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世界成了木頭的世界,人人都成了木頭 文 / 劉震雲
何去何從您可以重新考慮,如果您尋找兒子為了使您和五十街西裡獲得新生是真您就讓我和您的傻兒結婚,如果您決心與您兒子、五十街西裡和全世界世世代代為仇您現在就可以離開我的白骨洞繼續將世界禍害下去。您以為我這樣做是為了我嗎?我不也是為了您、你傻兒、五十街西裡、全世界和我們的世世代代嗎?"
說著說著坐在那裡開始委屈,拾起自己的衣袖掩面拭淚。這時老太太聽了白骨精一席話倒又一次豁然開朗——但她老人家到底是年老糊塗呀,她恰恰在這裡上了白骨精世世代代的當,最後她世世代代都為此不得安寧不但她老人家一家不得安寧全五十街西裡和全世界都跟著遭殃——你讓上帝怎麼看呢?——那時她再世世代代後悔痛苦倒是無濟於事和與事無補了。如果這根白骨對於兒子不是白骨是白玉,對於五十街西裡不是妖魔而是治理和推廣瘋傻的法寶,那麼當初兒子在用推土機和挖掘機找到她的時候為什麼只是在其上建洗澡堂子而沒有主動和她結婚呢,現在還需要老太太的重新尋找開歷史倒車搞包辦婚姻嗎?但老太太沒有想到這一點,她也只是想到了目前而沒有想到過去,她只是想到了自己而沒有想到兒子——那麼你還尋找自己的傻兒子幹什麼呢?——看來不是兒子傻而是你傻——你尋找兒子僅僅是為了自己獲得解脫和新生嗎?她也只是想到了自己而沒有想到五十街西裡。她看到白骨精在那裡掩面抽泣她還有些幡然悔悟的不安和歉意呢,又上前拉住白骨精的手說:
"好閨女,好兒媳,請原諒我年老糊塗和無知,我只知道尋找我哪裡知道回歸呢?我只知道瘋傻我哪裡知道妖魔和妖魔化的作用呢?我只知道人哪裡知道白骨呢?既然白骨和妖魔有這麼大的作用,既然你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我兒和我還有五十街西裡和全世界人們的瘋傻,你不是為了你的白骨嶙嶙而是為了馮家的世世代代,不經你指點我還在那裡糊塗,現在一經你指點我就豁然開朗——我還有什麼猶豫和顧慮的呢?我還真能故意去拖那歷史倒車不成?你不告訴我結果我不放心,你告訴了我結果你我就成了一條心——不為你我和兒子,不為五十街西裡和全世界,單為我們馮家的世世代代,現在我也可以拍板:只要你告訴我我傻兒現在的藏身之處,等我尋找到他他就得和你結婚。話趕到這兒我還不是得便宜賣乖,在別的地方我說話可能沒有權威,但在我傻兒面前,還從來就是說一不二,我管不住別人我還管不了自己的兒子嗎?我管不了兒子我還管不了傻子嗎?——這就是傻子和別人的區別,這就是傻兒比正常人對娘的好處!"
白骨精這時又破涕為笑——一個多麼大的歷史圈套和深淵呀,你就這樣套在了一個一百零二歲的老太太的脖子上把她推了下去。事後白骨精又說:
"什麼叫白骨呢?這就叫白骨!"
"什麼叫狠毒呢?這就叫狠毒!"
"我也是給老杜、老蔣和老馮做一個榜樣!"
白骨精破涕為笑說:
"娘,既然我娘這麼說,既然咱娘兒倆現在已經一條心,既然您答應我和您兒結婚,一切我也不瞞你——早一點告訴您傻兒的藏身之處,早一點找到他,我不就可以早一點和他結婚嗎?看我們的利益多麼地一致。——那麼娘,現在我問您,您知道世界已經普遍瘋傻和聾啞,您知道世上還沒有瘋傻和聾啞的東西嗎?"
老太太鑽入白骨精的圈套想:
"沒有哇。艱難的尋找征途上我也走了三十二年,發現世上無處不瘋傻。"
白骨精搖頭:
"娘,這樣說就絕對了。人是在瘋傻和聾啞,有生命的東西都在瘋傻和聾啞,但在沒有生命的地方——那裡卻是一片淨土呢。"
老太太不解:
"什麼地方還存著淨土?"
白骨精:
"我問娘——人從哪裡來?"
老太太:
"這個我還知道,人從土裡來,上帝造物就是撮土為人。"
白骨精:
"對人最重要的是什麼?"
