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文 / 馮唐
35《新婚必讀》
昨天,翠兒去我的房子找了我。新整的頭髮,劉海兒在前額俏俏地彎著,一絲不亂。
「劉海真好看。」我伸手輕輕碰了碰,硬的。
「使的『摩絲』。」
我開門進來的時候,翠兒已經坐在裡面了。翠兒有我房間的鑰匙。
「我說過的,鑰匙少使。」
「怕什麼?怕我撞見你睡別的女孩?如果是朱裳,你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你不用蒙汗藥是上不了手的,她會留著把自己的童貞獻給她未來的老公。如果是別人,我會像現在一樣安靜地坐著,看著等你完事。」
「你今天怎麼這麼大氣,又有哪個靚仔不愛理你了?我為你守身如玉,不怕別人,我是怕我老爸老媽進來看見你,又要給你難看,又要質問我為什麼和不良女少年來往了。」
「我不是把著廁所門嗎?開門的要不是你,我會一個箭步躥進去,反鎖上門,憋死你的雙親。瞧你媽見了我的樣子,好像我和鬼故事有密切聯繫似的。」
「先臭死的是你。別太怪我媽,她總懷疑是你奪取了我的童貞,這倒也是真的。你怎麼知道是我在開門?」
「你是天生的淫棍。你把鑰匙插進孔裡,總會很動情地吹一聲口哨。」
「知音,同志!」我的手握住翠兒的,翠兒一笑,就勢軟進我的懷裡。和翠兒在一起,我是我自己。不用隱藏,不用偽裝。很自然也很自在,自然得就像風會吹,雨會落。自在得就像兩個人一直喜歡同一個牌子的煙,同一個牌子啤酒,啤酒喝到三瓶,心裡會有同樣的意亂情迷。
「頭髮長了?」很多時候,我會想起翠兒,特別是累了,煩了,忍不住地幻想翠兒會出現在身邊。可以把頭靠在翠兒肩上,抱抱,插插,胡言亂語,嘮嘮叨叨,駭世驚俗,說必傷大雅的話。
我把頭埋進翠兒的頸後,她的頭髮光滑而香。
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只要我的手順著翠兒的頭髮滑下,聞到洗髮水味掩不住的髮香,我的下身就會在瞬間響應。我並不是一個很敏感的人,我們的教導主任比我們敏感多了。我記得曾經有幸和教導主任同在公共廁所小便過幾次。男廁所的小便池上方,有一個開得很大的窗戶,半人多高,站在小便池上小便的時候,肩膀以上曝露在外,可以清楚地看到隔壁女廁所裡進進出出的女生。有一次,我和教導主任幾乎同時莊嚴地登上了小便池,拉開拉鏈,我看見教導主任腰間那塊「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玉墜子。我們幾乎同時開始,幾乎同時結束,幾乎同時看見朱裳從廁所出來。我還能繼續抖乾淨,卻發現教導主任驀地停住,抖不動了。他莊嚴地咳嗽了一聲,生硬地繫上褲扣,看也不看我,出去了。
「這次做頭髮還去了一點呢,髮梢有點分茬了。臭小子,說,多久沒好好看我了?多久沒好好抱我了?想不想我?」
「想。」
「追人有意思嗎?」
「我沒追,張國棟在追,我給他助陣。我答應張國棟,那個姑娘對他有意思,我的座位就讓給他。張國棟說,現在的味道還是如嚼蠟。」
「那是他沒有口福。你助陣?還是等待張國棟陣亡,你自己上?」
「嚼蠟也是一種味道。」
「嚼蠟的時候有沒有更想我?」
「有。」
「哪兒想?它想不想我?」翠兒這句話是咬著我耳朵垂兒說的。說完,翠兒就勢往下親。
「最想。」我說。
我想起第一次,一年前的第一次。天氣也像現在,剛下完雨,天剛放晴,空氣裡一股泥土香。兩個人坐在這張床邊上,床上也是媽媽前一天剛曬完的被子,被子裡一樣有一股太陽的味道。翠兒問的也是「想不想我」,也是就勢從耳垂兒親起。然後下頜,然後頸,然後胸口,然後大腿,然後……在翠兒面前,只有在翠兒面前,我停止思考,我的小弟弟全權主導我的行為。我一絲不掛,餓了吃,渴了喝。我的血液從大腦裡流出來,充盈我,讓我就抱緊翠兒。最後,翠兒拍著我的肩背,安撫說,挺好的,累不累?
