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山風 第17節 換親 文 / 郝樹聲
第17節換親
趁著七太爺還沒有回來,我再把嘴賴的發旺哥的事情說一說。
發旺哥的嘴確實又騷又臭,三十大幾歲的人了,整天沒個正經,不僅在牛屋院和牛把們在一起時,說出去的話兒騷騰騰的,而且不論場合,一張嘴總是不離男男女女肚臍以下三寸地方毛茸茸的傢俬。生產隊裡的婦女們,正經一點的見到他,都要躲得遠遠的,但大多數婦女喜歡聽他胡說八道。後來,整天在一起幹活兒,躲都躲不出他的髒話,未婚姑娘可愛的處女耳朵,也被他污染得不像樣子。他到了哪裡,都能給哪裡帶來一片笑罵聲。有人分析,導致發旺哥嘴賴的原因,來源於他對女人的迷戀和對自己婚事的無奈。如他對親戚關係,就有一種透徹的理解和獨特的說法。寨子裡要是有人說,誰誰走親戚去啦,他就會帶著鄙夷的神情,戲謔地說:「啥親戚?親戚都是日出來的!」既入木三分,又臭不可聞。
大喜源於大悲,他的嘴賴,就是在他成親以後逐步形成的。他垂涎鳳姑,是因為他沒有娶到好媳婦。發旺哥有幸娶到了媳婦,不幸的是這老婆太醜。他老婆是個豁子嘴,凹斗臉,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就這麼一個醜媳婦,也是用他妹妹通過換親換來的。
發旺哥的家,到現在還沒有真正翻身,日子一直過得比別人差勁。他爹從小患有支氣管哮喘的毛病,一跌進冬天,就臥床不起,一天到晚披著一條破被子,弓著腰,趴在床上,頭頂著篾席,「咳咳」地咳嗽。
為了治療這折磨人的咳嗽,這老漢一生都泡在藥罐子裡。但家裡窮,吃不起藥,父母、老婆給他打聽了數以百計的偏方、背方。他吃過油炸的壁虎,吃過苦澀的杏仁兒,甚至喝過「洋油」,偏方用盡,也不見好轉。長到壯年時,居然成了一條精明的漢子。
由於家裡窮,扛長工的收入不夠吃喝,還要靠拾柴火、賣柴火來幫補生活。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住在山裡,柴火是大量的可以開發利用的資源,大山深處,不愁拾不到柴火。一入秋,發旺哥他爹就上山拾柴,割下來許多山荊條、青蒿一類的柴草,稍微曬一曬,半干半濕就挑回家裡垛起來,這種柴火叫「壓青兒」。用這種辦法壓出來的柴火捆板正,不掉葉子,不容易掉秤。到了冬天,他爹幾乎每天挑一擔柴,到十幾里外的現在的區政府所在地高樓街去賣。一挑柴火賣不了多少錢,他爹連頓飽飯都不敢吃,換來的錢全部用於購買糧食,養家口。
去高樓街的路上,要經過一條大沙河。到了冬天,這條沙河上一般由臨近村子裡的群眾,紮下木樁,搭成兩三根木棍並列的圓木橋,過這種橋時必須小心翼翼,不然很容易掉進河裡。就是這樣的橋,牢固程度也很差,搞不好,十天半月就損壞了。發旺哥他爹遇到這種情況,只有赤著腳沿冰凌過河。因為冰凌薄時,還要涉水,雖然河面不寬,一般人也難以忍受這種刺骨的寒冷。久而久之,這種吃一挑賣一挑的生活,讓他爹另外落下了傷力腰,寒氣腿,三十多歲就成了駝背。一家人的生活重擔,就落在了發旺哥他媽又瘦又小的肩上。這日子怎麼過下去,可想而知。
發旺哥小時候頭上長過疥瘡,落下了一頭明疤瘌,特別是鬢角上的那一塊疤,像個月牙兒,又明又亮,戴帽子也遮掩不住。他小時候,一群孩子在一起玩耍,夥伴們喜歡摘他的帽子,並且嘲笑他:「禿子禿,蓋瓦屋,屋子漏,吃小禿的肉。」一到這時候,玩得正高興的他,立刻惱怒異常,要和別的小孩拚命,嚇得小孩們再也不敢說他的缺點。寨子裡的大人們說,這小孩子長大不容易娶妻,有一句俗語說:「疤瘌鬢,沒人問。」
