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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2節 文 / 龍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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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平林今天也很早就來到了辦公室。走進門時,清潔女工在打掃著地面。她顯然沒有料到曹行長會這麼早就來上班,所以顯得驚惶失措,還碰灑了一桶髒水。曹平林瞪了她一眼,但是沒有說什麼。他相信這樣就足夠了,這個清潔女工今後每天一定會在早上七點之前完成自己辦公室的清潔工作的。

    近些天來,曹平林的頭腦裡一直思考著一個問題,這是一個很專業的銀行業務問題——金融機構存款。中國的金融機構不僅包括銀行,還包括農村信用聯社、城市信用聯社,在發達國家還有諸如金融公司、企業財團、融資公司等等,五花八門,組成了一個國家健全的金融體系。這些金融機構同樣操縱著一個國家的經濟命脈和金融命脈,用老百姓的話說,這些企業都是「玩錢」的企業,有數以億萬計的資金在這些企業之間周轉。而當他們的資金或利潤稍有盈餘而又暫時不需動用的時候,企業的老總們就有意將這些閒置資金存放在銀行,以獲得同樣十分豐厚的利息回報。這樣,就產生了金融機構存款這個名詞。曹平林頗有遠見地將目光放在了金融機構存款上。

    從來自商貿銀行總行的信息顯示,今後總行將不斷加強對各省分行金融機構存款業務的考核和檢查。最近一次同李副行長通電話時,老人家也著重同他談了金融機構存款問題——這是一個非常明確的信號,曹平林必須下大力氣在狠抓金融機構存款方面有所突破,在為省商貿銀行尋求到新的存款增長點的同時,也為自己的經營業績尋求到新的增長點,從而加重自己仕途上與別人競爭的砝碼。

    黃可凡行長已經前往南方療養,現在省行由杜念基主持工作。但是這絲毫沒有影響到曹平林的工作熱情和積極性,因為黃可凡臨走之前,親自將幾位副行長的分工做了調整,將他自己主抓的計劃工作,暫時交到曹平林手裡。這無疑給曹平林注射了一針興奮劑,他有時甚至相信這是黃可凡讓自己繼承他的衣缽的一個信號和暗示——要知道,銀行的計劃工作也是舉足輕重的,信貸部門想放款,如果沒有計劃部門簽字同意,不給提供信貸資金,那杜念基是一分錢也放不出去的。所以,這就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扼制了杜念基的手腳,在權力上也將給杜念基相當程度的制約。曹平林心裡沾沾自喜,暗自把這件事稱作是自己的諾曼底登陸,是杜念基的滑鐵盧戰役。什麼時候展開反攻,主動權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裡。

    為了使省商貿銀行的金融機構存款工作得到突飛猛進的發展,連續兩周以來,曹平林親自出馬,同省、市兩級農村信用聯社、城市信用聯社甚至包括證券公司、保險公司的主任、總經理們進行了廣泛接觸,經過反覆磋商和討價還價,終於初步擬定了銀聯(銀行—聯社)、銀證(銀行—證券)、銀保(銀行—保險)多邊、雙方全面業務合作的協議,初步確定了將信用聯社、證券公司、保險公司的閒置資金暫時存貯在商貿銀行的合作意向。今天上午,幾方面的負責人將聚集在省商貿銀行的貴賓室,共同簽署合作意向書和備忘錄。想到這樣的盛大場面,曹平林禁不住有些自鳴得意起來。他走到窗前,向外鳥瞰,正好看見杜念基帶著岳振陽,走下辦公大樓的十七級台階。杜念基平時走路,總是昂首挺胸,趾高氣昂。但是在走下台階時,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瞅著腳下,顯出一副灰溜溜的樣子。曹平林看了,禁不住露出一絲譏笑。

    這時有人敲門,曹平林喊了一聲「進」,王華宇處長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這個老處長經過曹平林的幾次調教,顯得越來越謙恭了。

    「曹行長,信用聯社、證券公司、保險公司的幾位老總快到齊了,我們現在就下去嗎?」王華宇請示道。

    「好吧。」曹平林整理了一下西裝。

    兩個人走進貴賓室,幾家聯社、公司的主任、總經理們已經東倒西歪地仰在沙發裡了。大家都是金融界同行,誰也管不著誰,平時也都是熟頭熟臉的,所以並不講客套。曹平林滿面春風地和眾人打著招呼。

    這時,仰臥在沙發裡,嘴上叼著香煙的車鍾信首先發難了:「好哇你個老曹,你求我們辦事,還敢在這裡擺譜裝大,可見你的誠心不足。我看,大家還是撤了算了!」說著,把煙灰彈在名貴的地毯上,並不起身。

