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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八章 文 / 村上春樹

    6:40

    淺井愛麗的房間。

    窗外逐漸明亮。淺井愛麗在床上睡著,無論表情還是姿勢都和剛才看到的一模一樣。厚厚的睡眠胞衣擁裹著她。

    瑪麗走進房間。為了不讓家人察覺,她悄悄打開門,進來後悄悄關上。房間裡的沉寂與清冷使得瑪麗有點緊張。她站在門前,小心環視姐姐的房間。首先確認房間是平時那個房間,繼而鉅細無遺地查看有無陌生物埋伏在角落裡,隨後走到床邊俯視姐姐熟睡的面孔。她伸手輕輕放在姐姐的額頭,低聲叫她的名字。然而毫無反應,一如往常。瑪麗把桌前的轉椅拉到枕旁,弓身坐下,彎腰向前,切近地仔細觀察姐姐的臉,彷彿在尋覓其中隱藏的暗號含義。

    時間大約過了五分鐘。瑪麗從椅子上立起,摘去紅襪隊帽,理了理亂蓬蓬的頭髮後解下手錶。把這些擺在姐姐的桌上,然後脫掉運動夾克,脫掉連帽風衣,脫掉下面套的法蘭絨格子衫,只剩下白色T恤。厚厚的運動襪脫了,藍牛仔褲脫了,脫畢悄然鑽到姐姐的床上。讓身體適應被窩之後,她伸出纖細的手臂摟住仰面熟睡的姐姐的身體,臉頰輕輕貼住姐姐的胸口,就那樣一動不動。她側起耳朵,力圖理解姐姐心臟的每一聲跳動,同時平靜地閉起眼睛。少頃,從閉著的眼睛裡毫無預兆地溢出淚來,非常自然的、碩大的淚珠。淚珠順頰落下,打濕了姐姐的睡衣。接著,又一滴淚珠落到了臉頰上。

    瑪麗從床上欠身,用指尖揩去臉頰上的淚珠。她覺得十分地對不起什麼——儘管不清楚具體是什麼——覺得自己做了一件無可挽回的事。那是一種不知前因後果的突如其來的感情。淚珠仍漣漣而下,瑪麗用手心接住下落的淚。剛剛落下的淚如血液一樣溫暖,還帶有體內的溫煦。瑪麗驀然心想:我甚至可以位於與此不同的場所,愛麗同樣可以位於與此不同的場所。

    出於慎重,瑪麗再次環視房間,又俯視愛麗的面容。美麗的睡臉,不折不扣的美麗,真想就這樣收進玻璃櫃內。意識偶爾從中失去,隱藏到哪裡去了,在哪裡潛伏不動。可是它應該作為地下水流在某個肉眼看不見的地方流淌,瑪麗可以聽取那微弱的迴響。她側耳傾聽。那地方離這裡並不遙遠,水流肯定在哪裡同我自身的水流交匯。瑪麗是那樣感覺的。因為我們是姐妹。

    她彎腰在愛麗嘴唇上短暫地吻了一下,而後抬起頭,再次俯視姐姐的面龐,讓時間在心中通過。再次接吻,這回長了一些、溫柔了一些,感覺上就像同自己本身接吻。愛麗和瑪麗,一字之差。她微微一笑,在姐姐身旁放心地蜷起身子躺下。她要盡可能同姐姐貼緊,互相傳遞體溫,互相交換生命符號。

    愛麗,我回來了,她在姐姐耳邊低語。求你了,她說。然後閉起眼睛,放鬆身體。一閉眼睛,睡意便如綿柔的巨浪從海灣打來,將她包攏。眼淚已經停止。

    窗外亮度急速增加,燦爛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瀉進房間。舊時的時間性即將失去效力撤往背後。大多數的人們仍在繼續嘟囔舊的話語,但在剛剛露臉的太陽的光線中,話語的含義急速過渡、更新。縱然大部分新含義的生命力短暫得只能持續到當天傍晚,我們也必須同它們一起送走時光、移步前行。

    在房間一角,電視熒屏似乎一瞬間閃了一閃,顯像管好像有光源現出——看動靜有什麼在那裡蠢蠢欲動,彷彿圖像一般的東西在微微搖顫。莫非線路將再度同哪裡連接不成?我們屏住呼吸,監視其進展。然而下一瞬間,熒屏上什麼也沒映出,那裡有的惟獨空白。

    我們以為目睹的東西,很可能只不過是我們的錯覺,很可能僅僅是窗口瀉進的光線在某種作用下搖顫了一下、而那搖顫又反射到熒屏上。房間依然被沉默支配著,但其深度和重量較以前明顯衰減和後退了。此刻,小鳥的叫聲傳來耳畔。若進一步打磨聽覺,說不定會聽見路上往來的自行車聲、人們的交談聲、廣播裡的天氣預報聲,甚至可能聽見麵包片烤焦的聲音。充足的晨光無償地清洗著世界每一個角落。年輕的姐妹在一張小床上緊密地偎依著,睡得悄無聲息。除了我們,大概無人知曉此事。