翠兒講,我的身體裡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東西,她沒有足夠的耐心理解,但她有足夠的耐心可以把它親出來。那天我的身體很脹,讓我想起吸飽了水就要發芽的種子,想起小時候看電影西藏女奴隸主鞭打男農奴時自己身體裡的變化。真的很脹,彷彿心裡煩得不行喝了無數的酒第二天脹脹的頭,彷彿第一次用爸爸的剃鬚刀刮淨嘴上的乳毛,脹脹的上唇。
像第一次一樣,翠兒發育很好的身子彷彿丘陵間起伏的小路。
「你躺著,不說話,真好看。」
我在兩個人之間清楚地體會到什麼是自己有的,什麼是自己求的,就是不知道這一切的意義與結果。我只有不停地跑,跑在鄉間起伏的小路上,窗外高聳的塔樓群是某種樹林,你只要不停地跑,你的下身就可以透明,照亮前面的路。可是為什麼跑呢?因為脹。可是為什麼脹呢?因為有人喜歡它。可是為什麼有人喜歡它呢?因為它有東西。可是這種東西真的與眾不同嗎?扯蛋。跑到終點又怎麼樣呢?
我想起前些日子上的一當。我打完籃球,汗流浹背地坐到座位上,發現座子裡有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盒子。心中暗喜,「又是那個暗戀我的小姑娘呀?」剝開藍底帶黃色小熊的包裝紙,裡面又是一層紅色帶黃玫瑰的彩紙,剝開,又是一層綠色帶柏樹圖案的紙。打開第四層,終於,看見紙盒子了,我屏住氣,小心打開,一張疊成心形的紙條,展開紙條,上面兩個字:
「傻逼。」
張國棟看了,笑個不停,說,像是肖班長的字跡。
現在身子下的路,以及心裡放不下的朱裳,是不是都是這樣的一張包裹了無數層彩紙的紙盒子呢?
鄉間的路越來越起伏,越來越嘈雜。
「小聲點。」我斜了一眼五層,朱裳的內褲還在衣架上晾著。
「哦———啊!這時候你爹媽還回不來,你怕誰聽見呀?鄰居?鄰居肯定以為又鬧貓了。哦———啊!」
「小點聲。」五層的陽台上,白底粉花的內褲隨風搖擺。
「哦———啊!好吧,那得讓我親親你。」翠兒用我的脖子封住自己的嘴,兩片嘴唇用死力氣。
「痛!」
「我心更痛。」
「痛。」
「明天你的脖子上就會有一塊唇形的暗紅的印兒,紅得就像謝了的玫瑰。書上說那叫春印兒,明天你就可以戴著它上學了。你的同桌如果真的喜歡你,又足夠聰明細心,會注意到的。」
我只有不停地跑,自己越來越累,腳下的路越來越猙獰。我終於感到不行了,我不跑了,跑又能跑到哪裡去呢?
