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2節 文 / 龍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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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方便起見,鄧成功、曹平林二人都帶了自己的專車。曹平林坐在鄧成功的車上,兩個人一起研究案情。白州市是省內最貧困的地區,當地宏觀經濟環境相當差,大量企業倒閉停產,下崗職工越來越多,人均收入在全省名列最後,因此也導致商貿銀行白州市分行各項業務發展緩慢,是地區分行中規模最小、存款最低、虧損最為嚴重的一家。行長陳悅生出身於存款業務口,本來與曹平林走得很近,但是近年來這個分行存款增長速度十分緩慢,拖了全省的後腿。曹平林跟陳悅生發了幾次脾氣,可陳悅生像一杯溫吞水,無論曹平林怎麼點撥,就是不開竅。從白州市分行的業務報表上看,他們根本就沒有按照曹平林的指示,大範圍地搞高息攬儲。對這種陽奉陰違的做法,曹平林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就越來越看不上這個三槓子打不出個悶屁的陳悅生了。今天倒好,他反倒給自己惹出了亂子!一百三十萬啊,可不是個小數目。按照總行規定,各級機構發生十萬元以上的搶劫、盜竊案件就要立即上報總行,作為大案要案處理。上次勝利儲蓄所一百一十多萬現金差點兒讓歹徒搶了去,幸虧自己臨危不懼,勇鬥歹徒,才保住了銀行資產。這次,銀行內部的人竟然監守自盜,涉案金額高達一百三十萬元,想一想心裡都害怕,還不知道能不能破案。如果破不了案,難免自己不會受到牽連。曹平林憂心忡忡地想。
車子在闃無人跡的大道上飛馳,已經達到了最快的速度。白州地區號稱全省的「白區」,因為經濟狀況不好,連公路上的汽車都很少。不到三個小時,就遠遠地看見白州市城區了,一片死氣沉沉的景象。當地的老百姓都說,早些年,白州市每天有無數個大煙筒整天冒著黑煙,說明工廠開工,企業生產,還是一派繁榮的景象。可是這些年,冒煙的煙筒越來越少,最後,就只剩下火葬廠的煙筒還天天冒煙了。
車子下了公路,白州市分行並沒有來人迎接,司機只好憑著記憶開到行裡。曹平林二人推開陳悅生辦公室的門,只見陳悅生愁眉苦臉地坐在辦公桌後面,屋子裡坐著存款科長、保衛科長、辦公室主任,再有就是一大幫一臉階級鬥爭的當地警察了。
大家簡單做了介紹。白州市公安局對商貿銀行的案件非常重視,由一位主管經濟偵察工作的趙副局長和一位主管刑事偵察工作的姚副局長成立了專案組,帶著七八位偵察員進駐了白州市分行。曹平林心裡知道,公安局之所以這麼重視,還不是因為銀行有錢,不管破不破案,都能撈到不菲的好處。
他冷冷地同局長們握了握手,陳悅生抱歉地說:「我正在同公安局的同志通報案情,也沒顧得上去迎接你。」
曹平林厭惡地翻了翻白眼,在中間的沙發上坐了下來:「說說情況吧。」
其實案情比較簡單,和電話裡說的差不多。王志剛,男,33歲,白州市分行營業部主任,該行的現金金庫就控制在他的手裡。張鳳鵑,女,31歲,第五儲蓄所主任。這兩個人都已經成家,王志剛的孩子已經十歲了,張鳳鵑的孩子剛剛兩歲。張鳳鵑人長得很漂亮,因為是銀行職工,工資收入在當地來說是最高的,再加上家庭條件和本人條件都非常好,所以年輕時追求她的人比一個連還多。但是後來不知什麼原因,跟當地的一個小混混結了婚,結婚沒幾天就生下了孩子。婚後兩個人的夫妻關係很惡劣,丈夫嗜賭成性,家裡欠了不少外債。丈夫脾氣越來越壞,經常打罵張鳳鵑。張鳳鵑這幾年工作壓力極大,連兩歲的孩子都顧不上照料,只好寄放在別人家裡。王志剛和張鳳鵑雖然是同事,但是在大家眼裡,他們的關係很一般,從來沒有什麼過於親密的接觸。五天前,張鳳鵑跟行裡匯報,說這幾天有一個大客戶要來提取一百三十萬現金,請行裡做好準備。因為對於一個小小的儲蓄所來說,一天之內支付出上百萬的現金就是天文數字了。