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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13節 文 / 龍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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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念基的辦公桌上放著一份厚厚的調查報告,這是平房支行的老行長直接轉交到他手裡的。調查報告的標題十分醒目:《關於省汽車工業集團經營狀況的調查報告》,副標題是「——對新形勢下如何開展銀企合作的深入思考」,作者是馬力、岳振陽。這兩個人他都認識,馬力是信貸處的科員,經常到他的辦公室裡來請他簽批文件。岳振陽是平房支行的信貸科長,雖然沒有見過面,但是杜念基相信這篇調查報告應該出自岳振陽的手筆,馬力不會有這樣的理論水平。

    調查報告他已經反覆翻看了幾遍,這篇長達數萬字的文章以大量翔實的數據和深入細緻的分析作支持,論述了作者的幾個觀點,杜念基已經做了總結,並詳細地寫在了紙上:

    1、汽車工業集團目前的經營狀況令人堪憂,但其實力雄厚的生產設備在國內仍然佔據比較優勢;

    2、大量最新的國際、國內經濟信息表明,集團傳統的卡車生產優勢已經減弱,繼續投資卡車生產具有巨大的潛在風險;

    3、極高的負債率證明集團的償債能力已經十分有限,資金周轉率明顯降低,盈利能力減弱,銀行發放貸款必須極為謹慎;

    4、為了解決經營的被動局面,集團必須考慮轉產其它產品,在確定能夠轉產成功的前提下,銀行仍然可以注入啟動資金。但文章也暗示:如果轉產失敗,將會使企業面臨破產,銀行資金也終將無法收回;

    5、汽車工業集團的情況是當前經濟形勢下企業界的一個代表。對於瀕臨危機的企業,銀行的貸款無論對企業還是對銀行來說,都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它同時決定著企業和銀行的興亡,所以新形勢下銀企合作有著更為深遠的意義。

    杜念基看著手中的紙片沉思著。他估計,可能是馬力向岳振陽洩露了關於汽車工業集團將投資卡車生產以及商貿銀行將向汽車工業集團提供貸款的商業秘密,對於這種毫無組織紀律性的行為,他感到很生氣,但是他不準備追究這件事,因為文章本身的價值已經深深地吸引了他的興趣。如果說這篇調查報告的前三條論點是杜念基早有預料的,那麼後兩條論點則出乎了他的意料,也使他的心情更加沉重。關於調查報告的第4條論點,可能由於作者國際經濟信息渠道並不十分暢通,所以沒有提出汽車工業集團轉產的具體方案,這是使杜念基感到遺憾的地方,也同樣是他心裡一直懸而未決的問題。所以他已經讓信貸處的張亞明處長通知岳振陽今天早上八點準時到他這裡見面,他要見一見這個從未謀面的城區支行的小信貸科長。

    杜念基正在沉思中,辦公室的門被人毫無禮貌地推開了,走進一個人來。杜念基抬起頭,這個人是信貸處的老處長,當年杜念基的頂頭上司鄭效敏。鄭效敏邁著一瘸一拐的步子,逕直走到杜念基的辦公桌前坐了下來。杜念基放下調查報告,看著他,不說話。

    杜念基剛進入商貿銀行省行的時候,就在鄭效敏的手下工作,業務上是鄭效敏手把手教他做的,工作上也是鄭效敏一步一步把他從一般科員提拔到副處長的位置上來的。一般來說,銀行的信貸處長都是副行長、行長的最佳候選人,只要不出大的差錯,工作具有一定的能力,早晚會走到領導的崗位上來——信貸處在銀行畢竟是核心業務部門。可是這個鄭效敏卻天生是個杞人憂天的性格,本來可以水到渠成地坐上副行長或行長助理的交椅,他卻整天憂心忡忡,患得患失,生怕有人把他的位子謀了去。那時,總行已經開始醞釀杜念基的職務,有意把他破格提拔為行長助理。可杜念基看著眼前這位德高望重、有恩於己的老處長,說什麼也不肯取而代之。就在總行權衡利弊,深入考察兩個人的時候,鄭效敏卻感覺到大勢已去,前途渺茫,整天借酒澆愁,終於突發腦溢血,幸虧搶救及時,才撿回一條命。也許是開顱手術時,不知那根神經受到了損傷,從此精神就不大正常了。行裡耗費數十萬資金,最終也沒有使他的頭腦變得徹底清醒。他的理智時有時無,有時會迸發出超人的智慧和敏銳的思維,有時卻是癡人說夢,鬼話連篇。行裡鑒於他的健康狀況,又不敢再刺激他的神經,就保留了他的職務,把他的工作掛了起來,同時提拔了杜念基做信貸處長。杜念基升任副行長後,又提拔了現在的張亞明做處長。