「你真能幹,你要自己保重。」她是對我的身體說的。你知道嗎,我在一家商店看見一個鬧鐘,下次買來送給你。這台鬧鐘會說話,定點到時了,它就會叫:『起來了,起來了,堅持不懈。』秋水,你不許睡覺,你不能仗著年少力強就不講技巧。你有沒有讀過《新婚必讀》?」
「不用讀,我都懂,我自己都可以編了,不就是『完事之後,繼續愛撫,不要睡覺』嗎?但是你體會過這種事情做完後一個處男的苦悶嗎?想想今天學的氫氧化鈉,雙曲線方程。所以,我要睡覺,一個人。」
翠兒帶了隨身的小包去了廁所。小包裡有面巾紙,小瓶的洗面奶,玉蘭油,摩絲,擺弄幾下,劉海又在前額俏俏地彎著,一絲不亂了。
「你應該先去小便一下,不管有沒有尿意。這對你的身體有好處。《新婚必讀》上說的。」
我沒回答,從床上坐起來,開始整理床。主要是從被子、褥子上把長頭髮一根根摘出來,團成一團扔進馬桶沖掉。
有一次我出門趕上大雨,一包『希爾頓』濕在褲兜裡,老娘洗的時候查到我沒撿乾淨的煙絲,便像阿基米德發現浮力定律之後一般,滿屋子地奔走呼號:「我終於發現了!我終於發現了!」從那以後我總是分外小心,甚至春夢之後的短褲總是馬上脫下來自己洗掉。以至於老娘暗地裡常向我爹嘀咕,這孩子的生理發育是否正常。
36麒麟汽水
春光明媚。
亮麗的太陽,懶洋洋的風,風托了漫天的柳絮楊花笑著追人跑。花褪了,早春的葉子嫩得讓人心情愉快。愛打扮或是不太怕冷的女生們換上了裙子或是紗質半透明的衫子,走在你前面。迎了光,可以看見身體運動時的變形以及乳罩後袢細長的深色陰影。
我縮在我靠窗的座位裡,人也懶懶的。望著煩躁的窗外的春,柳絮在飛。想起那句庸俗的宋詞:「柳徑春深,行到關情處。顰不語,意憑風絮,吹向郎邊去。」
奇怪的是,朱裳很少在我的春夢裡出現。在夢裡,朱裳基本上是殘缺而模糊的,是一個眼神,一個表情,一縷頭髮或是伸出的一隻白白的手。夢也總是那種黎明時黑夜與白天交接的藍色。好像什麼也沒有說,就像平時兩個人也沒說過太多的正經話。如果有什麼活動,就是走,走來走去。朱裳在,有兩三里垂柳堤岸就夠了。「行到關情處」便是走到動情處了。手不必碰,眼不必交,只需兩個人慢慢走就好了。有些心思,想不清,分不明。就像這釀在春光中的柳絮。有些心思也不必說出口,也不必想清楚,好在有柳絮。柳絮會帶著柳絮一樣的心思到她的身邊去的,讓她一樣地心亂、心煩,一樣的不明白。
更奇怪的是,在現實裡,我從來不知道,朱裳是什麼,應該如何對付。朱裳成天就坐在我旁邊,是肉做的,是香的,但是比睡夢裡更加不真實。我不知道自己在朱裳這裡是怎麼了,一點不像我自己。我瞧不起自己。強暴?不敢想。夢?夢不到。像張國棟講的,「不強暴也找個機會強抱一下,聽聽群眾反映」,卻也不知從何抱起。就像維納斯的胳膊,放在什麼地方都彆扭。一直想打個電話,在某個風小些的春天的晚上,叫她出來。也不知道找個什麼理由,嘴被封住,話都被胃囊消化了。
放學,我決定回家。我們一塊推車出校門,門口有一輛銀色的「皇冠」停著,張國棟後來說是鼠皮色的。朱裳走近的時候,車門打開,兩個穿西裝的人鑽出來把朱裳攔住。我、張國棟、劉京偉的步子放慢,朱裳聊了幾句,一臉的不高興。平時,朱裳雖然不愛說話,但從沒有把不快堆在臉上。