陳悅生當時對支出這筆存款也很心疼,畢竟拉來這麼多存款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但沒有辦法,只好給她簽了字。負責管理金庫的王志剛給她提了現金。支出現金當天的下午,張鳳鵑就緊急跟行裡請假,說在外地的父親病重,她必須去探望,行裡給了假。與此同時,王志剛也藉故離開了行裡。三天前,兩個人又分別向行裡請求續假,得到批准。但是今天早上第五儲蓄所的人側面聽說情況後,向行裡報告,說根本沒有向客戶支付過一百三十萬現金,陳悅生這才感覺事情不妙。到今天為止,王志剛、張鳳鵑兩個人已經失蹤五天了,雙方的親屬都不知道他們的去向。剛才據行裡一位女職工反映,她在三個月前的一個晚上,曾經隱隱約約看見兩個人從一家高檔洗浴中心走出來過,當時也沒有放在心上。第五儲蓄所的人也說,這幾天張鳳鵑的情緒也很不穩定,好像有什麼心事,長了一嘴的火泡。看來,這兩個人早就勾搭在一起了,而且行蹤相當隱秘。
聽完案情通報,白州市分行成立了偵破案件領導小組。各級單位面臨重大事件的處理工作,已經形成了慣例,正式工作還沒有開展之前,總要先忙著成立各式各樣的領導小組,一把手總要親自掛帥,以示重視。今天的領導小組本來應該由白州市分行一把手陳悅生掛帥,但是既然曹平林和鄧成功已經趕來了,就打破了原來的格局。在推選領導小組組長時,幾個人中引起了小小的爭議。按照常理,鄧成功主管商貿銀行全省的安全保衛工作,本應該由他親自掛帥才是。但是鄧成功似乎是在謙虛地說:「業務方面的事情我不十分瞭解,還是由平林行長親自掛帥把,我配合工作就是。」
曹平林也不推讓。他知道鄧成功心裡怕擔責任,把這副爛攤子推給了自己。自從親身經歷了勝利儲蓄所被搶案件後,曹平林對當時自己的表現總是回味不已,總想找機會重新表現一下自己的英勇氣概。這次抓捕行動儘管沒有上次那樣危險,但是也必將上演一場驚心動魄的好戲,自己心裡早已經心馳神往。如果能夠順利破案,也許又有一次立功嘉獎的機會。於是也不推辭,就擔任了組長,陳悅生等幾個白州市分行的領導任副組長,相關的科室幹部擔任成員,這樣,「王志剛張鳳鵑案件偵破領導小組」就正式成立了。
開完會已經是晚上六點多了,本來按曹平林的想法,必須連夜展開調查工作,查找線索。但是公安局的偵察員們早就嚷嚷餓了,只好安排飯。
難免找了白州市內最好的飯店,十幾個人鬧哄哄地佔了兩個大包房,山珍海味上了一桌子。
酒桌上曹平林一點兒喝酒的心情也沒有,但是架不住趙、姚兩位局長輪番轟炸,喝了不少的酒,那邊的桌上已經醉倒了幾個,根本無法工作了,索性大家都到賓館開了房間,作為抓捕犯罪嫌疑人的臨時指揮部。不大一會兒麻將聲和鼾聲同時響了起來。
曹平林回到客房,鄧成功也跟了進來,說:「公安局這邊是獅子大開口,他們提出的條件就盡量滿足吧。我經常跟公、檢、法的人打交道,他們都一樣,不吃足了好處,是不會給我們辦事的。」
曹平林點了點頭。兩個人抽了一會兒煙,鄧成功回房間休息去了。曹平林把陳悅生叫來,讓他安排人買了幾條中華牌香煙,給趙、姚兩位局長送了過去。
陳悅生垂頭喪氣地坐在沙發裡說:「這兩個狗男女,平時我對他們都不薄,怎麼就敢幹出這樣的事情來呢。」
「現在後悔還有什麼用。」曹平林責備著說,「現在的關鍵,就是要好好想一想如何盡快破案,抓住這兩個人吧。」
陳悅生說:「抓人的事情我們一點兒也不懂,還得依靠公安局的這些人。這幫傢伙不吃飽了、喝足了是不會幹活的。剛才這一頓連煙帶酒,又花了一萬多塊。我猜這事辦下來,還不得個三、五十萬,這還不包括事後的感謝費呢。」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誰讓我們攤上了呢!」曹平林也無可奈何地說,「行裡業務開展得怎麼樣?」曹平林問。
陳悅生無奈地說:「這一段存款上得一直不理想,其它銀行每吸收一萬元,有的給客戶一百元,有的給二百元。這個地方經濟不景氣,只要給老百姓點兒好處,他們就把錢都轉到別的銀行去了。而我們商貿銀行的費用一直很緊張,也沒有那麼多的閒錢支付給客戶,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存款往下滑。」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曹平林不禁火了,「我不是已經反覆重申過了嗎,存款是我們行各項工作的重中之重,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把存款搞上去!」
