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7節 文 / 龍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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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召開行長辦公會,先是曹平林和存款處的王華宇匯報近一階段全省存款工作情況,然後是杜念基和岳振陽匯報去法國參與省汽車工業集團項目考察的情況。
行長辦公會是由一把手黃可凡行長負責召集的,會議議程也由他來確定。這次行長辦公會先討論存款工作,顯示了黨組對存款工作的重視。所以曹平林走進會議室的時候,臉上明顯抑制不住興奮和喜悅的心情。
會議先由王華宇匯報了前一階段全省存款工作的形勢。經過幾個月的積極工作,目前商貿銀行的各項存款已經有效地制止了年初以來的滑坡形勢,呈現出大幅度上升的局面,增長量在全省各家銀行中排在第一位,已經完成了總行下達的四十億元指令性任務的百分之八十。下一階段,省行要號召全省各分支機構再接再厲,繼續努力,在距離年底的三個月時間裡,開展「大干九十天,完成全年任務」的活動。為了繼續鼓舞全行員工的幹勁,省行存款處初步擬定召開全省存款工作會議,確保完成今年全部存款任務,同時,先期向各分支行下達明年的存款計劃,保證商貿銀行的存款保持一個穩定增長的態勢。王華宇在匯報材料的結尾部分,特別強調了在高新區支行管轄的勝利儲蓄所發生搶劫案件的過程中,以曹平林行長為首的商貿銀行員工奮不顧身地保護銀行資金安全,在社會上產生了良好的轟動效應。老百姓一致認為商貿銀行信譽高,服務好,在商貿銀行存款最安全。所以大家爭著把在別的銀行的存款取出來,存到商貿銀行去,這也極大地促進了存款的增長。講完話,王華宇就看著曹平林和幾位行長,等待領導的指示。
「大家談談吧。」黃可凡行長歪在沙發裡,低垂著眼睛看著自己的雙腳說。
過了一會兒,杜念基看著張曉枚副行長問:「前一階段我們向儲戶超額支付了多少利息?」
「截止到上個月底,已經支付了2940多萬。」張曉枚說,「如果我們再堅持這樣的政策,估計年底之前還要支出1200萬元的高額利息。這樣我擔心年底我們完成總行給我們的贏利4?56億元的利潤指標,就很有壓力了。」
曹平林剛要說話,黃可凡行長歪著頭問王華宇:「其它銀行的情況怎麼樣?」
王華宇斟酌著一字一句地說:「其它銀行的情況越來越不好了。現在接近年底,各行完成任務都有壓力,所以也開始白刃戰了。幾家銀行之間互相攀比,貼水給得越來越高,這樣把老百姓也慣出了毛病,他們手裡拿著現金,到處打聽哪家的利息給得高,誰給得高就存到誰那裡去。現在真是人心不古啊,人們都向錢看,搞得我們也很被動。」
「其它銀行給到多少貼水了?」杜念基問。
王華宇說:「據我們側面打聽,大約每一萬元給到四百元了,看情況這個勢頭還在往上漲。」
黃可凡行長看著張曉枚說:「據我所知,南方的銀行搞『高息攬儲』,每一萬元已經給到了八百元。我們省的經濟情況不如他們,假設按六百元計算,我們為了完成剩下的八億元存款任務,就還要支付四千八百萬元的利息,所以你估計的情況還不準確。」
聽了黃行長的話,張曉枚的臉紅了一下。但是黃可凡很快又問到:「那麼你估計年底的收益情況怎麼樣?」
張曉枚立即說:「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假設我們從現在開始沒有其它大的支出項目,完成總行的利潤指標是沒有問題的。」
「大家議一議吧。」說完,黃可凡又陷在了沙發裡。
其實,黃可凡已經用一番不著邊際的對話,把今天會議關於存款工作的議題無形地局限在一個很小的範圍裡了,那就是:本年度剩下的三個月裡,商貿銀行的存款工作該怎樣搞下去?是繼續搞高息攬儲,還是通過其它手段促進存款的增長?老頭子把這個棘手的問題擺在了各位行長的面前,等待他們的回答,但是他本人卻不打算表露出自己的看法,就等著這些人各抒己見了。