小禿頭的發旺哥,臉長得端莊,腦子聰明,說話口齒伶俐。但他除了禿頭外,還有一個缺點,就是從小不辨東西南北。當牛把的要趕車,讓他出趟遠門送東西,如果沒有人領路,他就不知道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俺們八隊裡的社員都知道他有這個怪癖,貴亭叔從來不給他單獨放差。也有例外的時候,一般是在交公糧時,才給他單獨派差,讓他去熟得不能再熟的高樓街。區糧站的幾個老工作人員,都知道他有不辨方向的特點,一見到他,故意問他咋過來的,他就會對人家說,我順著風走,碰到了一條黃狗,經過一棵大樹時,一扎鞭把一窩老鴰驚飛了。說得讓人摸不著頭腦。
奇人自有怪才,但發旺哥不是奇人。有的人雖然笨,卻有一種偏才。發旺哥雖不奇,不太笨,也有偏才,他對音樂就特別有悟性,十來歲就跟著欒二哥練就一手好「四弦」,長大後,成了寨子裡「越調」劇團裡的頭把弦子。
在劇團裡,樂隊這一攤稱作後棚。後棚的任務是打銅器、拉弦子,侍候唱戲的。長成大小伙子後,發旺哥同所有年輕人一樣,對漂亮的女孩子充滿熱愛。就是因為那個讓人恨的禿頭和疤瘌鬢,劇團裡的幾個小妮兒們沒有一個喜歡他,沒有人肯給他多說話,逗他開心,讓他心靈愉悅的。只有唱李鐵梅的春妮,輪到上場前,才會甜甜地叫他一聲「發旺哥」,他的心裡立刻麻酥酥的,渾身骨頭都癢了起來,侍候起春妮來,非常起勁兒,弦子拉得如訴如泣,捧得春妮的唱腔宛如夜鶯鳴叫,閃亮出彩。他經常憤憤地想,那幾個傻妮子有什麼了不起?還是人家春妮才對自己真有意思。可是,他除了常常看著春妮的紅紅的臉蛋兒和鼓鼓的胸脯兒發呆外,撈不到任何好處。
發旺哥兄妹二人,他長自己妹妹八九歲。到了娶親年齡時,二老不斷地為他張羅著說老婆,沒有一個女孩及其家人相中他和他的家庭。他越是娶不到老婆,越是對女人著迷。
成熟了的男人,有著不可遏制的性衝動,發旺哥晚上做夢,差不多都是男歡女愛方面的事。有時,這夢還衝著自己的母親和妹妹胡來。眼看要過三十歲生日,這娶媳婦的好事,只能在夢中不斷重現。
有一次,他在大白天,躲在屋裡放手銃,被他母親一頭撞見了,娘兒倆的臉一個比一個紅得透。他媽對他爹說:「旺的婚事不能再耽擱了,我看他總是用眼剜他妹妹,弄不好時間長了要出事兒。」他爹說:「有啥辦法?就是這麼個光棍命!」他媽說:「辦法總會有的,我去找劇團團長二哥說說,看他有沒有門道。」
發旺哥他媽說的劇團團長「二哥」,姓欒,是全寨子大人小孩的「官二哥」,你別誤解,「官」字在這裡,不是領導的意思,是「公共」的意思。這個人很有特點,可以單獨成書,後邊再做交代。欒二哥年輕時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寨子裡許多人在生活瑣事方面,沒有辦法時,總喜歡向他討教,經過他的點撥,往往能夠取得意外的效果。
這一天,發旺哥他媽找到欒二哥,說明了自己的來意。二哥撮著牙花子,想了半天才說:「發旺是我這劇團的台柱子,幹活不錯,到了這把年紀,是該說個媳婦了。這幾年我也沒有少留意,可是他的條件不算好,要給他挑個媳婦確實不容易。不過,眼下有個辦法,不知道你們願意不願意。」發旺哥他媽著急地說:「只要能夠給發旺娶個媳婦,用啥辦法都行!」二哥試探著說:「在咱這山裡,有娃娃親,童養媳,還有換親的轉親的,你們要是願意,你們閨女也快二十歲了,不行就說個換親的頭兒?」一句話說醒了發旺哥他媽,回去和發旺哥他爹說後,就給二哥回了話,托二哥給物色一個合適的人家。
換親和轉親,都是在各家的男孩子不容易找到媳婦時,用本家的女兒進行交換結成的親家。這對於女人來說,是一種極不公平的交易。不公平也得辦,若要建立起這種兩點或者三角的姻親關係,需要反覆切磋。換親的只要兩家對等,說成功的幾率較大,相對容易一些;轉親的則要有三家相互關聯和制約,撮合起來,比較困難。
