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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三章 文 / 史生榮

    副縣長候選人終於有了最後的結果,西府縣推舉了四人,市委只批了兩人,白向林和古三和落選,縣委組織部長何萬勇和三泉鎮的柴書記將被交流到外縣參加副縣長選舉。同時,市裡也給西府縣派來兩位副縣長候選人。說是候選人,其實是市委下文任命的代副縣長,然後建議縣人大選舉通過。派來的兩位副縣長候選人一位姓鄭,原來就是副縣長,這次調西府縣任常務副縣長;另一位姓趙,是新選拔的,之前是一個鎮的黨委書記。接待完新來的兩位副縣長,楊得玉心裡很不是滋味。新來的兩位副縣長都很年輕,特別是姓趙的,才三十六歲,比他要小五六歲,看起來還像個小青年。想到這樣的小青年當自己的上司,楊得玉心裡更不舒服。同時他也替古三和叫屈。這次誰也看好古三和,認為升副縣長是鐵板定釘的事。古三和也認為沒問題,那天到市裡探消息,還認為一切良好,還興致勃勃跑到市文化館,找到當書法家的一位老同學,請同學吃了一頓飯,讓同學給寫了十幾幅字,內容都是友誼別留一類的話,準備走時送給縣領導和朋友。現在突然沒有了,對古三和的打擊當然是巨大的,說不定已經躺倒在了家裡。因為自己也有一樣的遭遇,楊得玉能夠理解古三和。他清楚,這個時候古三和最需要的,就是安慰。先打電話到古三和的辦公室試探,果然沒有人接。將電話打到家裡,半天才傳來古三和有氣無力的聲音。楊得玉一下也悲傷起來,竟不知該說什麼。但不說也不行,只能充硬漢言不由衷了說,媽的屁,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個副縣長嗎,官多大,都是身外之物,都是別人給的,只有身體,才是自己的東西,才是爹媽給的。只要把身體養好,咱多活十年二十年,把損失的一切都掙回來了。

    古三和的聲音哽咽了。楊得玉沒聽清古三和說了什麼,但楊得玉的鼻子也止不住有點發酸,他咬了牙說,雞巴,看穿了,一切都是個狗屎,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咱們今天也做一回陶淵明。你說,今晚是喝酒還是賭博還是抱小姐,兄弟我陪你好好鬧一晚。

    古三和半天沒吭聲。楊得玉說,看來你還是想不開,自己在和自己鬥氣,肚量太小。

    古三和說,到底是咱們兄弟夠意思,今晚把白向林也叫上,我請客,咱們一醉方休。

    楊得玉給白向林打電話,白向林也在家裡。原以為白向林會好一點,因為從哪方面分析,白向林的可能性都小些。因為被推舉的四個人中,要一個鄉鎮書記是上面定的,組織部長和古三和都是常委,常委差不多相當於副縣,只要淘汰一個人,那就是白向林。不少人都說白向林是陪斬的冤鬼,陪睡的小姐。沒想到白向林也很激動,開口便是一陣亂罵,什麼餵不飽的狗,撐不死的賊,說話不算數的騙子,受供不顯靈的菩薩,吃人不吐骨頭的強盜,殺人不見血的魔鬼等等,一切影射漫罵的話都用上了,聽起來像神經錯亂沒有邏輯,但不用細聽,句句都能明白,句句都有所指,句句都有深意,幾乎是說明了,他是出了力氣花了大錢,但力氣出在了石頭上,大錢扔在了黑洞裡。白向林如此狠了罵,楊得玉不但不好附和了罵,甚至有點害怕。這小子,如此抖老底,簡直是瘋了,簡直是不顧後果不要命了,如果再不理智,那就是第二個強子才。待白向林平靜一點後,楊得玉說,老白,其實你早應該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能使的武器,人家也都會用。鄉鎮書記是文件定了的,何萬勇是什麼人,人家是組織部長,和上面是一條線,你想想,你縱有日天的本事,也沒辦法和人家競爭。