    鄭效敏經常跛著腳來上班,對信貸處的工作指手畫腳,但是再也沒有人聽他的指揮了。他經常到杜念基的辦公室裡坐一坐,杜念基有空就陪他神秘兮兮地聊一聊,生活上的困難總是及時地幫他解決,良心上也算是對得起他的知遇之恩了。

    杜念基拿出一支煙遞給鄭效敏,親自替他點上。他不想多說話,否則不知會聊到什麼時候。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是省汽車工業集團的老李會計給我托來的夢。」鄭效敏低著頭無精打采地說。他說的老李會計,就是李小強去年過世的父親,「他說,那邊剛給他分了兩室一廳的新房,邀請我有空去坐坐。」

    杜念基憋不住笑了,說:「那邊單位的福利待遇還不錯嘛,老李去年剛去報到上班,今年就分房子了?」

    「那邊的汽車工業集團經濟效益比這邊的好得多。老李去了後仍享受副廠級待遇。因為他老伴兒還沒過去,就暫時分給他兩室一廳,算是單身公寓。」鄭效敏不無羨慕地說,杜念基低下頭接著看調查報告,不理他的話茬。

    「你知道那邊集團的效益為什麼這麼好嗎?」鄭效敏把頭伸過來神秘地問,杜念基皺了皺眉,搖搖頭。

    「老李是看在多年老朋友的份兒上才透露給我的。他說,他們廠子早就不生產卡車了,轉向生產不同檔次的家庭用小轎車。他們改變了商務用車豪華、寬敞、配置很高的傳統做法,使車型設計更適合於三口家庭的生活需要,既有三廂的,也有兩廂的,還有客貨兩用型,車型外觀小巧別緻,還配以不同顏色。這些不同檔次、不同型號、不同價位的家庭用車投放市場後,非常受歡迎,所以現在經濟效益很好。他們的產品不僅填補了國內空白,而且因為價格低,質量還過得去,所以已經遠銷到歐洲和美洲了!老李還用貸款買了一台車呢,就等著拉上他老伴兒和李小強出去旅遊去呢!」

    杜念基驚異地抬起頭,關於家庭用小轎車的發展趨勢,他早就在一些行業理論研究的雜誌上有了粗略的瞭解,那些內容真的和鄭效敏說的差不多,就問:「你是從哪裡得來的這些信息?」

    「我不是跟你說了嘛,是老李告訴我的!」鄭效敏不耐煩地說。

    「如果你手頭有關於家庭用車的資料,麻煩你拿來給我看看?」杜念基十分有興趣地探過頭來。

    「放心!我已經讓老李立即把所有關於家庭用車的資料用特快專遞給我郵寄過來了,這兩天就到!——你是我提拔起來的幹部,有什麼好東西我還能瞞著你?」鄭效敏一臉得意地說。

    「拉倒吧你!」杜念基一揮手,懊惱地坐在椅子裡。

    「我身體不好,現在處裡是你主持工作,希望你考慮給老李他們廠子貸點兒款子,也算是我們支持朝陽產業嘛!」鄭效敏大度地說。在他的意識裡,杜念基仍然是信貸處的副處長。

    這時,張亞明走了進來,不由分說,扶起鄭效敏就往外走,好說歹說把他勸了出去。

    「這老先生跟我扯了一早上的家庭用車,我就知道他又跑到你這裡來了。」張亞明笑著說。

    「老鄭從哪裡搞來的家庭用車的資料?」

    「可能是處裡小青年們從因特網上下載下來,拿給他消磨時間的,沒想到他倒當回事兒了。」

    「你還是把那些資料拿給我看看吧,我們要隨時掌握汽車行業的發展方向。」杜念基沉著臉說。

    「是。」張亞明感覺到了杜念基的不悅。

    停了停,杜念基指著桌上的調查報告,說:「這篇調查報告你看過了麼?」

    「看過了,有一定的理論水平。」張亞明說,「這個平房支行的岳科長是名牌大學畢業,總有些自命不凡的架勢,這是最讓我看不慣的地方。這次他托人把這份材料直接送到你這裡,似乎有毛遂自薦,公車上書的味道,倒好像是我這個信貸處長嫉賢妒能,壓制人才了。」張亞明笑著遞給杜念基一支煙。