大約過了半年光景,二哥經過多方打聽、撮合,終於在大常莊找到了一戶合適的人家。這一家條件和發旺哥家極其相似,也是很窮,也是一男一女,哥哥常有二十七八歲了,比發旺哥大,妹子常桂二十一二歲,比發旺哥小。當然也是男未婚,女未嫁。只是兄妹倆長得都不出眾,尤其妹妹更加拿不出門兒。就連這樣的條件也不容易找,在欒二哥保媒下,兩家老人經過反覆撮合,就定了下來。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發旺哥由於看不中常桂的樣子,不同意與他們換親,他爹沒有好氣地罵他說:「日你媽,沒有尿一泡尿照照自己的臉!好對好,賴對賴,彎刀對著瓢切菜,只要你妹妹不說啥,你還有啥好挑的!」發旺哥頓時沒有了脾氣,心裡說,我的樣子是不怎麼樣,也是你們粗製濫造的,你們不作自我批評,反倒罵我。但他忍了忍沒有說出來。再想一想,二老畢竟是為自己操心,還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妹子搭了進去,自己還有啥可說的?只好點頭應承下來。可他妹妹尋死覓活地說啥也不幹,發旺哥他媽只好守著女兒哭,一口氣哭了三天三夜,終於把妹妹劉發英的心眼兒硬是哭軟了。雙方定下了好日子,都沒有花多少錢,兩個妹妹分別嫁給了兩個哥哥。
新婚的那一夜,發旺哥確實嫌自己的老婆長得太醜,怎麼也找不到感覺,在燈下看著這個娘兒們,越看越糟心。老婆的頭低著,並沒有嫌他是個小禿頭,扭扭捏捏地催他趕快睡覺。吹燈後,發旺哥心裡儘是春妮們的模樣,忽然動念,乘勢而上,不料醜女人照樣也有一番旖旎風光,發旺哥感到那個軟嫩的豁嘴唇,比他想像中的女人要柔美得多,他終於嘗到了女人的滋味。
第二天,發旺哥眉開眼笑,走路就像踩著了鼓點,化解了半生的惆悵。經過這一夜後,最大的變化,就是他說話變得粗俗起來,嘴賴得沒有說的,甚至有了自己的小女兒,也順嘴胡說:「好女兒,現在叫爹爹抱,長大了也不知讓誰抱哩。」讓他媽狠狠地罵他死不正經。
當然,發旺哥娶了老婆以後,生活有規律了,衣服乾淨了,常桂對他及老人非常貼心,髒活重活全包了,裡裡外外都是一把好手。發旺哥還很有口福,他媳婦常桂的乳房很大,乳汁很多,每生一個孩子,常桂就偷偷地讓發旺哥有奶吃。奇怪的是,常桂以及他倆生的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都不怎麼喜歡吃白面,更加好了發旺哥,家裡的細糧差不多都讓他享用了,他的生活遠遠優越於同齡人,越發把他的嘴巴培養得比別人說話難聽。更為奇特的是,這個常桂和他生的孩子都很漂亮,兩個女兒,大的叫劉玉芹,小的叫劉玉娜,長得就像從畫上拓下來的一樣,尤其是劉玉娜,白淨得如同瓷娃娃。鄰居說,老天爺不知怎麼弄的,竟讓一個禿子和一個豁子生的娃子如此漂亮,徹底改變了他家的門風。
換親後,兩對夫妻很不好稱呼。沒有姐夫,只有妹夫、嫂子和弟妹,互相稱呼,肯定翻轉不過來。你不要為此費心,其實解決的辦法十分簡單,就是「親戚旮撂(曲彎的意思),各稱各叫」。好在任何稱呼都不是整天掛在嘴邊上的,兩對夫妻春節期間相互走動,拜望岳父、岳母,都是在大年初二的這一天,往往走在路上也碰不到一塊兒,沒有多少尷尬局面出現。
發旺哥的妹妹劉發英成家後,頭一次見丈夫,臉拉得比她男人的驢臉還長,死活不和他同睡。可是到了晚上,又沒有地方可去,只得和衣躺在新嶄嶄的床上。常有想到,你再不高興,畢竟是自己明媒正娶的老婆,難道怕你不成?於是,使用了超越常規的手段,哪管哭哭啼啼的劉發英死活,下死勁兒按著她,把衣服都扯爛了,硬是把一個黃花閨女變成了媳婦。到了這個時候,痛不欲生的劉發英才徹底就範。她從此恨透了父母,基本上不回娘家,開始的幾年,見了發旺哥更是如同仇人,待理不理的,自從他們各自有了孩子後,這種局面才有所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