我停了下來。張國棟後來說,他很少看見我的眼睛裡充滿這種凶狠躁戾之色。
那兩個人長得滿帥,領帶也不像是從小攤買的,紅底藍花。張國棟、劉京偉是我見過的長得最有男人味的男孩,但比起那兩個人來,還是一眼就覺得嫩得像個青蘋果。
那兩個人一臉的和顏悅色。朱裳只是搖頭,手死死地插在牛仔褲兜裡:
「我要回家。」
其中一個人抓住朱裳的胳膊:「沒事,吃頓飯,唱唱歌,然後我們一起送你回家。挺好的天。好久沒一起玩玩了。」
朱裳搖頭:「我要回家。」
「是不是功課還沒做完?真是小妹妹。要不然像以前一樣,我們先幫你對付完作業再去玩?」那人的手還抓著朱裳的胳膊。
朱裳搖頭:「我要回家。」
我聽到朱裳說到第三遍「我要回家」,便把手裡的車摔在地上。我盡量平靜地說:「把手放開,人家不樂意。」
「你誰呀?」
「她同學。」
「是麼?」拉著朱裳的男人問朱裳。
朱裳點頭。
「江山代有玩鬧出,咱們老嘍。」兩個男人相視一笑。
「別廢話,把手放開。」
「要是不放呢?你嘴唇上的鬍子昨天第一次剃吧?」
我下意識地把手伸進褲兜,兜裡放著一把彈簧刀。
這把刀是很早以前從雲南帶過來的。最近,和我一起受老流氓孔建國教育中的一個小流氓,剛把一個呼家樓的小痞子廢了,自己去河北躲風頭了。小痞子的發小們糾集了一幫人叫囂要報復,時常拎著鏈子鎖、管叉之類的在校門口晃悠。我怕找上自己,沒一點準備,就請老流氓孔建國開了刃。老流氓孔建國說刀的鋼一般,但是很亮,在陽光照耀下陰森怕人,而且彈簧很好,聲音清脆,所以這把刀最大的威力就在於彈出來那一下子嚇人。
現在,我不想嚇人。
學校門口的汽水攤就在一步之外,賣汽水的小姑娘正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歡快地關注著這場熱鬧。我一步跨到汽水攤,抄起兩瓶麒麟汽水,先將左手一瓶砸在自己頭上,瓶子在我的頭上碎開,血和黏甜的汽水順著頭髮流下來。那個人還沒有醒過神來,我已經將右手的另一瓶掄到他頭上,更多的血同汽水一起從那人剪吹精緻的頭髮上流下來。他抓著朱裳的手慢慢鬆開了,身子也慢慢癱軟到地上。藍地紅花的領帶像吊死鬼的長舌頭一樣無力地舔著地皮。
我剩在左右手上的兩個半截汽水瓶對著同來的另外那個人,半截汽水瓶犬牙交錯的玻璃上夕陽跳動,直指著那個人粉白的一張臉。劉京偉和張國棟已經伸手從書包裡掏出了傢伙。
「帶你的朋友去醫院吧,朝陽醫院離這兒挺近的。」我說完,把半截瓶子扔在地上,掏出兩塊錢遞給賣汽水的小姑娘,然後扶起自己的車往家走。朱裳跑過來攙住我的胳膊,我感到朱裳微微靠過來的身子和一種被依賴的感覺。
「你也上醫院去看看吧。」朱裳後來說,她攙住我的手當時碰到我的單衣,她知道我的單衣下面的肌肉堅硬如石。
「不用,還是一起回家吧。」挽著自己的朱裳沒有太多的表情,身上還是那股淡淡的香。我忽然想,為了這種被依賴的感覺付出一切或是在此時此刻就地死掉,絕對是種幸福。
朱裳陪我走到四樓,在我的房門外停下來,她隨意順著樓道的窗戶向外望了一眼,要落山的太陽將天空塗抹得五色斑駁。下了班的人手裡拿著從路邊小攤上買的蔬菜和當天的晚報,面無表情地朝家中走去。胳膊上戴著紅箍的老太太們,三兩成群,瞪著警惕的眼睛,焦急地盼望社會不安定因素的出現。