    白向林說,我當然不和他們爭,但別的縣報上去四個都批了三個,為什麼我們縣報上去四個只批兩個!明顯得是市委那幫雜種日鬼了。

    楊得玉想說如果批三個,那也要和古三和爭,但楊得玉沒有說。突然想到會不會是白向林和古三和都使了手段,都抱了粗腿,結果是不分勝負難分高下,後台們又誰也不願讓步,最後只好都一刀斬下馬。楊得玉感覺此時的白向林有點情緒失控,他想乘機探探這小子究竟抱了誰的腿,使了什麼手段。楊得玉說,官場上的事歷來就沒個定規,關鍵是你得跟准人拜對神,人和神都很多,但顯靈的也就那麼一兩個,那些小鬼野神仙,只能添亂不能成事,你拜的越多,麻煩就惹得越多。

    白向林長歎一聲,說,我也是後悔呀,當時真是鬼迷心竅,病急亂投醫,見神就拜,結果是權財兩空。

    小子肯定是沒少花錢,但又都撒給了野鬼沒找到真神。楊得玉想探聽一下到底巴結了誰,委婉了問,但白向林一個字都不露。

    窮縣,經濟不景氣,服務業也就好不起來。聚義樓算全縣最豪華的一家飯店,但也只是一棟二層小樓。要了一個豪華包間,要服務員把門關起來,三人都說一醉方休,好好喝一場。

    但酒菜還沒上桌,便都哀聲歎氣。楊得玉說,你們已經不錯了,好歹也被推了上去,我連邊都沒沾到,你說丟人不丟人,脹氣不脹氣。

    白向林說,沒推上去還好,推上去又寫自傳又寫施政綱領,折騰來折騰去,把你的心高高地吊在半空,雲裡霧裡一通,然後重重地摔下來,疼你個半死不說,心裡還老有一種白白被強姦了一回的感覺。

    古三和說,說起來我最冤,你們二位官沒升上,但一直掌握著實權,實惠實際,哪裡像我們黨辦,真正的清水衙門,沒錢沒權,說穿了就是個宦官丫環,專門侍候人家書記們的,頭頂都熬禿了,圖的啥,不就是圖個陞官升職嗎?可現在什麼都沒撈到,真正的白幹了。媽媽的,不幹了,明天我就提出換個崗位,咱們也掌掌實權撈點實惠。

    白向林說,我也不幹了,咱也到組織部弄個管官的官當當,靠山吃山,靠官吃官,遇到陞官,首先把咱升上去再說。

    古三和突然瞪大了眼睛說,你怎麼能當組織部長,你可別癡心妄想,別北山的兔子跑到南山吃草。我是常委,組織部長的位子早就應該是我的,現在好不容易騰空,你竟敢又和我爭,我告訴你,你連一點邊都沾不上。

    兩人看似閒鬥嘴,但決沒有一句閒話,都是內心真情的暴露,都是面對面真槍實彈的較量。本來是來喝酒的,本來都是難兄難弟,想不到酒還沒喝,就一下又開闢出了新的戰場。這樣的酒還怎麼喝。楊得玉只好當和事佬說,有職有權的位子多的是,何必都盯著那一棵歪脖子樹。其實教育局長的位子更重要,財政的大半都用在了教育上,吃皇糧的公家人有一半也是教師,所以說教育局長才是真正的局長,能當半個縣的家,所以你們兩個也不用爭,我給你們分分工:組織部歸黨委,離三和兄近一點,就由三和兄當;教育局長歸政府,離向林兄近一點,向林兄當最合適。怎麼樣,這下都滿意了吧,還不快快過來磕頭謝恩。

    白向林說,我沒當過教師,怎麼能當教育局長,三和兄是教師出身,當教育局長最合適。

    古三和急了,說,你可別在滕書記面前胡出這種餿主意,你也不想想,我是常委,哪個教育局長由常委來當。然後又帶了笑說,你一個小小的財政局長,怎麼敢挑三揀四不守規矩,惹火了我,小心我在書記面前奏你一本,把你徹底打翻在地。

    再鬥下去,還真的要鬥起來。楊得玉說,好了好了,別不知足了,再不知足,強子才就是榜樣。本來給他換個崗位也不算什麼大事,可他嚥不下那口氣,自不量力要去爭,結果怎麼樣,連個普通人恐怕都做不成了。