會議室裡沉默著,大家在考慮著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從黃行長的問話裡,人們似乎隱約聽得出來老頭子好像不太贊成搞高息攬儲,而鄧成功曹平林又極力主張這個做法。所以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就決定了自己的屁股到底坐到哪個陣營中去的立場問題。本來按照商貿銀行原有的勢力,黃可凡杜念基一派擁有絕對優勢,人們一直對他們趨之若騖。但是近來發生的情況卻導致了戰局的根本轉變,所以在關鍵的時刻,對高息攬儲這樣一個小小的問題的表態,就是對黃鄧兩個集團的表態,在這樣大是大非的立場問題上,著實讓人難以抉擇。省商貿銀行的領導班子一共七個人,按照職務排列,分別是黃可凡行長、杜念基副行長、曹平林副行長、張曉枚副行長和主管黨務、總務工作的許華山行長助理,紀檢組長鄧成功和工會主任向明強不在行長之列,但同樣是副行級領導,鄧成功還是黨組成員。這樣的數量就像中央政治局常委一樣採取單數形式,以便於在關鍵問題的表決方面形成多數派和少數派的對比,從而對重大問題進行表決。而現在對高息攬儲問題的表決過程,則非常明顯地成為重新劃分勢力的過程、重新劃分陣營的過程,而鄧成功和曹平林在這樣的情況下,反倒不必為是否搞高息攬儲而發表什麼演說了,那樣只會起到畫蛇添足的作用。因為現在關鍵的問題不是就什麼高息攬儲問題進行表態,而是對兩個陣營進行表態,所以要做到「此時無聲勝有聲」,方才顯露出勝者的真正實力。
七位行長沉默著,沉默讓人感到好像要窒息了一樣。
沉默中,杜念基忽然發現岳振陽的臉紅了起來,好像有什麼話要說,就趕緊用嚴厲的目光制止了他:畢竟是年輕人,不知道行長辦公會的嚴肅性和政治性。在這樣關鍵的時刻,往往一句話就能夠改變事態的發展方向,不該說的話絕對不能說。而此時的王華宇就像睡著了一樣,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杜念基禁不住在心裡笑了。
「我說兩句吧。」終於,張曉枚副行長說話了,她的臉因為激動和緊張而微微泛紅,「說句心裡話,我個人不十分贊同搞獎勵政策,那樣做對我行利潤的壓力太大了。」張曉枚很策略地把高息攬儲這個在銀行領域很不好聽的詞彙改稱做「獎勵政策」,想來一定考慮了再三。「到目前為止,我們的存款已經上得很好了,那麼該收兵的時候就要收兵。這樣到年底前,依靠全體員工的共同努力,依靠文明優質服務,完成最後八個億的存款任務,我想也不會成為大的問題。如果我們再這麼一味地支付巨額利息,那麼年底完不成利潤指標,我也沒法向總行交代啊。」
張曉枚一邊說,一邊看著每位行長的臉,似乎是在爭取眾人的支持。
這時杜念基笑著說:「這方面我們都非常理解你。現在全行員工都圍繞利潤這個指標團團轉,說到底,我們都是在給你這位主管財會、眼睛盯著利潤的行長打工啊。」
幾位行長笑了起來。其實杜念基心裡對張曉枚的表態很是讚賞,像她這樣的業務幹部到底單純些,不會過多地考慮政治問題。雖然她的話並不一定代表自己對兩個陣營的選擇,但是她的發言已經明顯給會議奠定了一個基調,下面就等著其他人順著這個基調發展下去了。
但是,這時黃可凡行長卻把臉轉向了鄧成功,說:「老鄧你有什麼意見?」
鄧成功沒有想到黃可凡會突然問到他,趕緊坐直了身子說:「業務上的事情,還是讓年輕人們決定吧。」
「你是老黨組成員了,也要多給他們出出主意。」黃可凡說,幾位行長都把臉扭向了鄧成功。
「依我個人的意見,」鄧成功字斟句酌地說,「我們應該乘勝追擊,一定要打一個本年度最大的勝仗。大家都知道,資金來源一直是遏制我行各項業務發展的一個『瓶頸』,我們常常因為資金短缺,不得不向總行拆借巨額資金,為此也支付了大量的高額拆借利息,這同時也是影響我行經濟效益的一個主要原因。試想,如果我們能夠保證資金供給,用支付拆借利息的少量費用來吸收存款,做到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那麼,不僅信貸業務能夠有長足發展,而且我們的結算業務、我們的利潤水平都能夠有很大的改善。同志們啊,我們是金融工作者,所以更要算一算我們行的一筆大賬:與其向總行支付利息,莫不如我們把儲戶拉進我們自己的家門;與其我們每年都因為資金供給不利而遭到總行的通報批評,莫不如我們自己放手,大膽地擴大我們的資金來源,以便保證我們各項業務的順利發展。存款是我們銀行的生命線啊同志們!」鄧成功的語調越來越激昂,好像在做著講演。停了停,他又說道:「當然,這是我的個人意見。最近我聽說,念基行長正在考察論證省汽車工業集團的外匯貸款項目。如果我們在外匯存款方面不能保證幾億美元的資金來源,那麼又怎麼能夠開展這樣的項目呢?」說完,鄧成功終於把身子坐回了沙發裡。
