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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7、劉老孬回憶錄(節選) 文 / 劉震雲

    ……我叫劉老孬。和小劉兒是一個故鄉。我是他舅。我的回憶錄能夠登在這裡,也是和小劉兒鬥爭和討價還價的結果。現在的小王八蛋可狡猾了。當然他再狡猾也狡猾不過他的娘舅。不管在歷史上或是現實生活中,不管在政界或是在民間,不管是路小禿這樣的綠林好漢或是像小麻子這樣的城頭不斷變換的大王,關鍵時候他們都在那裡喊:「娘舅,救救我。」這個時候他們被人反綁著,而不是娘舅被人捉住處於尷尬地位去求他們。我沒求過他,他倒是因為和我的靠近明裡暗裡沾了和叨了我不少光呢。不管是在村裡牛屋旁的糞堆上,或是在麗麗瑪蓮的大堂裡,只要他一出現,人們首先說的肯定不是「小劉兒來了」──「小劉兒」這個名字在人們腦海中算什麼呢?甭說是小劉兒,就是瞎鹿來了又怎麼樣呢?當然,一些不懂事理和不明真相的群眾會讓他們簽名,但是他們能給人們帶來什麼呢?無非給你帶來思想混亂;本來大家活得好好的,他們故意把人們那點噁心事和陰暗心理給挑出來和挑明了,給大家添一點噁心,就像喝醉酒的第二天,他又讓酒嗝湧上來的一樣。但群眾的覺悟也是一時難以提高呀,還是有一些不明真相的人買他們這個隔夜的酒嗝的賬。社會多複雜呀,群眾有時是多麼地盲目和大意呀,一時抓不緊他們就上了壞人的當。任何麻痺大意的想法和麻不仁的表現都是不對的,不然我們一寸一寸的陣地就要丟失就像我們一不經意我們同性關係的故鄉也會倒退反水和丟到過去的頑固勢力和時時刻刻想復辟異性關係時光的人手裡。我過去的兩個老婆的變他、演變和反演變的鬥爭不是一個生動的例證嗎?我們不能讓生活中的小劉兒和瞎鹿出現得多了,傳媒特別是電視轉播要注意呢。誰把握著人民和歷史的發展方向呢?是我們而不是他們,是我而不是他。我當秘書長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小癟三;僅僅因為和我的靠近,他就成了一個特別的人了。他寫的幾本小冊子,後來為什麼暢銷呢?人們並不是看他寫得怎麼樣,只是聽說這是秘書長他外甥寫的,一定特別有趣,該不是秘書長的回憶錄吧?該不是秘書長的授意或是有什麼背景吧?他打著這個旗號,漸漸地也就混成了一個人物但是他怎麼成為這個人物他直到現在還不自知和沒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呢。他以為一切都是靠自己奮鬥取得的呢。世上竟有這樣厚顏無恥的人。過去我不相信這一點,現在我終於相信了。──他出現在人們面前,人們首先不是說「小劉兒來了」,而是說「秘書長他外甥來了」;在記者招待會上,記者們首先不是問他的書怎麼樣,他個人生活怎麼樣,而是問他的娘舅怎麼樣:「最近秘書長的身體怎麼樣?」「聽說他患了感冒是真的嗎?住院了嗎?引起鼻竇炎了嗎?用做手術嗎?」等等──這還不說明問題嗎?但他卻執迷不悟。如果他乖巧的話,我也不會在這裡跟他計較,舅舅的影響在這裡擺著,外甥因此叨了些光,不算話題;托我洪福的也不止他一個,而是整整一個家族。誰讓他是我的外甥呢?只要他是我的外甥,他從生下來那一天起,就是一個名人,大家嫉妒也沒有用。讓我嚥不下這口氣和惹我老人家生氣的是,當別人明明是問我的情況而不是向他提問的時候,他的心理這時還格外的不平衡接著就格外的陰暗和卑劣了。這個時候他並不回答我的問題──當然就是讓他回答他也回答不了一回答就會出問題,他和我的日常接觸並不頻繁──他見我一面也難呢──我說的僅僅是他的態度。這個時候他並不回答對我的問候和提問,而是像發情的公驢一樣朝天上眥一眥嘴唇和露一露他的兩排公牙,然後做出和我很熟時刻不離我左右的外甥模樣,做出並不把我這些生活瑣事放到心上反倒嘲笑提問人的表情──這些問題只夠他眥一眥牙的,接著就把問題越過我引到他身上去了。這種卑劣的手法掉了我不少威信和選票呢。他的外甥都是這樣一個傻冒,他本人還能聰明到哪裡去呢?人們看他在那裡像小丑一樣地眥牙,都不懷好意和會心地哄堂大笑了。這是笑他呢還是笑我呢?這時他把我的生活瑣事就當成了他的生活瑣事了。你的生活瑣事沒有人關心,你感冒不感冒、住院不住院礙著我們的蛋疼,你少出兩本污染精神的書,說不定對淨化我們的社會和心靈還有好處呢;但是我們的秘書長就不同了,他是我們這艘大船的船長和羅盤呢。如果船長和羅盤感冒了和出了毛病,我們全體乘客不都要翻船和葬身魚腹了嗎?我們關心我們的船長和秘書長就是關心我們自己,我們的命運繫在他的身上當然沒有繫在你的身上所以你就是這個態度嗎?──這才是讓人神共憤群眾憤怒我也憤怒的地方。這才讓我看出他的本質並不是見了我就搖尾乞憐喊「娘舅」的一種狀態呢,他背後還藏著刀子呢。別想往我眼裡揉什麼沙子。凡是往我眼裡揉沙子的人,到頭來都沒有什麼好下場。我從小看你長大,你的那些花花腸子我還不知道嗎?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麼屎。在我和他的交往上,我給大家舉一個例子。我們在一起呆的有限的時間裡,我也是出於好意而不是為了故意給他出難題和讓他尷尬,我為了教育他和測驗一下他的智力當然也包括教訓他一下讓他知道自己到底能吃幾碗乾飯世界並不是到此為止你不能總是坐井觀天還要知道天外有天和人外有人了,我給他出了幾道智力題。當然我沒有給他出大的難題,如果我給他出我日常工作中秘書長工作中的難題在我處理起來也是得心應手現在把這些問題放到他的面前,豈不一下就讓他墮到五里雲霧之中如果我這樣做就是在智力上欺負人了;我只給他出了幾個生活中的而不是政治上的小的而不是大的常見的而不是他見不著的──在他一生中有多少他見不著的世界上的景致呀──形而下的而不是形而上的小小的謎語讓他猜一猜藉以測驗和開發他的智力。這可以吧?而且我跟他說話的時候和顏悅色,首先還徵求了一下他的意見,如果他願猜,我就出,不願猜你個人要失去這個提高的機會我也不管。當然這個傻冒一下就上當了。他自做聰明地馬上就躍躍欲試地要跟我比個高低──他就是這麼不自知,你能有什麼辦法呢?──他把袖子捋了起來。這就不能怪我欺負他了吧?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吧?我就微微笑著點了點頭。接著我們就開始猜謎語了。這時我讓他猜謎語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他已經是一個成年人照常人看來還是個稍有建樹和稍有一點名氣的人呢,他自己也感覺自己是一個有頭有臉的人而不是一個還沒出頭和出道的人所以他以為我們就可以平起平坐他就有資格來和我平等地玩耍、玩笑和猜謎了。他一下把精力不是集中到猜謎上,而是把精力和興奮集中到可以和我來猜謎上。這個時候他的思想就像是一匹野馬已經奔馳到九霄雲外和將來的日子裡了。這是一個多大的資本呀,我和秘書長在一塊猜謎語。接著他就會在記者招待會上說,這個劉老孬呀,真是招惹不得,也不管我的忙閒,就讓我和他猜謎語。於是聽眾大眼瞪小眼也就把這場較量當成兩個名人之間的交往和世界上的名人軼事了。兩個偉大的人物,原來也像哥倆兒一樣經常在一塊猜謎語玩和我們平常百姓人家一樣有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天倫之樂嗎?他的陰謀一下就得逞了,通過一個猜謎一下又和我並駕齊驅了。現在你們知道小劉兒的名氣是怎麼來的了吧?我在和他猜謎之前,就把他的畫皮給戳穿了;我在和他玩耍之前,就和他把階級陣線給劃清楚了。我就是我。他就是他。他永遠不能代表我。當然我永遠也不會去代表他。為了回憶錄中廣場上一個智能的歸屬,他事後跟我爭議了多少年?最後還是我比他大兩歲因此也就沒有和他計較──我要和他計較這一輩子該計較的事多了去了──光是幾個自己明裡暗裡的老婆和你計較嗎?就是你的外甥,在這個世界上也不放過你呢。處處得過的小心和過的經意,弄不好就會被別人給利用了。都說當一個人難,那麼當一個名人和名「女人」就更難了。難還不止在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上,更多的是在一些個不值一提和說不出口的細微末節上呢。讓外人聽起來,好像我在欺負外甥他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一個老舅,還和自己的外甥爭長道短;可是我總不戳穿他的畫皮,總讓他借我的名義在外招搖撞騙,時間一長我也招架不了哩。何況我可以不和他爭論,但他可是時刻沒有停止和我明爭暗鬥呢,他並不比我兩個老婆好多少呢。我歷來是把他當作我的第三個老婆來處理的。我並沒有對他進行過什麼反擊,我對前邊的老婆還動用過封鎖和暗殺──當然最後也沒有成功了──而且把暗殺的任務交給了我這個外甥,我當初的想法也是以毒攻毒,當然我也知道最後的結局──這個無用的東西也只能是不了了之,我只是看著開個心罷了──我對他並無封殺,僅僅是讓他猜個謎語。我也是舉重若輕啊。我用一根小小的繡花針,一下就扎破了他牛皮大的氣球。我兵不刃血,就讓他在大家面前出了醜和現了原形。當時正是大地返春的初春季節。小草開始抽芽了。在遠看田野上一片翠綠近看卻什麼也沒有還是一片光禿禿──那座著名的村西的土崗上,我給興沖沖的小劉兒出的第一個謎語是:

    「遠看是個燈籠,近看還是個燈籠,還看見很多大窟窿,打一物。」

    這是第一個也是最簡單的。我把簡單的放在前頭。他聽了以後,也滿有把握地把手放到下巴頦上背著手在海邊來回走動著思考──一副君臨天下的偉人模樣呢──單從這動作、身體語言和他的表情看,他還是年輕呀。我剛鋒芒小試,他就拉開架式要和我決戰了。他就要掉到他年長的老舅給他設下的陷阱裡去了。這個時候我暗自竊喜我是多麼地成熟他又是多麼地年輕和浮躁啊。他還沒有到達從容的地步呢。終於,他臉上露出了自得和圓滿的笑容:

    「是一個破窯吧?」

    我理所不然地搖了搖頭。

    他又說:「要不就是我們旁邊破舊的牛屋。」

    我又堅定地搖了搖頭。

    這時他的神色就有些發毛了。兩次沒猜著,他第三次就有些慌張和沉不住氣了。就像任何事物一樣,有再一再二,還能有再三再四嗎?這個時候他就沒有自得和圓滿的神色了。當然這一切也都在我的預料之中──我僅僅利用一個謎語和一個兒童遊戲,就把他逼成了這個樣子,如果我把當秘書長的一些手段和戲法拿出來,他哪裡還有生存的餘地呢?我端起茶杯,平靜地吹了吹浮在上邊的茶末和枝節。著急頂什麼用呢?兒童遊戲之中,蘊藏著多少人類的智能和辛酸呀。他的汗出來了。但我說:好戲還在後頭呢,出汗還在後頭呢。你不是搞文學的嗎?現在我就讓你搞一下文學和出汗,我的聰明的孩子,憑你怎麼折騰,還能跑出娘舅的手心嗎?我含著一絲肌肉的微笑,用嘴角向他努了努和意識了一下:你接著往下猜呀,事情還沒有完呢。他一邊擦汗一邊看了我一眼,結結巴巴地說:

    「娘舅(這個時候他開始給我叫娘舅了。我聽到這個稱呼感到陌生得很。不要這麼早就露出本相嘛。事情還剛剛開始嘛。聽到他這叫聲,我連眼皮都沒有抬。我哪能那麼心慈手軟呢?我哪能為了沽名學霸王去當東郭先生和當被蛇咬的農夫呢?我的老婆給我的教訓還不夠深刻嗎?接著猜你的吧,我這裡還等著呢。我甚至做出了不耐煩的樣子。我的可憐的小劉兒外甥,這個時候一邊觀察我的神色,一邊結結巴巴和試探著說),要不就是一隻紙蛤蟆?」

    這就更不沾邊了。當他還要紅頭漲臉接著往下猜的時候,我就用手理所當然地制止了他。事不過三。該你尷尬和慚愧了,我能在一個小小的遭遇戰裡和你盤桓過久嗎?當外甥掉到一個泥潭裡不能自拔的時候,還不允許老舅當機立斷把他打撈出來嗎?我慢悠悠地說:

    「你不要猜了,照你這個思路,就是一直讓你猜到天黑,你也猜不出來。我告訴你得了。我們重新開始──遠看是個燈籠,近看還是個燈籠,還有許多大窟窿,這不是一隻破燈籠嗎?」

    他目瞪口呆地愣在那裡。他甚至有些想急了,他甚至想說,這叫什麼謎語?說一個燈籠,猜出來還是個燈籠,這成謎語嗎?但我要的就是這個出其不意和攻敵不備呢。難道不是一隻破燈籠嗎?他想了想,火到底還是沒有發出來,只好自認倒霉地承認確實是一隻破燈籠。這時就有些懊惱了。我臉上露出了不易覺察的微笑。我接著說:

    「接著再往下猜。咕嘰,打一農場動作。」

    他又在那裡抱著腦袋想。這時他就比剛才認真多了。他不敢浮躁和大意了。醫治浮躁的最佳良方是什麼呢?就是給他猜一系列的謎語。允許他思考,允許他考棋,允許他考謎和考這個世界,我喝著茶等著你。終於,他迷迷瞪瞪和慌慌張張(你迷瞪和慌張個什麼呢?但是凡和我接觸的人,時間一長都要犯這個毛病。)把手從頭上移開,用眼睛盯著我,當然也不敢正面肯定而是試探著說:「是不是一腳踩到泥裡去了?」

    我堅定地搖了搖頭。閉著眼睛(我眼睛並不與他對視)說:「再猜」。

    他又抱著腦袋在那裡想。突然嘴角露出了會心的微笑,這時就不是迷瞪而是輕鬆了,好像一下子終於明白了我的思路和話語指向,他滿有把握但是因為上次的教訓還是不敢肯定而用商量的口氣說:

    「我明白了,是床上的動靜吧?」

    說完,還淫猥和不易覺察地看了我一眼。當然,本來這個謎語他是猜對了,而且因為這是第二個謎語,也是故意給他出的簡單一些故意讓這個傻冒猜著給他一點甜頭讓他繼續上當,給他一個小便宜是為了讓他跳下更大的陷阱,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如果一路讓他猜不出來,這個遊戲也就玩得沒有意思和沒有趣味性了。形勢一邊倒,你純粹在玩一個傻冒,恐怕台下的觀眾也就興味索然和要開始走人和開始打哈欠了。一場遊戲玩下來,不但自己很興頭,輸給你的敵人也玩得很興頭和口服心服那才叫玩到了家。這就是大玩家和小玩鬧的區別。我不是一錘子買賣,不是永遠讓你猜不著,我還故意讓你猜出來一把;一切都不讓對手猜出來在世界上是容易的,你讓他偶爾猜出來接著就又猜不出了那在世界上才艱難呢。一個人在世界上做一件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咕嘰」一聲,就是一個床上動作。我準備向他祝賀和承認現在是一比一,接著兩人不分勝敗地再猜下去。但當我看到他臉上露出淫猥的表情如果僅僅是淫猥也就罷了但是在淫猥之後似乎還藏著因為這一個謎語的猜出他今後就可能把握這個世界特別是把握住我的時候,就好像一個領導看到自己培養的接班人現在露出一些蛛絲馬跡竟是一顆埋藏到自己身邊的定時炸彈的時候,他的心勃然地就憤怒了。不能這樣。如果承認了他所猜的正確,不就一下長了他的驕氣和助長他陰謀的實現了嗎?這顆炸彈不就要爆炸或者不爆炸倒是埋藏得更深了嗎?本來只是想給他一個甜頭我們給他挖一個更深的陷阱,現在他利用這個機會給我們埋藏了一個更深的炸彈,事情不就適得其反和得不償失了嗎?陷阱沒挖好倒是挨了一炸彈嗎?本來你猜對了,我現在倒不能承認;本來我是要承認的,但現在我改變了主意。本來「咕嘰」是一個床上動作,現在就又不是一個床上動作了;本來是要上床的,現在就又下床了。而且妙還妙在,我所有的這些思維活動,臉上一點沒有露出來。我不是一個喜怒形於色的人。我的臉上沒有表情,這就讓對付我的人難辦了。如果我臉上早早有了一個表情,已經露出是一個床上動作現在想改這個表情不就難了嗎?我的臉上沒有陰晴,我的臉上沒有是和不是,不管是和不是,我臉上的表情都無需改變。我在沒有改變臉色和眼睛深處的情況下,就對這「咕嘰」和床上動作搖了搖頭。這一搖可真把小劉兒給搖傻了和搖憤怒了──當然他的憤怒也是有道理的,本來就是一個床上動作,現在怎麼又變得不是了呢?本來是滿有把握的,現在煮熟的鴨子怎麼又飛了呢?他還是年輕呀,他臉上立即就有了表情。他急頭扯臉地開始與我分辯和對證:

    「『咕嘰』一聲,我說踩到泥裡你說不對,現在到了床上你又說不對──明明對卻說不對,如果是這樣不實事求是和遊戲得沒有規則,一切還都是獨裁國家的法律和制度,你把握著最後的解釋權,那我就沒有什麼活路和永遠也猜不出來了(看來他是真急了)。現在我也不猜了,讓你說,你說『咕嘰』不是床上動作是什麼?」

    他又上了我的當。到了關鍵時候,他又自動不說讓給我說。你剛才還在反對獨裁,現在就又自動恢復到了獨裁。我還沒有恢復你就自動恢復了。你讓我說,我不就可以想怎麼說就怎麼說了嗎?一切不都又照我的思路來運轉了嗎?怎麼一到關鍵時候,你就又顯出你的小孩脾氣了呢?這可是你讓我說的。這可是你把解釋權送到我手上的。我說之前,還捲了一下自己的袖管。然後不慌不忙──你慌你忙我可不慌不忙──地說:

    「好,既然你讓我說,我就說。『咕嘰』一聲,不是一個床上動作。你想呀,我一個成年人和你一個小孩玩遊戲,能出這種少兒不宜和不為下一代負責的謎語嗎?單從一種社會責任感出發,就不是一個床上動作。老舅我還很嚴肅,你怎麼倒是猜著猜著就下道了,就猜到邪路上和精神污染上去了?當然我承認,床上的動作到了關鍵時候也是『咕嘰』,但我說的這個『咕嘰』不是那個『咕嘰』。現在我讓你來猜謎,你是猜我出的謎呢還是你自己想怎麼猜就怎麼猜呢?如果是這樣,你一個人玩不就得了,還纏著我辛辛苦苦給你出謎語幹什麼?我這是何苦來呢?我這樣好心不得好報,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我圖個什麼?我過去這樣的教訓還少嗎?但是一遇到年輕人,我還是改不了誨人不倦的老毛病。如果我過去犯這個錯誤還可以原諒的話,今天就和過去不同了,今天是我的外甥,如果因為一個謎語讓自己的外甥也這麼誤會和埋汰我,我不傷心還懊惱自己沒記性呢。我現在就此打住,我現在知錯改錯,我現在就走,我不和你玩了還不行嗎?」

    我立即做出了要走的架式。就像夫妻鬧矛盾一樣,不行我可以走嘛。如果我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能讓你逼走嗎?一下就戳到了你的痛處和讓你無話可說──如果你再說什麼就是你在胡攪蠻纏了。令我捂著嘴想偷笑的是,這傻冒果然就上當了。一下又傻呵呵地愣在了那裡,不知如何應付我馬上就要走的局面。也許是我錯了?也許我就得照他的思路猜下去?如果他現在走了這場謎猜不下去,倒顯得我真是一個傻冒了;本來不是我的問題,讓別人看起來也是我的問題了。我不能因小失大,我不能因為一個謎語耽誤所有的謎語。於是在我生氣掙扎著要走的時候,他如我所料地上去一把抓住了我:

    「老舅,不要走,是我猜錯了行了吧?我接著再往下猜可以嗎?」

    但我不依不饒:

    「不行!如果是這樣,和你猜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了,讓外人看起來,倒好像老舅在欺負自己的外甥似的。沒事我和你玩這個我得不到半點益處益處全讓你佔了你本來不知道的謎語和世界的謎底現在都讓你知道了我圖個什麼呢?增長知識是你的,生氣的倒是這教你知識的人了。你現在得給我說清楚,從今往後你還和老舅胡攪蠻纏不?如果按老舅的思路來,咱們就繼續往下玩;如果不按老舅的思路來你還在那裡犯你的牛脾氣,我們立馬就此散伙!……」

    小劉兒這時看上去也有些可憐呀,張著已經風乾的嘴,想說什麼,最後閉上了嘴;又想說什麼,臨到最後又閉上了。最後眼睛裡竟憋出了淚。當然這個時候我對他沒有絲毫的同情。他認為的委屈當然我們也知道這是委屈了,但到了這種局面和情勢下他也只好嚥回去──這不也是我們要追求的一種效果嗎?明明面前是一個敵人,在局面和情勢逼迫下,你也不得不口是心非地把他當成朋友。於是小劉兒可憐地說:

    「老舅,一切都是我的錯,我以後再不和你胡攪蠻纏了。就是『咕嘰』這一聲我也不再猜了,算我已經猜錯了,行了吧?」

    我的目的達到了。看著他被我玩得一愣一愣的,我心裡真是舒坦哇。但我還是做出不情願的樣子,故意在那裡扭捏了半天,才歎了一口氣好像完全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外甥我才在這裡違心地留下和他繼續玩──看我將火候和局面把握得是多麼地好哇。「咕嘰」一聲,就讓他到達了深淵。但「咕嘰」還沒有完呢。他說要再猜「咕嘰」,我倒不同意;現在他不要猜「咕嘰」了,我倒是想讓他再猜一下看。如我所料,真到了讓他再猜也因此顯出我的大度的時候,他倒是在那裡發呆猜不出來了。「咕嘰」明明有了定論。他還能再「咕嘰」出什麼呢?他自己給他自己出了個無法破譯的難題,這個難題他再努力再出汗也找不到答案因為它已經有了答案但這個答案讓他口服心服地給否定掉了。猜了半天,他的臉都綠了和黑了。他終於膽怯地看了我一眼,結結巴巴地說:

    「老舅,你這個謎語出得太深奧,原諒小甥學低識淺,我實在猜不出來了,你告訴我得了。」

    他這樣回答,是我沒有想到的。現在他倒是真誠了和認矬了。但正因為這樣,他無意之中一下把難題推給了我。老舅,我不會,我認矬,我不戰自敗,現在由你去猜吧。讓我也愣在那裡和嘴有些結巴了。你他媽都「咕嘰」不出來,我就能「咕嘰」出來嗎?這是不是我逼人太急和欺人太甚回過頭來聰明反被聰明誤也就成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呢?我心裡一下就毛了。我心裡一下就慌了。我身上的出汗,也和他剛才的汗出得差不多了──但真金不怕火煉,疾風知勁草,烈火見真金,關鍵時候,才能考驗出一個人的品質和素質呀。這就是我和小劉兒的區別。猜不出來就不能胡猜嗎?不能胡攪蠻纏的反面不就是可以胡攪蠻纏嗎?雖說不讓百姓點燈,但州官不是還可以放火嗎?外甥能和舅一樣嗎?我們放下舊「咕嘰」,來一個新「咕嘰」,一切的主動權和評判權不都在我的手中嗎?甚至這個時候我還想出了一個絕妙的雙關語那就是我們不能外甥打燈籠──照舊(舅)。想到這裡,我的汗又落了下去。我啜了一口茶,大腿壓在二腿上,開始猜起了我自己出的「咕嘰」。

    「一腳踩到泥裡不對,床上也不對,那剩下的是什麼呢?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還有什麼可以『咕嘰』的呢?可以肯定地說,在我們生活中,『咕嘰』不是一個好的動作和聲呼,除了泥裡和床上,剩下的也就是咕咕嘰嘰搞陰謀了。但這樣猜也就跑題了它就不是一個農家動作了雖然這個動作從本質意義上講也是農民和農家意識的反映但這樣猜也就沒有什麼意思了。我們已經將車開到了一塊沼澤地裡,我們有沒有能力把這車調一個頭然後把它從泥淖裡拽出來呢?如果讓別人來弄這車也就越陷越深了,但是有你老舅在,一切還可以從頭開始。我們可以再想一想嘛,我們可以再回憶一下自己的童年和自己的故鄉嘛。如果一個『咕嘰』的聲響喚不起我們童年的一種親切的記憶,我們不就太矯情太忘本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忘記了過去就是意味著背叛嗎?」我把手擱在我的額頭上,以手加額,「讓我再想想……」

    突然,我靈機一動,終於想起了過去和童年的一個動作。我大喜過望,我喜笑顏開。看來世界上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關鍵看你能不能找到這個轉機。在劉老孬面前,世界不存在什麼難題。剛才還是難題,轉眼間就是喜悅和自己智能的證明了;緊張和含糊也就是一會兒,過去這一會兒就該舉杯相慶和彈冠相慶了。剛才還「咕嘰」不出什麼呢,現在就「咕嘰」出來了。我毫不在意地揩掉了頭上冒出的虛汗,又喝了一口茶,才慢悠悠地說:

    「這『咕嘰』我想起來了。一聲『咕嘰』,讓我回到了過去的崢嶸歲月──你小的時候你老舅剛剛娶親的時期,一下子就搖響了我內心深處的風鈴。當年我可是年輕力壯,腰裡紮著紅綢帶,整天站在街頭做秀。你前孬妗在家裡做飯,上下還散發著新媳婦而不是大姑娘的夜裡帶來白天還沒有散盡的身上的芳香和臉上的紅潤呢。這個時候的你孬妗,還不是後來蓬頭垢面頭上爬著虱子的那個爛婆娘,而是一個乾淨利落腰裡紮著花圍裙的小媳婦。做什麼飯,農家飯;給誰吃?給老孬吃。鍋裡熬的是小米粥,盆裡拌的是蘿蔔絲。這個時候,『咕嘰』一聲,聲音就響了。你猜這時你孬妗幹什麼了?」這時小劉兒傻呵呵地張著嘴跟著我的思路走。本來我也是自問自答,沒有想到他在這個思路裡倒是陷得過深,竟不知不覺地跟著我回答說:

    「肯定是俺孬妗放了一個屁。」

    我搖搖頭。因為問題已經深入了,大家已經平靜了,這時甥舅間就不再你爭我奪而有一種平等和和諧的學術討論的氣氛了。不知不覺我們就走到了一起。這才有些老舅和外甥甚至是同性關係者的模樣呢。我沉思地說:

    「不能說它是一個屁。放屁雖然也是農家動作,放屁者也是一個農婦,但是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放屁呀。後來當我娶你第二個孬妗的時候,她不是一個農婦,她是一個世界名模,我娶她的時候,認為她沒有屁眼和不會放屁呢;後來我才發現,她的屁,放得比你前孬妗還要多和臭──想想她每天吃的是什麼!所以我們不能猜一個屁,這太漫無目的,也和題意不符,同時也不雅,符合你我的身份嗎?我說的意思是,『咕嘰』一聲,你孬妗往熱鍋上貼了一個玉米餅子。」

    我說這結論的時候,口氣已經相當肯定。本來這事也就該結束了,但因為當時氣氛已經不是獨裁,而是學術討論,所以這個外甥又自作聰明地提出了質疑這個質疑就引出了下一個問題他就又自找倒霉又破壞了這個平等的氣氛就又回到了他原來的位置他可就又是外甥我可就又是舅舅了。他當時皺了皺眉說:

    「『咕嘰』一聲,是俺妗貼了一個餅子──這聲音也有些牽強和不符呀。難道鍋沒有燒熱嗎?」

    他虎視眈眈地看著我。我當然不能承認鍋沒有燒熱。不燒熱還貼玉米餅子幹什麼?我說:

    「燒了半個小時了,還不熱嗎?燒熱了呀。」

    這個時候他又露出小孩子得理不讓人的本性了。他甚至有些興高采烈和幸災樂禍的樣子──平等、友好的討論氣氛一下讓他給破壞殆盡。這就是他的問題而不是我的責任了。一到大的場合,他終於又露出自己的狐狸尾巴了。他似攥住了我的短處在那裡說:

    「既然鍋熱了,往上貼玉米餅子怎麼會是『咕嘰』一聲呢?應該是『滋啦』一聲呀。是你聽錯了還是俺孬妗貼錯了呢?是你出錯了還是你猜錯了呢?你倒是要給我說一說!」

    聽他說出這一番話,看他那麼得意,我不禁也有些生氣了。在他得意的同時,他的陷阱也就自己給自己挖出來了。我的毛病和錯覺被他抓住了,但當自己的毛病和錯覺被人抓住的時候,我老孬就沒有辦法了嗎?以前就沒有出過這方面的情況就沒有給我留下什麼經驗和教訓嗎?小子,你先不要笑,處理這樣的難題我也是輕車熟路。當你抓住我毛病的時候,不就是你興奮異常和忘乎所以的時候嗎?這個時候你不一下就站起來和立起來了嗎?我曾經說過,我喜歡和害怕那些說什麼也不動聲色就像我這樣的人,我討厭和就不怕那些動不動就站起來的人;當他們為了抓住別人而站起來的時候,他們自己的尾巴不也就暴露出來和腳跟不穩了嗎?這個時候不就是我們給他挖陷阱──趁著他原來的陷講──和不給他留後路的最佳時機嗎?你抓住我這個毛病,我就不能先承認下來嗎?在承認錯誤的前提下,我不就可以「滋溜」一下滑過去和再給你來一個偷梁換柱嗎?我不是還可以在承認錯誤的前提下給你出一個新的難題和給你再引導到一個新的錯誤上去嗎?我沒有著急呢,我還要和他慢慢地周旋一陣呢。於是我承認說:

    「看來聲音是有些聽岔。你說的也對,貼餅子不能是『咕嘰』,應該是『滋啦』。」

    他果然上了我的當,他剛才已經站了起來,現在臉上就露出了勝利的笑容。但我緊接著說:

    「就算是『滋啦』,現在你猜一猜,『滋啦』,打一個農家動作,是什麼?」

    他馬上又愣在了那裡。怎麼一下又由主動變成被動了?怎麼剛剛給別人指出一個錯誤,轉眼之間這個錯誤又落到自己頭上了?既然不是「咕嘰」而是「滋啦」,「滋啦」是我給他提出來的,怎麼現在這「滋啦」馬上調轉頭就向我俯衝過去和給我提出一個新的難題和謎語呢?那麼這個難題和謎語不就是我自己給自己提出來的嗎?這不成了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他又坐了下來,頭上又出了虛汗。我沒有給他太多的思考時間,我馬上又向前逼了一步,甚至我的眉頭也皺了起來,故意做出了不耐煩的樣子:

    「就是『滋啦』,猜吧,你還愣在那裡幹什麼?這可是你自己給你自己提出的問題,如果你還在那裡愣著和出汗,我們不猜也就算了。我還沒有功夫老在這裡陪著你玩呢。」

    說著,我又做出要走的樣子。當然,他馬上又上了我的當,慌忙拉住我說:

    「老舅你不要急,我猜我猜,我猜『滋啦』不就提了。」

    於是他又在那裡皺著眉頭猜,把心思集中到了「滋啦」身上。一個難關,就這樣被我暗渡陳倉。「咕嘰」的麻煩沒有了,我們現在共同面對的就是「滋啦」。「滋啦」一聲,是什麼呢?他幹著嘴唇和出著虛汗絞盡腦汁地在那裡想,我又可以悠哉悠哉地喝茶了。喝了一口茶,他還沒有「滋啦」出來。我這時在心理上已經徹底把「咕嘰」戰勝和放過去了──在心理上能很快把自己的難題給過去和忘掉,也是一個大人物必備的心理素質呢。我倒是在那裡催著他:

    「快猜快猜,到底你還猜出來猜不出來了?猜不出來就算了,任何事情都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而不是在那裡硬努能夠努出來的。這是你出的難題,現在我都猜出來了你還猜不出來嗎?猜不出來你出這個難題幹什麼?你這是什麼用心和動機,我倒要問一問你了!」

    小劉兒這個時候又對我有些膽怯了。他一邊用哀求的目光表示:「我猜我猜。」

    一邊開始試探地說:「『滋啦』,打一農家動作,那是俺妗又在煎荷包蛋吧?」

    我搖了搖頭。

    他又說:「要不就是幹活兒時一使勁把褲子給撐開了線。」

    我又搖了搖頭。

    他這時著了急,慌不擇路地說:「要不就是俺妗在納鞋底子,再沒有別的了。」

    我又搖了搖頭。這個時候我就不能讓他再猜下去了。我用手止住了他的猴急樣子。事不過三。我終於在「滋啦」問題上也胸也成竹地笑了。我說:

    「你又猜不出來了不是?那我現在告訴你吧,『滋啦』,既不是煎荷包蛋,也不是褲開線,也不是納鞋底子,是你妗又貼了一個玉米餅子。」

    小劉兒在那裡張張嘴,沒有話說;再張張嘴,還是沒有話說。這時我用商量的口氣說:

    「要不今天就猜到這裡?猜了半天,一個也沒有猜對,看來還需要學習呀!還不能動不動就跟你老舅花馬掉嘴呢!」

    我藉機又敲打了他兩下。沒想到這小子還不服氣,在那裡紅頭漲臉地說:「老舅,再猜!」

    這就不怪我了。我就只好再給他挖一個陷阱,再教訓他一次。一直到他服化和歸順為止嘛。這也是下雨天打孩子,沒辦法的事。七擒孟獲,我這裡三擒小劉兒。我還欲擒故縱──我不願意把人趕盡殺絕──地說:

    「要不真算了吧?再猜還能猜出什麼呢?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再往前走可就到絕路上去了。再猜對我倒沒有什麼,大不了也就是浪費一些下雨天的時間,但是對你就不一樣了。我能殘忍地一次又一次傷害你的心靈嗎?孩子,你還在成長啊,我不能一次就把你封殺了呀。我是誰呢,我是你老舅呀。就是我們現在結束,見到外人我也不說結果,我還要說你一次次都猜對了。就是不為你,還得為我自己呢。不然人家會說:老孬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傻冒外甥呢?只要今後你見了我不再翹尾巴也就是了──其實不管在什麼時候,只要你一翹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什麼屎!我們現在不猜也就是最大的猜了,再猜也就沒什麼意思了!」

    但是我這位外甥,這時又犯了他的牛脾氣。看來他對我對他自己還有些不服氣呀。他要一條道走到天黑。他紅頭漲臉地看也不看我地說:「不,我還要再猜。老舅,你接著給我出。」

    這就不怪我了。他以為我就這兩出拿手戲和兩個拿手的謎語呢,接著再往下猜,就不是他猜不猜得著的問題,而是我要露底和露餡的問題了。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可就真的小覷他的阿舅了。他就不是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而是以靜止的眼光看問題,就不是以動態的眼光看問題而是以靜止的眼光看問題了,用這樣的眼光和老舅打起交道來,還能不吃虧嗎?吃虧就在眼前。風雨滄桑,歷經了這麼多世紀,歷經了這麼多輩子和朝代,你以為我還是以前那個大大咧咧顧頭不顧屁股的劉老孬嗎?還是那個在剛剛下過雨的土路上你擔著一個小挑子我擔著一個大挑子給曹丞相送兔子的孬舅嗎?你的孬舅早隨著時間和時代的變化而變化和成熟嘍。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已經不是你的老舅了。過去我動不動就說「不行挖個坑埋了你」,中間經過「不行我拉塊毯子辦了你」,現在已經到了「不行我出個謎語難住你和迷住你」的時代了。我已經進步到這種境界了。我已經是一個謎語專家了。甭說是你一個小劉兒,就是我在同性關係運動中對付那個一下就勾上手和騙到家的當年也是叱吒風雲的麻臉「姑娘」,不也不費吹灰之力就靠幾個謎語嗎?到了現在這個年代和這把年齡,我已經知道謎語的威力比埋人和辦人要大得多了。它簡直就是一顆精神原子彈。現在你執迷不悟,迷途不返,還要讓我繼續用我的殺手澗來教訓你,還要把你的腦袋故意往我槍口上撞,那我也無可奈何只好讓你帶著花崗岩腦袋去見上帝了。別以為我沒有開槍的勇氣。我現在每天想做的,就是如何在自己家的陽台上──足不出門就能向全世界我看不慣和看不順的人和嘴臉開火。這是我當秘書長時都沒有想到和無法辦到的,現在我通過一個簡單的謎語,一下也就辦到了。好,孩子,我接著再給你出個謎語。這次不為難你了,複雜的你猜不出,這次給你出個簡單的,你伸好腦袋給我聽好了。

    「當時我和麻臉『姑娘』在打麥場上談戀愛──當然前提是搞同性關係了,我們相偎在一個麥秸垛上。談著談著,一個蚊子飛了過來,一下就鑽到了麻臉『姑娘』的直筒裙子裡。我想讓你猜一猜,這個蚊子落在了哪裡和叮住了什麼東西?」

    小劉兒聽了這個謎語當時就興奮了。他一方面像謎語裡的蚊子聞著味道感染到了色情於是有些按捺不住的興奮,一方面他真的以為這個謎語是簡單的。謎還沒猜,他就不知不覺地說:

    「這個謎語好猜。」

    當然他還是有敢掉以輕心,他還是抱著腦袋在那裡和蚊子呆了一會兒,仔細思考了半天。終於,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巴掌,好像一巴掌把蚊子拍死在那裡,可以蓋棺論定了。他肯定地說:

    「我知道了,他一定是落在俺麻臉新妗的私處上了。」

    說完,還猥褻地向我笑了笑。但我微微地搖了搖頭。我一搖頭,他當時就急了,汗又出來了。這時不是去繼續思考,而是忙著和我爭論:

    「怎麼不是落在她的私處上了?蚊子進裙子,不就是這個意思嗎?何況整個裙子裡,還就那裡還有些著落;別說是一個蚊子,就是一個人鑽進去,肯定也一直朝那個方向去了。怎麼我猜得不對?」

    但我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這一下他可就慌了神和亂了陣腳,就開始胡猜和亂打一鍋粥了,開始失去理智在那裡吆五喝六地喊:「要不就是叮住、咬住和落到樹叢裡去了?那裡也潮濕,也是蚊子愛呆的地方。」

    我又搖了搖頭。

    「要不就落到大腿上了?」

    這就更不沾邊了。

    「要不落到了腿窩裡?」

    越說越遠了。

    他這時氣得眼都直了,在那裡吐著白沫喊:

    「裙子裡的東西都猜完了,一個都不是,你說,它還能落到什麼地方呢?」

    我輕輕地告訴他:「哪裡也沒落,落到我的手上了。」

    他想了想,目瞪口呆;再想一想,還是目瞪口呆。他沒有想到,最後會是這麼一個巧妙的結果。他開始自己給自己搖頭了。雖然懊喪,最後倒也實事求是地說:

    「我怎麼就沒有想到這一層呢?還是老舅比我高明。」

    到了這個時候,他服了。這就是我和小劉兒鬥爭的結果。這是我歷經變化到了謎語時代之後,他對我的第一次佩服。由服氣到不服氣,又由不服氣到服氣,這中間暗藏著多少從體力到智力的較量呀。雖然這時小劉兒被馴服了和老實了,但我也感到有點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當一個普通人是多麼輕鬆呀,當一個公眾人物、領袖人物、前導人物和一個對群體和故鄉負全面責任的引路人,你就看出他的艱難性和不容易了。有多少人等著讓你用謎語去戰勝他們呢?你的方針和路線才可以得到貫徹和實行。對你產生懷疑的往往還不是你的敵人和對手,首先是你身邊的朋友、群眾和外甥。高處不勝寒。過去小劉兒一直是崇拜我的──我們看這個人崇拜不崇拜另一個人的根本標誌並不在當面對你說些什麼,而是背後是不是在模仿你──重複和模仿你的動作和語言。那個時候的小劉兒,不是動不動就模仿我的動作和神色嗎?──當然當時模仿和重複我的也不是他一個人了──他不是動不動就說「不行挖個坑埋了你」嗎?後來也改也了「不行拉塊毯子辦了你。」但一到了同性關係時代他就又要重新開始了,他又開始和我花馬掉嘴不但背後就是當面也露出對我的不服氣要和我平起平坐了。話語之外如同弦外之音,好像我已經不行了該退出歷史舞台了現在該他們上台表演了。甚至出現我的回憶錄插不進他這部作品的現象了。他以為現在他用不著我了也就可以卸磨殺驢和過河拆橋了。過去他剛出道還沒出道的時候,他的每一本不像樣的小冊子出來之前,都要找我給題詞、題書名書出來後趕緊送我一本樣書焦渴地盼望著我能為他說一句好話──我倒不用說別的,在記者採訪我的時候,問我案頭上現在放的都是什麼書,我只要說許多書中還夾雜著小劉兒這本新書,他的這本本來沒有任何藝術價值的書,馬上就在街頭的書攤上暢銷,就成了暢銷書、暢銷貨從此就暢通無阻了。現在他把這個給忘記了。以為老舅不行了,同性關係了,大家可以平起平坐了。好像已經到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三五年的地步。好像我已經不是我和他也已經不是他了。他只看到了他譁眾取寵和掛羊頭賣狗肉的不斷得手,沒有想到他的老舅也是活到老學到老不斷地蛻化和變化呢。我是一個有追求的人,我是一個不斷進取的人,這一點他沒有看到。他以為我已經退出歷史舞台了,他以為「不行挖個坑埋了你」和「不行拉塊毯子辦了你」的時代早已經過去了,但他沒有想到我現在已經不埋人和辦人了,老舅已經搖身一變又一次挺身而出,我比過去更加進步對世界又有了新招,而且這新招比過去的兩招還要更加符合現代社會的發展即更加崇尚人的智力而不是體力。動不動就「挖個坑埋了你」和動不動就「拉塊毯子辦了你」不是得靠人的體力嗎?現在動不動就「我出個迷語你猜一猜」不是更加文明和需要人的智力嗎?就坐在那裡喝茶,不用勞動我挖坑和辦人──現在想一想那些時代是多麼地簡單和低級呀,動不動就從體力上征服人家,好像過去的世界大戰一樣,甚至都有些茹毛飲血的味道了──但我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又要說,當時也只能那樣了,當時對付你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有更好的辦法你們也不一定接受。──現在時代翻轉,你們以為我到了窮途末路和從此就要退出歷史舞台了嗎?錯了。我也是一條變色龍啊,我也是隨著歷史的變化而變化呀,我也是好漢不吃眼前虧呀。任憑風雲變幻,我依然故我。我過去抽大煙,現在改成針劑了──我僅僅用給你們出謎語,就把一切問題給解決了。當我沒有找到謎語這個時代武器的時候我感到苦悶,當我學會給你們出謎語和給你們出了一陣謎語之後,我就覺出這其中的樂趣不是埋人辦人所可比擬的,簡直是兩個社會兩重天。我進化成了一個嶄新的老孬。甚至這個時候我在村裡和街裡穿過如果誰再拿出過去的模樣和腔調來對待我哪怕這個模樣和腔調還是過去尊敬的樣子我也已經受不了了。我們之間沒有話說。我們是對面不相識地過了這麼多年。你們聽過和猜過我的謎語嗎?我沒有在這裡吃老本,我不是靠著過去對世界的征服對你們的貢獻形象現在還賴著不走還在等著收羅歷史的餘音──當然這種餘音散盡也要很長一個歷史時期了,我現在並不靠這個生活,我不要別人因為我的年齡和我的過去對我進行施捨,我現在靠的還是我的現在,我現在靠的是我的謎語。不猜謎語不知道,猜了謎語嚇一跳。幾天前的小劉兒還處在不服的狀態處處要和我講民主講平等處處和我花馬掉嘴,現在怎麼樣呢?三個謎語下來,一切問題都解決了。不但思想通了,行動也通了,老舅不還是老舅,外甥不還是外甥嗎?我的這部回憶錄,不就堂而皇之地出現在這本本來是他的著作之中了嗎?我不就佔了他的篇幅和佔了他的便宜了嗎?過去我佔別人的便宜就是靠個膀大腰圓現在不就靠雞腦子一樣的一點智力了嗎?我不就是有智吃智有力吃力嗎?相形之下,小劉兒看著是個寫字的文人現在不就一下露出原形他倒像個傻大黑粗的體力勞動者和一個五更起床到村西的路上拾糞的老頭子嗎?當然這種情況不止是小劉兒一個人了,世上所有的人不都這樣被我一步步和一群群爭取和俘虜了嗎?不但是毫不相干的群眾,就是同性時代我的麻臉老婆,我不也就是用這三個雷打不動的謎語在打麥場上和麥秸垛前一下就收了她的「芳心」嗎?謎語不要多,只要三個;世界不要多,只要一個;任你長江滾滾,我只取一瓢飲。我現在想強調的是,征服麻臉老婆那一天的日子並不特殊,人文環境不特殊,自然環境也不特殊──就在被大家屢屢利用的那個普通的打麥場;我不是在一個特殊的環境下藉著某種特殊的方式投機取巧達到一個目的。如果是那樣還有什麼意思呢?哪裡還能顯出我劉老孬和小劉兒及其它人的區別呢?你們都是一些依賴客觀環境變化順水漂流動不動拿著祖奶就當娘的人,小劉兒的整個一生,不都是拿著姥娘就當娘動不動就拿他姥娘說事嗎?其實他的姥娘是誰呢?恰恰就是俺娘呀!因為他霸佔了一個姥娘弄得我倒像是一個沒娘的孩子似的。我一個沒娘的孩子,三國時代一個挑擔子給大王送兔的人,最後混到了世界恢復禮義和廉恥委員會的秘書長;從異性關係混到了同性關係;從動不動就埋人、辦人到現在動不動就讓你猜謎語;從粗俗混到了文雅──可想而知這中間是多麼地不容易一步步的人生道路充滿著多麼大的艱難和辛酸了。我已經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人了。看著我是老孬和你孬舅,看著我是你的丈夫,其實我恰恰已經離你遠去。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現在經常的心態就是這樣。當然,雖然歷經磨難,時間和我歷經變幻,但有一條主線和宗旨在我身上還是萬變不離其宗,那就是我的內心。世界雖大,大不過我的內心。對於我內心的寬闊和深厚,一個小劉兒能知道多少呢?他對我的態度,無非就是看到娘舅外表對他有好處功利地不斷加以利用罷了。他霸佔了我的娘又功利地利用上我,世界上的好處全讓他佔了他還不自知。我在這裡只想問他一句話:這也除非是你老舅,隨便在世界上換一個人,你這樣無理和沒有盡頭能行嗎?不說別人,單看你爹在日常生活中或是遇到歷史大事的時候是怎麼對待你的?兩相對照,不就可以看出你是如何在我這裡得便宜和得寸進尺的嗎?但我對這些也是一笑了之。誰讓我是他老舅呢?我是不依靠環境的,我是不依靠娘的──判斷一個人成熟不成熟,就是看他是不是及時斷奶。動不動就說娘和姥娘的人,就不是一個成熟的可交的可以在一起共謀大事胸有大志腹有良謀的人。──和麻臉姑娘在一起的那天晚上,不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和晚上,不是萬里無雲和天上掛著冰盤一樣的月亮,月亮打在樹上於是就樹影婆娑了。如果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出了三個謎語,就征服了一個麻臉姑娘的心這也不算什麼只能說是環境的影響借助的並不是我的智能也顯現不出謎語的完全魅力了。我出門還得想著挑好天氣嗎?在一個賴天氣和風雨交加的日子我就沒有魅力和眾人一樣就成了落湯雞嗎?就是在這樣的天氣裡,我一個人走在大街上,我的穿著,我走路的步態和神情,也有我獨特的款式招得一幫一幫的人冒著雨顧不得自己倒要被澆成落湯雞被我的魅力所征服要來圍觀了。當然,他們看也是白看,看著我也學不到什麼,他們也就是白看一看和白走一走罷了。我的走並不是為了讓他們看而是為了我自己的內心。風雨不會影響我的神情和步態。我不是一個匆匆的過客。我顧不得挑好天氣,我的內心永遠是好天氣,我固定的謎語對於我們有固定的魅力,這才是比一個好天氣更重要的地方。那天天上沒有月亮──天上本來是有月亮的,但是被一塊雲彩讓一般人看來是懊惱地給遮住了──但在我看來遮住也有遮住的好處嘛,世界不就因此顯得更加朦朧和含糊了嗎?我要的就是這個含糊而不是一個簡單的明白。我的謎語在含糊的狀態下出台才更加有效呢,就好像一個國家的物價改革和政權變動一樣。我們的面前是一片漆黑。天並不是沒有風,吹來的風也並不是不冷──這是一個絕對不適合談戀愛的天氣,但我就是借助這點冷,把我的手自然而然地放到了「她」的裙子裡接著蚊子怕冷也鑽到這裙子裡來了。如果是大好晴天,蚊子不就落到了臉上而不是裙子裡和我的大手上我最後壓軸的謎語不就無法身臨其境地出台就是勉強出台不也顯得有些牽強了嗎?我要的就是這個自然。天氣怎麼樣,環境怎麼樣,並不影響我對世界的把握。想你一個小麻臉,能在我老孬面前怎麼樣呢?我們煮酒論一下英雄吧?你比小劉兒如何?你比我的前妻大美眼如何,你比我的前前妻即小劉兒的原始孬妗又如何──她一把就抓住了大美眼就要上牆跟人約會的腳呢。我知道你們個個都以為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很聰明,翻一翻這本書中在我們面前出現的所有人吧。如果我不是不挑天氣或者說更挑天氣故意挑一個壞天氣和在這壞天氣裡照樣出我的謎語和我的謎語照常奏效或者說更加合適合拍出人意料和出奇制勝,我就真的成了一隻像你們一樣的落湯雞就雜在你們這些雞之中了。看著我平常十分和藹是吧?看著我和你們或小劉兒在一起也經常提一些傻問題來讓你們或小劉兒解答是吧?這個時候你們已經從我身上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是吧?看看,老舅也有傻的時候,原來他也是個傻冒。但你們不會知道,凡是我在這個時候,凡是我和藹地和你們打成一片的時候,就是我心靈最孤獨的時候。我也是用給你們出些傻問題來排遣我的孤獨和自得其樂呢。當我看著你們那種終於逮住我了的表情和真的認真地在解答我的問題的時候,看著我恍然大悟地在那裡點頭和嘴裡在咂咂地贊同你們,其實這個時候我在心裡為你們當然主要是為我流淚。看把人逼到什麼份上了。這時我才知道往事如煙呀。這個時候我才知道俺娘還是俺娘啊。俺娘話說起當年,說著說著就流了淚。俺娘說:當年俺小孬是說走就走了,在我身邊的時候我不覺怎麼樣;等到他走了以後,我從廚房的櫥櫃上看到孩子留下的啃了一半的月餅,看著孩子啃的那缺口和牙印,我的心一下就熱辣辣的;後來還有一次,孩子走得太急了,孩子的換洗衣服拉在了床頭,我給孩子整理這床鋪的時候,看著這衣包,在那裡怔了半天;這個時候孩子從半路的車上給我打來一個電話,我一接這電話,嘴裡一下就說不出話來了,一下就泣不成聲了。當我在車裡聽到俺娘泣不成聲的時候,我的淚也刷刷地流了滿臉。我告訴你們吧,什麼時候是你們真正的老舅呢?這個時候才是你們真正的老舅呀。這個時候的老舅才露出了他的本來面目和真性情呢。而不是在他給你們裝傻和給你們出謎語的時候。但問題恰恰相反,我的日常生活,就是不斷地埋人、辦人一直到不斷地給人出謎語。當我對這個世界把握在手的時候,我的眼睛並不流淚;當我流淚的時候,我又對這個世界沒有把握和措手不及。我盼望時時地沒有把握但這種機會並不常有,但我時時對世界有把握的時候,我的眼中沒有眼淚雖然我在這個世界上也不相信眼淚。這個時候的老舅,雖然不是你們的老舅,但是你們可以看出他對世界是多麼地藝高人膽大了吧?說把人埋了,談笑之間就埋了,埋後,拍拍屁股就走了;說把人辦了,拉塊毯子就辦了,那裡顧得上她是17還是18呢?有一段時間我還偏偏喜歡未成年的少女呢。這就是你老舅的兩面性了。一個月黑風高並不晴朗的夜晚,我就用三個固定的謎語,說把一個麻臉姑娘征服也就征服了,說把手放到了「她」的裙子裡也就放到「她」的裙子裡了。以為過去風流的老孬,一到同性關係社會就無法生存和就要打光棍漢了嗎?以為我還要埋人和辦人嗎?錯了。我現在有三個謎語也就夠了。社會和輩子變了,我老孬也搖身一變,還是想是誰就是誰。前兩個謎語不用說了,就像當初難住小劉兒一樣,一下就把麻臉姑娘給難住了。燈籠就要掛到你的房上了你卻還不知道,玉米餅子就要「滋拉」了你卻沒有聽見。現在蚊子已經鑽到你的裙子裡了你知道不知道呢?「她」照常不知道。過去你是一個英雄可以馳騁疆場和改朝換代,現在你在我的謎語面前卻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傻冒和一個迷了途需要你老孬大叔來拯救的羔羊。當我說出這蚊子是落到我的手上時,這個可憐的麻臉姑娘,終於抑制不住地痛哭了和撲到了我的懷裡。這個時候我摸著「她」柔軟的身子,在一個平常的並不特殊的夜晚,我不一下就對世界充滿信心和可以對這世界為所欲為了嗎?說來說去,小劉兒算一個什麼東西。我的回憶錄能插到你的文章裡,就好像我後來和麻臉姑娘到了床上,這是對你的看得起你不對我滿懷感激還想對我說什麼呢?故鄉的結論,似乎都讓小劉兒給說盡了,但是這個說盡的故鄉和結論並不包括我。說起來那年我只有兩歲,當我給俺娘留下一塊啃了幾口月餅的時候。接我的人說來就來了。我眼睜睜地就離開俺娘了。俺娘領著小劉兒到公路上去送我。一等車不來,二等車還不來。俺娘就領著小劉兒先回去了。我看著俺娘和小劉兒的背影說在村西土崗後消失就消失了。這個時候我多麼想找一個理由能再跑到俺娘的面前呀。但是這個理由不但是我,竟也是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找不到的。從這一刻起,一個兩歲的孩子,一個人站在公路上,就知道了他在這個世界上要從此失去母親和對於這個世界理由的重要了。就好像小劉兒其實從他六歲的時候起也就失去了姥娘一樣。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一群人,竟全是一些失去母親和姥娘沒爹沒媽的人,這個時候我們能不面目全非最終成為一群孩子和碎片嗎?這個時候我能不給你們出謎語出謎語的時候我還能考慮麻臉姑娘的爹媽到底是誰嗎?──如果我想到這一點,我也就不會給你們出謎語了;我就是因為這麼沒心肝,所以我在世界上得到了一切。我在說這話的時候,就像我現在正在寫回憶錄一樣,是心平氣和而不是急躁、憤怒和偏激的表現。心平氣和的前提是我知道這個世界的謎底,在閃亮的紅燈熄滅之後,身邊留下的只是爆竹的碎片和孩子的碎片──當我把手放到麻臉姑娘的裙子裡時,我已經清楚地知道這一點。留下的也就是殘存的熄滅的香火。別人揭開你的是蓋頭布,我揭開你的卻是下擺很短的裙子。當我把手伸進你裙子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世界在我面前又打開了一扇新的門。我不希望在我十年之後推開一扇門,裡面發生和上演的還是一個老故事。當然世界上的門一扇一扇是永遠推不完的,我們每一個人在世界上能推開幾扇呢?推開的門,裡面上演的正是我們熟悉和背誦了多年的老故事。就像一茬一茬的小學生,每年讀到的不都是過去的老課本嗎?就像小劉兒的作品,我們在他的新作中不是總見到我們已經在他過去的作品中屢屢見到的老面孔嗎?這種老面孔在生活的陌生環境中見到還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來遠方突然見到老朋友,不也同樣樂乎?但我們在作品中不斷見到這些熟悉的老朋友,就不會像在生活中見到老面孔那樣讓我們激動嘍。以前我把小劉兒作品的這種現象歸結為小劉兒的無能和弱智──當然這也沒有什麼錯,但現在看我們還是把這個事情看得過於簡單了;除了他個人的無能和弱智之外,還有很深刻的社會背景和社會原因呢。這不是小劉兒一個人的問題而是我們所有生活在我們故鄉土地上人們的通病。老故事屢屢上演,你碰到同性關係時代的老曹和老袁,他們說的竟還是三國時候的話;你遇到六指和豬蛋,剃頭匠還是剃頭匠,劁豬的還是劁豬的;這個時候你如果單怪小劉兒,恐怕老舅我心中還沒有這麼大的孤寂呢。孤寂雖然是一種智能我也知道,在這個世上不是誰想孤寂就可以孤寂的,但當一個孤寂和變化的人,一個從埋人到辦人,從辦人又到出謎語的人,一個已經不拉毯子而是說把手伸進裙子就伸進裙子的人,本來你活得是進步的和有滋有味的,如果這時候你不清醒也就罷了,但如果這時候你還是清醒的,當你推開這扇門和把手伸進這個裙子時,你明明知道雖然你是新的但這個世界還是老的,故事還是老故事,裙子還是老裙子,裙子裡並沒有什麼新內容的時候,這個時候你的手下去的是多麼地悲哀呀。我也就是哄著你們玩一玩罷嘍。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一輩子,你總是口口聲聲說扒了皮還能瞭解我,我一撅屁股你就知道拉的什麼屎,但是現在你可知道我的悲哀?看著老舅是一個拿得起和放得下的人,其實有誰知道老舅的心也很悲涼呢?老舅也是一個心很重的人呢。有誰見過老舅一個人在廣袤的天地和背景下一個人抱著頭在那裡孤零零和傻呆呆地發愣的表情呢?這個時候你孬舅的傻,才是真傻呀。傻有傻的層次呀。這也就是我為什麼在你們面前總是樂呵呵和傻乎乎的原因。這就是我為什麼總是向你們提出傻問題和在那裡等著你們回答的理由。如果我不是自己在寫回憶錄,如果我的一切還是像以前那樣由小劉兒在那裡想當然地編排,我不就還是《大狗的眼睛》和《烏鴉的流傳》裡面的樣子嗎?把我放到那個年代,小劉兒還勉勉強強可以刻畫出我的模樣雖然也是照貓畫虎,但是如果讓他現在再來寫我,大家恐怕就永遠不知道我的本來面目和我的真正的心路的歷程了。這個時候恐怕就出現誤導和誤讀了。單單是出於這個原因當然我也不會僅僅是出於這樣一個原因,我也要把這個回憶錄給寫出來──我把手放到了下面的裙子裡,我在上面出了一個謎語,如果你要開門見山和從表面上下車伊始和走馬觀花地對我有一個瞭解,這也就是我給你們的第一印象了。推開我這扇門吧,這裡上演的不是千年不變的老故事。到田野上去找吧。只有在那裡,才能找到你們真正的孬舅。為什麼你們放逐了豬蛋呢?為什麼你們不放逐我呢?這才是我苦惱和所要追求的呢。放逐豬蛋對豬蛋是一種痛苦半夜還在山崗上望著村莊發出野狼一般的嚎叫,如果放逐我對我就是一種大歡喜我就要每天在那裡傻呵呵地樂笑了。但是歷史還是把我放到了你們中間,你們還是什麼時候離開我都心情浮躁成不了大事。那麼我就仍然平心靜氣地坐在打麥場上出我的謎語和談我的戀愛吧。當然這對我也像吃一個梨膏糖那樣容易。我三個謎語下來,我的手就伸到了麻臉姑娘的裙子裡──我並不像小劉兒和小劉兒他爹搞起戀愛來那麼艱難。──你們過去苦大仇深現在怎麼能不順著那條老道和在老路上演一些老故事呢?你們走著走著就又走回去了。你們在過去的歷史上沒有動不動就埋人或者動不動就辦人的經歷。有這種經歷和沒這種經歷還是大不一樣哩。出謎語和進裙子也需要深厚的歷史底蘊。三個謎語就像三條繩索。拋出去就把一個對於故鄉來說也是碩果僅存的麻臉姑娘給套住了。世上臉上乾淨的姑娘多得是,但麻臉的姑娘已經不多了。麻有麻的好處哩。麻有麻的刺激哩。當然這種好處和刺激不是任何人都能發現和使用的。就好像一朵荷朵出污泥而不染,大家都想到那朵荷花,有誰想到了那塘污泥呢?我的麻臉姑娘,就是這樣一朵插在故鄉牛糞上的鮮花。「她」竟也是土生土長的故鄉人呢。在這動不動就來了外國人──動不動就來了歐美人和南美人的故鄉,大家動不動就以找外國人作為自己的同性關係夥伴為開放標準的今天,我也是唯一敢於和善於反潮流的人哩。放著那麼多外國人我不找──假如我要找的話,連袁哨、瞎鹿、女兔唇這樣的都能找到,哪裡還差我何?還不是像你前孬妗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伸到腰裡摸一個虱子那麼現成嗎?我上一輩子找的就是一個歐洲人,就是世界上最出眾的名模馮·大美眼。但正因為我有這樣的經歷,就好像我有了埋人和辦人的歷史底蘊現在才有了謎語一樣,我在歷史上有了馮·大美眼,現在我倒要在故鄉找一個土生土長的鄉下麻臉丫頭了。我這樣做還不純粹是出於大魚大肉吃膩了,現在來換一換野菜的動機,好飯好菜我永遠吃不煩,我是不贊成好吃還是家常飯,要穿還是粗布衣的說法的;什麼是家常飯?在不同的家庭,也有不同的標準呢。我秘書長當了那麼多年,以前的家常飯,還是我現在的家常飯嗎?以前我穿粗布的襯衣,會和我現在要穿粗布襯衣的動機是一樣嗎?還是有理性的認識有理論作指導哩。就好像小劉兒吧,剛開始寫東西的時候,不是也背著我們當著一群傻冒十分牛氣嗎?不是衝向世界動不動就關心全人類嗎?看他起的書名不就說明問題了嗎?一上來就是《烏鴉的流傳》,蚊子打哈欠,多大的口氣。但是當我們往後看50年,那個時候的他,不就不那麼燒包和那麼騷情了嗎?不是動不動就說出「其實我的東西也就是寫給我故鄉的人看的」,而且是「寫給故鄉和我年齡差不多的一群同時代的人看的」的話了嗎?──當然他能說出這麼清楚和明白、深刻和謙虛的話也是我們50年對他耳濡目染的結果,不過即使這樣,他晚年成了一個乾瘦老頭的時候能說出這麼有分寸和得當的話,也出乎我們的意料──為什麼現在我還和這個不爭氣的外甥爭論動不動就攪到一起猜謎語呢?可見我不是看他的現在,而是看他的將來;為了聽他一句話,我就付出了還要和他再玩50年的代價。這一天一天都是付著學費的。他跟著老舅學東西還要老舅付錢,王八羔子!但我在戀愛問題上,所以要選故鄉的麻臉而不再選異鄉的美眼,不再走到老路上,在這一點上,和小劉兒晚年說的話情形倒有點相像哩。我改變不了歐洲和南美,我只能退縮到我的故鄉;就好像我動不動就給你們出謎語一樣,在你們還少不更事動不動還以找外國人作老婆或漢子為時髦的情況下,我就迷途知返要在我的故鄉找一個麻臉了。我改變不了歐洲和南美,我改變一個故鄉可以吧?我改變不了大美眼,我改變一個麻臉可以吧?當時在亂哄哄的打麥場上我什麼人找不到呢?甚至不用我主動去找,什麼樣的歐洲和南美爺們當然這個時候就叫「妞兒」了不都搖著尾巴舔著我的巴掌嗎?但是我就是對他們置之不理,我就是要找我故鄉的麻臉。我在眾目睽睽和驚愕失色的眾人這中,一把就抓住了我的麻臉;接著在一個並不特殊的天氣裡和晚上,我就把「她」帶到了打麥場上的麥秸垛旁。我就重新開始了我的第三次人生──說到這裡我倒要問你們一句,你們哪一個人不是幾輩子一道湯地就這麼下來了──老曹老袁從三國到現在不都是一個模樣嗎?哪一個能在不長的歷史階段重新開始三次人生呢?唯有我,還在努力當然也有些吃力地向前走。地上本來是沒有路的,老舅一走過去,也就是路了。──那麼現在我知道你們想問的就是:這個故鄉的麻臉姑娘到底是誰呢?