    一下都不再說什麼,重新低了頭哀聲歎氣。歎一陣,古三和說,查來查去,強子才也沒大事,只查出點超標準報銷,超標準吃吃喝喝,今天已經解除了雙規,讓強子才回了家。

    楊得玉和白向林都不知道這事,兩人都來了興趣。楊得玉問,怎麼處理,有沒有個結論。

    古三和說,怎麼處理還沒研究,初步結論有一個,主要是吃喝請客花費太大,有一些不符合規定不該報銷的報銷了,同時也接受了些禮物,現金大概是七千多,煙酒禮物也有一些,折算下來大概一共有一萬四五千。

    過了萬,嚴格按法律條文來說,也夠上判刑了。交不交司法機關,怎麼處理,那就全看縣委怎麼說了。三人都為強子才惋惜,但誰也不再說什麼。

    三人情緒都不好,都歎了氣一肚子苦惱,喝酒的氣氛也就很沉悶,也沒划拳,也沒敬酒,悶了頭只管碰杯喝。肚沒吃飽,酒已經喝下兩瓶,三個人都有了醉意。白向林喝水時,將杯子掉在了地上。古三和起身上衛生間時,沒勒褲帶就走了回來。楊得玉清醒一點,他立即決定散場回家。

    回到家,楊得玉又想起強子才。畢竟朋友一場,他決定給強子才打個電話,安慰安慰,問問還有什麼情況。

    打通電話,強子才沒料到是楊得玉。強子才感動了說,我犯了事,一般人像躲瘟疫一樣躲我,患難見真情,得玉兄你最夠朋友,第一個打電話來問我,我確實很感動,我確實得好好謝謝你,聽老婆說,如果沒有你出主意提醒,事情說不定更麻煩。

    仗著酒勁,一股豪情湧上楊得玉的心頭。楊得玉捲了舌頭說,你睡了沒有,我現在就去看看你,順便再給你出幾個主意。

    去了,強子才又拿出一瓶酒要和楊得玉喝。但強子才老婆也坐了上來,一上來就一肚子牢騷,怨強子才傻瓜,怨強子才鬼迷心竅跟了高一定,又在高一定的指使下和滕柯文鬧,結果出了事,高一定卻沒了招數,屁作用也沒有等等。強子才卻像煮熟的鴨子,嘴扁了一聲不吭悶在那裡。埋怨一陣,強子才老婆才問楊得玉知道不知道縣裡怎麼處理強子才。楊得玉說,事情還沒有定,但問題明擺著,如果說小,事情就小,如果說大,按法律也夠判刑。大和不大,這就要看滕書記怎麼看,看他肯不肯放過你。

    強子才和老婆擔心的就是被刑事處理,楊得玉這樣說,兩人更是一陣恐懼。強子才帶了哭音說,得玉兄,現在我的事就全靠你了,我也只有你一個真朋友,朋友裡面也只有你最有實權,最能和滕書記說上話,你給我在他面前說說,讓他放我一馬。只要他放過我,不刑事處理,不開除我的公職,我保證老老實實,再不爭不鬥,平平靜靜當個老百姓,安安穩穩過個普通人的日子。

    楊得玉歎口氣,說,眼前這件事擺在面前,想做普通人也難。

    強子才長歎口氣,說,我他媽的真的好後悔。以前只知道爭呀要呀錢呀利呀不滿意呀,關進那屋子,我才知道一切都是空的,都是身外之物。錢再多,那錢不能保你平安,那錢就是廢紙。在小屋子裡,這些天我一個人想了許多,覺得人啊,只有不能過平常日子的時候,才會覺得過平常日子最為珍貴。這一回,我是什麼想法都沒有了,只要躲過這一難,讓我做一個普通職工,按時上下班,什麼心也不操,我就最幸福了。

    普通職工就那麼好當嗎,如果你不當官,做普通職工哪個肯要你,又往哪個辦公室安插你。楊得玉將這些到嘴的話嚥了回去,說,現在要緊的是想辦法把事情了掉,事情了掉了,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如果滕書記那裡不鬆口,只要說句按法律辦,事情就走向了麻煩的一端。

    強子才老婆壓低聲音說,楊縣長,這回我們全家只有求你了,滕柯文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人,我想求你好好在他面前活動一下,只要能活動,多大的代價都不怕,花個幾萬十幾萬,我都能接受。