「還是去醫院看看吧。」朱裳說。
「不用了。」
「今天的事,多謝了。」
「不客氣。」
「那我回去了。」
「要不到我屋裡坐坐?」
我察覺到朱裳思路裡明顯的停頓,樓道裡開始有腳步聲,下班的人陸續回來了。朱裳說:「改天吧。今天心裡有點煩。我不知道。」
我回到屋裡忽然感覺天地一片灰暗。我走到桌子前,拿起涼杯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開水。水進入咽喉的時候發出了很大的響動,幾乎嚇了我一跳。拉上窗簾,現實和感覺統一起來,變得一樣昏暗。這時候,我聽見了一種有節奏的聲音。我癱坐進沙發裡,那種聲音單調惱人,頭疼得厲害,我聽見頭部血管的跳動,就像小時候拿一根木棒撥動公園圍牆的鐵欄杆,如果出神聽,單調而有節奏的聲音會形成一兩個固定的詞彙,不同的人聽到的並不相同,彷彿夏天的蟬聲,有人說是「知了」,有人說是「伏天」。我耳朵裡的聲音越來越大,節奏越來越快,反覆叫著一個名字:「朱裳、朱裳、朱裳。」我聽不下去了,頭疼得厲害,那聲音是從腦子裡面發出來的,就像是顱骨沿著骨縫一點點裂開,互相摩擦著似的:「朱裳、朱裳、朱裳。」
37奶罩
天開始熱了。
北京的天氣就是這樣。冬天不很冷,卻很長。某一天一開門,忽然發現花紅了,柳綠了,春天了。然後就是風,便是沙,然後便開始熱。北京的春天短得像冬眠過後的小熊打了個哈欠,打完便已經是夏天了。不過,春天的花剛謝,女孩的裙子就上身了,所以在人們的感覺中,天地間並未缺少些什麼。
課還在上,語文課。
我累得不行,眼睛半睜半閉地歪在桌子上,半聽半睡。昨天的麻將打得太辛苦了。
過去的一個小流氓賣內衣發了筆小財,請大家隨便到他的窩去聚聚。聚在一起能幹什麼呢?
吃飯,打麻將。
「奶罩。我說秋水,你還念什麼書呀?」自從他做起內衣生意,就開始管二筒叫奶罩,並說二筒是他的幸運張兒,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出的。他還到地攤上買了一個岫玉的二筒,打了一個眼兒,戴在脖子上。後來,他發達了,美國「維多利亞的秘密」牌奶罩,有一半出自他的工廠。他眼睛一點五的視力,還是戴了個眼鏡,說是像奶罩,脖子上還是掛了個「二筒」,但是已經是老種玻璃地翡翠精雕的了。他還蓋了兩個小樓,連廊相接,遠望彷彿奶罩。小樓前一個小池塘,仿香山眼鏡湖。他女兒的英文名字叫維多利亞,從小立志要當乳腺外科大夫。大家都說,還好,他不是做馬桶生意的。
「跟,奶罩。你們別打擊秋水,咱們這堆人渣就剩這麼一個還正經唸書的了,得重點保護。」
「三條。」
「打三條是不是想騙二條吃,給你。秋水,以後要是想讓人請你吃飯了,或是想抱姑娘了,就跟咱們說一聲。」
「一萬。你別自作多情了,秋水還要你幫忙找姑娘。」
「聽說你的同桌是新一代絕色呀,你唸書真的是想當陳景潤呀?不能夠吧?」旁邊看牌的一個姑娘說,眼睛瞟著我。
「南風。好好打牌,話那麼多,瞧我把你們的錢都贏光。」
「紅中。聽說你同桌的媽媽就是老流氓孔建國常掛在嘴邊上的那個人呢。」