    「她」就是當年歷史上大名鼎鼎我們念念不忘的紅頭綠臉弟兄的頭領小麻了呀。

    我的手一下就伸到了「她」的鬼頭刀裡也就是「她」的新裙子裡。

    這樣,一切不都重新開始和具有新的歷史意義了嗎?

    ──當然小麻子像小劉兒一樣沒有猜出我的三個謎語。接著「她」的臉可就有些羞澀地泛紅了。像三月燦爛的桃花,像六月熟透的水蜜桃。稍微一動,洋溢的青春和眼看著向外湧動的幸福就要頂著她的麻點給擠出來和冒出來了。這桃花和水蜜桃你伸手可得,就看你什麼時候動手──你想什麼時候動手就什麼時候動手。「她」的羞澀和低頭的本身,對你就是一種挑逗,這個時候你上去摘了這朵花和開了這個果就是了。雖然在你採和摘的時候「她」還做出種種拒絕和半推半就的反抗,嘴裡不停地說著「你再這樣,我就急了。」但是怎麼老不見「她」真急呢?「她」所做的一切動作和所說的一切廢話,反過來倒是對你大膽的一種鼓勵。說上手就上手了。也許「她」還真有些羞澀的惱怒,那是在怪你怎麼笨手笨腳地把背帶解了這麼長時間呢?異性關係是這樣,同性關係也是這樣嗎?看著「她」的羞澀和麻粒之水,當時我沒有半點猶豫,該怎麼著我當場就在麥秸垛前給怎麼著了。一場激動和暴風雨過去,我給「她」從身上往下撿著草節,「她」也給我從身上撿著草節。接著我們溫柔地靠在一起,在眾人的夾道歡迎和鼓掌聲中也就回家了。一個並不特殊的環境和夜晚,我一下子就達到了別人努力多少年才能達到的境地。我拉著「她」的手,走在人群、鎂光燈和「嚓嚓」的攝像機中。當然這種場合我在歷史上已經司空見慣。我熟練地向他們揮著手──當時他們以為我這個招手和以前的招手沒有什麼區別,但是當你仔細觀察的時候,手的位置和高度雖然一樣,但是裡邊的內涵卻大不一樣呢。放射的信息和走向大不相同呢。這是我和以前我的區別,也是和我身邊同樣招著手的小麻子的區別──雖然「她」和我一樣也邊走邊向眾人招手,但是「她」的招手和他幾百年之前當紅眉綠眼頭領糾合一幫烏合之眾回故鄉故鄉和父老被迫夾道歡迎時的招手在內涵和質量上,不管你用新寫實還是後現代,都如出一轍和毫無二致──我選的麻臉姑娘都是這樣,更別說諸如小劉兒或是小劉兒他爹那樣的人了。要說我在同性關係的故鄉於婚姻選擇上還有什麼遺憾和是不是為日後埋下了什麼定時炸彈,恐怕這就是我們日後產生悲劇的主要原因了。在「她」和你們的心中,我還是原來的老孬恐怕還停留在埋人或是辦人的階段,其實我已經單獨走向了謎語時代。我的身體和以前的身體能相同嗎?過去我的身體和小麻子倒是沒什麼區別,但是現在我不是那種身體而是有謎語作為前導和鋪墊了。一個蚊子在空中哼哼地飛過來,由此我得到了我在這個故鄉想得到的麻臉姑娘。我不是以前文雅多了嗎?我不是比以前成熟多了嗎?我不是比以前老成多了嗎?我不是比以前衰落當然也就是更加準確地認為自己改變不了世界就改變自己故鄉的郊區改變不了大美眼就開始改造自己過去的戰友和朋友麻臉姑娘了嗎?為什麼不能譜一首世界名曲名字就叫「麻臉姑娘」呢?當我們唱著這首歌或人人都唱著這首歌的時候,世界在我們面前不就更加現實我們頭腦也就更加清醒了嗎?不是人人都可以想出靠三個謎語來治理和改造世界雖然有時也改造不了世界但是因此能改變了故鄉和麻臉姑娘也好呀的想法的。當然後來婚姻時間長了,麻臉姑娘也時時會向我提出疑問:

    「靠三個謎語,就真的能維持我們長久的婚姻嗎?」

    但在「她」覺醒和覺悟之前,因為三個謎語「她」像桃花和水蜜桃一樣投入我的懷抱和圈套時,「她」可由衷地感到了滿足甚至是懷疑──這時的懷疑和後來的懷疑可不一樣,這時是懷疑幸福到來的容易和合理性──有時正捧著碗吃飯,吃著吃著「她」會停下飯碗癡癡地說:

    「難道我們真的到達了一個謎語時代嗎?」

    這個時候我已經吃完飯剔著牙在炕上躺著了。看著「她」在那裡發愣,雖然我感到好笑,但是我還是莊重地一言不發。我要引而不發呢。我要等老婆急起來呢。既然現在已經到了同性關係和謎語混合的年代,我老孬就不像當年埋人和辦人時代那樣魯莽和顧前不顧後嘍。我把世界改造和安排得滴水不漏,讓你一點縫隙也找不到。我故意不回答是為了給你一個暫時尷尬和羞愧,讓你在謎語面前無抽身之步和退身之路,你還怎麼在它面前發生懷疑呢?表面看我並不是往這個方向走而是往另一個方向去的,到了目的地才讓你大吃一驚呢──我趕著一群羊,看著是往西,其實到了山樑上和人羊都不察覺的轉彎處和無人處,我一鞭子就把你們抽向相反的方向了。我不回答你的話,但我表面是在剔牙。真的急起來,難道我就不能剔牙了嗎?把這問題擺到桌面上和眾人之前,眾人也會說:

    「真是一個潑婦呀,就是再急的問題──世界上還有更急的問題嗎?還不能等丈夫剔了牙再說嗎?」

    這個時候我就可以聲淚俱下地向眾人控訴我日常的委屈和種種辛酸痛苦的遭遇了。本來不是「她」的問題,本來不是這個時代的問題,現在統統都記在「她」的帳上了。這就是我到了謎語時代和以前莽撞時代的區別。我沒有給「她」一個回答,就在那裡剔著牙看著「她」在那裡發愣,看著「她」開始慢慢地收拾桌子,把我吃剩的飯渣和從牙裡剔出來的肉屑──又被我刮在桌邊上──一一用桌布擦到自己手上,又抖落到一個髒盤子裡──她還沒有想通呢。看來不回答比回答要好哇。有時我們在世界上就是回答得過多了而不是過少了才給我們引來了那麼大的麻煩和引火燒身;如果我們不回答,這個世界要含混和老成得多呢。我們的婚姻生活從一開始我就佔了主動,這和當年與馮·大美眼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可大不一樣嘍,當我改造歐洲人失敗之後它就引來了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革命,現在我成熟了開始回過頭改造一個故鄉的麻臉姑娘的時候──我劉老孬可就煥然一新了。我在改造世界的過程中,也同時改造了自己成為一個新我。就是這樣,我還要謙虛地說:這還只能說是一個試驗,這還僅僅是一個開始。但從這個試驗的開始來說,我一下就佔了上風。當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不管是婚姻也罷政治也罷或者是兩個人在一起搗糞或者是捉螞蚱也罷,誰首先佔了主動和上風誰也就佔有了一切。主動就是成功的開始,被動就是磨道裡攆驢步步踏空。開始對於我們是多麼地重要呀。當我在一步步提高的時候,「她」還停留在一邊擦著桌子一邊向我提出「她」自己做不了主還要我替「她」做主和回答的問題:現在真的到了謎語時代嗎?乖乖,你從問這句話的本身和你已經嫁給我現在我在這炕上躺著你在地下站著給我收拾飯渣和肉屑的本身,不就已經說明問題了嗎?我現在活得精心和智能著呢,我看我能不能通過改變故鄉的一個麻臉也就等於改造了一個故鄉和世界。我連喘息餘地都不會給「她」留,擦完飯渣,接著就讓「她」上床和對「她」進行新的一輪折騰和進攻。不給你一個喘息的機會,這在改造生活中也是很重要的。讓你想不起過去和將來,就讓你生活在現實之中,讓你埋在現實的謎語中出不來身和出不來心──要說我對以前的我還要什麼繼承和割不斷的歷史聯繫從忘記過去就是意味著背叛的角度來說把這也說成是我的埋人不也很恰當嗎?不是一種更深層次的埋人嗎?過去我埋的只是一個人的身,現在我埋的是你們的心。過去埋你們用的是土,現在埋你們用的是我的思想和我的謎語。窗處有月光也有燦爛的花朵。我精力旺盛地一直把「她」折騰得死去活來和大呼小叫。沒有興奮是一種煩惱,但是興奮一次次接踵而來也讓「她」對世界不知所措呢。這個時候「她」早已經癱了,「她」在那裡喘著氣說:

    「過去我只知道紅眉綠眼是鬧革命,我還沒有鬧過謎語呢。如果你們早一點讓我鬧謎語,當年也不會成為社會的不安定分子了。」

    「當年髒人韓給我選美,美人到床上我不知道它的好處,怎麼也找不到樂子,當時我把原因都歸罪於美人和髒人韓了,現在看問題還是在我呀,還是我沒有早一點遇到孬大叔呀。你已經快把我的心鬧碎了。什麼東西這麼一股一股地往上衝呢?我實在是受不了了。我不知道在極樂世界裡,還有這麼多巔峰和痛苦呢。……」

    說著說著,「她」就昏到床上。這個時候我大汗淋漓雖然這時我離把自己折騰癱也不遠了,但等「她」甦醒之後,我又故作煩惱和不在意的口氣說:

    「我還沒有怎麼樣呢,你就過去了;我還沒有開始呢,你就結束了。我們在一起就這麼不合拍和不配套嗎?長期下去,我可受不了呢。剛才看你昏過去了我沒有再動你,現在你醒了我們就重新開始吧。」

    說著我又做出重新開始的樣子。這個時候「她」的聲音已經顫抖和帶著血絲了,「她」伸著「她」冰涼和無奈的小手徒勞地擋著我說:

    「求求你我的大舅,這次你就饒了我吧,等明天晚上再說吧。到了同性關係和謎語時代,我是過不了這一關了。三個謎語,就把我騙到了床上,現在又輪番進攻把我弄成了這個樣子,我明天早晨還怎麼打得起精神去給你做飯呢?」

    但等第二天晨,「她」又照常笑吟吟地起床去給我做飯,給我熬粥、給我煮牛奶、給我煎荷包蛋和給我「滋拉」「滋拉」地貼餅子。這時我再一次地認識到,不管到了任何社會和任何情況下,「女人」就是苦蟲,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等你把她給收拾妥當了她接著也就溫柔地給你貼餅子了。用謎語埋人,坑往往挖得更深呀。等你一覺醒來,身上還散發著夜晚的廢氣口中還冒著發酵的臭氣的時候,清晨的陽光打在了窗欞格上,一個手腳已經洗淨牙齒已經刷白頭髮往後梳了個髻頭上抹著桂花油臉上抹著雪花膏腰裡紮著印花圍裙的溫馨的女人現在正擦著雙手在你炕前笑瞇瞇地站著呢。這在以前的時光裡是不可能的。就是在現在的時光裡,也不是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都可以張羅和達到這一步的。當我們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如果我們以為這是天生的天然的和唾手可得的,那就低估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上的女人。這是鬥爭後的平靜而不是鬥爭前的沉默。鬥爭前的沉默是黑暗的前夜,黎明的和平的陽光卻是經過黑暗中的掙扎放射出來的。我們日常見到的黎明,更多的是雜色呢。如果把這清晨放到小劉兒身上,會是一個什麼結果呢?──為什麼他在同性關係的運動中就是配不上對和找不到老婆呢?為什麼歷史車輪已經飛速前進就拉下他和像他一樣傻冒的六指呢?我想拉下他們就是對他們的寬容和原諒,如果真把他放到大車上,無論把他們拉到打麥場或是拉到家裡的床上,把他跟過去的小麻子放在一起,你還能設想第二天的早晨,一個小麻子能笑吟吟地低頭垂手站在他的床前嗎?他倒是像在異性關係之中早被人家出了個謎語給埋葬了──第二天早上肯定是他笑吟吟地站在人家床前,人家起床之後還要跟他重算前一天晚上的舊帳呢。他還不如現在麻臉姑娘呢。現在的麻臉姑娘站在這裡還有口服心服之後的心平氣和,他卻還在提心吊膽和不知前途和出路呢。──麻臉姑娘對謎語覺醒和反叛之前,什麼是我們的日常生活呢,這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和諧、和睦、安靜、安謐。沒有雞零狗碎和招貓鬥狗。謎語時刻就在我的口中,謎語時刻就像鬼頭刀一樣懸在「她」的頭上。這個時候「她」不是哀歎而是高興、不是被動而是由被動已經化成主動、不是暴風雨之前的無奈而是暴風雨之後的平靜,「她」終於由衷地幸福地說:

    「我的舅舅,這真是一個謎語的時代呀。」

    冬天了。窗外飄著雪花,屋裡燒著火爐。我們圍著火爐品著麥爹利或是吃著一牙一牙的鮮紅的西瓜。說一說我們的往事,看一看我們的現在,論一論我們的英雄,再猜一猜我們的謎語。過去歷史上幾個懸而未決的問題,現在都能心平氣和地重新予以討論──雖然討論不討論都一樣,純粹是為了閒磕呀。包括小麻子在遷徙路上瘟疫之中如何出生的,到底是誰上了他娘沈姓小寡婦的身,也可以翻出來消磨時間。是老曹或是老袁,是像豬蛋那樣的豬或是一條像小劉兒一樣的狗?我們懷疑了這個,接著又懷疑那個,雖然到了最後我們也沒弄清到底是誰,但是我們還是沒大沒小地樂了一把。時間在我們面前已經不具意義了。我甚至開玩笑說,真不行的話也可以懷疑我嘛,在你沒有出生之前,從三國到遷徙路上,我也一直是一個風雲人物呢,也是值得懷疑和可以懷疑的;倒是麻臉姑娘搖著手說:

    「你還是可以排除的。不然我們現在不就成了『父女』或者是『父子』那我們不就成了亂倫了嗎?」

    又是一陣哈哈大笑。你就可以看出當時我們家庭和平、民主和自由的空氣了。至於老曹老袁,螞蟻牛蠅,基挺·米恩,巴爾·巴巴,瞎鹿六指,俺爹劉全玉和俺舅爺郭老三,莫勒麗和女兔唇,大美眼和前孬妗──他們的生存過程,也僅僅是供我們磕牙的一個偶然的話題。你們說你們有世界上最幸福的時光,我們說我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對。看著粒粒麻子,在爐火熠熠的紅光中閃亮和跳動,牆上貼的是謎語,地上跑的是老鼠,鍋裡煮的是稀飯,稀飯之上「滋拉」「滋拉」貼的是玉米餅子。你剛從雪地裡回來嗎?我的夫君和親親,過來,讓我給你撣一撣身上的碎雪。讓我給你摘下來頭上的斗笠。你可以把頭再低一些嗎?別讓我摘你斗笠的時候,再扯著你的頭髮。看,你頭上的溫度是多麼地低,我的冰涼的小手這個時候倒是顯得燙人。你的披風也讓我給摘下來吧。你槍頭上挑的是和麥爹利不同民族風格的二鍋頭嗎?你當年在歐洲呆了那麼長時間,還沒有忘記故鄉嗎?讓我給你在火爐上熱一熱再喝。喝冷酒的毛病要改掉,不然寫起字來手就要手顫。你的靴子已經在雪地裡給踏濕了嗎?趕緊脫下來讓我擱在火邊烤一烤。你的襪子也扒下來,你冰涼的腳,就一下伸到我懷裡和我的褲腰裡吧。夜裡辛苦的是你,白天辛苦的就應該是我;外邊辛苦的是你,家裡辛苦的就應該是我……這就是我在謎語時代一個並不特殊的日子裡度過的普通時光。這是千把年來我度過的最好的最安靜的日子。小麻子輕輕說話,沒有動不動就站起來。異性關係中我歷經苦難沒有找到的境地,現在我在同性關係的謎語時代輕易得到了。我在我曾經反對過的時代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當我喝著燒酒喝得醉眼朦朧的時候,我有時候幸福和感動得當然也就是辛酸和感慨得──不由就搖著頭一個人「嚶嚶」地哭了起來。這個時候麻姑娘上前一把抱住了我,把我的頭抱到了「她」的懷裡。到底過去是一個叱吒風雲的英雄因為過去的暴烈所以現在就更加溫柔除了這個還和沒有歷史根源的溫柔大不相同的地方在於:這個時候「她」只是溫柔地抱著你,並不喋喋不休地問話──諸如此類地:

    「你怎麼了?」

    「你到底怎麼了?」

    「你這是幹什麼?」

    「有什麼你不會說出來嗎?」

    去你媽的蛋。如果我有什麼我能說出來我還一個大男人在這裡「嚶嚶」地哭嗎?過去這樣的場面我們遇到的還少嗎?但是我現在的麻臉姑娘卻從來不說這些廢話和混帳話。不問你「怎麼了」「幹什麼」和讓「說出來」。她什麼也不讓我說,只是一個勁兒抱著我的頭摩挲著我的臉。世上有幾個可以任著你「嚶嚶」哭而不讓你說出來的女人呢?如果已經是這樣,我們也不用回故鄉也就乾脆呆在歐洲或是美洲了,我們也不用搞同性關係就呆在異性關係得了。──我的麻臉姑娘,不但這個時候不問,過了這個時候還是不問,就當這件事情沒有發生過。「她」偉大的麻點還不僅表現在這裡,「她」更加偉大的地方在於,當我「嚶嚶」和幸福的時候,「她」的心也真的在流淚和真的感到幸福。因為有時「她」在幸福之中,會突然有些驚醒和後怕呢──時時刻刻「她」倒不追究我,但是在一個突然的正在幸福和「嚶嚶」的時刻,「她」會突然追究時間和日月:

    「我們真能永遠這樣下去嗎?」

    「打麥場上再不會送來你陣亡的消息嗎?」

    「郵遞員永遠不會到我們的村莊來嗎?」

    幸福得都對日子擔心了。就像八月十五的月餅一樣,甜得都有些發膩了;就像一覺醒來我們見到夢中的情人站在我們床前一樣,這是真的嗎?「她」對這景象都有些擔心了。看著一頓好的筵席,就擺在我們的面前;看著一個莊嚴的時刻,馬上就要來臨;看著一場悲壯的好戲,馬上就要開場;一切都天遂人願,這時候我們倒對這莊嚴時刻的到來和我們自己的出現有些擔心和不自信了。我們到底是一些從舊社會過來有著受虐和被虐傾向的人,我們要故意咳嗽兩聲,來打擾來到的莊嚴──不故意破壞自己一下,我們怎麼能放心去消受這一切呢?再好的電影,我故意不看兩眼,然後再抬起我的頭。我的小鴿子和小母雞,我的小麻臉,我們生活得都對幸福有些擔心和恐懼了。我們對我們的日常生活都有些提心吊膽了。歷史不會退回去吧?夢不會再醒來吧?郵遞員不會再到打麥場來吧?打麥場是我們戀愛和溫柔的蚊子飛舞的地方呀。但她的擔心也恰恰是有道理的。在幾百年之前,也就是在這個地方,我們故鄉的英雄小麻了出門鬧革命去了,他的那個老雜毛爹爹瞎鹿,不就是每天到這同樣的打麥場上,日復一日地拄著枴杖焦急地等待郵遞員送來兒子陣亡的消息嗎?風吹著他雪白的鬍鬚。現在的瞎鹿雖然早已經變成了另一個冰雪溶化的無有,成了忠貞愛情和至死不渝的典型和模範,但是這個時候我的哥哥和親親,我擔心的倒不是在打麥場上有人等我我死了現在幸福得也夠本了我是怕別人像當年等我一樣再在那裡等著你。這樣的日子裡可以沒有我,但就是不能沒有你;在沒有你的日子裡,就等於這裡沒有了謎語;我們已經習慣了有謎語和有顛倒和瘋狂夜晚的日子,如果突然有一天斷線了、斷電了、停水了、白天和黑夜都變成了空白,這樣的日子就算我有勇氣活下去,但是這種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呢?所以我要把手日日夜夜地吊在你的脖子上。當你在床上和在家裡的時候,我可以給你端尿盆和執炊;但等你醒來和要出門的時候,我就要跟你大吵大鬧。我就是不要讓你出門嘛。如果你為了我們的幸福生活當然不是為了別的為了別的連討論的餘地也沒有如果你是為了我們的幸福生活非要出門的話,那我也須臾不能離開你的身旁,你也得把我吊到你的脖子上或是你的褲腰帶上;或者就像當年的娘放小劉兒一樣,乾脆就放到你的褲腰裡得了。到了這個時候,你的謎語就不是一個謎語而是一種和一股氣了,它已經成了我的生命之源當然我就不能傻呵呵地等著有一天我成為無源之水和無本之木。哥哥,你不會遭到別人的暗算吧?你不會蹚著別人的地雷吧?別人沒有在暗地裡嘀咕你你也沒有有在暗地裡嘀咕別人吧?我們是不是就這樣須臾不可分離地永遠呆在一起了呢?這種和平時光是不是就永遠在我們的院子裡、在我們的房子裡、在我們的床上和我們的身上千古不變地永駐了呢?是不是就真的千秋萬代和地久天長了呢?是不是就成了鐵打的江山和流水的兵了呢?我的哥哥──這個時候我麻臉姑娘倒是撕心裂肺和歇斯底里地大喊了一聲──

    「你回答我!」

    ……如果不是沈性小寡婦這個我們共同的老朋友的出現,我們的日子就這麼日復一日地過下去了。麻臉姑娘在火爐前坐著的時候,「她」的腿已經叉得很開了。臉上總是含著微笑,頭上總是插著山花,皮膚裡總是溢出新娘的永不散落的清香和肉香,手上總是戴著「叮噹」作響的生活的玉環身上總是戴著我給「她」加上的圈套──戴著這圈套和鐐銬跳舞,「她」臉上還露出由衷的幸福和滿足的笑容。笑逐顏開和笑口常開。圍裙永遠是乾乾淨淨的,表明著對生活充滿信心。不但是我,就是我的鄰居們,看到村莊裡硝煙瀰漫和戰火四起,一切都不是我們帶著理想和夢想來到故鄉時所想像的──當一個社會和愛情理想到了故鄉和實踐的過程中,怎麼時間不長就讓我們措手不及地感到走味和變調了呢?怎麼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呢?怎麼說變化就變化了呢?怎麼一下子就是90度的大轉彎甚至是180度的大掉頭呢?但我們又想,這就是事與願違也就是事物發展的普遍規律吧。本來你在救一條毒蛇,誰知毒蛇一甦醒就把你給咬了呢?本來你是培養小劉兒作為自己的接班人,誰知道這個接班人還沒等到上台連你死或者退他都等不及馬上就要搞政變和搶班奪權了呢?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老孬怎麼就趕上好時候和遇到知心的和貼心的一成不變的人了呢?他怎麼就是故鄉的一個例外呢?他家怎麼就是故鄉的一方淨土呢?這一家子怎麼就這麼一聲不出和悶著頭關起門在那裡幸福呢?怎麼他們之間就不出問題呢?腿和皮膚到底是怎麼保持的呢?你真讓我們羨慕,你真讓我們嫉妒。你們沒有出問題。你不但給自己而且也給我們帶來了歡樂和微笑。當我們見著這對當然我們也不常見到他們都是關起門來和悶著頭在那裡兩個人幸福這一點幸福總是自己獨享這一點倒讓我們不太滿意但有的時候我們也能見到他們和分享一點他們的歡樂和幸福呢,這個時候連我們自己都不亂和不鬧了。我們這時就像幼兒園的孩子給叔叔阿姨表演節目一樣,我們總是由衷地隨著大人的拍子在那裡搖頭晃腦地唱: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請把你的微笑留下。麻臉姑娘和老孬叔叔在微笑和風度,就是這麼長久地留在我們的心中。他們給我們的同性關係的故鄉,空前也是絕後地開創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和開了一代我們所理想的故鄉新風。它給我們畫上了一個時代的圓滿的句號。──看看吧老弟,這就是當時我的鄰居們和鄉親們對我們當然也就是對我手段的評價。這一切是怎麼得來的?老舅我靠的就是三個不變的謎語。

    遠看是一個燈籠,近看還是一個燈籠,上邊有話多大窟窿

    「咕嘰」或者是「滋拉」

    蚊子落到哪裡了?