    不說滕柯文本身比較廉潔,即使是個貪官,這種情況下他怎麼會要你的錢。強子才覺得也是。強子才老婆卻說,當然你不能說是我們送的,年關到了,滕柯文也得給上面拜年,他也需要錢,你就說是你給他的拜年錢,如果他收了,你再委婉地說我們的事。是好是壞,他一句話就行,我想他也不會為難。

    強子才也用求救的目光望著楊得玉。這目光讓楊得玉無法拒絕。強子才老婆卻不停地給他敬酒,好像不答應,就要一直敬下去。楊得玉不禁得意起來。他想,憑他和滕柯文的關係,什麼話都是可以說的,為強子才說幾句話,從中和解一下,爭取從輕發落,也不是沒有可能。楊得玉想說他不僅是滕柯文的親信謀臣,而且是滕柯文情人的保護人,話要出口,還是打住。楊得玉打一個飽嗝,湧上的烈酒又使他英雄膽壯。楊得玉捲了舌說,子才兄的事,我肯定要幫忙,不瞞你說,我和滕書記的關係,不同一般。究竟是什麼關係,我不告訴你,但你想想,他情人的事都讓我替他去辦,你說我們的關係怎麼樣。

    強子才和老婆一下高興起來。強子才拉了楊得玉的手不停地恭維感謝,強子才老婆卻提了一個小包出來,將包塞到楊得玉懷裡,說,這是五萬,事情就全托付給你了,如果不夠,你就吱聲,我再湊點。

    馬上拿出這麼多現錢,看來他們是準備了要用錢解決問題的,不知他們原先準備要送給誰。不管送給誰,反正這兩口子這些年肯定沒少倒騰到錢。楊得玉一下有點高興。和老婆離婚還差幾萬,本打算要借,但錢這東西,天生就是用來交換的,如果人家沒事求你沒東西要交換,平白無故借幾萬也難。這五萬到手,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楊得玉拍了胸膛說,憑我的面子,根本用不了多少錢,這點就足夠了,如果辦不成,錢我也不給他,我如數給你們還回來。

    只要你拿了錢,你就得想辦法,你就得出力氣。強子才和老婆千恩萬謝一番,然後又給楊得玉敬酒。楊得玉已經喝昏了頭,來酒不拒。強子才覺得楊得玉再不能喝了,再喝就沒辦法回家了。強子才讓老婆把酒菜收拾掉,說,得玉,咱們好好說說話,也商量一下怎麼和滕書記開口。

    楊得玉滿嘴大話,吹了牛亂作保證。強子才知道楊得玉是真醉了,再沒法商量。但錢他拿了,酒醒了他自然知道該怎麼辦。看看表已經半夜三點多了,便扶了楊得玉送他回家。

    第二天醒來,已經是九點多了。楊得玉一下想起昨晚拿強子才錢的事。四下尋找,裝錢的包就放在枕頭旁。楊得玉一下覺得有點麻煩。這個強子才,明知他喝多了,還這樣做。將包打開,五捆錢都是嶄新的票子,用手一撥,嘩嘩作響。他想,既然拿了人家的錢,就努力試一試,如果不成,就把錢還給人家。

    妻子已經上班去了。燒好的牛奶放在鍋裡,旁邊還放了大半個饅頭。這個老婆,眼看要離婚了,好像沒這回事,還和以前一樣侍候他。楊得玉不禁一陣感慨。也許是她侍候慣了,不侍候還有點不習慣;也許她是以此感動他,讓他離婚後一定遵守諾言,每週都能來看看她和兒子,過過家庭生活。楊得玉禁不住一陣內疚。他確實也想這樣去做,但事實卻不大可能。現在喬敏雖然很寬容,但結婚後他就是她的男人了,哪個正常女人會允許丈夫到另一個女人家裡過日子。楊得玉心裡又有點難受,覺得自己確實變成了一個忘恩負義沒良心的人。楊得玉感覺肚子一下飽了,只喝了牛奶,便去上班。