「開一個全省存款工作會議是十分有必要的。」黃可凡想了想說,「年底前再給大家鼓鼓勁,壓壓擔子,確保完成全年任務。就這樣吧。」
這時,負責會議記錄的秘書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黃可凡。他不知道「就這樣吧」幾個字是不是就代表了黨組的最終意見和決定。按照慣例,黨組應該首先對是否繼續搞高息攬儲進行表決,然後再對是否召開全省存款工作會議進行表決。但是敬愛的黃可凡行長只說了「就這樣吧」幾個字,也不知道老人家是同意繼續搞高息攬儲呢,還是同意召開存款工作會議。也許老人家真的是老糊塗了,有時候連說話也不著邊際了。
接下來,岳振陽匯報了跟隨省汽車工業集團赴法國考察項目的情況。除了黃可凡和杜念基之外,幾位行長都對這個新近提拔上來的年輕的信貸處處長不甚瞭解,也不知道他的水到底有多深,但是從他嘴裡聽到的令人耳目一新的理論分析和業務詞彙來看,便知道這是一個很有水準的年輕人才。大家也知道,既然是杜念基選拔的、黃可凡欽定的處長,那麼就是一個不可小覷的人才。杜念基剛剛損失了一員幹將,想必選拔這個接班人也必定是費了一番功夫的。
岳振陽細緻的分析、高深的理論聽得幾位行長雲山霧罩,除了張曉枚副行長提了兩個問題外,別的人就都沉默了。黃可凡徵求了一下大家的意見,就原則同意派出項目論證小組進駐省汽車工業集團,就本次貸款項目進行深入調查,然後提交省行風險管理委員會進行評議。會議開了四個多小時,終於在行長們的哈欠聲中結束了。
杜念基裝做有事要匯報的樣子,直接跟著黃可凡走進了他的辦公室。他遞給黃可凡一支煙,替他點上。黃可凡坐在辦公桌後,梳理著花白的頭髮,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你要調整好心態。」
「是啊是啊,攤上這樣倒霉的事情,也真是夠讓人惱火的了。」杜念基看著黃可凡笑著說。心裡納悶:老人家說的話怎麼和車副省長說的如出一轍?
「現在好像我們是在退卻,但這是有退有進。」黃可凡說,杜念基聽著,不敢插話。「他們急於幹出點兒成績,願意搞就搞去吧,出了問題自己也要負責的。」
黃可凡抽了一口煙繼續說:「他們要亂搞,我也不攔著,但是也不許他們攔著你搞汽車工業集團的事情——這是交換條件。」
「難得您想得這樣周全。」杜念基笑了笑說,「但是看著他們囂張的樣子,我真的是嚥不下這口氣!」
「年輕人,不要意氣用事嘛!」黃可凡看著杜念基笑了,「他們囂張就囂張去吧。要記住,氣焰囂張的人大多是沒有策略的人,是維持不了多長時間的。現在他們正在勢頭上。」
杜念基說:「有的時候我真想不通,好像人生的命運真有戲劇性,怎麼他們就趕上那麼湊巧的事情了呢?還炒作得沸沸揚揚!」
「永遠也不要信命,要相信自己。戲劇性的事情只有在電視劇裡才會發生,生活裡的事情都是有必然性的。他們的事情遲早是要露餡的。」黃可凡說,隨後又十分認真地問道:「法國的事情,到底怎麼樣?」
杜念基趕緊嚴肅地說:「依我看是完全可行的,如果這個項目能夠順利上馬,那麼無論是省汽車工業集團還是我們,都能夠取得『雙贏』的最佳效果。」
「這樣就好,我就放心了。」說完就坐在椅子裡不說話了。
杜念基就站起身,臨出門前黃可凡又說道:「給你通報一個消息,過幾天總行藺明蟄行長要來我行參加黨組民主生活會。」
杜念基聽了很驚訝:「哦?是不是有意來考察一下班子的情況?」
黃可凡悻悻地說:「誰知道他肚子裡想的是什麼。你做好準備吧。」
走出門來,杜念基心裡禁不住想著:老人家是在做自己的思想工作啊。他早已看到了自己內心的不平衡,也看出了自己對他向鄧成功的讓步感到的不理解,所以才說了剛才的話。而他向自己透露總行一把手要蒞臨本行的消息,提醒自己做好準備,就是不言自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