「說是說,可是要搞高息攬儲,我們從哪裡出這筆費用呢?」陳悅生攤開雙手說。
「沒有費用你不會想辦法嗎?你不會變通嗎?你不能讓員工先墊付一部分嗎?其它地區也都是這麼搞的嘛,難道你還想找我要這筆錢嗎?」曹平林瞪著眼問。
陳悅生說:「曹行長,不瞞你說,前一階段我們也是這麼搞的,讓員工自己籌集錢墊了一部分好處費。可是這總不是長遠打算啊。」
「怎麼不是長遠打算?到了年底,你們存款上去了,就能拿到獎金,再把從員工手裡借來的錢還給他們就是了。」
陳悅生聽了爭辯著說:「這樣的想法是不現實的,也是不可能的。現在行裡為了搞高息攬儲,把能提出來的費用都提了出來,甚至把不應該提的利息都提出來支付給儲戶了。這樣一來,賬面上的支出項目比往年大了許多,年底算總賬,肯定比去年要增加大幅度的虧損。而省行對地區行的考核側重在利潤方面,如果虧損增加,今年不僅拿不到獎金,甚至連工資都不能保證,明年我拿什麼去還職工的錢呢?」
陳悅生的分析是對的,從成本分析的角度來講,高息攬儲只會給銀行造成費用支出越來越大,最後直至經營虧損的嚴重後果。
曹平林沉默著。
陳悅生接著說:「現在,職工為了拉存款,把自己家裡多年的積蓄都取了出來,支付給替他們存款的客戶了。有的職工自己墊了幾萬元,有的困難家庭甚至省吃儉用、節衣縮食,從每個月的工資中拿出一大部分來支付高息攬儲的好處費。我現在真擔心,如果明年年初還拿不出這筆費用還給職工,他們恐怕連年關都過不去了。」
「一線的員工真不容易啊。」曹平林不無感觸地說。
「曹行長,不知你想過沒有,高息攬儲的事情搞嚴重了,是會產生很大的風險的。」陳悅生誠懇地說。
「胡說,高息攬儲會有什麼風險?」曹平林瞪起了眼睛。
陳悅生耐心地分析道:「現在全省範圍內各分支行的情況,跟我們白州市分行差不多,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接近年底了,各行手頭沒有費用,但是為了搞高息攬儲,只好硬撐著向儲戶支付越來越高的好處費。沒有錢怎麼辦?只好暫時從職工手裡借。可是職工手裡的錢也是有數的啊,職工也得吃飯、穿衣、過日子啊。這樣一來,行裡和職工之間的矛盾就越來越大。這時如果還要一味地搞高息攬儲,難免不出現問題啊。」
曹平林聽了,不屑地說:「你想得也太嚴重了吧。」
陳悅生俯過身來低聲說:「這話我沒有跟公安局的人說:其實我覺得王志剛、張鳳鵑盜用備用金外逃,就跟高息攬儲有直接的關係!」
「哦?為什麼?你說說看?」曹平林十分驚訝,坐直了身子。
陳悅生說:「我對這兩個人的情況是比較熟悉的。王志剛這個人不抽煙、不喝酒,也沒有其它不良嗜好,上進心也比較強。今年以來,他為了拉存款,給儲戶墊了不少好處費,估計家裡已經虧空了。而張鳳鵑的情況比王志剛還糟糕,丈夫吃喝嫖賭,不務正業,本來家裡的積蓄就不多。張鳳鵑作為第五儲蓄所主任,必須帶頭拉存款。但是因為手頭拮据,所以她所裡的存款一直上不去,我大會小會上沒少批評她。後來她曾經幾次找到我,哭哭啼啼地請求從行裡暫時借出一筆費用,好墊付給客戶。當時我怕開了這個口子,別人也會找上來,就沒有答應她。聽說,她丈夫因為她拿自家的錢替行裡墊款的事,沒少打罵她。結果沒過多長時間,就出了這樣的事情……」
聽了陳悅生的話,曹平林沉默了。他以前還從來沒有接觸到這樣的事情,更沒有想到基層的職工們竟然面臨這樣的處境。如果陳悅生說的是事實的話,那麼他所說的現象不僅在白州市分行普遍存在,而且也應該在全省商貿銀行系統內普遍存在。想想看,全省儲蓄一線的員工終年勞苦奔波,白天上班,晚上顧不上休息,到處走親訪友,磨破了嘴皮子求人家給自己的儲蓄所存上點兒存款。他們把自家多年一分錢一分錢攢下來的積蓄全部取出來,送給那些給他們存款的人,還不知道年終時能不能得到回報,拿到獎金。他們的生活太不容易了,他們的工作太辛苦了!