    「對對,撤了算了,撤了算了。」眾人便跟著起哄。

    「別!別!別!」曹平林笑嘻嘻地擺著雙手說:「大家既然來了,好歹也得給兄弟一個面子嘛!況且這也是一件雙方互利互惠的事情嘛!」

    「什麼互利互惠。」車鍾信坐直了身子說道,「我們給你存錢,你們銀行自然應該給我們支付存款利息,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況且,你支付的利息還不是落在共產黨的腰包裡,我們個人一分錢也拿不到,反而成全了你老曹,這哪裡稱得上是互利互惠?」車鍾信一臉壞笑。

    曹平林也不示弱:「車總你財大氣粗,國安證券的資金流量在全省乃至全國的證券公司中也是首屈一指的,你的閒置資金如果躺在自己的賬戶上睡大覺,不僅不能產生效益,還要向股民支付利息,這可是坐地賠本兒的買賣。如果把錢存到我們這裡來,豈不是兩全其美的事情?」

    車鍾信搖晃著腦袋說:「說我有的是錢不假,但是我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在商言商,我這個人向來是無力不起早的。昨天省工商銀行的老李還求我把錢存到他們那裡去,我是看了你的面子才沒有答應他的。我們這幫子兄弟對你也算是夠意思了,就看你怎麼表示了。」

    「對對,應該表示,應該表示。」眾人跟著嚷道。

    「大家放心,平林行長為人豪爽仗義,他不會虧待朋友們的。你說是吧,平林?」這時,坐在一邊的錢海洋插嘴說。

    曹平林仰坐在沙發裡,雙手攤開放在扶手上,故意作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你們說吧,到底是個什麼條件?」

    於是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有的說要讓商貿銀行發放貸款炒股票,有的要低價兌換美元,有的要商貿銀行安排子女出國留學,貴賓室裡頓時熱鬧起來。

    這時車鍾信咳嗽了一聲,大家馬上安靜下來,他說:「大家提的要求各不一樣,但是總得有一個衡量的標準才行。在市場經濟條件下,資金也是一種商品,我們的資金賣給商貿銀行,應該賣個好價錢。當然,我說的這個價錢,指的是除去商貿銀行向我們正常支付金融機構存款利息之外的價錢。這一點我不說,各位心裡也清楚。」

    聽了車鍾信的話,曹平林心裡明白,車鍾信要和他談判,進行「高息攬儲」了,也就是在向信用聯社、證券公司、保險公司支付正常的存款利息之外,還要給他們一筆額外的「好處費」,當然這筆「好處費」將流進各家公司的小金庫,甚至流進某些人的腰包。

    曹平林心裡也知道,對於自己來說,這一關是躲不過去的。目前幾家大銀行都在爭奪信用聯社、證券公司、保險公司的閒置資金,所以這些公司死死地攥住手中的資金待價而沽,正像車鍾信說的那樣,企望賣一個好價錢。而車鍾信作為本省資金實力極為雄厚、背景極為複雜的企業家,估計只要他一張口,其他聯社、公司的老總們都會聽他指揮的。

    「那麼車總的標準是多少呢?」曹平林不動聲色地問道。

    「我提一個大概標準,大家議一議吧。」說著,車鍾信伸出了兩個手指頭。

    曹平林明白,那是百分之二的意思,換算成萬元單位,就是這些聯社、公司每存款一萬元,商貿銀行就要向他們支付二百元的高額利息。當然,這個數額比起向社會上零散的儲蓄客戶支付的三百元、甚至四、五百元的利息來說,是低得多了——聯社、證券、保險公司提供的是大宗資金,這就像買東西一樣,買家買的東西多了,單價自然也就會相應下浮。車鍾信曉得個中供求關係,所以喊出了一個相對合理的價格,也算是聰明之舉。但是曹平林仍然想同他進一步討價還價,因為據他掌握的信息,其它銀行向這些公司支付的好處費,比這百分之二還要低一些。於是便故意苦著臉說:「車總果然厲害,不過你老人家也要給兄弟留一條財路才好。我們都是玩錢的商人,如果買賣划不來,不管哪一方要的價錢過高,這筆買賣都是做不成的。煩請你老人家再讓兄弟一碼吧!」

    「那麼你說多少才好呢?」車鍾信微笑著說。

    「再降0?5個百分點吧,你說呢?」曹平林試探著說。

    眾人聽罷轟地一聲又嚷了起來,省保險公司的趙總嚷道:「那樣我們莫不如把錢存到別的銀行去算了,人家可比你曹行長大方多了啊!」

    車鍾信笑著靠進沙發裡不再說話了。於是大家又爭論起來,經過翻來覆去的討價還價,最後終於將比例定在1?7%。曹平林知道,這個比例已經是底線了,再往下砍,恐怕這筆生意真的做不成了,於是便敲定下來。