老太太:
"對人最重要的就是水,要不我傻兒開洗澡堂子呢。——從這一點出發,他確實在靠近上帝。"
白骨精:
"這就對了嘛。金木水火土,才是支撐世界的根本,人只是混在世上的一群瘋傻小動物罷了。什麼是客觀?過去老杜和老蔣也強調過這一點,但他們只是強調客觀而不知道真正的客觀在哪裡,他們只知道在人之中分出客觀和主觀,老杜老蔣是主觀,小石是客觀;嫖客是主觀,按摩女是客觀,而不知道相對於客觀來講所有的瘋子和傻子都是主觀,主觀之外有更大的客觀,那就是金木水火土。——接著我再給您分析,就金木水火土這些客觀而言,它們之間的差別對於我們的瘋傻也有高低輕重上下左右長寬遠近之分呢。金已經沒什麼問題了,現在已經是金錢的世界,屠戶老杜獨裁的時代已經過去變成了發霉的蛋糕,姑且不論;水也沒有問題,您的傻兒都知道水的重要性要在五十街西裡給瘋傻洗禮和推廣;火也沒有問題,水火不相容也更加相容,五十街西裡和全世界已經烈日炎炎和赤地千里一個世紀,世界上到處是火焰山;土也沒有問題,人從土裡來,又到土中去,纍纍白骨都是從土中挖出來的——接著世界上還剩下什麼了?"
老太太掐指在算:
"接著就剩下木頭了!"
白骨精拍著手:
"好聰明的娘和婆婆——這就對了嘛,世界上就剩下木頭而再無他物嘍!"
老太太仍有些迷惑:
"這說明什麼問題呢?"
白骨精:
"這還不足以說明整個世界和五十街西裡嗎?世界成了木頭的世界,人人都成了木頭,他們還能不瘋不傻和不聾不啞嗎?換言之現在已經不是瘋傻和聾啞的問題了,而是人人變成了木頭和木偶,人都變成了木偶,還能不任人擺佈和宰割嗎?皮影戲是什麼?就是用牽線木偶來演出的荒唐劇呀——什麼是微縮景觀?並不是現場和電視機前的水泥籠子和塑料籠子,而是一個民間藝人背著一個木箱子滿世界轉悠和演出的一出皮影戲!我說到這裡你明白了吧?"
老太太再一次恍然大悟。原來世界和五十街西裡又往前進了一步,已經不是瘋傻和聾啞的問題了,而是從瘋傻聾啞又滑落和墜落到木頭和木偶的地步。說辛酸是真辛酸,瘋傻永遠沒有完;說恐怖是真恐怖,皮影戲中見兒哭。接著她也就明白自己的傻兒逃遁和躲避到哪裡去了——他飛到哪裡獲得新生接著又讓娘去千里尋找也獲得新生——傻兒並不在盤絲洞、女兒國、通天河、火焰山和白骨洞,也不在西天,他就在老太太還沒有去過和找到的木頭國或一個皮影藝人的木頭箱子裡。欲要破之,必先尋之;淨土在哪裡?就在糞便和污穢之處;哪裡能獲得新生?木頭國裡才能絕處逢生。這時她又明白傻兒為什麼喜歡水——看來這也不是一時盲目和衝動,而是早有預見和準備——看來傻兒不傻——那是因為水能載木和水能載舟呀。這舟載的是誰呢?不僅是傻兒和老娘,還有整個五十街西裡和全世界已經瘋傻和聾啞的民眾,換言之它就是諾亞方舟。或者就是破釜沉舟。醒悟和辛酸之後老太太對白骨精又心存感激,如果不是碰到這根骨頭、閨女和兒媳,她孤身一人再尋找三十二年,也是不得其門而入,或者是與木頭國和傻兒擦身而過失之交臂。
這時她對白骨精頷首:
"我明白了,白骨。"
"我明白了,閨女。"
"我明白了,兒媳。"
"咱們後會有期!——木頭找到之時,就是木頭和白骨結婚之日——現在我不但明白了木頭,也明白了白骨為什麼要和木頭結婚。"
白骨精:
"您明白什麼?"