    杜念基說:「勇氣可嘉,方式欠妥,作為天之驕子的當代大學生似乎都有這樣的毛病。我們應該為他們更多地提供發揮能力的機會,毛遂之所以能夠自薦成功,就是因為平原君給他創造了一個能夠施展才華的軟環境。畢竟這種自薦的方式是有一定的成功率的,尤其是自薦者遇到一個開明的上司的時候。他的業務水平怎麼樣?」

    「就像你剛才說的一樣,水平可嘉,方式欠妥。只要是他認準的道理,就是九頭牛也沒辦法把他拉回來,但幸好是他認準的道理往往是比較高明的,平房支行這幾年的經營狀況也多虧了他這個小小的信貸科長了。」張亞明簡單地介紹了岳振陽的情況。杜念基沉吟了一會,問:「你認為這個人有沒有培養的價值?」

    「如果他能改掉自己那種目中無人、桀驁不遜的脾氣的話,還是有一定的前途的。」張亞明誠懇地說。

    杜念基吸了一口煙說:「在銀行這樣的專業單位,人才可以分為三類,一種是業務人才,這種人心無旁騖,一心只研究業務;另一種是政治人才,這種人善於搞政治投機,能夠妥善地處理方方面面的關係;第三種則是前兩種人才的集合,只有這種人才可能在仕途上有所發展。當然,對於前兩種人才,我們必須充分發揮他們的長處,利用他們的能力為我們的業務發展多貢獻力量。」停了停,杜念基又說:「關於是否向省汽車工業集團投放外匯貸款一事,我行正在可行性調查的初步階段,這件事必須向外界保持謹慎的態度。最近我向黃行長正式匯報之後就組建調查小組,我來掛帥,你任副組長,成員要挑選一些精兵強將,我看這個岳科長可以加入到小組中來。」

    「好的。」張亞明點頭同意。

    這時,有人敲門,杜念基故意把頭扭向一旁,張亞明把門拉開,岳振陽走了進來。「杜行長,這位就是平房支行信貸科長岳振陽,《關於省汽車工業集團經營狀況的調查報告》的作者。」張亞明瞥了一眼岳振陽,向杜念基做了介紹。

    杜念基轉過頭來,淡淡地說了一聲:「坐吧。」岳振陽不知所措地坐在很遠處的沙發上。

    「《莊子》一書中有這樣一則故事。」杜念基眼睛看著桌面,微笑著說,「楚莊王有很多侍者,有人專門伺候他的衣服,有人專門掌管他的帽子,有人則負責他的佩劍。這些人之間分工十分明確,負責衣服的人決不會去摸帽子,管帽子的人也決不會去拿佩劍,否則就會有被殺頭的危險。這種做法後來被管理學家們廣泛地應用在現代企業管理理論當中,我們金融系統的信貸政策也講究『分工明晰,責權明確』。所以你這種插手省行信貸業務工作,甚至不顧及保守我行的商業機密而提前介入某種信貸項目調查的方式,我是不贊同的。」

    「而且你不通過我,直接把這篇東西送到杜行長這裡來,也是一種沒有組織紀律的做法。我想我還不是那種嫉賢妒能的人吧?」張亞明也微笑著說。

    「不是,不是,我只是想……」岳振陽漲紅著臉囁嚅著。

    「不過,我對文章本身的理論水平還是比較欣賞的。」杜念基打斷了岳振陽的解釋,「拋開我行是否向省汽車工業集團貸款這件事不提,你在文章中揭示了商業銀行和現代企業之間的一種比較新穎的關係,這種關係正是我們在銀企關係研究中的一個空白。」這時杜念基才抬起頭看著岳振陽,等著他說話。