    這時趙總又插嘴道:「對了平林,上次我跟你說過,安排我小姨子進你們商貿銀行的事情,你可別忘了啊,這可是我給你提供資金的一條附加條件啊。」

    曹平林雙手舉起來,做出投降的姿勢,無可奈何地說:「好好好!安排你小姨,安排你小姨!」

    「去你的蛋噢!我小姨都七十多歲了,還用得著你安排?我說的是小姨子,小姨子,你聽懂沒有?」

    眾人聽了哄笑起來,於是一些老總又紛紛提出七大姑、八大姨調進商貿銀行工作的要求,曹平林哭笑不得,只得一一答應下來。

    條件已經談成,剩下的就是簽訂合同了,無非是簽字、蓋章、再簽字、再蓋章,一時間亂哄哄地像個大市場,曹平林忙得不亦樂乎。當然,在各種合同文本中,關於1?7%和調親屬進商貿銀行的事情是隻字不能提的,這一點大家都是啞巴吃餃子——心中有數。

    簽字儀式完畢,曹平林恭送各位老總出門。大家既然已經達成協議,彼此間又親密了許多,互相拍拍搭搭,稱兄道弟,約好找機會喝兩壺酒去。這時,車鍾信走上來摟著曹平林的肩膀說:「曹行長,今天這一紙契約,我們聯社、證券、保險行業的資金都流到你老兄的腰包裡了,今後兄弟們如果有用得著錢的地方,你也不要吝嗇,既然是兄弟,大家總要互相關照才是。」

    曹平林聽了淡淡地說:「車總太客氣了。圈裡的人誰不知道念基行長是你的好兄弟,你需要錢,直接找他就是了,怎麼會找到我的頭上來?」

    車鍾信搖著頭不以為然地說:「我跟念基是兄弟不假,但我並不需要他的貸款,所以業務上沒有什麼聯繫。而你現在主管了商貿銀行的計劃資金工作,手裡掌握著拆借資金的大權,出手就是幾個億,十幾個億,這才是我們國安證券需要的資金。說句實在話,我今天答應存在你這裡的,也就是一、兩個億的閒置資金,而如果遇到股票市場的大勢,需要巨額資金『護盤』的話,一兩億只是杯水車薪,所以還需要你的巨額拆借資金給予支持。到那時候,我車某人張口,曹行長可不要不給我面子啊。」

    車鍾信這幾句話連哄帶捧,軟硬兼施。曹平林心裡揣摩著,在本省的勢力範圍內,敢不給車鍾信面子的人恐怕是鳳毛麟角了,不管自己願不願意,如果一旦車鍾信找到頭上來,自己好歹也是躲不過去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假如真的能夠靠上車樵民這隻大船,那也算是前世造化了。想到這裡就笑著說:「車總你放心,只要需要兄弟的地方,曹某在所不辭!」

    車鍾信這才拍了拍曹平林的肩膀,不無讚賞地說:「這才是好兄弟嘛!我看你倒比杜念基爽快些。」

    兩個人這才揮手告別。

    曹平林回到辦公室,王華宇跟著走進來,抱怨道:「這些公司老總們獅子大張口,簡直是軍閥作風嘛!」

    曹平林仍然沉浸在剛才的興奮之中,心情無比愉快。他扔給王華宇一支煙,得意地坐在辦公桌前說:「不叫軍閥,應該叫財閥。這些人手裡掌握的資金加在一起,決不在我們商貿銀行之下。所以牢牢地抓住他們的資金,我們就在戰略上勝利了一大截啊!」

    王華宇說:「在您的英明指揮下,我們算是打贏這場戰役了。曹行長,我真佩服您的雄才和膽略。說實在的,能夠把全省的聯社、證券、保險公司老總們拘到一起來,共同和銀行簽訂資金合作協議,這真是一個創舉,這在我們省的金融系統裡,可是一件史無前例的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大事啊!」

    曹平林仰坐在椅子裡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如果沒有那1?7%,恐怕就是我拿繩子把他們綁了來,他們也不會和我簽什麼協議的。」

    王華宇說:「可以說,這1?7%我們已經佔到很大便宜了。據我所知,其他銀行吸收聯社證券保險資金,回扣也就只給這麼高了。而我們用同樣的回扣率,將他們統統攬進我們商貿銀行的大門,實現了金融機構存款一統全省的壟斷局面,這筆買賣我們算是賺了。」