    如果不是沈姓小寡婦這個老朋友的出現,我們幸福的日子還真的就要這麼地久天長了。但不管是什麼事情,時間就怕久呀,時間就怕長呀,時間能改變一切和能帶走一切呀。如果真如我們所想,如果真是我們的理想,如果真如我們的模樣,我們的故鄉到了現在,說不定會是什麼樣子呢──說不定我們所倡導的一切和我們正在做的一切,真的要蔚然成風和要推到全世界去了。那個時候我們再在街上碰面,不管是在村中的池塘邊或是在村西的糞堆旁,不管是在流水的床上或是在流血的打麥場,我們再也不會總是千篇一律地問:「你吃了嗎?」而要眾口一詞地改為:「那個謎語你猜出來了嗎?」如果把大家的思路和精力都引導到這條道上來,人的素質不一下就像我的三個階段一樣提高了嗎──雖然你們一下子提不到第三個階段但就事論事地能提高一個階段也好嘛。我們不就可以和平共處、路不拾遺和夜不閉戶了嗎?我們甚至可以把頭門上的門環和夜壺給撒下來了。故鄉和世界朝這個方向發展就永遠不會再走到歪路和斜路上去了。我和小麻子一千多年用流血和革命的手段,用埋人辦人的手段沒有達到的個人的和社會的目的,現在就用三個謎語和我們自身的實踐給實現了。──但是社會和人的發展又是多麼地曲折和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呀,樹欲靜而風又是多麼地不止呀。過去的妖孽現在又復活了,過去的精靈現在又出世了。破壞又來了。大樹被連跟拔起了。不但我們一下又回到了黑暗中,大家也一塊重新在黑夜裡徘徊了。我們一下又回到歧路上和老路上去了。我們一下又還原成原來的我們了。辛辛苦苦努力了多少年,一下子又和沒努力一樣甚至還不如不努力呢。好不容易把石頭推到山頂,現在「轟隆」一聲又落到萬丈深淵裡去了。我現在的老丈母娘──當年的沈姓小寡婦,騎在一頭小毛驢上,由她的改頭換面的丈夫瞎鹿趕著腳,一搖一晃正朝著我們幸福的家走來了。就好像上一個世界小麻子成了新生的資產階級沈姓小寡婦要去給她的兒子說媒和撮合一樣──如果說那還算是一件好事的話,現在她可純粹是搞破壞來了。她是一條毒蛇,她是一個猛獸,她是當年的瘟疫之源,她是現今一個專門破壞謎語的蜘蛛。──當然,從另一個意義上來說,她也就是拯救和挽回我們故鄉的慈母了。「慈母來了。」過去在歷史上小麻子是怎麼對待他母親的?現在的麻臉姑娘在村西的土崗上一見到沈姓小寡婦的毛驢從天邊和地平線上露出個頭,她就在那裡流著淚和搖著頭地說:

    「慈母來了。」

    就好像她又遇到一個謎語一樣在那裡激動。看著「她」的膚淺、無知和莽撞,我對我們以前的幸福生活我在某種程度上對「她」還產生了幾份真情當然大部時間我還是和「她」逢場作戲──在這場謎語的遊戲中我永遠是清醒和主動的呀──還產生了一種悲哀和羞愧呢。幸福的生活就要到頭了。溫柔的生活就要斷檔了。日復一日的清晨時光就要由此改變了。戲劇就要出現插入和換場了。藝術就要出現突變和轉折了。我馬上就又不是我「她」馬上就又要不是「她」了。我們的理想生活和理想社會一下都要前功盡棄或者說過去的一段幸福時光等於白過了。我們又得重新開始又要和別人具有相同的起點了。我們知道,這個起點是多麼地大眾和庸俗呀。我們本想有一個超拔,我們的心本來不在這裡,我們看似生活在故鄉,但我們的心已經從所有方面超越了故鄉,但是當我們日復一日埋著頭──這時我們不埋別人我們開始埋自己的頭──幸福生活的時候,鬼子來了。我們建設多年的大好河山就要從此淪落了。大好河山,將要淪為敵手。山河依舊,馬上要物是人非。我們從此就要在心理的路程上家破人亡了。家還在嗎?人還在嗎?一切都還在。但一切都和原來不一樣了。我們雖然還是面對面地在一起生活,我們雖然還是日日夜夜地沒有分離,我們雖然還做出我們的心還是原來的心,我們的身還是原來的身,我們的日還原來的日,我們的夜還是原來的夜的樣子,在夜裡我們依舊幸福和折騰,我們雖然還在同床──雖然我看到還像喜雀一樣在樹枝上跳躍,但我們心裡都明白,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你已經不是原來的你了。這時我們的心是多麼地悲涼呀。我們的臉上還和過去一樣永遠地面帶笑容。但是我們和過去不一樣的地方是,我們已經變成了對面好像和過去一樣相識但是我們已經是對面不相識了。過去我們共同的心不在這裡,我的心不在這裡的時候我也一塊帶著你,但是現在不同了,我已經無法帶你了,我已經開始在遠離故鄉的同時,我的心也和你分離和遠離了。現在我做出的一切都變成了一種遊戲,我是為了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整體在顧全大局。這個時候我回首往事,我對過去的幸福生活也有了新的評價:自打我們在一起生活,我們就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過去貌似幸福的好日子,無非是為了現在的分離和離去,只是為現在的貌似神離做一種鋪墊罷了。以前無非是一種虛幻,現在才是一種真實。虛幻起來原來是那麼地迷人,真實起來原來是這麼地可怕。詩意總是存在於虛幻之中,現在卻如冰冷的鐵板。當我們沉醉在迷幻之中,我們是多麼地想長醉不醒呀;當我們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可怕的日光又是多麼地刺眼和讓人感到可怕呀。昨晚敦敦實實和虎虎有生氣的桌子,怎麼現在看起來竟蒙上一層那麼厚的灰塵呢?昨天看來那麼活潑和引來動人和銷魂場面的屋子,怎麼現在看起來是那麼地雜亂和充滿著尿騷氣呢?一夜的尿盆怎麼到現在還沒有潑呢?俊俏乾淨的小媳婦,怎麼一下子就變成了蓬頭垢面的街頭髒妞呢?溫文爾雅的人兒,怎麼一下子就變成了處處自作聰明的厭婦呢?飯怎麼還沒有煮熟呢?你怎麼坐在炕邊在那裡生氣呢?一切都還等著我起床再做是吧?往事的沉渣,隔夜的酒嗝,是不是現在又要重新翻出來折騰起來讓它在渾濁的空氣裡上下起伏一次呢?隔夜的已經發黑和發紫的剩飯,是不是重新熱一下就當今天的早飯了呢?我們一下子就生活在沉渣和渾濁之中。我們一下就沉到了洞底和感到了暗無天日。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一個頭?我不禁一遍又一遍地在那裡問。但這一切在這個清晨還只是一個開頭呢。我們要在一個清晨的時間裡,把我們過去一生的沉渣和渾濁再攪動個遍,什麼時候累癱了什麼時候算。癱了累了你倒在床上昏昏大睡,睡夢裡還在那裡攪和呢;這個時候破碎骯髒的屋子和渾濁的沉渣都要我一一收拾──就好像讓我來收拾一個破碎的河山似的。也許屋子和河山的表面是清潔的,但是這個時候我們的心之地是多麼地髒亂呀。我和你生活在一個髒兮兮的便池裡,這一點你清楚嗎?但你尖尖的腦袋和渾身充滿憤怒的身軀還在炕上窩著。──問題的複雜性還在於,當事情走到這種地步的時候,我還沒來得及委屈,你倒在那裡感到一切都得不償失,你現在是上當受騙,一切的渾濁和渣滓都是我給你帶來的,如果當初你不在打麥場上遇到我,你會好得多──我倒在那裡張口結舌。這個時候,我的眼中不知不覺就湧出了淚。這個世界是多麼地讓人無奈呀。怎麼當初稍一大意,我就中了你的圈套呢?為什麼非要把我和「她」拉在一起呢?這是誰的安排和誰的主張呢?謎語怎麼就套住了我和「她」而不是別人呢?三月的夜晚,在故鄉的郊區,我的溫柔可體的姑娘,你現在在哪裡呢?你的搖身一變,讓我措手不及呢。這個髒兮兮的四口之家,何時才是一個頭呢?……

    就這樣,我由過去一個對世界掌握主動和給人出謎語的人,一下子就成了三個人還不是一個人的奴隸──當然這不僅是在身體和生活的表面。蜘蛛高臥在我們家的房樑上。白天它們老夫妻倆倒是在樑上睡覺,在我為它們的女兒潑了尿盆,收拾著河山、沉渣和昨晚剩下的飯渣的時候;到了晚上它們的眼睛睜開了,睜大了,睜開和睜大之前還煞有介事和滿足地打了一下哈欠。它們用前爪各自洗了一下自己的手臉,它們用後爪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該拉直的地方就拉直,該綁紮的地方就綁紮,接著它們就要吃晚飯和宵夜了。吃過晚飯和宵夜它們又躺在樑上休息片刻,伸伸手,伸伸腰,沈姓小寡婦推了瞎鹿一把,瞎鹿胳肢了沈姓小寡婦一下,孤老倆臨戰之前還在那裡輕鬆地逗著玩呢,兩個人還在那裡相互問「你昨晚做夢了嗎?」「做的什麼夢?」就好像兩個熟練的電工在上高壓線桿之前隨便和自信地聊天一樣。邊聊還邊往身上系高壓安全帶呢。聊著聊著,一切都準備好了。或者像兩個故鄉外的生靈,相聚到長江的輪船上。正好是兩個人一間的房間,正好你們的房間就在客房的頂頭,你們只是路過別人的門前而別人卻不能到你們的門前。輪船在江中緩緩地行走,夕陽西下,岸上已經起了炊煙,你可以聽到岸上的狗叫,你可以看到岸上的孩子就像你小時候的小弟一樣在甩著袖子奔跑。你們把飯擺在了你們的門口,就像一對農村夫婦把飯擺在了自己家門前一樣。你們把一包東西一下就扔到了江裡,你一口氣就喝下了一瓶啤酒。這個時候你說:「我還想抽支煙。」

    那個溫柔的人說:「你想抽就抽。」

    當然,江輪開了一夜,你們都到了目的地,該分手了。輪船永不再有和長江永不再流。當你們分離多年之後,突然有一天你想起往事,你喃喃地說:「一日勝過百年。」

    現在你所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對和諧愉快還沒分離和到達目的地的蜘蛛。但樑上和江上唯一的不同和讓你感到可氣的是,江上只有一夜,但是樑上卻日日是江上。江上的一日勝過百年,現在的一日卻長過百年。江上是窮人常年不吃的一頓盛宴,樑上卻是富人吃也吃不完的堆在家裡的地瓜干。勝似閒庭信步,這就是它們的日常生活。在每天夜晚開始的時候,它們都在用自己的雙爪和漸漸露出和翻開的肚臍眼這樣告訴我們。接著,在漸漸暗下來的屋裡,我們就看到它們的眼睛慢慢打開了──四盞探照燈的燈蓋說打開就打開說亮起來就亮起來了。四盞探照燈分佈在屋裡不同的角落,光柱交叉,掃射著我們的全屋。時不時好像是隨意其實是經意地就掃到和停留到你的身上。你用手遮擋著眼睛,你皺著眉苦笑著說:看在以前朋友的份上──就算我們不是朋友,你們和小劉兒總是朋友吧?我不還是他老舅嗎?──瞎鹿老弟,沈家大妹子,你們就讓燈柱少照我的眼睛吧。我沒有幹什麼。我也不會幹什麼。我不日日夜夜都在你們的眼皮底下嗎?排戲的不是你們嗎?看戲的不是我嗎?說著說著怎麼就把我當成演員了呢?你們到這裡來的目的,就是為了用探照燈一夜一夜照你們的女婿嗎?見你娘的鬼。別真的惹急了我。我劉老孬從過去到現在,也算一個吃軟不吃硬的人,別看著我進化了就抓著文明和文雅的特點來欺負我,我老孬既然會進步,還會照著原路給你蛻化呢。真惹急了我,說不定我真按我過去的和舊有的雖然我也知道好馬不吃回頭草人民不走回頭路但我現在也顧不得了我一急真的就挖個坑埋了你們或是拉塊地毯遮住燈光就辦了你們。說到底我不就謎語了你們一個「女兒」嗎?過去你們跟「她」和他是一個什麼關係?過去你們到麗麗瑪蓮飯店去說媒,你們的兒子理睬你們嗎?過去的瞎鹿,不還常常到打麥場去等小麻子陣亡的消息嗎?現在到了同性關係的謎語時代,你們倒是趁機攙進來和裹進來了。現在又輪著你們和時興你們了嗎?你們帶著什麼使命和又準備弄出什麼名堂呢?我心中揣著謎語,我還怕你們何?說完這些,我不禁又在那裡冷笑起來。但事後我才又一次明白,我還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呀。原來他們的目的不在燈光,他們的目的是在他們的肚臍呀。他們關心的並不是要搭救他們的麻臉女兒,他們要改變的原來還是我呀──改變了我不就改變了故鄉和謎語時代了嗎?女兒也只是他們的一個幌子。倒是麻臉女兒在床上搖著手說:把燈滅掉,把燈滅掉。但我知道麻臉姑娘說的也是反話呀,「她」也就是為了我的面子和為了一個事件的順利轉折所採取的一種手段罷了,這一套我過去用的多了,我心裡還能不明白嗎?因為最好的證明就是:麻臉姑娘微笑著──為什麼要微笑著呢?就不能聲色俱厲和義正辭嚴一些嗎?──說了半天,頭上和樑上的燈並沒有滅掉,說了半天等於沒說,等於沒說麻臉姑娘也不見進一步生氣也只是象徵性地對我無可奈何地聳一聳肩和抖一抖身子。「她」也只是為了說明自己和擺脫自己出於策略的需要做出暫時還沒有徹底拋棄我的幌子。我一眼就把「她們」給看穿了。自從「她」的慈母帶來「她」的瞎慈父之後,她就和以前大不相同了。雖然現在還沒有改變對我溫柔的表像,但我想這也只是一條大船在海上行駛船大不能急轉彎還在那裡慢慢地迴旋但是大體的方向和總體的意向已經是在那裡調頭罷了。後來事情的發展果然證明了這一點。一個人得到一個契機,真是說改變就改變了。前兩天還是一個小癟三,停了幾天就在洶湧澎湃的群眾運動中聽見他呼風喚雨了。前幾天見了丞相還俯在塵土裡不敢仰視,幾天之後,就看到他在打麥場上指揮著千軍萬馬在排隊和轉移了。本來群眾是不轉移的,糊塗的群眾是不明真相的,但是這個小癟三在打麥場上拿著手持的擴音器一聲大吼:「我是白石頭!」群眾就乖乖地聽這個過去的小癟三現在的群眾領袖的調度了。說轉移就轉移了,說往東邁三步千軍萬馬也就邁了三步。邁得多了,又說往回再邁一步,大家也就往回再邁一步。時代和機遇也就成就了一個白石頭。機遇和外來事情的插入,還真是不能小看和小覷呢。小看和小覷是一種無知遲早要被滾滾的歷史車輪給甩下和拋棄的。從那個歷史上禍國殃民的沈姓小寡婦騎著毛驢從地平線上一露頭,我就知道我們的好日子已經到頭了。我就知道人類的又一個好姑娘和溫柔可人的人兒要從我們的故鄉消失了。過去我說我改變不了歐洲、美洲和世界,我還可以改變故鄉的郊區和個把姑娘,現在看,果然又如我之預料,我連自己的故鄉和故鄉的一個麻臉姑娘也改變不了,說不定還要由這個麻臉姑娘和「她」背後的瞎鹿和沈姓小寡婦把你改變了呢。後來不就果真是這樣了嗎?人生不如意事過去我知道十常八九,照現在來看,竟是十分之十了。就像我們看到當年的小癟三終於突然變成了打麥場上的白石頭一樣,我們接著就可以看到一個溫柔和低眉順眼的麻臉姑娘,在一個時間的過渡之後,是如何搖身一變又成了過去歷史上的小麻子這個姑娘整天雙手卡腰和腰裡橫七豎八地別著幾把腰刀。柳葉眉真是倒豎呀,突然「她」就不愛紅妝愛武裝了,突然「她」就有了自己的一套和自己一大堆想法了。突然「她」就從我的謎語時代和謎語的大網中掙脫出來開始頂天立地屹立在世界的東方了──雖然最後「她」還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但在當時來看,這也是一片白色恐怖和黑雲壓城城欲摧呢。看看我們屋裡的四盞探照燈吧。來回交叉著在那裡巡視和照耀,四束光柱搖來搖去,而且令人感到可怕和啼笑皆非顯得非常誇張的是,這四束照耀的燈光還不斷地在改變顏色呢。剛剛還是紅色,眨眼之間就變成了藍色;剛剛還是瓦藍,轉眼之間就又成了幽幽的綠色。我們的屋子真是光怪陸離呀,我們的屋子真是橫七豎八呀。如果蜘蛛在照耀的時候還在樑上吃吃地笑,一切還是可以理解和好和我們溝通的──大不了是一個恥笑,問題是樑上的兩個蜘蛛在那裡一點不笑而是一臉嚴肅,它們還真把這個事情當作事業做了,這就增加了這個事情的麻煩和曲折性了。我們也就得跟著它們真的把這個事情當作自己的一項事業了。幽幽的光柱不時打在和固定在我的身上;有時離開了我,又固定在麻臉也就是它們自己的姑娘身上──但這比打在我身上還要惡劣,我就更加什麼都幹不成了。在一夜一夜的燈柱下,溫柔的夫妻倆,三月沒有近身。床上三天不幹,家裡就亂;女人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現在光怪陸離三月,你說家裡還能不天下大亂嗎?謎語也不管用了。你說是打一物,你說是破燈籠、咕嘰、滋拉或蚊子,但是這些物什和傢伙在不同的燈光下,它們是會呈現出不同的光彩和顏色的,這個時候它們就不是它們而是其它了。蚊子見著藍光和幽幽的綠光是會一頭撞上去而不鑽裙子的。最後弄得出謎語的人也成了魂不守舍要去撲火的飛蛾了。謎語從何而出?為什麼要出這些謎語?出這些謎語又有什麼意義?最後弄得連我自己都不清楚了。就好像本來我們還是一個有趣和幽默的人,在各種場合我們都是這麼表現和大出風頭的,但是就因為這天帶來一個彆扭和噁心的人,你在這盛大的聚會上,也就一切都表現不出來說出來的一切都黯然失色。最後連你自己都懷疑:說這些廢話有什麼用呢?於是你就成了一個有病的瘟雞和無精打彩的伸不開尾巴只好夾著的髒狗了。你只好從另一個方面和另一個意義上來自我開脫說你的心並不在這裡了。但這時不在這裡就不是一種自然和真情而只是一種矯情了。這一點連你自己也看出和感覺到了。於是你就更加懊惱和喪氣,更加成了瘟雞和髒狗,你的腿更加自己跟自己拌在一起。你的尾巴在股溝裡夾得更緊了。聚會散了,噁心的人還對你冷笑兩聲:原來你就是這樣,你也不過就是這樣;你自認為自己是一隻鷹或一隻雄獅,這下露出你的瘟雞和髒狗的本相了吧?我對你還不瞭解嗎?你就不要再給我辯解了,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又要拉什麼屎了。這個時候你的口是多麼地幹,你張張口,沒有話說;你再張張口,不還是沒有話說嗎?你的淚真的在心裡流了。你的後背竟是幹幹的沒有出冷汗。於是從今往後還真就中了這噁心人的話,以後你再到這種Party和麗麗瑪蓮去,你也就真的和永遠成了一隻瘟雞和一條髒狗了。這時你自己都對自己懷疑:過去的那個我哪裡去了?我還是過去的我嗎?過去的一切是我做的嗎?我是過去的老孬嗎?我當過秘書長嗎?我是過去的小劉兒嗎?那些文章是我寫的嗎?我是過去的瞎鹿嗎?銀幕上真的是我在活動嗎?這些是過去的謎語嗎?這些謎語是我出的和是我發明的嗎?我不是拾人牙慧和一種抄襲吧?就是我承認這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是我的,現在我再來這麼做,怎麼就像在Party和麗麗瑪蓮的聚會那樣一下就失去了它固有的光彩呢?謎語到了口中怎麼就只能說出它的本意而說不出它的話中之話和弦外之音了呢?不但是大家,怎麼就連自己給自己捧場沒說完你自己先笑也行呀但是現在怎麼連自己也笑不出聲來了呢?這些謎語現在你怎麼說得有氣無力和虛張聲勢呢?怎麼就做作和矯情了呢?怎麼就偽裝和偽造了呢?怎麼就無聊和可恥了呢?──

