚇了一跳。於是她就更加不好意思臉上更加羞澀了。真是艷如三月的桃花呀。我為什麼來呢?我為什麼回娘家呢?當然不能說是來演奏歡樂頌,要說一些有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詞語不足以包含的東西。本來這也是我的強項呀,但是事到臨頭,就有些口餒和不知如何是好。當然這也證明我們一下就戳到了她的痛處上。話一出口,就不是她自己了,所以遲遲不能出口呢。如果是這樣,這羞澀就又有一層哲學上的可愛了。當然她可以隨便回答一些毫不相干的話,一下就能把歡樂頌給繞開。而這話因為它的毫不相干,也就更加具有我們意想不到和猜想不透的深意。本來是沒有深意的,但越是沒有深意的東西,在一個營造了一種深意的氣氛中它就更加具有它本來所沒有的東西。你到聯合國和總統府幹什麼來了?我就是為了喝口水。本來就是為了喝口水,但是這個喝口水讓你想起來,肯定不單
單是喝水吧,肯定還有別的意思也就是大有深意吧?按照這種思路,美眼·兔唇可以說:
「我是喝水來了。」
「我是吃菠菜來了。」
「我沒有別的事,我就是來打一串小棗。」
「我就是來洗一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