曹平林從心底裡湧上來一股無法名狀的感覺。這種感覺在勝利儲蓄所遭到搶劫,當他看見倒在血泊之中的年輕的女儲蓄所主任時,曾經在他的心裡湧出來過,今天又莫名其妙地產生了。
從根本上來說,曹平林對儲蓄一線的員工是非常同情的,也非常理解他們的感情。因為他自己就曾經是他們中的一員,他自己就曾經跟他們工作在一起,戰鬥在一起。所以從性格的最低層來說,曹平林永遠無法割斷自己同他們之間的聯繫。只不過這種聯繫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職位的陞遷,逐漸在曹平林的心中淡忘了。但是這種淡忘卻絲毫沒有抹殺這種聯繫的存在,面對商貿銀行的全體職工,曹平林仍然覺得,只有儲蓄所裡的職工是和自己最為親近的人,他們就是自己最要好的同事,他們就是自己最親切的兄弟姐妹。可是,現在這些最要好的同事、這些最親切的兄弟姐妹的工作環境、生活際遇,不僅沒有得到絲毫改善,甚至還面臨著更為嚴重的考驗,甚至他們的生活已經達到了無法維持下去的地步,甚至他們產生了偷盜公款外逃的犯罪想法!
是誰使他們達到了這樣悲慘的境地?是誰把他們推向了犯罪的邊緣?
難道是我自己嗎?難道是我這個出身於儲蓄所的人,把這些仍然在儲蓄所裡的人害了嗎?
曹平林陷入了沉思。過了不知多長時間,他終於站了起來,看了看手錶說:「時間還早,你帶我去王志剛和張鳳鵑家看看。」
陳悅生很意外,說:「曹行長,你太辛苦了,還是早點休息吧。」
曹平林擺了擺手,陳悅生只好叫了熟悉王志剛、張鳳鵑家住址的人,一起上了車。
王志剛家的條件比較好,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一個經濟殷實的家庭。王志剛的父母和他們同住,已經知道了他攜款潛逃的事情,一家人顯然沒有吃晚飯,屋裡冷冷清清,老人長吁短歎,王志剛的媳婦卻坐在那裡罵罵咧咧:「這個混賬王八蛋,我早就看出他跟那個小娼婦不正經了,沒想到心竟然這麼狠,敢卷公家的錢跑。我看啊,都是那個小娼婦給他出的主意。他是被這個狐狸精給迷住了,喪盡了天良!」
陳悅生生氣地訓斥道:「你別嚷了好不好?我們省行的曹行長特地來看望你們,你懂點兒禮貌行不行?!」
女人聽了立刻說:「當著領導的面,我可得把話說清楚嘍。這房子可是我拿錢買的,那個混賬王八蛋跑了,我可沒有義務給他養活老人,我也不給他養活孩子,明天,都給我捲鋪蓋捲滾蛋!」說完,嗚嗚地哭了起來。
王志剛的父親歎著氣,大聲地說:「好!好!不用你攆我們,我們明天就走。老天報應啊,誰讓我們生了這麼個畜生!」老人對著曹平林等人說:「各位領導,你們去抓他吧,抓到了他,一個槍子兒就地就把他崩了算了,就當我們沒生過這個兒子!」
曹平林緊緊地拉住老人的手,關切地問:「搬出這個家,你們有地方住嗎?」
老人掉下了眼淚:「哪有地方住喲,我們就這麼一個兒子。」
曹平林的眼淚也快掉下來了,他從衣兜裡掏出幾張鈔票塞進老人手裡,陳悅生急忙用眼神制止他,曹平林說:「就算是我個人給老人的吧,跟案子沒有關係。」
沒想到王志剛的媳婦躥了上來,喊道:「不行,這錢得給我。王志剛為了拉存款,把我們家存折上的錢都取出來花光了,我沒吃沒穿的可不行。」說著就要上來搶錢。
陳悅生一把把她推開,怒喝道:「你別在這裡撒潑!告訴你,王志剛把公家一百多萬塊錢都拿跑了,你們家的財產都應該沒收。你現在放老實點兒,我高興了,興許給你點兒生活費。否則,你一分錢也別想拿到!」
王志剛的媳婦愣在了那裡,幾個人趕緊退了出來。
張鳳鵑的家是平房,一看就知道是白州市的棚戶區。家裡沒有人,幾個人砸了半天門,鄰居就出來了。陳悅生做了介紹,鄰居趕緊說:「他愛人喝酒去了,你們趕緊走吧。這幾天,他正要找銀行的人算賬呢。呆會兒回來看見你們,趁著酒勁兒,他可敢動刀子啊。」
幾個人聽了,無可奈何地上了車。
這天夜裡,曹平林一夜都沒睡著。他慢慢地感覺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他第一次認識到,也許自己是真的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