    曹平林聽了感慨地說:「我這麼苦心經營,還不是為了商貿銀行嘛!黃行長指派我主管計劃資金工作,我總應該做出點兒成績來,才能對得起他老人家的栽培啊!」

    王華宇聽了,俯過身來低聲說:「老闆我說一句狂一點兒的話,就是黃行長主管計劃資金工作時,也從來沒有做出來這麼宏偉的大動作來啊!而您剛剛主抓資金工作,就出此高招,真是天才之舉啊!」

    「這話可不能這麼說。」曹平林故作謙虛地擺了擺手說,「我怎麼能跟可凡行長比呢!」話雖這麼說,但是曹平林的心裡仍舊是喜滋滋的。

    過了一會兒,王華宇慢慢地開口說:「曹行長,您看,我們已經在吸收金融機構存款方面搶佔了先機。這些存款成本低,流量大,資源十分豐富,一定能夠保證我行的資金需求。而現在對個人的儲蓄存款,高息攬儲支付的利息越來越高,給我們帶來的壓力也越來越大,依我個人的意見,乾脆把高息攬儲的事情停了算了。您的意思呢?」

    聽了王華宇的話,曹平林狠狠地吸了幾口煙,考慮了一會兒,才開口說:「我看還不能停。一來金融機構存款增長的勢頭,目前還沒有顯現出來。二來,如果現在停止高息攬儲,必將導致今年年底和明年年初存款急劇滑坡,到那時候,想要再補救就來不及了。」

    王華宇聽了,字斟句酌地爭辯道:「現在我們的存款已經提前兩個月,超額百分之一百一十完成了總行給我們下達的任務指標。如果停止高息攬儲,到年底也能夠保證百分之百地完成總行的任務啊。」

    「不!老王你根本沒有理解我的意思。」曹平林嚴肅地盯著王華宇說,「我要的不是百分之百,也不是百分之一百一十,而是百分之一百二十、一百三十,甚至是一百四十、一百五十!」

    「可是現在人民銀行查得很緊,已經決定就高息攬儲的事情,處理一些銀行的人。您看這樣行不行,我們暫時不要給那麼高了,每吸收一萬元存款,給老百姓二、三百元,這樣做既能夠保證穩定住現有的存款,也不會出什麼大事情的。」王華宇做出了最後的力爭。

    「那我的百分之一百二十、一百三十豈不是泡了湯?!」曹平林冷冷地說。

    「可是如果一旦出了問題,這麼大的責任,誰也不敢承擔啊!」王華宇氣急地說。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曹平林淡淡地說,雙手抱在胸前,身子靠進椅子裡說,「要多想想辦法,防患於未然嘛!」看著王華宇老氣橫秋的樣子,曹平林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有的時候,他心裡真納悶,為什麼杜念基總能找到像張亞明、岳振陽、馮明璋那樣能幹的得力屬下,而自己手裡卻只有這麼一個前怕狼後怕虎的老廢物呢?為什麼杜念基身邊總能有車鍾信、李小強那樣有錢、有權又有勢力的朋友,而自己身邊卻只有厲天明、錢海洋這幫子酒肉朋友呢?更可惡的是,他們這幫人像寄生蟲一樣吸附在自己的身上,吸取著自己身體上的血汗和泥垢,卻從來不能為自己的事業、工作幫上一點兒忙,出上一點兒力!

    曹平林冷眼看著王華宇,心裡的厭惡之情無法抑制。

    「好吧,我再想想辦法吧……」王華宇表情頹喪地站了起來,退出門外。剛才,曹平林的一番話毫無疑問已經把他推上了一條絕路。作為有多年工作經驗的老存款處處長,王華宇心裡知道,撇開高息攬儲的事情不談,像曹平林這樣一味地追求政績,在存款資源十分有限的情況下,非要主觀地追求存款的超常規、高速度增長,不僅無益於這項業務的正常發展,而且會給儲蓄一線的員工帶來無法形容的工作壓力和心理負擔。他們終日奔波,殫精竭慮,到處求人情、拉存款,終年不得休息,而換來的只是少數人出色的政績。從基層一步一步幹上來的王華宇太理解他們的苦衷了!太同情他們的不幸了!而現在,商貿銀行不顧國務院、人民銀行的三令五申,繼續高息攬儲,頂風作案,一旦出了問題,後果將不堪設想。而他王華宇將很有可能作為替罪羊,被人推上被告席,最終落得身敗名裂的悲慘下場!

    王華宇擦了擦額頭上滲出的冷汗,咬了咬牙,心底的一個想法慢慢地浮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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