    打發走幾個請示工作的,楊得玉心裡老想著強子才的事。本來想好了晚上去找滕柯文,但又覺得跑到家裡去說太鄭重其事,如果滕柯文還恨強子才,那麼就會怪他多管閒事,甚至會猜疑他和強子才的關係密切到了什麼程度。如果是這樣,必然會影響今後對他的信任。如果在談公事的時候順便提起,然後察言觀色,能美言就美言幾句,不能就算了,倒顯得自然而然若無其事。

    淤地壩工程上面要來人檢查,因為上面撥的工程款有一半被縣裡挪用,所以檢查時還得多作點準備,這得向滕書記匯報一下。還有洪燈兒房子的事,房子已經裝修完畢,合適不合適,不知滕書記想不想去看看,也應該徵求一下意見。

    楊得玉給滕柯文打了個電話預約,滕柯文要他半個小時後再來。

    半個小時後準時到達。匯報過淤地壩,滕柯文完全同意楊得玉的想法,表示縣裡全力接待檢查,他和陳縣長都出面,全程陪伴檢查組。又說房子的事。滕柯文表示他晚上過去看看,然後告訴楊得玉說,洪燈兒的二哥到縣城打工來了,有什麼事她哥可以照顧她,如果你忙,就不要分太多的精力管她了,如果有事,她會找你幫忙。

    該說強子才的事了。楊得玉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說,有件事想來想去,我還是覺得和您說說。昨天晚上強子才兩口子到我家了,兩人進門就痛哭流涕,說要痛改前非,還說對不起你,然後要我和你說說,他要登門來向你道歉。我當時拒絕了,但還是覺得向你匯報一下好。

    如何處理強子才,滕柯文有過細緻的考慮。當初查處強子才,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不查不處理,下面的人就更難管理,甚至也會不服從調動,跑官要官,不滿意就也去告狀。另一方面,不處理,他這個書記的權威會一落千丈,人們會認為他軟弱,認為他有什麼把柄捏在人家手裡,所以才退讓妥協不敢處理。現在查處了,問題又不大,像強子才這一級的幹部,幾千元上萬元,確實不是什麼問題,如果處理重了,人們當然也有看法,會認為是他打擊報復,而且心胸狹窄,得勢不饒人,把人往死裡整。如果對強子才寬大處理,人們反而會有好的評價,會認為他處事公道,不記仇,不徇私,大錯就是大錯,小錯就是小錯,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為此,他已經和陳嬙和幾個副書記商量過了,大家都同意他的觀點,認為既然沒查出大問題,就不應該處理重了,給個紀律處分就可以了。現在強子才也認識到了錯誤,而且要登門道歉,這樣更好。要允許別人犯錯誤,也要允許別人改正錯誤,改正了,就是好同志。滕柯文的心裡也輕鬆了點。滕柯文問楊得玉覺得怎麼處理好。楊得玉一下摸不清滕柯文的意圖,但滕柯文沒有生氣,甚至看不出對強子才有氣,這就是個好兆頭。楊得玉小心了說,我覺得強子才這人就是糊塗,他也對我說了,說他現在就願意過普通人的日子,說普通人的日子才是最珍貴的日子。

    滕柯文一下笑了,笑過,又感歎。說,人啊,都是這樣,老百姓想的是當了官就好了,當了官又想的是當了大官就好了。人心哪,就是這樣不滿足。直到失去了自由,才會突然醒悟。那時,判十年刑的想的是判五年就好了,判死刑的想的是判無期就好了。不過他能認識到平常日子好,就很不錯了。我是這樣想的,雙規他,那也是黨紀國法不能容忍,也是一個黨員應該接受的審查,但審查沒大問題,就是好同志。我們並沒有免他的職務,他現在還是招商局長,他可以繼續回到他的崗位,更努力把工作幹好。但不給紀律處分是不行的,因為畢竟有那麼多的錯誤,不處分,幹部不服,老百姓也不滿意。

    竟然有這麼好的結果,楊得玉心裡很是為強子才高興,臉上禁不住一臉喜悅。滕柯文說,我看你很高興,你們的關係是不是很好,你今天來是不是要給強子才說情。

    如果否認,顯得不誠實。楊得玉說,我們在一起工作多年了,他這個人有嘴沒心,和我也合得來。昨天他們也真的求我了,我雖然沒答應他們什麼,但我安慰了他們,我要他們不要怕,我說滕書記我瞭解,滕書記待人一直很寬厚,滕書記說過要常舉刀少砍人,說明滕書記是愛護保護幹部的。