「跟,紅中。秋水心術就沒正過。」
「七筒。老流氓孔建國早講過,秋水的心術正不了。」
「吃,六筒。你們有完沒完?」
「三萬。給你吃,你還抱怨。」
那三個傢伙都帶了姑娘去,坐在他們後面用胸脯輕輕偎著他們。也怪了,販內衣的一上聽,喊一聲:「我要自提了。」摸牌前手先狠狠地捏搓一下偎在他身後的姑娘的手,一抓準是想要的牌。
「不行了,大赤包不過連了十二把莊,這都連了六把了。姑奶奶幫兄弟個忙,姑奶奶的手太壯了,拿著錢,去買箱啤酒,離開你那個奶罩販子哥哥一陣子,多謝多謝。你要是老讓他這麼先摸你的手,接著就摸和牌的張兒,我們只好假裝上廁所摸自己去了……」
北京白牌啤酒買來,一人一瓶,對著嘴喝。原來輸的兩個人漸漸緩上來,我還是輸著。
「秋水,最近是不是情場太得意了?否則賭場上怎麼會這個樣子。怎麼樣,抱上去感覺好不好?有沒有搞定?有沒有一針見血?」
「你們算了吧,我連手都還沒碰過呢。你們不知道別人還不知道我,這麼大了,除了自提還是個童男子呢。」
「永遠是處女。和她們一樣。」內衣販子指了指看牌的三個女的。
「那我們今天晚上就一起把你變成處女,永遠的處女。」三個女的和著聲,惡狠狠地說。
三瓶啤酒下肚,我覺得稍稍有點暈。另外三個人還在「兇殺色情」地胡說八道著。或許自己真是不行了,連「酒色」都不行了,還有什麼行的呀?真是對不住老流氓孔建國的教誨。
回家的時候,肚子裡已經灌了六瓶啤酒了,感覺頭比平時大了很多。
人的脊柱裡有盞燈,一杯「二鍋頭」沿著脊背下去到脊柱的一半,那是人的真魂兒所在的地方,一團火焰就燃燒起來了。啤酒要柔的多,要幾瓶,時間要更長,燈也點不了太亮,飄搖著,就像一盞破油燈。油燈裡的世界與白天裡的不一樣,與無光的黑夜裡的也不一樣。世界更加真實而美麗。
天已經有點發白,月亮彷彿一塊被啃了一大口的燒餅,剩在樹梢。
「大概快早上五點了吧。」天是有點亮了,我從樓下依稀望見朱裳家的陽台上白地粉花的內褲飄搖。
「我沒怕過什麼人,也沒信過什麼。但我相信我將來會富,會成為一個有錢人。是不是男人就不該真的愛上什麼人?就該摟完抱完心裡什麼也不剩?這樣才能睡得著,吃得香,說起話來才能不顧忌,幹起事來才能特玩命,才特別特別地像個好男人?這樣,對,這樣,就有許多女孩來喜歡你,然後你摟完抱完心裡什麼也不剩。難道喜歡就是因為你不能放開了去喜歡?真他媽的見鬼了,見大頭鬼了。可是不是真的愛上什麼人不由你定,你媽的,那到底誰定呢?到底誰管?憑什麼呀?憑什麼要喜歡你?憑什麼?憑什麼?」我想大聲喊,喊醒所有的人,包括這個樓上的,父母單位的,包括學校的同學、老師,包括老流氓孔建國朱裳媽媽的老相好,喊醒所有睡著了的人,讓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在鬼哭狼嚎,自己在鬼哭狼嚎地喜歡著一個姑娘。
為什麼現在不是一千年前?作屠夫的如果胳膊粗,可以像樊噲一樣揮舞著殺豬刀去取人首級。即使現在是一百年前,也能把朱裳搶上山去。過去好啊,鬥毆和強姦一樣,都是生存手段,現在都要受法律制裁。
現在是現在,街上有「面的」,路燈會定時熄滅定時亮起。現在能幹什麼呢?