老太太:
"白骨不能直接入土,需要木頭的包裹呀。"
白骨精不禁潸然淚下:
"看來俺娘是一通百通——接著有這樣的娘上路,不但我白骨有了新生,五十街西裡和世界的瘋傻也都有希望啊。"
雙方達成一致,老太太告別白骨精,接著背起自己的褡褳、拄著枴杖、懷抱一捆稻草重新上路。但老太太恰恰在這裡又上了白骨精的當。老太太找木頭有了目標,但白骨精和木頭結婚卻不是為了包裹白骨。老太太找到木頭之日,就是木頭被白骨的磷火點燃之時。但一百零二歲的老太太現在還蒙在鼓裡呢,開始信心百倍和步履堅定地上了路。這時讓老太太感到奇怪的是,她越倒騰著腳步往前走,她感到自己的步履和腳步越來越輕,本來走三步喘兩步搖頭吁吁,現在腳底生風覺得路兩旁的柳樹和楊樹飛速後退。本來自己一百零二歲兩眼昏花,三天過後自己竟兩眼明亮眉清目秀又變成了一個十八歲的大閨女。說小石是小石說孟姜女是孟姜女說按摩女是按摩女說女主持人是女主持人鶴發雞皮倏然抖落自己又變得削肩細腰、臀部微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俊眼修眉和顧盼神飛。說是老母尋傻兒,又像少女尋情哥。老太太突然明白自己現在已不是老太太,老太太在由老太太向木頭的靠近中魂兒已經從二者縫隙中飛走和飛昇自己已被白骨精附體變成了白骨精。但到底是老奸巨滑和老馬識途啊,她明知自己被白骨精附體變成了白骨精仍不動聲色,仍裝作自己是老太太在繼續尋找傻兒——姜到底是老的辣,從開始到現在,老母的陰謀和算計原來都藏在自己心中。她表面對白骨精步步退讓其實昏花的老眼早已看穿這一切,你只知道自己的陰謀和圈套密不透風,哪裡知道老人家已在你陰謀和圈套之外,又織下一層天羅地網呢?事後老太太對孫子和狐狸說:
"關鍵是要忍耐。"
"要戰勝白骨和瘋傻,就要把自己變成白骨和變得瘋傻。"
"找到木頭之日,並不是磷火點燃之時呢。"
說著說著有些得意:
"我不是在我變成白骨精的時候才認清了白骨精,而是當她一開口要嫁我兒的時候我就看穿了她的狼子野心。"
"我不是在我變成白骨精的時候才知道自己要找木頭,而是當這根白骨給我餵水的時候,我就知道這白骨要點火。"
"當我變成白骨和白骨精的時候我並沒認為自己是白骨,我心裡想的仍是木頭——為了防止她點火我的心中也在積累水。"
"我也就是靠著這白骨和白骨精,才找到木頭國和木頭的呀。"
…………
老太太和白骨精朝行夕宿,日夜兼程。雖然兩人身合心離,貌合神離,心懷鬼胎和同床異夢,但正因為兩人都心懷鬼胎,一路上倒顯得話語投機和笑語歡聲。正是因為遠,所以靠得近,正是因為分,所以顯得合,正是因為道同而志不同,所以她們為了木頭而同心協力——一路上談論的都是木頭,一談起木頭兩人都眉飛色舞各自都顯出按捺不住的激動。說是兒也是兒說是婿也是婿,說是西也是西說是東也是東。一路上並不寂寞。雖然口乾舌燥和烈日炎炎,但是兩人都口舌生津和相濡以沫。碰到老實人老太太就現出原身,看到一個雞皮鶴髮拄杖搖頭的老太太在烈日下千里尋兒,老實人觸物傷懷也想起了自家的娘親,馬上把自己瓶中不多的水給老太太喝;碰到輕薄的少年人、中年人或者是一些老不正經的孤老頭子,白骨精就自動變成美麗的小石或按摩女,嗲聲嗲氣一聲"小哥哥"或"大哥",馬上使這些輕薄的少年人、中年人和老不正經的孤老頭子停下自己的汽車、火車和飛機讓白骨精搭上一程。碰到嚴肅的以天下為己任的知識分子咱就變成孟姜女,眼淚泡塌長城讓他們自慚形穢;碰到身上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錢開始輕錢重名和拿錢買名的大款和知本家咱就變成女主持人和女明星,讓他們如蒼蠅逐臭和飛蛾撲燈。本來尋找到木頭國又需要三十二年,但由於白骨精的加入時間就縮短了一半。大山、江河、沼澤、叢林、荊棘、樹窠子、春夏秋冬也就是夏夏夏夏一年又一年路走了好多,盤絲洞、女兒國、通天河、火焰山、白骨洞又穿行一遍,終於在烈日炎炎之下,突然感到一陣撲面的清風。一座大山和一泓湖水轉過,一切都峰迴路轉和絕處逢生——崎嶇的山路爬上去就是山頂,大山遮擋過後豁然開朗,"木頭國"三個大字和木頭國巍峨的城牆和長城就矗立在她們眼前。看到木頭國兩人潸然淚下,這才覺出身心俱疲腳底生泡口舌生煙山高水長和歷經艱辛。
淚光閃閃之下兩人對視一眼,白骨精突然說:「娘,我們十六年沒有流淚了。"
老太太:
"兒,何止是十六年沒有流淚,十六年下來,我發現女兒也沒有過月經。"
白骨精感慨地點頭:
"為了千里尋兒真是不容易——我們耐夠了乾渴。"
老太太:
"我年輕的時候,找一個丈夫也不用淚灑長城。"
這時白骨精指著"木頭國"三個大字說:
"娘,我們要記住,這木頭不是那木頭。"
老太太頷首:
"孤身明白,木頭在心而不在身,只有我們也變成木頭,才能混跡在木頭之中。"
老太太又搖身一變,變成一個像木頭國裡一樣的木頭和木偶,腳步一顛一顛身子一晃一晃向前走如向後退脖子轉半天才能轉過圈來開始進城。城門口的衛兵對她並沒有多加盤問,只是身子一顛一顛地問:
"老人家從何而來?"
木頭老太太答:
"從沒爹沒娘的地方來。"
木頭衛兵心領神會,頷首讓老太太通過。木頭老太太進得城來,發現滿城貼的都是標語:
小心燈火
小心走水
不准裝瘋
不准賣傻
不准裝聾
不准作啞
木頭風光無限好
小木頭要圍繞在大木頭周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