    「我寫這篇調查報告有兩個目的,一個是將汽車工業集團目前的經營狀況向領導做個反映,另一個目的就是想進一步探討市場經濟條件下,如何建立一套有中國特色的銀企關係。」岳振陽小心翼翼地說。

    「所以你的調查報告最有價值的地方就是,它正在潛意識地尋找著一條銀行和企業之間的新的合作夥伴關係。」杜念基讚許地點點頭。

    「所以,我想,在我國改革開放的現階段,計劃經濟的管理體制和思維模式還沒有完全退出市場的時候,我們必須承認和接受這一現實。其實,計劃經濟也並不是完全與市場經濟相牴觸的,西方國家也經常動用計劃手段和行政命令來維護市場的穩定和繁榮,關鍵是如何發揮市場經濟條件下計劃手段的優點和長處,使這種手段能夠更好地為市場服務。」岳振陽已經擺脫了緊張和尷尬,坐在沙發上沉思著說。

    「所以我認為你應該在這方面做更為深入的研究和探討,而不要去關心什麼汽車工業集團的外匯貸款。」杜念基直視著岳振陽,「這篇稿子留在我這裡,在適當的時候我找個夠檔次的刊物將它發表。如果你在銀企關係的研究中再有什麼新的進展,我們可以隨時進行溝通和交流。」沉吟了一下,杜念基又問道:「對了,你既然對省汽車工業集團進行了全面的調查,那麼這個公司給你的總體印象如何?」所謂「總體印象」包括的內涵很多,杜念基並不想把岳振陽的思維束縛住,但這樣的提問反倒讓岳振陽不知怎樣回答是好。

    「它的經營狀況在調查報告中已經有了詳細的反映,我就不贅述了。」岳振陽字斟句酌地說道,「給我印象最深的,倒是汽車工業集團主管財務工作的李小強副總經理。那天他給我們闡述了他對政府、銀行、企業的看法和觀點,對我很有啟發。我想,他的這種觀點代表了當前中國企業界相當一部分管理者的思想。他是從另一個角度來闡述他對銀企關係的看法,雖然這種看法從銀行的角度來看是荒誕不經的,但是它確實反映了我國經濟體制中的管理弊端,是值得我們深思和研究的。」隨後,岳振陽詳細地複述了李小強的一番話,並對他的觀點做了進一步的總結和分析。

    杜念基一時沒有作聲。雖然他從骨子裡並不把李小強的學識和能力放在眼裡,但岳振陽的話使他不得不要認真地看待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了,也許多年的企業管理經驗確實使李小強成熟了起來,只不過他在杜念基面前從不談起自己的理論和想法罷了。當生活經歷和切身利益的砝碼在思維的天平上發生變化的時候,就會直接影響到一個人的思維方式的變化:李小強總是站在企業的角度思考問題,車樵民總是站在政府的立場上處理事件,而自己的思維則總是從銀行的經營管理角度出發。誰又能說這三個人誰對誰錯,孰是孰非呢?而另一方面,誰又能保證自己的看法是最全面,最深刻、最正確的呢?如果今天沒有岳振陽的這一番話,自己還認識不到這個問題。

    杜念基站起身來,走過去,微笑著握了握岳振陽的手:「不管怎麼說,你的責任心和理論水平都是值得肯定的,希望我們以後多多交流。生活上有什麼困難,你可以直接跟我說。」

    岳振陽的臉再一次漲紅了,語無倫次地說:「是是,沒有沒有。」退出了杜念基的辦公室。

    重新坐下來,杜念基扔給張亞明一支煙,問道:「他是你的下屬,有什麼生活困難你心裡最清楚吧?」

    「生活困難家家都有,他的困難是住房太緊張了,現在還和馬力擠在一套兩居室裡,搞得馬力也是滿腹牢騷。」

    杜念基撥通了總務處長的電話,詢問商貿銀行在市內還有多少套內部掌握的空閒住房。「剩下的只有一室一廳的舊房了。」總務處長如實報告了幾套房子的地點,杜念基挑選了一套距離商貿銀行省行辦公地點比較近的要了下來。放下電話,杜念基對張亞明說:「你通知馬力從現在住的地方搬出來吧。」