    ──怎麼就真的你一撅屁股就讓人家知道拉的什麼屎了呢?──

    這個時候,我看到你的眼在一眨不眨地默默流淚。雖然你在Party和在謎語上沒有了你,但你在沒有了你的時候,這個你在沒有你的悼念的儀式上卻是你自己而沒有別人呢。這個時候你的悲痛你倒是獨享了。話又說回來,有了這個,你還不幸福嗎?幸福和歡樂不能獨享沒有什麼,當我們的悲痛能夠獨享的時候,世界新的一幕不也一下在我們眼前拉開了嗎?我們不也一下就到了世界的深處了嗎?這個時候你不就真的是你而不是別人世界上誰也不能再說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麼屎了嗎?想到這裡,你在光怪陸離的床上和麻臉姑娘一樣對著探照燈向他們微笑了。這個時候你的微笑是多麼地成熟呀。燈光打在你的臉上沒有什麼,燈光打在麻臉姑娘的臉上也沒有什麼。這是孩子天真的笑臉,這是冬天裡溫暖的太陽。本來是沒有陽光的,我們在寒冷的季節和寒冷的夜裡在那裡索索打抖,但是突然陽光也就有了,突然屋裡就有爐火了,突然屋裡就有了晚飯的香氣和女人的溫馨的體味了。本來這是一人寒冷的破窯呢。當我的心思和大徹大悟已經到了這種程度的時候,這個時候導演倒是在一旁皺了皺眉打著手勢說:

    「停!」

    這時我還沒有從戲裡出來呢。我還在裡面你們還在外邊於是你們看著我感到奇怪我看著你們也是一群奇異的怪獸呢。我們為什麼這麼隔著玻璃和世界你打量我和我打量你大眼對著小眼地看呢。說來說去我們並不生活在一個世界上。只是看著我們在一個世界上和藍天下和整天在一起罷了。我們隔著一塊毛玻璃,雖然你也能看到我,我也能看到你,我可以聽到你的歌聲,你也可以看到我的微笑,我們表面是那麼地和諧、和睦、和風細雨和和平共處,但是我們只是相見不相識的兩種不同的怪獸罷了。我在這種情緒中沉浸了兩天兩夜,我讓探照燈高高地在那裡對著我的臉和我的身單獨照了兩夜,然後才懶洋洋地從大夢裡也就是從戲裡清醒過來。清醒過來就好像我在戲裡過去的清晨一樣,就像我問過去的還是溫柔階段的麻臉姑娘一樣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頭問導演:

    「怎麼了,我的表演又出問題了嗎?如果你說瞎鹿出了問題──別看他是過去的影帝,在這部戲裡卻是一個配角呢──明明有把握演好現在大意失荊州那還是可能的和可信的,但如果你是因為我而叫了停機,那就一定是你的問題而不是演員的問題了。好的導演能帶出好的演員,但是好的演員也能帶出好的導演呢。當然現在我們這兩種情況都不是,我們現在是一個壞的導演破壞了一個好的演員──你破壞了我,你無法賠我,我成了一個打碎的瓷人,我是一個被粗暴的腳踏碎了的豬尿泡。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你也就是一頭無能的惡狗,平常讓你看家護院家裡老是丟東西,現在好不容易咱們自己家裡雞窩裡飛出了一隻金風凰,你倒是眼疾手快上前一把給撲住和一口給咬死了。為什麼停機呢?好不容易到了心靈深處,好不容易到了人戲不分,馬上就要出彩了,高潮就要來臨了,你卻以為是出戲了。這樣下去,我們還怎麼合作呢?就是劇情有些不和諧,怎麼一眼就認定是我的問題呢?這麼多人在一個檯子上演戲,到底是我的問題還是麻臉姑娘的問題還是兩隻蜘蛛的問題,你恐怕還得區分一下和弄清楚再喊停機還來得及呢……」

    這個時候的導演,又是一臉愉快和滿面春風地給我賠不是了──看他就是一個平庸成不了大事的人,他搖著手說: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沒有出問題,要是有問題的話,也像你剛才所說──一切都是我的問題。我的孬大爺,你以為怎麼樣呢,機我一直都沒有停。包括你在那裡隔著毛玻璃和我們所有的人相互打量和觀望的時候,我都沒有敢停機;如果在這之前我還認為你在炕上的表演有些誇張和過火的話,那麼在我叫了停機這兩天裡,你的反應和思想鬥爭,和我們對面不相識的感覺,可是異常逼真和一步步都有了層次呢,一個層次一個層次就深入進去了呢。我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在此之前你的失誤是最小最小,你後來的精彩是最大最大。當然這和我叫了一聲『停機』也是分不開的,我的這個『停』叫得是多麼地及時和恰到好處呀──後來的逼真甚至把前邊的一點誇張也蓋住了和帶了回來,甚至這種誇張在之後的真實面前也是必要和必需的了。一切都順過來了和有了邏輯關係。一切都是好的而沒有壞的了。你過去是一個偉大的政治家我們知道,現在你也不愧是一個偉大的演員。故鄉出過老曹老袁和你這樣偉大的政治家,故鄉還出了你和瞎鹿這樣偉大的藝術家,你一肩挑了兩任,說起來歷史和故鄉還真是累著你了。好,我們接著再排下去和演下去吧。你想怎麼演就怎麼演,你想怎麼發揮就怎麼發揮──現在表現最好的就是劉老孬了。正在看直播節目的廣大的女觀眾都已經對老孬的隔著毛玻璃對面不相識的表情和形象感動和心愛心疼得如醉如癡了。過去我們看老孬是一個領袖的時候他時刻在那裡繃著臉我們沒看出什麼,現在當他不是一個政治家而是一個演員的時候,我們再看他繃臉,怎麼就有了過去沒有的魅力了呢?是我們的問題還是老孬移位的問題?當然大家已經醒悟是我們的問題了。這場戲中表現差的也就是麻臉姑娘了。當然,在蜘蛛沒來這前,有幾場激情戲和遭遇戰你在老孬的帶動下表演得還可以;但當你站在土崗上流著淚說過『慈母來了』的台詞之後,你的表演就開始稀鬆平常和沒有激情了。你除了在床上念了一句台詞,對著藍探照燈搖了搖手,別的你還做什麼了?可以明確地說,這一段戲全靠著老孬一個人在那裡撐著呢。蜘蛛進屋之後,也沒起到什麼大的用處和作用。兩個蜘蛛也得注意呢。到底你們入戲沒有哇?原來我以為老孬也沒入戲,大家一塊演得一團糟,於是就讓停了機,但從讓他『停』和讓他出戲他還出不來戲這一點來看,他表現還是出色的。他以貌似出戲來表現自己的更加投入呢。既然這樣,接著你們就以老孬為榜樣用力演下去吧。接著又要開機了。剛才老孬表現好,現在可以休息一會兒;剛才表現不好的,接著就要入戲和改正了。能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了。不然我就讓你們從蜘蛛變不回來,讓你麻臉一輩子就是這樣逆來順受的性格而變不回過去的說殺人就殺人說放火就放火的樣子。對於我們的人生來講,哪一種形式、身份和性格更適合我們呢──特別是當我們生活在故鄉這種既不信上帝現在又不信絕對真理的人文環境裡,你們就仔細思量去吧。如果到頭來讓你們真成了戲裡的樣子變不回來,那個時候看你們還入戲不入戲和出戲不出戲。等我從客觀上讓你們人戲不分,整天就生活在戲裡而讓你們沒有日常的生活和日常的手段,那個時候你們難道才能戲夢人生不成?何去何從,你們自己掂量。我頂多再給你們試三個鏡頭,如果三個鏡頭下來,你們還是這個樣子,你們可就真的成了戲裡的蜘蛛和受氣的婆娘而永生永世不會再是別的了。就像街頭被耍的猴子,我已經把鞭子懸到了你們的頭上,現在你們這幫猴子給我賣力不賣力呢?……」

    說著,導演真的把鞭子懸到了麻臉姑娘和兩個蜘蛛頭上。這個時候我倒是可以在炕上雙手扣著後腦勺蹺著二郎腿休息一會了。我終於也有了可以看一看別人笑話和尷尬的機會。我終於可以出戲一會兒了。剛才你們不還肆無忌憚地把燈光在我身上和頭上、在我肉體上和心靈上打來打去嗎?你不還躺在炕上不管我的死活矯情地做出同情和愛護我的假相嗎?剛才你們不是還把鐵鏈和繩索往我脖子裡套嗎?怎麼轉眼之間,就有人往你們脖子裡套繩子了?如果剛才沒有你們給我套繩索,我們現在還是同病相憐的階級兄弟;剛才你們當過一道劊子手,現在看著你們又隨我先來後到地上了斷頭台,這時我倒被後來的劊子手也就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導演給釋放和平反了,我就在旁邊有些幸災樂禍了。雖然你們出於自尊這時也故作不在意地看我一眼,但在你們的內心,是不是也感到有些慚愧和尷尬呢?實際不你們連這一點考慮和顧忌我的餘地也沒有──因為這點時間導演都沒有給你們留。你們看著頭上懸掛的鞭子,你們只顧自己目前的處境了,既不能顧忌剛剛發生的歷史,也不能顧忌身邊的對手和敵人──你們連基本的禮義廉恥都顧不得了,你們只是哆嗦著身子說:

    「別讓我們成為戲裡的東西,我們在這一點上不願意和老孬一樣,雖然我們看著他剛才人戲不分總是從戲裡醒不過來我們心裡也受到感動,但是我們還是不願意成為兩隻蜘蛛和一隻猴子。我們還是願意成為我們自己。(這時炕上的我不禁在那裡冷笑:『你們還能有什麼自己!』)剛才我們表現不好,接著我們表現好就是了;剛才我們不用力,接著我們用力就是了;你說老孬表演好,我們向老孬學習就是了。現在我們就表現,現在我們就用力。讓老孬先休息一下吧。接著主要拍我們吧。如果說剛才有一段戲我們沒有表現好和表演好,我們先回頭補這些戲和這些鏡頭就是了……」

    接著就在那裡匆忙不疊地入戲和開始表演了,連這邊是否開機都顧不得了。所以你就知道這時他們注定要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了。剛才是太放任了,現在肯定又是矯枉過正地太用力和太緊張了。過於放任和放鬆是不對的了──瞎鹿你擺什麼老資格?你現在一下又像一個新生在那裡緊張就符合藝術的規律了嗎?──你們在一種緊張和不放鬆的環境和情緒中,還能做出什麼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的藝術創造呢?腿腳都有些僵化了,臉上的肌肉都有些成塊、機械和抽搐了。你們在那裡是多麼地賣力,就好像一個奴僕在主人到來之時拚命在那裡擦地一樣,但這個時候你已經沒有腦子了,你已經沒有靈性了,你所有的動作和語言,無非都是你過去經驗和習慣的一種機械重複和模仿而已,你自己在那裡模仿著過去的自己,就像小劉兒在那裡寫回憶往事的小說一樣,他還能有什麼創造和創新呢?你幽幽的藍燈和紫燈只是比過去照得更加頻繁和混亂罷了。拚命地搖燈就等於一場精彩的表演嗎?麻臉姑娘也在那裡著了慌,開始拚命地在炕上喋喋不休地表現自己,說些沒著沒落不顧廉恥的語言──靠這個來吸引觀眾嗎?連躺在「她」身邊休息的我都不顧了。但這種喋喋不休早已脫離主題於是在這場戲中就毫無意義。就好像在麗麗瑪蓮的一個Party上本來沒有你說話的資格,你在這場聚會中也就是一個陪襯和為了讓你湊一個人數,但你還是自作聰明地相信事在人為這句話,還是要在最不該你說話的地方和時間要出人頭地和要當出頭的蘿蔔和出頭的椽子,於是你就想用譁眾取寵的喋喋不休試圖引起在場人的注意──於是你就成了一個小丑。連和你一塊來的妻子和孩子都替你害羞和無地自容。大家對你的耐心和忍耐並不是對你的客氣而純粹是為了對晚會主人的一種尊重罷了。當然大家也有忍無可忍的時候──終於,我們的導演又一次忍無忍和無可奈何地打了一下手勢:

    「停!」

    這次導演連舉鞭子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搖著頭在那裡說: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瞎子,小寡婦,小麻子,你們都在那裡和誰較勁呢?現在我都懷疑,到底是我出了錯還是你們出了錯。這樣表演下去,不是你們瘋了,就是我要瘋了,要不就是成千上萬的觀眾要瘋了。一切都錯位了,一切都錯榫了,一切都游動了,一切都混亂了,螺絲和螺母都不對號了。世界從此沒有秩序了,數字從此沒有排列了,藝術從此沒有規律了。你們停下來吧。你們不要再演下去了。一切都於事無補了。你們就成為這樣的蜘蛛和猴子不要動了。老孬,親愛的老孬,我們愛戴的老舅,現在我才知道我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看著他們三位我認輸,我知道我是沒有回天之力了。您老人家見多識廣,你平日吃的鹽比我們吃的飯都多,你平常過的橋比我們走的路都多,現在只能看你的了。按照你以前的經驗當然你在表演上也是大閨女上轎頭一回了──但令我感到的奇怪的是,既然是頭一回,怎麼一上場就這樣純熟和滴水不漏呢?──接著你看該怎麼辦呢?你能不能把你的有限的當然也就是無限的說它有限是相對於前人但正是因為相對於前人你才有別於前人自己開闢出一條新的路子所以您一上來就有了自己的表演風格和個性就和別人區分開來的才能再整體上運用一下呢?不是到了沒轍的時候才來抱佛腳,不是到了沒轍的時候才來恭維您,剛才從取景器裡一眼望去,您就像藝術天地裡飛翔的一隻雄鷹,一展翅就不同風響,而麻臉和瞎鹿他們,純粹是三隻土雞──儘管瞎鹿以前還演過戲,但從這次上場來看,就知道已經是過時了和沒戲了,從此這天下就是老孬的天下就像上一輩子的人類社會是老孬的天下你還正給我們當著秘書長一樣。是金子放到哪裡都放光,沙子裡埋不住狗頭金。過去只知道老孬動不動就埋人辦人,只能馬上治天下;現在我們才知道,老孬在人生的道路上並不是一種風格哩,他除了會馬上治天下,現在果然還能靠謎語治天下呢。過去是一種風格,現在又是另一種風格。過去他改變了我們的歷史和歷史發展的方向和進程,現在他老人家累了,退休了,還真是捎帶著就又把我們的故鄉和麻臉給改造過來了。您怎麼一上來就能人戲不分呢?您不是以前沒學過表演嗎?現在看來,像我們老孬這樣智商和智能的人,幸好他沒學,沒學就恰到好處,學了反倒讓我們擔心他的表演是不是會過頭和冒頂呢。我們擔心的僅僅是這個。不溫不火,不急不躁,一開始你也許認為不行,但就在你要停機的時候,他突然就行了和更加行了──現在我們的問題是:老孬可以這樣,可以在停的時候說行就又行了,為什麼這兩個蜘蛛和猴子已經給他們叫了兩次暫停,它們還是不行和無動於衷呢?當然它們肯定是永遠不行了這個我也知道,但是看在我的面上和廣大電視觀眾的面上──我代表廣大觀眾──雖然我知道這樣說也是一種侵犯人權的表現,誰讓你代表他們了?──但我還是要代表他們,在別的方面代表不了他們,在這一點上他們肯定和我息息相通,我代表廣大觀眾,請您看在他們的面上和為了使這台戲能繼續演下去,您能不能把您剛才為什麼我一喊停您反倒行了的經驗給它們這些不成器和不爭氣的蜘蛛和猴子給傳達和交流一下呢?能不能幫它們一下和教它們一下呢?怎麼一說停反倒行了呢?不要說它們三個不能理解,連我這種見過許多場面的人,也感到這除了是你,別人還真是出不來這奇跡和場面。就好像兩個人在床上,本來是不行了,已經喪氣的說下來下來,怎麼一說下來反倒行了呢?老孬,您已經休息了一個時辰,現在求您抽出丁點時間給它們點撥一下──如果這個事情您放任不管,我們就只好打烊和收工了,我們只好下崗和失業了。您老人家不是總說要改造世界嗎?就是您不改造世界,您不是還要改變故鄉和麻臉嗎?現在麻臉和她的父母明明不行了,不是就等在這裡讓您改造和改變嗎?這對於您不也是一個機會嗎?老孬,行動吧,別蹺著您的二郎腿了,起來點撥他們和我們一下。」導演倒是在那裡苦苦哀求上我了。我老孬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呀,我老孬有時候也是有缺點的和要犯一下小孩脾氣呀。我老孬也有不成熟的時候忘情起來也是忘乎所以雖然這在表演上也是憨態可掬但是到了政治鬥爭和故鄉鬥爭上,可是要吃大虧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明明知道是這樣,你還是偏偏上了當。明明不喜歡別人的吹捧和給你戴高帽子──歷史上這樣的高帽戴的還少嗎?但你還是經受不住毒蛇的誘惑呀。說給高帽子你不戴,恰恰就在你說不喜歡戴高帽的時候你不就喜歡和戴上了嗎?你躺在炕上想你的心思就是了,一切都和你無礙了,一切都是別人的事而和你沒關係了。如果你不點撥它們,事情也就這樣結束了和有了一個圓滿的結局──不管怎麼說,到了這種地步,麻臉姑娘也算是被你改造了故鄉也算是被你改造了,但你還是經不起別人的吹捧和過於看重自己已經取得的成就;你過去的目標僅僅是改造麻臉,現在你看到麻臉被改得不是麻臉了,你接著就又要把麻臉給改造回去了。你覺得你對世界和故鄉真的很有把握呢。你覺得這個時候你已經不是你了那你是誰呢?你潛意識中明明也知道你如果點撥了它們事情就要朝不利於你和破壞你的方向發展,但你還是一時逞能為了做一下英雄一下就把閘門給打開把洪水給放出來了把瓶子給打開把魔鬼給放出來了。他媽的老孬,你這是給誰掘坑呢?你這是給誰拉毯子呢?你這是給誰出謎語和給誰點撥呢?你到底要讓蜘蛛和猴子幹什麼?在他們不是蜘蛛和猴子的時候,你主動幫助它們成為蜘蛛和猴子;當他們成了蜘蛛和猴子的時候,這個時候你再要改變什麼可就是改變你自己嘍。在麗麗瑪蓮的晚會上和Party上,別人自作聰明會自食其果,你自作聰明就不自食其果了嗎?最後使你落到尷尬和無援的地步成了架子上扇著翅膀和搖著尾巴在那裡「噶噶」大叫的落架的鷹,就是因為你的點撥和在藝術上救了它們──蜘蛛和猴子。當時你明明知道結果是這樣為什麼還要這麼做呢?僅僅是為了一點虛榮和暫時的得勢和佔到歷史的上風嗎?為了現實就不顧將來也就是不顧歷史了嗎?偉人也有這種目光短淺和鼠目寸光的時候嗎?別人給了你梯子你就往上爬嗎?別人給了你高帽你就往頭上戴嗎?不知道梯子爬得越高後來跌得越重帽子戴到頭上就摘不下來就變成了罩到你頭上的緊箍咒嗎?可見你當時是多麼地得意呀。記得你還故作姿態和故作不在意但還是能看出壓抑不住的興奮因為這膚淺的興奮還在那裡咳嗽兩聲呢。誰知道你這咳嗽是什麼意思呢?誰知道你這咳嗽能有什麼下場呢?你倒是毫不保留地來了一個賣弄和居高臨下,你就真的當上了生活的老師你也真的把生活、蜘蛛和猴子給教會了表演可你知道當生活、蜘蛛和猴子會了這一切以後,會對你有什麼反應和報答嗎?會不會馬上給你來一個下馬威和回馬槍呢?當時你連考慮的時間都沒留,你只顧在那裡興奮了。你搖頭晃腦和神氣活現,你對導演還擠了擠眉眼做出這一切都包在你身上你可以包打天下了於是就能對世界大包大攬了。雖然這神情連被教的猴子和蜘蛛都感得有些誇張和過分了,但是你還蒙在鼓裡呢──當時蒙在鼓裡的也就你一個人了。你在那裡搖頭晃腦地說:「你讓我教它們什麼呢?你讓我點撥它們什麼呢?是只點撥它們一個細節呢,還是一下就教給它們一個表演體系呢?是說動作呢,還是說心靈呢?是說體驗呢,還是說表現呢?是說假設呢,還是說真情呢?是說一股寒流呢,還是說一縷春風呢?是說一朵白雲呢,還是說一念之差呢?是說一個娘們呢,還是說一個小姐呢──當然是一個貌似小姐的人了!……你到底要什麼!」