    滕柯文說,既然他求你了,就由你來告訴他,要他繼續幹好工作,立功贖罪,給縣裡招來幾個商人,也證明一下他有真本事。

    如果強子才知道了這個結果,還不知道要高興成什麼樣子。楊得玉能夠想像到強子才會怎麼感謝他。這個人情做的,最順利,也最有價值。把二十萬交給老婆劉芳,離婚的事也就辦成了。楊得玉突然想到離婚的事要不要給滕柯文匯報一下。如果不匯報,離婚後消息傳到滕柯文耳朵裡,滕柯文肯定會不高興,會覺得不夠朋友,這麼大的事瞞著他。楊得玉迅速想好了怎麼說。但話剛開頭,門突然被一腳踢開,咚的一聲將兩人嚇得一下站了起來。

    一個漢子抱了個三四歲的孩子闖了進來,直通通將孩子放到辦公桌上,然後像完成了任務,也不坐沙發,卻無聲地坐在地上,眼睛也不看誰,靜靜地坐著。

    楊得玉認出是六彎鄉的那個村民,好像叫什麼水旺。這次帶了老婆到新疆摘棉,老婆卻跟了別人跑了。水旺當時就鬧過,纏了帶隊的鄉長要鄉里給他賠老婆。鄉長沒辦法,水旺便用鄉長捆行李的繩子上吊,有次差點吊死。回來後,水旺依然不饒,先在鄉里鬧,後在縣政府鬧,今天又跑到了縣委。楊得玉喊聲秘書,幾個秘書連同等待向滕柯文匯報工作的鄉領導都跑了過來。幾個秘書抓了水旺就往外拖。水旺卻躺倒在地上,說反正我不想活了,你們把我打死算了。

    滕柯文急忙制止秘書再拖,然後親自給倒一杯水,遞到水旺手上,說,有什麼話你好好說,政府就是為大家辦事的,如果能辦的事,我們絕對不會推辭,而且會想辦法給你辦好。

    水旺接過水喝一口,剛要開口,突然牛吼一般伏在地上大哭起來。

    楊得玉覺得滕書記這樣處理不行,對這種不講理的無賴村民,如果給點好臉色,他越發來了勁,在縣政府鬧時,就是好說不行,然後硬拖走的。楊得玉厲聲喊了說,起來!七尺長的男子漢,怎麼像條死狗,怪不得老婆要跟別人跑,你這個熊樣子,狗嫁了你也得跑。起來,起來好好說,你究竟要縣裡怎麼辦,你說出個辦法,我給你去辦。

    水旺抹把淚,說,是你們硬要讓我老婆也出去的,本來我不讓我老婆走,你們不行,硬逼了讓她去,結果她跑了,你們就得負責,就得把老婆給我找回來。

    這他媽的是什麼事,讓你出去掙錢,你卻反過來咬人一口。楊得玉說,老婆是你的老婆,你的老婆你不守著看著,難道要別人替你守著看著。

    水旺說,反正是你們讓她去摘棉的,如果不出去,她怎麼會跑掉。

    楊得玉說,好好好,就算是鄉里讓她走的,你說吧,她在哪裡,我給你去找回來。

    水旺說,一起摘棉的還有幾個河南人,她就是讓那個矮個子河南男人領上跑了。

    楊得玉說,你知道河南有多大嗎?矮個子男人在哪個縣哪個村,你不說具體地址,你讓我們到哪裡去找。

    水旺說,你們有公安局,公安局那麼有本事,她是個女人,怎麼連個女人都找不回來。

    滕柯文問楊得玉問沒問過當時帶隊的鄉幹部,他們有沒有一點線索,如果有,就派人去找找。

    楊得玉搖頭,說,他是丈夫,兩口子就在一起幹活兒,跑之前他都不知道,鄉幹部更是一點都不知情,他說是河南人,還不一定是哪裡的人。

    滕柯文說,這就是當初考慮不周,管理不嚴,帶隊的鄉幹部也有責任。咱們這地方窮,女人的見識少,見到外地男人,肯定覺得新鮮有吸引力,當初就應該提醒大家,把預防工作做到前面。