    「好的,我立刻去辦。」張亞明起身離開。

    考慮了一會兒,杜念基撥通了總行主管信貸業務的劉明副行長的電話:「劉行長您好,我是念基。」

    「念基啊,你好,好長時間沒有你的消息了。」劉明說。

    「最近是忙了一些。我們省分行正在對省汽車工業集團『銀團貸款』工作進行初步的論證和可行性研究,這是一項很大的工程,必須十分慎重,我想在您方便的時候,專題向您做一個匯報。」

    「對這個項目,你有十分的把握嗎?」劉明問道。

    「現在還沒有,所以想請您給把把關。過些日子這個集團要去法國,就進口生產設備問題進行考察,我想邀請您參加這個考察團,一起出去看看。」

    劉明打了個哈哈:「總行三令五申,禁止行領導以貸款企業邀請的名義出國考察,你不是在拉我下水吧?」

    「我哪敢啊。」杜念基笑著說,「到時候我會搞到一個合情合理的邀請函的,您放心。」

    「那好吧,我也想去看看我那寶貝女兒了。」劉明的女兒在英國伯明翰大學留學,攻讀工商管理碩士學位。「既然是大買賣,就要小心慎重,現在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啊。」劉明語焉不詳地說。

    「好的,我會小心的。不知總行那裡事態怎樣?」

    「黃可凡多次在大老闆那裡保舉你,我也是裡應外合。不過老李從中做了很多手腳,現在可是拉鋸戰啊。」劉明無可奈何地說,彷彿有所暗示,杜念基自然心中有數。雙方又聊了一會兒才收線。

    晚上回到家,已經十點多了,洗漱完畢剛要休息,客廳裡樓宇防盜門的對講電話響了起來,杜念基不禁有些惱火,這麼晚了,不知是誰還來騷擾。省商貿銀行行長們居住的家屬宿舍樓很早就安裝了樓宇防盜門,也配上了對講電話。這倒方便了杜念基,因為他是極少在家裡接待任何客人的。無論是商貿銀行的幹部職工,還是來自社會上、企業界的人,尤其是後者,杜念基堅決把他們拒之門外,絕不允許他們到自己的家裡來送禮送錢,說三道四。他甚至經常更換住宅電話的號碼,別人向他索取聯繫方式時,他也不輕易告知。陸婷和兒子在家時,如果接到陌生人的電話,一律一問三不知,同時拒絕外人闖進家門。杜念基知道,雖然這麼做有些太不近人情了,但是這種極端的行為也為他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下級單位逢年過節總要挨家挨戶地走訪省行領導,口頭上說是匯報工作,實際上就是把錢裝進信封裡,當做工作總結遞上去,或者送上價格不菲的禮品、年貨。人家提著東西來,無論收還是不收,都不妥當。現在的社會,人心不古,凡事沒有不透風的牆。即使有人給你送兩塊大豆腐,也可能帶來上告信滿天飛的惡劣後果。所以杜念基的這個絕招倒是給他帶來了很好的名聲,做副行長七八年,還從來沒有人反映過他收受賄賂這樣的事情。下級單位和幹部都知道他的這個「家規」,所以時間一長,也就沒有人再來造次了,大家倒樂得個清淨。

    杜念基拿起對講電話,不耐煩地「喂!」了一聲,沒想到電話裡的人毫不客氣地說了聲:「我是老馮,給我開門。」

    「我操。」杜念基罵了一句,按下按鈕,電話裡聽見樓宇防盜門「噠」地一聲開了。他放下對講電話,又打開自家的門,不大一會兒,商貿銀行臨河市分行的馮明璋行長就氣喘吁吁地爬上樓來了。