    當然,當時我這麼一說,一說就說了一大套──雖然我也沒有經過系統的表演訓練和體能訓練,但我僅憑著激情、厚顏無恥和人來瘋,說起什麼來也滔滔不絕和一下就煞不住車了。世界上的事情和道理不都是息息相通和殊途同歸嗎?──我這麼一說,不但是猴子,連兩個蜘蛛,一下都聽得發呆和發愣了。乖乖,別看一個表演裡面還有這麼深奧的學問呀。就連以前曾是影帝的瞎鹿,這個時候也不能不佩服我,也在那裡像雞啄米一樣頻頻點頭。到底要我輔導你們什麼?輔導你們哪個方面?你們挑吧。這個時候導演也結結巴巴不知該輔導什麼了。經我又一次提醒,才從發呆中醒了過來,才飢不擇食地說:

    「那就輔導突然來了一股寒流吧。」

    他剛說完和挑完這個,我說一聲「好」,抬手就「啪」「啪」「啪」「啪」四下,迅雷不及掩耳給了他們一人一耳光。人但打了猴子和蜘蛛,還同時狠狠給了導演一下。四個人一下就被這清脆嘹亮的耳光給打懵了,打傻了,打愣了和給打怕了。四個人一個統一的動作,就是趕緊用手護住自己的臉,怕我的耳光接著又清脆地上去。但我接著就不打了。我不能再打下去了,我不怕你們臉腫我還怕你們的臉墊痛了我的手呢。見我不再打下去,四個人才清醒過來和回到了現實。這時每人捂著自己的臉我們可想而知這麼一群平庸的群眾演員的反應當然不會是別的而只能是一種憤怒了。他們怎麼會往深裡想呢?他們怎麼能會知道當頭棒喝和醍醐灌頂的含義呢?我對他們的要求本來就不高,我無非也就是哄著他們玩罷了。四個人一人捂著一個臉,開始在那裡像猴子一樣跳腳:

    「為什麼打我們?不是說教我們嗎?本事和道理沒學到,但是先挨了一巴掌,這算是怎麼說?」

    這時我倒在炕上蹺著二郎腿不慌不忙地說:

    「這還僅僅是開始呢。輔導就是巴掌,巴掌就是輔導。不知道體能訓練嗎?」見我這麼說,四個傻冒學生倒也不敢犯刺,只是在那裡捂著臉傻呆呆地問:「這就是輔導了?此話怎講?」

    我問:「你們讓我輔導哪一種動作和哪一種感覺和感慨呢?」

    四人答:「來了一股寒流,一股西伯利亞的寒流。」

    我從炕上一下躍起身子,在那裡拍著巴掌說:

    「是呀,這不就對了嗎?我一巴掌上去,就是一股西伯利亞寒流在表演上的具體體現呀。這也就像麻以前猜謎語一樣──世界總是萬變不離其宗,說著說著又說回來了。謎語時代已經過時了嗎?不,現在我就是用謎語來輔導你們的表演呀。(但我哪裡知道,就是這種新的謎語,開始和開頭破壞了我的舊的謎語時代呀。但我當時還在那裡自作聰明地嘲笑別人呢,其實這時應該嘲笑的倒是我自己。當時我興沖沖地接著問:)就是這麼一個謎語,現在你們誰能猜出它的含義呢?誰能猜出來,誰也就明白和掌握了生活在表演中曲折的藝術含義了。」

    但是到頭來四個傻冒沒有一個能夠猜出來。倒是他們也沒有閒著,也在那裡絞盡腦汁了,也在那裡吆五喝六地亂猜了一氣。但不管怎麼猜,巴掌都和寒流聯繫不到一塊。我在那裡看著他們的拙劣表演,真有一種世界在握的優越感和居高臨下的貴族氣呀,這真是我的謎語時代呀,只要一到謎語時光和一切要用謎語說話的時候,我就有了底氣和底蘊,我就在這個世界上攻無不克和戰無不勝。我就不辜負我的三個演變我就馬上還原成我了。老大爺進紐約東張西望,老大爺回故鄉沉穩不動。最後看他們在那裡不得要領和不著邊際的醜惡表演實在沒有什麼意思了,再拖下去就不是浪費他們而是浪費我的時間和功夫了,於是我就揮手把他們和他們混亂的思維趕到了一邊──對他們就是要一揮而去,這時我只能自己上陣和自己揭出我謎語的真面目了。為了教育和提醒他們,為了增強教學效果和加深他們的印象,我在揭開這個謎底之前,還很教學和很專業當然也就很狠地像剛才一樣趁他們不防又一人給了他們一耳趄子。讓他們眼冒金星地在原地又轉了幾個圈。這一次四個臉都成了發面窩窩。接著我還很有風度地等了他們一會,等他們耳朵的「嗡嗡」聲下去之後,我才不慌不忙地給他們解說道:

    「表演總要有一個目的,這是我們表演藝術所首先要求的。但是我們的表演又不能直奔主題。如果我們直奔目的和主題,我們的表演就又膚淺了、直白了、沒有味道和不故弄玄虛了。我們在生活中已經夠實實在在了,如果我們在藝術中再不來一點誇張、扭曲和曲裡拐彎,那我們的人生和藝術又有什麼區別呢?我們還要藝術幹什麼?我們看我們的生活不就夠了嗎?這是指導我們藝術的前提和我們為什麼要搞現代派的原因。我不但無師自通地懂得這一點──我以前雖然沒有搞過表演,但我是懂政治的。就好像我們要讓一幫剛剛還在打麥場砸土瓦推鋼圈做遊戲的無知青年上戰場一樣,我們總不能說把他們送到戰場上就是為了送死和為了讓我們做更大的遊戲而用總動員令停止了他們在村中的遊戲吧?──而且我發現了它們和謎語的聯繫。而今我就用它們來輔導你們的表演。現在我們在表演什麼呢?不就是天氣好好的太陽正當頭突然來了一股西伯利亞寒流和一股冷風嗎?就像我們在生活中正生活得好好的突然就來了逆流和我們過不去的烏雲一樣。什麼叫禍從天降呢?什麼叫平地起了一場風雷呢?好了,現在讓我們來討論如何表演一場寒流到來的感覺。如果我們只是平面表演和直奔主題,我們用我們的身體和我們的手用我們的舞蹈做出寒流來了的樣子,」說到這裡,我用舞蹈做出了膚淺的我們舞台上常見的寒流到來的表演,手做出波浪樣的風流,身子做出躲避寒流的樣子,「這樣表演當然也不是不行──許多人都是這樣表演的──包括以前在銀幕上的瞎鹿,但是這樣表演就顯得膚淺了,就有些直奔主題和犯忌了,就成了一種膚淺的兒童操而沒有藝術趣味感了。就簡單了而不深奧了。什麼東西能讓人一眼看出來,這東西做得就失去遊戲性了。就不符合謎語的原則和藝術的規律了。總得讓你在那裡猜半天,總得讓你在那裡領會一陣,領會的要執行,不領會的也要執行讓你在執行中加深理解,才符合我們的表演體系。所以當我聽到寒流要來了的『目的』之後,我就沒有做出剛才的庸俗詮釋和解釋性表演,我一下就來了靈感和另辟了一條蹊徑,上去一人就給了你們一個耳趄子。知道這個耳趄子的謎底是什麼嗎?……」

    四個人仍在那裡搖頭。這時我歎息著也搖了搖頭:真是朽木不可雕也,這個世界要我操多少心呀。──我只好被迫無奈地說:

    「既然我說得這樣明白你們還不理解,那我只好直接給你們揭穿這個謎底了。這一耳光的意思就是:寒流就像後娘的耳趄子一樣,突然,實在而又生硬。」

    幾個人聽了我的自解自答,都愣在那裡。想了半天,終於悟出了它的高明之處。最先悟出來的是那個導演,悟出來之後,一邊為自己率先悟出而得意,一邊已經一個人在那裡「啪嘰」「啪嘰」鼓起掌來,證明自己已經悟出來了還有三個傻冒沒有悟出來,要不我怎麼當他們的導演呢?這時他的表情、動作和身體發出的信息,已經和我站在一起甚至是平起平坐了,已經不和另外三個傻冒是一夥了。為了這個,他甚至還脅著肩向我諂笑了一下。一個人是多麼容易拋棄同夥和背信棄義呀。當然,沒等多長時間,那三個傻冒也終於悟了出來,也和我們站在了一起──都在那裡鼓起自己的巴掌來證明自己的悟出雖然我剛才的巴掌落到他們臉上的手印子還沒有褪下呢現在又讓他們用自己的巴掌打在自己的巴掌上──當時我也沉浸在自己勝利的喜悅之中呢,但我哪裡知道這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呢?我的好日子就要因為自己的這點自作聰明而到頭了呢?我看著他們腫著自己的臉拍著自己的巴掌還一個勁地在說「高,高,到底還是老舅,如果是我們,打死也想不出這一絕妙的巴掌和謎語」時,我還在那裡謙虛地搖了搖手,又自鳴得意地說:

    「這也不算什麼。你們讓麻臉姑娘說,『她』跟我在一起生活半年了,我每一天的智能和謎語,是不是都是這個水平?什麼是我的日常生活呢?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什麼是我的日常心態呢?這就是我的日常心態。什麼是我的謎語呢?這也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謎語。你們跟我同台演戲,接著你們就知道了,好戲還在後頭呢,真正的彩還沒有出來呢,你們就跟著我學吧!」

    說完這個,我又倒在了炕上。但我沒有想到,一股寒流過去,他們在寒流的啟發下,接著就真的跟我配上了戲跟我來起了真的跟我玩上了癮可想而知接下去我一個人還真是玩不過三個人呀。一個人的陰謀和小聰明總是有限的,而三個臭皮匠,卻能頂一個諸葛亮。接著我就真的栽到他們手裡了。一招和一個巴掌下去,麻臉姑娘可就真的甦醒了──甦醒之後出人意料地變成了一條長滿茸毛的蜈蚣──和蜘蛛聯合起來開始行動了。當它們只是向我打著直直的幽幽的探照燈的時候,我還只是一個煩惱;當他們真的像你一樣在那裡不直奔主題不直奔目標也曲裡拐彎和歪打正著地向你發起種種你想也想不到的行動的時候,它們也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搞得你招架不了和焦頭爛額呢。這個時候謎語的出拳權就不掌握在你手裡了,你開始變成一個傻猜的對象;這個時候主動權就不在你手裡了,你開始改為防守和被動。他們學習了你也就超越了你,當他們超越你的時候,他們可就像屎克螂推糞蛋一樣只知道主前拱而不管不顧地就把你扔在身後和泥潭中了。這個時候不是你教不教別人的問題,而是人家跟不跟你玩的問題。你一個人就倒在炕上發抖吧。你已經做出了示範,你的作用就失去了,接著就該看我們的了。鏡頭甚至都不直接給你了,你也就是偶爾在一個全景鏡頭裡還能遠遠看到的一個背景罷了,特寫都忙著給努力學習的我們和創造的我們了。看著我們甦醒吧,看著我們起身吧,看著我們反轉吧,看著我們如何由溫柔變出本相來如何吐出蜈蚣的火焰吧;看著我們肚臍眼如何吐絲吧,看著我們如何結網吧,看著我們結出的網是如何把你的謎語包裹、糾纏、囫圇吞棗地一口嚥下去的。我們多想唱一首歌,當我們從過去生活的硬殼裡蛻化和蛻變出來之後──不蛻化不蛻變我們的身子就是硬的現在春天來了大地回春了天邊有了第一聲春雷我的身子就要甦醒和變軟了──當我們蛻變出來成為春天的飛蛾在天空中自由地飛舞和翱翔的時候,我們多麼感謝你教給我們的一切。一切都看我們的了。老孬該退出歷史舞台了。過去他扇我們的耳趄子,現在該我們扇他了。但我們不會這麼直奔扇趄子的主題,這也是他教給我們的。──這就是我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下場呀。首先上場的當然就是那條因為後娘的一耳趄子搖身變成的毒蜈蚣了。毒蜈蚣不再躺在炕上溫柔了。毒蜈蚣已經甦醒和就要蛻皮和蛻殼了。屋裡馬上就不雜亂了,四周的藝術氣氛馬上就瀰漫了,樑上的兩個一男一女和非男非女的蜘蛛的探照燈這個時候也不亂照了,燈也不幽暗和光怪了,它們一下就知道把從寒流中學到的東西學以致用了。他們可真是急用先學和立竿見影。他們已經知道照到我身上和照到他們毒蜈蚣女兒身上的不同和相同了。這個時候他們的光調得是多麼地精細呀,布得是多麼地均勻呀,景致是多麼地逼真和清晰呀,一切是多麼地伸手可見和簡直就可以觸摸了。純粹就是因為燈光問題,我們一下就從黑暗的小屋裡走了出來,我們一下就到了大森林裡。我們一下就脫離了可怕的有著各種怪獸嚎叫的夜晚,我們一下就到了鳥語花香的清晨。清晨的燈光有初春的日子裡打在慢慢復甦的毒蜈蚣身上──這清晨的陽光還是透過樹林子一縷一縷打下來的呢,上邊還飄著晨霧,遠處還傳來溪水的潺潺聲。這樣的音響和配音效果又是誰製造和調試的呢?還真不能小看瞎鹿和沈姓小寡婦的模仿能力。說起來他們也是我們的好朋友呢。有了這樣的製作和效果,我們稍不留神,不就一下掉到它們的陷阱裡去了嗎?在一個大森林裡,有這麼一隻毒蜈蚣,它在清晨的陽光的照耀下,在雨露的滋潤下,在小鳥的歌唱和小溪的流水聲中,在花的芬芳和樹的清香的瀰漫中,雖然艱難跋涉但它毫不後退地蛻化著自己身上的老皮和硬殼,接著就鑽出來一條新的生命。一個新的毒蜈蚣就這樣誕生了。一身茸毛,艱難地在那裡爬行。剛學過一股寒流,出來的就是大好春光;剛學過後娘的耳趄子,出來的就是一條新的毒蜈蚣,這是多麼曲折的開場呀,這是多麼地不直奔主題呀,這是多麼地自由和多麼地讓你難以預料和不知今後自己的命運哪──誰知道她什麼時候出車禍呢?我們不知道你最後的突然變化,我們不知道你今後的發展方向,但是我們單看一眼你這個開場我們就知道你模仿得果然成功和出手不凡,我們就知道你最後的結局一定出人意料但一定又在情理之中,你們真不愧是老孬的徒弟,一反手就把老孬扣到了籮筐之下。就像我們在打麥場上支一個籮筐,反手就扣到一隻小鳥一樣。老孬成了一隻蹦蹦跳跳的小鳥。當老孬還在那裡傻呵呵地欣賞著自己的教學成果和徒弟們逼真的模仿的時候,他感沒感到後生可畏和一步一步向他逼來的威脅和危險呢?誰是我們的掘墓人?原來就是我們的學生;誰是把我們趕下台的政變發動者?原來就是站在我們身後對我們笑瞇瞇的親密戰友呀。老孬呀老孬,你搞了這麼多年政治還聲稱無師自通和觸類旁通地精通藝術,你怎麼就忘記了這麼一個簡單的道理呢?就好像你是一個放羊娃在戰爭時期被鬼子給抓住了,你怎麼就沒有想到把那封雞毛信給拴在老羊的尾巴上呢?雖然這封雞毛信的送到與不送到,並不影響戰爭的大局,但你對民族的利益想都沒想你還在山坡的草地上和羊在那裡頂角和騎羊玩呢,這就不可原諒了。當你看著羊的大尾巴,在你小小的心靈裡,甚至還無師自通地突然有些初醒人事和產生了一些邪念呢。但等你把這一切醒悟過來,一切都晚了,這個時候屋子的燈光已經又要變了。我們眼看著清晨就要變成中午了。光越來越強,萬眾一聲的合唱突然就從小屋的四周轟鳴起來,森林、大地和沸騰的群山都有了回就和合聲──大家都在齊聲地唱著和歡呼著:

    太陽中午了

    太陽中午了

    …………

    這個時候世界上可就剩我老孬一個人還蒙在鼓裡──接著在我們眼前出現的,已經不是清晨的森林了,突然間就是中午的牛欄了──怎麼沒有一個時間過渡呢?這也不符合藝術的規律吧?天一到中午就變了,突然間就沒有太陽了,突然間就狂風大作和電閃雷鳴,突然間就飛沙走石和無法睜眼,就是睜開眼也兩眼一抹黑什麼都看不見。驟風暴雨說下來就下來了,冰雹說打下來就打下來了。我們一下就成了落湯雞四周是一片泥濘和孤立無援。這個時候我們看到燈光又回到了原樣我們才清楚這是事物轉了一圈升了一個層次而不是原地不動地就像我們歌中所唱的又回到了老地方其實已經不是老地方又見到了老朋友但是幾十年後的老朋友已經蒼老了變樣了於是我們又看到了屋裡那幽幽的藍光和紫光──但這時的藍光和紫光已經和過去不同了,它們已經有了新的內容和新的含量,炕上和毒蜈蚣由於剛蛻化和新生出來雖然目光還有些懵懂的和弄不清眼前是怎麼回事,但是我們已經從它懵懂的眼光裡看出她過去的溫柔正在一點點的消退,毒惡和凶狠,正在那裡一點點生根、發芽和開花呢。你說這個時候我老孬是不是就有些驚惶失措和措手不及呢?過去的好日子就要一去不復返了。溫柔和體貼已經成為過去。過去我怎麼就沒有料到這一點呢?一切怎麼說完就完呢?剛剛還是我的好日子,怎麼須臾之間──也就喘口氣和抽袋煙的功夫,我的好日子「吧登」一下就斷裂了,「他」的太陽就出來了呢?當我明白這一點的時候,我知道一切都為時已晚了。蜈蚣的甦醒之日,就是我謎語時代和文雅日子的結束之時。他們的太陽出來之日,就是我的天空陰雲密佈之時。如果這一切是對方的主觀努力而我躺在炕上睡大覺,我也覺得一切到來和改變的不是太冤,問題是這一切都是我自己指導、教育和導演出來的結果,這個時候我能怪誰呢?我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耳趄子,再給自己上一堂寒流課,一切還是於事無補,於是你除了自認倒霉,別的你無話可說。亡國之君,哪裡還有江山可言呢?過去你揮手指去,萬里江山盡在眼底,在你眼裡到處是鳥語花香和潺潺流水,現在你呆在別人的囚車裡和別人的枯井裡再說這些,不都成了廢話和只能讓人掩口而笑嗎?你就認了吧。你就屈打成招吧。當我滿身傷痕被綁在一根大柱子上,週身圍著一條蜈蚣也就是一條錫龍的時候,當一瓢一瓢滾燙冒煙的熱油就要從這龍嘴裡倒下去在我週身循環的時候──這一循環,我知道我就要渾身起泡起煙九死一生了,這時我渾身血斑的妹妹,用她的血手扒著我的身子哭道:

    「哥,我求求你,你就招了吧。」

    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揮手──當然這個時候已經揮不起手也就是揮揮脖子,一口將蜈蚣的一盆洗腳水喝下了肚。蜈蚣一甦醒,可就成了過去的紅眉綠眼的小麻子。「她」和過去的溫柔的麻臉姑娘一下就判若兩人。問題是當一個男人是紅眉綠眼的時候,他到處殺人放火和讓人喝洗腳水,我們知道他是一個英雄;他渾身掛滿了刀槍,他嘴裡噴射出的全是對世界不平的火焰;但是當這個人已經不是男人而在同性關係時代變成女人的時候,這個女人可就不像過去的男人那樣可愛了。「她」的刀槍可就不是對著外部世界而開始對著「她」自己丈夫一個人了。這個洗腳水可就不是潑向邪惡的世界而是讓「她」丈夫喝下去了。當「她」渾身血淋淋地醒來時,「她」渾身可就掛滿毒刺而不是刀槍了。它嘴裡吐出的可就不是過去夜裡的小舌頭而成了一閃一閃的紅的和綠的蜈蚣信子──在蜘蛛紅的和藍的探照燈之下。當我在那裡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導演的這一切就好像一個孩子看著自己的遊戲沒法收場一個政治家看著自己發動的運動現在潮照著自己湧來的時候,我在那裡悔恨自己當初的大意,小麻子看著自己毛茸茸的黑腿卻在那裡驚心動魄地哈哈大笑了。我想上前──當然也是膽戰心驚了──支敘舊,就是不說我們剛剛還是夫妻,在我們已經過去的久遠的歲月裡──不管是在瘟疫之中,還是在大清王朝,我們曾是一個戰壕裡的戰友呀。我們都是叱吒風雲的英雄而不是草雞我們之間雖有分岐但是我們的社會理想和人生一願望卻大體一致呢。麻臉姑娘,我們和好吧。一切都是我的不對和無知。但這時的小麻子早已不是過去的小麻子了。「她」既不是過去的小麻子,也不是剛剛過去的麻臉姑娘了,他和「她」已經獲得了新生,就像我過去三個階段的變化一樣,現在「它」就是一條蜈蚣。在一條蜈蚣面前,再說過去的一切可就真的成了扯淡和廢話了。蜈蚣已經六親不認和不記從前了。它只是慢悠悠地說:

    「再給我打一盆洗腳水。」

    你說我怎麼辦?親愛的人,當我從電話裡聽你說這一切的時候,我知道你說的都對和可以讓我像蜈蚣一樣獲得新生,但是當我面臨我的現實而不是你的現實的時候,我已經被降伏了剪了翅嚇破了膽和心裡早已經崩潰了。產生這一切的心理原因就在於這一切並不是別人強加給你的,而都是你自己導演造成的。你當然也明白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但你可知道結束一個自己造成的垃圾場比建築一幢新house還要難呀。你不能像在世界上其它地方一樣抽身而走,這是你最大的難處。何況你還要投鼠忌器呢。這個時候你也只能像當年的瞎鹿一樣,把一切自己不能解決的難題的解決希望寄托在到打麥場上等待郵遞員送來陣亡的好消息和一天一天等著他出車禍。你多麼想一下子就把他扔到礦山粉碎機裡,聽到他肉和骨頭的「卡吧」「卡吧」聲啊。這個時候你才明白了什麼叫恨之入骨。但是你的每一天,不還得跟它呆在一起和對面不相識還得裝出親熱的樣子嗎?不然你又得渴洗腳水了。

    一句話說得我好生傷心。

    你在電話的那頭潸然淚下。於是我也就甘心情願和甘拜下風地給蜈蚣端上來洗腳水。你佔上風我在下風,讓你動不動就說我說的一切都是屁話好了吧?雖然我和你都知道還是你在上風放了一屁。但令我沒有想到令人髮指的是,在我給你洗完腳和擦完腳之後,你又不動聲色或是面帶微笑地說:

    「把這盆洗腳水再給我喝下去。」

    這是對於兩次耳趄子的模仿了。喝還是不喝,就像活著還是死去一樣擺在我的面前。清晨我走在一縷一縷陽光的大森林裡,我邊走邊像一個王子一樣思索著:

    「活著還是死去?」

    「喝還是不喝?」

    我感到了進退兩難和到了人生的岐路。雖然我知道這個事情還不到最後的結局還不知最後是一個什麼結果和到底誰笑到最後呢。我喚醒了蜈蚣和喂大了蜘蛛,它們馬上就對我反咬一口和倒打一耙,但是它們想沒想到到了世界上吊日的時候,我對這些昔日折磨和統治我的心我心裡對它們無限發怯和甘拜下風的人,到頭來收拾和處理起它們來竟是那麼平靜呢?竟是那麼不膽寒和下得去心和下得去手呢?我平靜得就像我過去埋人的時候宰了一隻雞──雖然我也知道這種做法和心情是一種倒退,但有的時候為了前進和跳躍後退幾步也是合情合理和理所當然的,甚至說起來這簡直是殺雞用了牛刀──當我又一次重溫舊夢的時候,雞是人間一道菜,殺了你也別怪,我的心情說起來是這麼輕鬆。就像我的老朋友豬蛋下手殺一隻豬一樣。我將來會平靜地處理你。看著你那個時候吃驚──他怎麼突然就變了一個人呢?他怎麼竟敢這樣呢?但他就是這樣平靜和膽大妄為了──接著就是乞求的目光,這個時候該你來敘舊了吧?但我的心還是平靜得一點不軟微笑著該怎麼處理仍怎麼處理一點也不加快或者放慢處理的步伐和節奏──這個時候我的面帶微笑才有點寒意和才是笑到最後呢。就好像當你導演蜈蚣和蜘蛛的時候,你不知道這個導演的最後結局是什麼一樣。怎麼到頭來導演到自己頭上了呢?怎麼就引火燒身和玩火自焚了呢?就好像你端來一盆洗腳水並不知道這不是事情的結束只是到了事情的一半接著它還會讓你把洗過腳的水喝下去一樣。當我們處在事情的進程之中,我們就以為事情結束了;我們哪裡知道世界的演進變化永遠是不停的呀。就像它們以為讓我喝了洗腳水就到了事情的結局,誰知道這還是事情的一個環節,最後還有我對他們的平靜的處理在那裡等著呢。問題是到了那個時候,我是不是就有些擔心這平靜的處理也不是事情的最後結局呢?事情的最後結局和不變的結果到底在哪裡等著我們呢?雖然我們明明知道這結局和結果是不存在的,但是我們還是在那裡苦苦地追尋。當然當你在森林裡轉悠和思考著把洗腳水喝了還是潑了的時候,你還沒有想那麼遠──偉人也有失誤和近視的時候,你甚至連事物的中段也沒想到,你停留和苦惱的,只是事情的開始:活著或是死去,喝了還是潑了。當然這開始的結局我們大家都知道:你乖乖地喝了。你們的孬舅,也是在人房簷下不得不低頭也是好漢不吃眼前虧呀,過去一個時代的風雲英雄,在埋人和辦人時代說埋誰就埋誰說辦誰就辦誰,過去都是讓別人喝我的洗腳水,現在到了同性關係、謎語和文雅我自以為這就是我的時代裡,竟接連不斷喝下了一個麻臉和一條毒蜈蚣浸泡過無數毛爪子的兩盆洗腳水。在喝的時候,我還做出大人不計小人過能曲能伸是條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風度,一下子和一口氣把它喝得乾乾淨淨。喝過之後,還故作瀟灑地用自己的襖袖擦了擦流到鬍子上和沾到鬍子上的尿液──不是讓我喝嗎?既喝我就給你喝個乾淨。喝過洗腳水和尿液,雖然我知道事情還沒有結束,但我以為事情起碼要在這裡停頓一下,駐紮一下,休息一下,休整一下,但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毒蜈蚣還有連續作戰的作風,它並不休息,它緊接著還有節目上演呢。這就讓我著慌和措手不及了。本來以為宴會到此為止了,我們已經站起來戴我們的白手套和要穿我們的大衣了,誰知道主人又上來兩道大菜;本來我們以為音樂到此結束了,我們都已經開始鼓掌了,誰知道音樂停頓一下,接著又開始演奏了。這個時候我們是重新坐到宴會的桌前呢還是繼續穿我們的大衣呢?我們是把掌鼓下去呢還是尷尬地把手停在空中接著再聽音樂呢?我們都有些拿不定主意和臉上有些發燒了。當我喝完水和液用襖袖擦過胡嘴和下巴的時候,在我就要轉身和出去的時候,當我胃裡就要犯嘔和就要作吐的時候,我以為就是有加演的節目,不過也就是它會洋洋自得地問我胃裡為什麼作嘔,對答我在心裡早已準備好了──到時候我準備說:

    「並不是剛才的腳水和尿液作怪,而是我昨天吃的點心還在裡面作酸呢。」

    這樣的回答和回顧不能說不英雄和不精彩,但是蜈蚣並沒有這樣問呢。它倒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出其不意地說:

    「你不是說現在到了一個謎語的時代嗎?你不是在我過去做姑娘的時候給我出了三個謎語剛才教我們表演的時候又扇了我們兩個耳趄子嗎?寒流來了,對吧?感謝你的指教──那麼現在我以同樣的方式給老師也出一個謎語:剛才我讓你喝了兩盆洗腳水,打一謎,現在你把它給我猜出來!」

    我瞠目結舌。我不知所措。當我給別人出謎語看慣的是別人的尷尬,現在這尷尬就雙重地落到了我身上。在這個重新開始的綠光和藍光變幻的房間裡,我從一個出謎語的人,變成了一個猜謎語的人。就好像資產階級吃不慣街頭餐館的雜碎湯一樣,就好像統治者聽不慣小牢子在獄中過道的喊叫一樣,但是當你看到餐館飛舞的蒼蠅和獄中高壓線上的月亮的時候,你才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已經淪落街頭已經下了台和進了監獄了。就像過去總是讓別人喝洗腳水現在你終於開始喝別人的洗腳水一樣,你對這一切變化想都沒想到,你哪裡知道它的謎底呢?這時你看到麻蜈蚣得意地晃著腰間的刀子、環珮和滿串的鑰匙說:

    「怎麼樣,像我以前在打麥場一樣猜不出來吧?像我和蜘蛛猜不出後娘巴掌一樣猜不出來吧?誰都有聰明和誰都有糊塗的時候,關鍵是看出謎語的主動權掌握在誰手裡!既然你也猜不出來,我就像你剛才告訴我謎底一樣現在我也告訴你──這個謎底是: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娘的洗腳水──洗腳水仍然是後娘!」

    這個時候就像當初在打麥場上溫柔和順的麻臉姑娘猜不出燈籠和「滋拉」、弄不清蚊子到底落到哪裡我最後把謎底告訴「她」,剛才導演它們的時候它們猜不出後娘的巴掌我又得意洋洋地扇了它們一耳趄子一樣,這個時候挨巴掌和對後娘感到無奈的就不是它們而是我了。我一下就成了麻臉姑娘和蜘蛛,麻臉姑娘和蜘蛛可就成了我了。這個時候燈光已經照到了蜘蛛身上。蜈蚣該休息了,蜘蛛該登場了。兩個蜘蛛在那裡興奮異常,大大的特寫映出了它們嘬嘴和倒騰後腿的動作。接著就看到了它們大大的紅紅的四周往外翻中間往裡陷鼓鼓的像吹起來的發面窩窩一樣的肚臍。我們看著兩個肚臍在那裡隨著音樂整齊地跳舞,說往左邊挪動幾下,兩個都往左邊挪動幾下,說往右邊挪動幾下,就整齊地往右邊挪動幾下;它們是多麼地和諧呀,它們是多麼地入鄉隨俗和符合故鄉和村西土崗上和糞堆上的水土和脈搏跳動的旋律呀,它們理所當然地得到了電視機下觀眾的一片喝彩而不是喝洗腳水的聲音。雖然我們明明知道它們有些譁眾取寵和挑逗觀眾,但是當我們處在猜謎和等著別人給你謎底的位置上,你的一切否定和披露,不都成了不合時宜甚至是一種嫉妒、不平和憤怒了嗎?這個時候你最好是緘默不言。這個時候你最好的辦法就是認命。大不了你在心裡說上兩聲看你能跳到幾時和看你能跳到最後解一解心頭之恨罷了。何況,肚臍正在得意忘形的風頭上,它們哪裡能顧忌你的想法?它們想到的是,現在舞台和燈光是我的,老孬就在我們手裡,我們不能讓老孬輕易地過這一關呢。我們還要和麻蜈蚣比賽一下,看誰在老孬身上用的功夫深呢。但等它們跳完舞,表演完肚臍序曲之後,我們接著再看它們的節目和題意──雖然我們也看得驚心動魄,不知道這故事一步步向何發展,但等看了結局之後,我們再回過頭來思考,它們在狠毒之中,畢竟還有些做作和不顧一切地直奔主題呢。還是有些違背藝術規律呢。它們雖然是我的學生也就是敵人,但在這一點上,我對它們的作業和填空還有些不太滿意呢。還要讓我給你們再留一遍作業嗎?作業一開始是個新本頭兩頁認真到了第三頁第四頁就開始潦草和不認真了嗎?就可以倒插筆和不顧相同加數了嗎?就可以矇混過關和把一切困難都留給老師了嗎?對一對得數就完了就不管計算的過程了嗎?連方程序和豎式都不要了嗎?舞蹈之後接著就要吐絲和結束這一切了嗎?不覺得有些囫圇吞棗和過於匆忙嗎?就算你們佔了主動,對被動這樣匆匆忙忙處理不恰恰反映了你們的心虛和不自信嗎?就不能像將來最後結局中我處理起你們來那樣按部就班、平靜、平常和冷靜嗎?怎麼你們在勝利的時候,也有些做賊心虛和知道天下不穩呢?雖然你們在理智上不知道,但是你們在行動上和潛意識中,你們對你們將來的結局,還是有所預感吧?還是有些慌亂吧?你們不是一個穩操勝券的表情。雖然當時我和你們一樣有些慌亂,但是當時我處於被動的位置被動的慌亂和你們主動的慌亂就好像被動的自信和主動的自信一樣是不能同日而語的。這個時候我的慌亂反倒反映了一種自信,你們的自信反倒反映了一種慌亂。絲吐得還是有些亂吧?從房樑上飄下來的絲都攪到一塊和攪成一團了吧?本來我們在燈光和陽光的照耀下看著這一匹一匹的絲應該是紋絲不亂和一波一波下來的,是應該映出五顏六色和折射出時代光芒的,是應該反映出主旋律而不是邊緣人生和角落爛鐵和亂麻的,但是我們怎麼反倒在這裡看出了角落的雜亂和嗅出陽光照不到的霉味呢?怎麼我們一下就到了舊社會呢?別的蜘蛛結網是在黑暗和角落裡,難道你們也是這樣和這樣的一般的蜘蛛嗎?雖然我死而無憾在你們慌亂和低能的折射下我的形象將顯得更加高大──我的過去和歷史,當我主動的時候,現在回過頭來看它們就更加折射出它們的光彩,但是我現在就這樣被動地被你們這兩個窩囊廢在骯髒的角落一網打盡,我心裡還是有些窩囊和有悖於我當初教你們和導演你們的初衷呢。時代就這樣到了低潮了嗎?謎語時代就這樣氣數已盡了嗎?雖然我們看著這網雜而又髒,但是我們就像進了屠宰場的無助的牛一樣,機器雖然老了,刀口已經豁了,但是我們還是被你們毫不講究地推了進去──街頭飯館的厚顏無恥和毫不講究,更加增添了我們的不幸──現在還是被你們的破網毫無講究地給纏繞進去。破燈籠被繞了進去。玉米餅子被繞了進去──隔夜的玉米餅子,已經有些發黑髮硬了呀。蚊子被繞了進去。後娘的巴掌也被繞了進去。最後連我也被繞了進去。這是一個多麼髒又多麼破和多麼讓你感到齷齪的破網呀。這就是它們的本色和做法。這個時候燈光再一次地打在了我的身上。這個時候的劉老孬是多麼地無奈和尷尬呀。為了排遣自己的這點尷尬和無奈,就好像一個過去的體面人現在被一根繩索勒成了一隻雞一樣──真是虎落平陽遭犬欺,劉老孬只好像歐洲人一樣向我們和對著鏡頭聳了聳肩和攤了攤手──這是老孬過去從來不用的動作。過去當秘書長的時候,到了再困難再危的時刻,為了保持民族氣節,他從來不用聳肩和攤手,事到如今倒是被一個毒蜈蚣和兩個蜘蛛弄得沒了辦法也只好這樣做了。這真是讓英雄氣短和英雄落淚的時刻。我知道這時在電視下看我,我已經只剩下一個空殼了。我已經又一次不是我了。我們眼看著一個新生的謎語時代剛冒出一個苗頭就要被毀滅了。戲剛剛開場就要吹「嗚哇」了,太陽剛從東方升起,西邊的烏雲就壓上來了──誰知道哪一片雲彩有雨呢?天下馬上又是一片黑暗了。曲終人散,舞台上和舞台下就剩下我一個人了。這個時候我一個人抱著頭坐在了我唱對戲和聰明過的台前。我擦了擦臉上的汗。戲台前的碎紙和碎樹葉子隨風而起。這時我倒是突然懷念起我的埋人和辦人時代了。當燈光再一次打在我臉上的時候,我知道我已經成為一個傻子了。我也突然明白為什麼在後來結束的日子裡,我收拾起他們來那麼平靜和不動聲色。原來一切都不是出於報仇和對過去的追究,也不是出於冷靜,僅僅因為那個時候我成了一個永遠不露聲色的傻子──我連謎語和文雅時代都忘記了。有誰在街上見到一個傻子有原形畢露和喜怒皆形於色的時候呢?一切都露在和刻在臉上的都是我們這些自以為聰明的人呀。就連我們哭起來都是一種聲調。這就是我過後為什麼平靜的原因。當我需要一個對手的時候,我倒突然想念起我辦人年代的馮·大美眼。她當年可是一個貴族。現在戲檯子下邊是什麼?是觀眾走後留下的一地磚頭蛋子。但是事情中段的結尾還是讓我吃驚,因為當我還穿著戲裝臉上沒洗油彩坐在舞台前發傻和發呆的時候,我突然看見西邊的雲彩之地,我的三個戲班子同夥,已經脫下戲裝鬆了褲腳換上家常衣裳坐在那裡等著我呢。他們都非常耐心,我在戲檯子前坐了這麼長時間,沒有一個人上來催我,也沒有一個人提出自己先走,就在那裡靜靜地等著我──這樣一個老朋友。他們可真同行的道德和友誼呀。一個人手裡還提著一個皮革提包,提包裡裝著一桿嗩吶,在腿邊悠呀悠地。這個時候,我倒無端產生了憤怒和悔恨的淚水。這在以前的老孬是不可能的。這也是我進過文雅和謎語時代的一個標誌吧。這三個已經卸了裝的老朋友是誰呢?他們是:

    小麻子

    瞎鹿

    沈姓小寡婦

    ……

    終於還是小麻子上前牽住了我的手。他很動感情和很有鄉土口音地說:「孬哥,咱們回家吧。」

    這個時候我已經很平靜了。

    小麻子又說:

    「咱們『夫妻』一場,現在已經五更雞叫,戲也該收場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在過去的日子裡,一開始我們之間沒有產生什麼問題,到了後來出了一些問題,如果麻妹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就請你原諒我吧。本來我也想一直對你一往情深,誰知道後來就鬧到薄情寡義的地步,這非是妹妹要這麼做,奈勢不得已和身不由己矣。蜘蛛來了。劇情轉折了。既然事情已經這樣了,如果你還一個人坐在這散場的舞台前傷心,天下所有的人看起來,心裡不更要不好受了嗎?誰沒有這樣的場合和經歷呢?不管怎麼說,謎語時代和文雅時代像過去任何一個時代一樣它也毫不例外地已經匆匆忙忙地走過去了。當我們處在一個時代的時候,我們總是身在其中不識其真面目,我們總覺得我們所處的是一個例外,但是到頭來和收了尾,我們看到與我們心愛的童年、少年和青春血肉相連的東西,原來也和過去的已經蒙滿灰塵的舊傢俱和失去青春的半老徐娘一樣,經不起時間的磨損和消蝕呀,經不起歲月的敲打和撞擊呀。本來是我們的偶像,一撞擊就粉碎了。這才是我們應該失望和悲哀的大前提而不是你坐在這散場的舞台前思前想後所想到的個人得失。如果你想的是我所說的前一種大境界,我也就不來勸你了,就留你在這裡替我們大家思考了,問題是你思考的一切也和別人和我們沒有什麼區別,這個時候我就有責任勸你回家了。回家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吧。時代已經過去了。氣大傷身。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老孬,這裡已經沒我們什麼事了,從現在開始,舞台已經不是我們的了,明天的舞台上,將是別人出演的一台新戲當然到頭來還是一出和我們在結局聚首的舊戲。這個時候如果再不退出去和不卸裝,人家就要笑話我們了。該回家去了。也忙了大半晚上了,該回去點把火,自己給自己燒一碗熱湯喝了……」

    小麻子說完這個,我倒默默地在那裡點了點頭。然後聽話地挪著屁股下了舞台,由小麻子牽著手回家燒熱湯。當然,像任何就要退出舞台的人一樣,我邊跟著小麻子走,還邊回頭再看舞台一眼呢。空空蕩蕩的舞台上,燈光怎麼那麼幽暗和安靜呢。一盞馬燈在風中晃來晃去,幾個留戀的樹葉還在舞台上空飄蕩和迴旋。這時一首由低到高,慢慢迴旋的音樂開始從我的心頭升起。在宏大的轟鳴中,我徹底醒悟,我是該回去了。我的文雅時代和謎語時代已經結束了。這時我的眼中,像任何處在此情此景的庸俗人一樣,不知不覺就湧滿了淚水。當年秘書長時代結束的時候,我都沒有這樣過。這時小麻子又回到了麻臉姑娘時的溫柔模樣,她深情地看著我,用她的紅花棉襖的袖子,替我擦乾了臉上的淚水。在我們就要分別前邊已經出現兩條岔路我們從此就要各奔東西和互不相干的時候,她又曲膝向我拜了兩拜,接著上前趴到我的耳邊說:

    「在謎語時代就要結束因此我們就要分別的時候,我再送你一個謎語吧,讓你終身受用,也算是我們恩愛一場。」

    我看著姑娘:「什麼謎語。」

    姑娘:「上來下去,出來進去。猜一個不是床上動作的動作。」

    我明白了姑娘的意思。我點了點頭。姑娘說完這句話,就頭也不回地背著三弦、提著小鼓跟著她的父母上路了。越走越遠,漸漸連他們的身影也看不見了。我撥拉著我手裡的三弦,看著已經空曠的天邊,我的內心就起了一場越來越強烈的風暴。我心裡明白,平靜時代的到來,還得一段耐心的等候,披頭士的時代,已經就到了我們的眼前。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地在幕後的燈光下狂扭亂舞和狂轟濫炸了。他們的身影在台後燈光的映照下,打在我們看到的幕布上。我們看到了一群群魔亂舞的身影。故鄉的舞台,就這樣被他們霸佔了。文雅的老孬,再一次地退到了幕後──當然,這一定不會是老孬的結束,恰恰相反,它僅僅是老孬的開始……

    (回憶錄此章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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