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山風 第30節 刻鋼板 文 / 郝樹聲
第30節刻鋼板
丁老師人品雖然不怎麼樣,但字好。馬寨小學原來的課程表,都是丁老師用複寫紙套寫的,大殿裡貼一份兒,老師們的辦公桌前貼一份兒,教室裡貼一份兒。丁老師喜歡表現自己,經常站在學校大課程表前觀看,讓老師們評價他的字,大家都說好,丁老師心裡美滋滋的,把學校僅有的幾項抄寫活兒全包了。可惜我們馬寨小學沒有一個女教師,要是有女教師的話,再誇上他幾句,他肯定非常幸福。只有發生春妮和陳聰老師摟抱那一幕後,丁老師才消沉過一陣子,一度對自己寫那麼好的字失去了自信。
「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學校裡買了一台彈力型油印機。刻鋼板的活兒,自然還是丁老師代勞。丁老師當仁不讓地把鋼板、鐵筆和衢州產的蠟紙,放在了自己的辦公桌上。刻鋼板又叫刻蠟板,現在已經不見了,生產鋼板、鐵筆、蠟紙和油印機的廠家肯定早已倒閉。但在當時,這種印刷設備比較先進,全國上下曾經盛行過許多年。丁老師備課、改作業不用心,刻蠟板卻非常用心。他把蠟紙攤在鍛有細密斜紋的鋼板上,用鐵筆在上邊用力地刻字,雖然力透紙背,也必須適中,必須把蠟刻掉,又不能傷了裡邊可以透油墨的棉紙。
丁老師在小師範上學時,可能練過刻蠟板的基本功,有一手工整、均勻、好看的鋼板字。他除了會在鋼板上邊繪畫、製表外,最基本的是會刻寫方塊體和錐體兩種字體。刻錐體字和刻表格時,只要把鋼板平放就行,只不過在製表格時,還要用直尺管教著鐵筆。刻方塊體時,他把鋼板呈45度角斜放,讓蠟紙上邊的格子與鋼板的紋路一致,順著紋路寫字,橫豎道自然很直,不懂的人想像不出,在凹凸不平的鋼板上,怎麼能夠寫出那麼直的道道來。
剛刻出來的蠟紙,字跡是白色的,攤在黑漆桌面上,可以清晰地進行校對。如果發現了刻錯的地方,丁老師能夠巧妙地進行修改。他把蠟紙放在油漆桌面的光潔處,用鐵筆的塑料桿上頭光滑的「後肚兒」,在出錯的地方,輕輕地研磨,可以把刻毛了的蠟質重新勻在刻出的槽道裡。然後,點燃一根火柴,火柴著了一下,立即吹滅,趁熱把火柴頭貼近要修改之處熏一下,這地方的蠟紙就立刻恢復了原樣,重新刻寫,就可以把錯誤糾正過來。
刻好後的蠟紙,丁老師把它張在油印機的細紗網上,用蘸上油墨的油磙子推幾下,下面的紙張就印出了丁老師的作品。
英雄自有用武之地。隨著「文化大革命」的步步深入,有幾天,從來與小學無緣的公社武裝部張部長,來到馬寨小學,直接找到丁老師,與丁老師密謀了幾個晚上。在那幾天裡,丁老師精神亢奮,神情莊嚴神聖,幾乎整夜不睡,在備課本子上起草了十幾頁文稿,一貫刻空白表格的手,突然刻出了戰鬥的檄文。一張帶有濃重火藥味的印刷品,號召向走資派全面奪權的「通告」,在我們聲頂寺大殿裡炮製出籠。張武裝部長親自派大隊裡的「四類分子」,向各個大隊的紅衛兵組織送信,召集他們來公社開會。會上,張武裝部長自封為馬寨公社革命造反縱隊司令、丁老師為副司令,發表了差點把祖師頂驚倒的造反奪權的講話。會議下來,立即責成曹書記和胡社長,向革命造反縱隊交出領導權。曹書記和胡社長迫於革命形勢,乖乖地將公社的兩枚印章交給了張武裝部長和丁老師,並且乖乖地挨了幾場批鬥。
落架的鳳凰不如雞。曹書記和胡社長淪為走資派後,與「四類分子」為伍,代替了元叔他們,開始騎著車子,向各個大隊的革命造反組織,送達關於張司令和丁副司令的指示。他們毫無怨言,心裡想的當然與「四類分子」不一樣,這同樣是革命工作,組織上叫幹啥就幹啥,騎車子送信,到底比元叔他們跑得更快了一些。
各大隊相繼演出了奪權的鬧劇。我們馬寨大隊的奪權,是支書劉慶典和劉臭蛋他哥劉繼先密謀後,順利移交的。劉繼先改名為劉紅衛,雖然姓劉,照樣發誓同中央的「一家子」大走資派幹到底,山寨裡從此熱鬧了許多。
讓走資派們騎自行車送信並沒有堅持多久,仍然讓「四類分子」獨幹這一行業。又過了幾年,縣革委為了向廣大人民群眾宣傳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在各大隊還沒有通電話的時候,首先接通的是廣播。廣播裡播放的革命歌曲和樣板戲,老百姓仍然說是聽「洋戲」。他們中有的人常常想不通:「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總是說,現在播送『西門』(新聞),這西門也不知是啥東西,經常挨剝,皮毛肯定早就被剝光了。」還有的見了大隊的民辦教師,羨慕地說:「你們行啊,很快就轉正了!」民辦教師們不知從何說起,他們就解釋說:「難道你們沒有聽廣播裡天天說,無產階級轉正(專政)理論,那你們不就快轉正了嗎?」民辦教師們才知道他們聽訛了。此時的丁老師,造反的生涯更加光輝燦爛,已經造到了縣教育局,當上了一個縣教革委的副主任。
馬寨公社的革委會領導,也像元叔做的「走馬燈」一樣,換了一茬又一茬。馬寨公社的新領導買了一台大型收音機和擴大器(放大器),廣播從此具備了另一種功能,就是通知會議。領導們趴在大收音機前對著喇叭大聲喊:「喂,喂!」那邊各大隊的幹部也對著自己家裡的廣播喇叭回話:「聽到了!」相互的溝通從而方便快捷。這種趴在廣播喇叭前喊話的情形維持了好幾年。尤其是推廣動圈喇叭後,比舌簧喇叭效果好得多,兩邊對話非常清晰。從此,「四類分子」送信的任務一去不復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