    馮明璋五十七、八歲年紀,長得人高馬大,即使是上樓梯的時候,肥肥的大肚子也向前挺著,顯出一副對任何事情都滿不在乎,對任何人都不放在眼裡的架勢。

    杜念基說:「全行員工,也就你一個人敢到我家裡這麼跟我說話。」

    馮明璋氣喘著說:「你家的門對別人來說是固若金湯,對我來說就是自己家的門,想什麼時候進來就什麼時候進來。」

    「你乾脆說我媳婦就是你媳婦得了。」

    馮明璋連忙擺著蒲扇一樣的大手說:「可不敢開這樣的玩笑。」

    這時陸婷穿著睡衣從臥室探出頭來,笑著說:「老馮你也是越老越不上路了,哪有這麼晚還到人家裡來騷擾的?」

    馮明璋笑嘻嘻地說:「我們屯子人進一趟省城不容易,這不,剛辦完事,就是想來看一眼弟妹嘛。」

    杜念基把馮明璋讓進書房,兩人點上煙坐了下來。杜念基問:「幹什麼來了?」

    「參加半年會計決算會,黃可凡很重視這個會,親自到會講話,各地區分行的一把手也都趕大集似的湊熱鬧來了。」

    「上半年你們怎麼樣?」杜念基問。

    「半年算賬可能要虧損一些,但是到年底還是能夠贏利一點兒的——好歹也得撐一撐門面啊。」馮明璋說。

    臨河市分行是商貿銀行最大的地區分行,地方經濟狀況也好於其它地區,省行對它的工作向來十分重視,黃可凡幾年來就一直堅持下達死命令——臨河市分行只能贏利,不能虧損,否則拿馮明璋頭上的烏紗帽是問。也多虧得馮明璋多年來一直在臨河地面上混,無論是政府還是企業都很把他放在眼裡。在臨河市分行當了十幾年的副行長、行長,在行內提拔了一批比較有能力的幹部,這才能夠壓住這個一千多人的大分行的陣腳,如果換了其他人,指不定幹成什麼爺爺奶奶樣呢。

    杜念基讚許地點了點頭說:「聽說利潤方面省行又給你追加了任務指標?」

    「是啊,追加的任務也是死命令,可要把我這副老骨頭累散架子了。」馮明璋打著哈欠,從手袋裡拿出一個紙包,「我出來一趟也不容易,給你捎來五萬塊錢,你拿著花吧。」

    杜念基說:「你們日子過得也夠緊的了,以後別再給我拿錢了。」

    「我們家大業大,不在乎這點兒小錢兒。再說了,你也就是從我這裡拿點兒零花錢吧,別人的錢你也不能收,這我是知道的。」

    杜念基問:「這錢是從哪個渠道支出來的?」

    馮明璋回答說:「我給一個房地產開發公司放了八百萬貸款,人家給我拿來十萬表示感謝,我留了五萬,給你拿了五萬來。」

    杜念基看著馮明璋說:「現在房地產行業越來越不看好了,你放出去的貸款能保證都收回來嗎?」

    馮明璋滿不在乎地說:「如果放貸款的時候就不打算收回來,他們也不敢拿這麼點兒小錢兒來糊弄我,坐地分贓,他們至少要給我三百萬才叫夠朋友。」

    杜念基趕緊擺了擺手說:「千萬別幹那樣的事情,否則早晚要翻船的,這話我跟你說過無數次了。」

    「我收他十萬塊感謝費,那意思就是要求他們到時候連本帶息一分錢也不能差地還給我八百萬貸款——這是先決條件。你放心,在臨河地面,只要我說一聲收錢,他們砸鍋賣鐵也得還上欠我的債——否則這個老大還怎麼做?」馮明璋接著說,「人家都說共產黨的幹部都有『五十九歲現象』,一到快退休的時候,總要給自己弄一筆養老金。我今年毛歲也五十九了,可在你的管制下,卻一直也不敢出手搞錢,否則也不至於現在還是這點兒可憐的家業了。」

    杜念基笑著點了點頭。

    「跟老曹鬥得怎麼樣了?」馮明璋轉了話題。

    「現在還看不出分曉。」杜念基抽了一口煙說。

    「各家地區分行這邊,有我壓著陣腳,保證全都歸順在你的旗下。」馮明璋認真地說。

    「打鐵還需自身硬,關鍵還要看我自己。」

    「不管什麼時候,要錢要人,你知會一聲就是。」馮明璋說。

    杜念基笑了笑說:「現在看,還不需要煩勞你老兄。」

    兩個人便不再多說些什麼,兀自抽了一會兒煙,馮明璋起身告辭。杜念基送他到門口,揮了揮手,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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