    楊得玉說,陳縣長已經批評過了,那個帶隊的副鄉長委屈得直掉淚。你想,丈夫整天跟著老婆,一起吃一起睡都看不住,鄉幹部又能有什麼辦法。再說,咱們鄉下有不少是包辦婚姻,本來就沒有感情,更沒談過戀愛,一見外面的花花世界,穿得鮮鮮亮亮能說會道的男人,一個個眼都花了。同樣跑掉的還有兩個婦女,可人家的男人才算是真正的男人,不哭不鬧,只怪自己,哪個也沒找政府的麻煩。

    滕柯文歎口氣。楊得玉說,這次出去,還有四五個姑娘也沒回來。有個姑娘是訂了婚的,硬是要嫁一個當地的小伙,其實這個小伙也是來打工的,只不過在農場有親戚,算長期合同工。這個姑娘是和父親一起去的,父親不依,但哭死哭活拉不回女兒,只好向人家要了兩萬塊錢了事。

    滕柯文說,這就是經驗,如果明年再組織出去,就一定要告訴大家,誰家的女人誰家管,要大家人人提高警惕,嚴加防範,鄉里再和每個人簽個責任合同,這樣事情就會好一些。

    滕柯文勸水旺起來,答應縣裡盡量幫助,如果一有消息,縣裡就派人去找。但果真和楊得玉料想的一樣,水旺得寸進尺,一定要縣裡派警察現在就帶他去找。這時放到桌上的孩子自己下桌子時跌了下來,一下哭鬧得讓人心煩。堂堂的縣委書記辦公室,成了什麼地方。楊得玉對秘書們說,拖吧,拖出去再說。

    幾個秘書剛要上前拖,水旺突然跳了起來,一下從懷裡掏出一把殺羊刀,很兇猛地向楊得玉刺來。楊得玉本能地側身一躲,刀子還是捅在了臉上。

    好在屋裡有五六個人,大家一擁而上,將水旺死死地抱住。

    刀不是太大,但楊得玉的左腮還是被捅穿,牙也被捅斷一顆。

    送楊得玉到醫院時就跟來了許多人,加上各局各科都派人來看望,整個病房一直擠滿了人。楊得玉覺得傷口倒不是太疼,心裡卻讓他難受,也讓他害臊。堂堂縣長助理讓一個潑皮村民捅了,而且很快會傳播成是因為態度生硬,不關心群眾疾苦。他清楚,這次確實出了個大新聞,很快就會傳遍全縣,甚至全市,成為人們談論的笑柄,編排漫罵他的素材。真是被得意沖昏了頭,古三和當時也在場,發生在縣委的事,理應由縣委辦公室主任古三和來處理,自己竟在一個潑皮面前逞能。真是古人總結得沒錯:人到得意需靜思。可見自己還是缺乏老練,缺乏修養。

    直到天黑盡,人們才陸續散盡,病房也安靜了下來。楊得玉起床去小便,發現喬敏遠遠地坐在走廊的盡頭。

    病房裡人多的時候,他看到喬敏來過,好像是看了看他就忍不住要哭,然後掉頭走了。楊得玉疾步走到跟前,喬敏才發現了他。喬敏默默站起,細看看他的臉,眼睛紅了說,多危險,再往下偏一點,就會割斷頸動脈。

    水旺就是朝他的脖子上刺的,如果他的頭不偏一下,那他肯定就徹底完了。確實是個歹毒的潑皮,想想都感到後怕。但此時的他卻有點難堪,雖然縣裡領導都說他是為了工作,勇鬥歹徒,還要給予表彰,但他怎麼都覺得這不是件光榮的事情。想說幾句表示愧疚的話,但大半個嘴也被包著,動一動都有點困難。他用手攬了她的肩,費了力小聲說,小敏,從今以後,咱們就正式是夫妻了,誰都不用怕了,走,到病房去。