「我這回真的信了,我信了還不行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突然變小,變得輕柔:「如果這輩子我能娶到朱裳,就讓她屋子裡的燈亮了吧!亮了我就信了。」
「讓燈亮了吧。」
「亮了吧!」
那盞燈突然亮了,一點道理沒有地突然亮了,在我念第三遍咒語的時候亮了。
我一路小跑,躲進我的房間裡。
38板肋與重瞳
那個班主任語文老師病了,對外宣稱是被我們氣的。膽囊結石,膽管結石,要住院做手術。我和張國棟認為是她的詩才太盛,但是表達能力太差,鬱積在胸,變成了膽囊結石和膽管結石。張國棟還說,語文老師做完手術,應該把取出來的結石留著,可能有法力的,磨成粉沖服,能治心煩。我說,還是把結石粉倒進一瓶鴕鳥墨水裡,鋼筆灌了這種墨水,下筆就是《夢遊天姥吟留別》。
代課的語文老師是個男的,和數學老師一樣,有個碩大的腦袋。他的大腦袋總讓我想到學校對面的「步雲軒」。
步雲軒號稱是家古董店。西漢的銅雀,東漢王莽的「一刀平五千」,女人的景泰藍鐲子,包金戒指,劣等的青田石,八毛錢一張的宣紙,泥貓泥狗,仿鄭板橋的竹子,情人卡,賀年卡,沖洗相片,公用電話……什麼都有,彷彿代課語文老師的大腦袋。店主是個精瘦老頭,留山羊鬍子,張國棟說他有仙氣,劉京偉說他是傻逼。店主喜歡張國棟,有一次偷偷送給張國棟一個岫玉環,說是明朝的,粗糙但是有古意。他跟張國棟說,行房的時候,套在根部,高潮迭起。店主重複了幾遍「高潮迭起」。張國棟問,什麼是行房?為什麼要高潮迭起?後來張國棟拍電影,管廣泛存在於北京的、像步雲軒店主這樣的人叫北京的文化沉澱。
代課語文老師仗著他的大腦袋,精通中國文人的傳統絕技:牢騷與胡說八道。比如講到中國知識分子,一定會講自己當右派時受的迫害,說他曾一度想自殺,跳到河裡喝了兩口水,覺得不好受,想了想,又上了岸。比如講賀敬之的《回延安》,至少要講當時青年去延安,主要目的是逃婚。比如講公子重耳時,至少要講重耳的板肋與重瞳,板肋就是排骨中間沒肉,連成一塊。重瞳就是一隻眼睛裡有兩個瞳仁,天生的四眼,很嚇人。如果講台下的女學生們聽得入迷,雙手托腮,腮幫子白裡透紅,語文老師還要講起重耳像女人珍視她們乳房一樣珍視他的板肋,時常撫摸。他逃亡的時候,有個國君趁他洗澡的時候偷看了一眼他的板肋,重耳隱忍退讓,當時什麼也沒說,等得勢當上晉國國君之後,找了個借口把那個國君幹掉了。
代課語文老師在文革當中受過迫害,腰被打出了毛病,講課的時候,得坐著。可是講得興起的時候,也會站起來,把黑板擦往講台上清脆地一拍。
「今天講賀敬之的《回延安》以及李季的《王貴與李香香》。我對八百里秦川有一種莫名的嚮往,去年找個機會去了一趟。真跟電影裡演的似的:一條黃土路,一個漢子趕了輛驢車,一條腿盤在車轅上,另一條腿在車邊逛蕩著。車後邊歪著他的婆姨,紅襖綠褲,懷裡一個娃,吮著娘的奶不鬆口……陝西和山西的農民兄弟在外表上很難分,但我有個訣竅:陝西的手巾把兒朝後系,山西的手巾把兒朝前系。」