    6:43

    「SEVENELEVEN」便利店內。店員手拿清單蹲在通道上檢查庫存。日語的hip-hop音樂正在播放。年輕的男店員。不久前在收款台從高橋手裡接過購物款的店員。褐色頭髮,身材瘦削,看樣子夜班干累了,打了好幾個大大的哈欠。音樂聲中,哪裡響起了手機鈴聲。他站起四下打量,通道也一條條察看了。沒有顧客,店裡除了他誰也沒有,然而手機鈴聲仍執拗地久久響個不止。怪事!這裡那裡找到最後,終於在乳製品冷藏架上找到了手機。誰放在這裡的手機。

    得得,誰把手機忘在這種地方了!腦袋怕是出問題了!他咂了下舌,滿臉無奈地拿起這個涼瓦瓦的勞什子,按下通話鍵貼在耳上。

    「喂喂,」他呼道。

    「也許你以為幹得巧妙,」男子報以平板板的語聲。

    「喂喂!」店員吼了起來。

    「可你逃不掉,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掉。」短暫的暗示性沉默之後,電話掛斷。

    6:50

    我們成為一個純粹的觀點位於都市的上空。目力所及,無處不是正在甦醒的超大都市呈現的光景——塗以種種顏色的通勤列車開往各所不同的方向,把很多人從一個場所運往另一個場所。被運的他們既是具有千差萬別的面孔和精神的人,又是集合體的無名部分。既是一個總體,又是單純的零件。他們姑且巧用這種雙重性,準確而迅速地完成早晨的儀式:刷牙,刮鬚,選領帶,抹口紅,選看電視新聞,同家人交談,吃飯,排泄。

    烏鴉們為了覓食,與日出同時成群結隊來到街上。它們漆黑油亮的翅膀迎著朝陽閃光。雙重性對於烏鴉們、對於人們並非多麼重要的問題。確保為維持個體生命所需要的營養——這才是對他(它)們而言的最重要事項。垃圾回收車尚未搜集完所有的垃圾。畢竟都市那麼巨大,產生的垃圾量那麼多。烏鴉們發出喧鬧的叫聲如急速俯衝的轟炸機落往大街小巷。

    新的太陽把新的光亮瀉到街上。高樓大廈的玻璃閃閃發光炫目耀眼。天空沒有雲,此刻連一絲雲絮也找不見,唯有煙霞沿地平線綿延不斷。月牙已化為沉默的白色巖體,化為遠遠消失的留言,飄浮在西方天際。新聞報導用的直升機如神經質的飛蟲在天空盤旋,將路面擁擠狀況的圖像發往電視台。首都高速公路上,收費站前準備進城的汽車已經開始擁堵了。夾在樓宇之間的許多道路仍處於冷冷的陰影中,那裡還原樣保留著昨晚的諸多記憶。

    6:52

    我們的視點離開都市的中心區,移往幽靜的郊外住宅地段。眼下,帶院子的雙層住宅排列開來。從上面看去,哪座住宅都大同小異。大同小異的年收入,大同小異的家庭成員。深藍色的沃爾沃新車自豪地反射著早晨的陽光。設在草坪院內的高爾夫球練習網。剛剛送到的早報。遛大狗的男女。從廚房窗口傳出的準備早餐的聲音。人們互相招呼的語聲。即使是這裡,嶄新的一天也將開始。或許成為平平庸庸的一天,也可能在多種意義上成為留在記憶中的翻天覆地的一天。但不管怎樣,此時此刻還是什麼也沒寫入的一張白紙。

    從看上去全部大同小異的住宅中挑出一座,朝那裡筆直下降。穿過拉著奶油色窗簾的二樓玻璃窗,悄然進入淺井愛麗的房間。

    瑪麗在床上緊貼姐姐的身體睡著,發出輕微的睡息。依我們所見,那似乎是舒心愜意的睡眠。也許身上熱了,臉頰較剛才多了幾分紅暈。額發擋在眼睛上。大概做夢了,或記憶猶存的關係,嘴角漾出微微的笑意。瑪麗鑽過漫長而黑暗的時間隧道,同在那裡遇見的夜間男女交換了不少話語,現在終於回到自己的場所。威脅她的東西,至少此刻周圍並不存在。她十九歲,由屋頂和牆壁守護著,由草坪院落由警報器由剛剛打過蠟的旅行車由在附近走動的聰明的大狗們守護著。窗口射進的晨光溫柔地包攏著溫暖著她。愛麗的黑髮在枕頭上舒展開來,瑪麗的左手放在上面,手指以自然形狀輕柔地分開,略略彎曲。

    就愛麗來說,姿勢和臉上表情仍沒出現看得見的變化。對於妹妹趕來鑽進被窩、睡在身邊也好像全然沒有察覺。

    但不久,愛麗的小嘴唇彷彿對什麼作出反應似的微微顫動了——轉瞬之間的、十分之一秒的稍縱即逝的顫動。然而作為打磨鋒利的純粹視點的我們不可能看漏。那一瞬間的肉體信號已被我們牢牢看在眼裡。此時的顫動有可能是即將到來的什麼的微弱胎動,或者是微弱胎動的同樣微弱的徵兆亦未可知。不管怎樣,已有什麼通過意識的細微空隙向此側傳遞標記——我們得到了這種切切實實的印象。

    我們小心翼翼屏息斂氣地守視著那一徵兆不受其他企圖干擾地在嶄新的晨光中花費時間逐漸膨脹。夜幕剛剛很勉強地撤下。而下一次黑暗,還沒有那麼快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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