    病房的燈光亮一些,楊得玉看出喬敏哭過。到底是最愛的人,妻子劉芳卻沒掉一滴眼淚。楊得玉心裡一陣感動。他扶了讓喬敏坐到病床上,然後對劉芳說,你回去吧。

    劉芳眼裡有了淚花,欲言又止,最後表情很複雜地走了。

    喬敏摸摸他包著的臉,問疼不疼,他嘴不動用氣流發聲說,麻藥還沒過,不疼。你是不是守了一下午,快回去吃飯去吧。

    喬敏堅持守著他。扶他上過廁所,又坐在床邊守著。他覺得應該告訴她馬上就可以離婚了。他示意她往前湊湊,待她湊過來,他小聲說,我馬上可以辦離婚手續了,等幾天我的傷好了,咱們就外出一趟,旅行結婚。

    她問是不是劉芳已經簽字了,楊得玉覺得簽字肯定沒問題,便點頭說籤了。她高興了緊緊捏住他的手,悄悄說,也許是老天嫉妒我們了,才把你捅了一刀。你放心,你臉上的傷疤再大,我也毫不介意,永遠一樣愛你。

    他感覺臉上不會留太大的傷疤,再說男人有鬍鬚,傷疤也不會太明顯。他開玩笑說,也許是老天嫉妒我太漂亮了,所以才讓我變醜一點,和你般配一點。

    喬敏在他手上掐一下,然後將手伸到他懷裡撓他。看到他因笑扯動傷口捂了臉,才意識到不能讓他笑,最好也不讓他多說話。

    劉芳送來了飯。見楊得玉和喬敏親密地湊在一起,便無聲地將飯盒放到床頭櫃上,然後說,吃飯了。

    這個劉芳,真是缺心眼兒。楊得玉指指自己的半個嘴,示意她將飯拿回去。劉芳拿出一個小勺,說,我餵你都不能吃嗎?

    楊得玉用氣流說,我的嘴都不能動,你讓我怎麼吃。

    劉芳問那你吃什麼。楊得玉要她回去,不要管了。劉芳在旁邊站一陣,收起飯盒走了。

    劉芳走後,喬敏便出去買來幾盒牛奶,用吸管擠了給他喝。喝過牛奶,楊得玉感覺不但肚子不餓了,精神也好了許多。想想今天的事,覺得應該把讓強子才照舊工作的事告訴強子才,也讓這小子早點高興高興。楊得玉要喬敏給強子才打個電話,要強子才來醫院一趟。

    強子才很快來了,而且是兩口子一起來的,還提了兩盒營養液一類的補品。

    強子才並不問怎麼傷的,可見連窩在家裡的強子才都知道事情的經過了。誰知強子才剛坐下,卻說,聽說你是為救滕書記才負的傷?得玉,這回你可是重臣加功臣了。怎麼樣,傷得不要緊吧。

    為救滕書記負的傷。楊得玉問強子才是聽誰這麼說的,強子才說,到處都這麼說,你還要謙虛呀。

    媽媽的,還不知要傳出多少種版本,演義出多少種笑話。楊得玉不知該怎麼回答。覺得還是先說正事。楊得玉說,我挨了一刀,但給你辦了件大事。我為你的事去找滕書記,才碰上了挨了一刀。但一刀沒算白挨,在我的要求下,滕書記答應讓你重新工作,仍然當你的招商局長,戴老罪立新功。

    強子才有點不敢相信,問是不是開玩笑。楊得玉說,你知道我是怎麼和滕書記說的嗎?

    強子才搖搖頭。楊得玉捂了半邊臉小聲說,一是你的東西起了作用,二是我費盡心機分析了形勢和滕書記的心理。你猜我是怎麼分析的。

    強子才再搖搖頭。楊得玉說,我冒了惹惱他的風險直言相勸,我說,人們傳說強子才是得罪了你才被查的,問題不大卻嚴重處理,別人會說打擊報復,會說滕書記心胸不寬。如果從寬處理,人們就會說滕書記秉公辦事,該查就查,該放就放。最後滕書記問我你說該怎麼處理,我說雙規是一個黨員幹部接受組織審查的形式,並不是刑事拘留。沒大問題,就應該讓他繼續工作。滕書記同意了我的意見,要我通知你繼續工作,但縣委要研究給你個紀律處分。

    強子才牢牢抓住楊得玉的手,搖幾下,說,我現在渾身輕鬆得像要飛起來了。患難見真情,我強子才這輩子絕對忘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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