從窗戶吹過來的風已經略帶一些熱力了,窗外的樹葉也彷彿吸飽了春天的雨水,在陽光下泛出油油的綠意來了。代課語文老師的嘴還在不停地動著,彷彿在滿足自身的一種生理需要。他的嘴豐腴而紅潤,保養得很好。還有眼鏡,很厚,側著光看去,一圈圈的,彷彿二筒,「奶罩」。我想。
我真的有點累了,在我的感覺中,我可以聽見語文老師說出的每一個字,可每一個字落進我耳朵都成了一個詞:「睡覺。」
我幾乎要完全閉上的眼睛裡只有身邊的朱裳,一條深藍的仔褲,一件淡粉的夾克。頭髮是昨晚或今早剛洗的吧?束頭髮的布帶子系得很低,布帶以上的頭髮散散地覆了半肩。
「也算是她陪著我睡了一覺兒吧。」我這麼想著,安心地閉上眼睛。
眼睛再被鈴聲逼得睜開,已經是課間了,教室一片混亂。
愛唸書的幾個人像往常一樣,屁股和椅子緊緊地吸著,複習上課記的筆記:「陝西,手巾板兒朝後。山西,朝前……」
鼻孔黑黑的男生對著同桌的眉眼傻笑:攤兒上新來了一批水洗布的褲子,褲形不錯,想不想一同去看看?
幾個臭小子繞著桌椅遊走玩耍,互相拍打對方的身體以示友好:又過了一節課,你是否感覺幸福?
另外幾個人躲在角落裡淫蕩地笑著,一定是把教導主任編進了新近流行的黃色笑話,教導主任也不知是上輩子做了什麼孽,這輩子落在這幫對解析幾何、柏拉圖和《肉蒲團》一樣精熟的學生嘴裡。
「困了?」朱裳衝我使勁兒睜著的眼睛一笑。
「餓了。」
「還有一節課就可以吃飯了。」
「豬食。」
「別自己罵自己呀。」
「食堂的飯,人吃不進去,豬吃了長肉,不是豬食是什麼?」我忽然一個衝動,想請朱裳去吃小館,喝幾杯小酒,卻生生把嘴邊的話咽進去了。彷彿嘴裡有口痰,卻找不到地方吐,只好含在嘴裡,等痰的鹹味變淡再生生吞進肚子裡。「還立志當採花大盜呢?扯淡。」我暗暗罵了自己一句。
「不過下節是數學課,你如果好好聽講,或許會沒食慾的,也許就不餓了。」
「你說要是哥倫布有個數學老師,他能發現新大陸嗎?不能細聽,聽多了許多慾望都會沒的。不僅食慾,興許連春夢都沒得做了呢。」
「臭嘴。」
「對了,你昨天晚上有沒有做夢呀?別誤會,不是指春夢,書上說女孩很少做春夢的。什麼都行,五點鐘左右。」
「好像睡得迷迷糊糊,沒什麼夢。噢,對了,又鬧貓了,可能是五點吧,天剛有點亮。大公貓就在窗台趴著,眼睛綠綠的,一張大臉,好像還是個笑模樣,嚇得我把燈拉開了。」
「……後來呢?」
「貓走了。」
「我……真的餓了。」
「這麼著吧,你中午吃我帶的吧,我回家,下午的政治課本忘在家裡了,正好要回去拿。就這麼定了。」
「多謝了。我中午吃什麼?」
「清炒蟹粉,還有雜七雜八的,撿昨天的剩菜。」
「吃不了怎麼辦?」
「使使勁兒嗎。要不,分張國棟點,你們倆都太瘦了,硌眼睛。」
「心疼我們了?心疼我多些還是心疼張國棟多些?」
「沒有。正巧輪到我出板報了,正要請你們倆寫點東西呢,書上的東西不是太長了就是沒法看。先賄賂賄賂你們。」
「窮文富武。文人吃飽了先想的一定是抱姑娘而不是寫文章。不過,這或許是請客的真實目的呢。」
「臭嘴。」
又一聲下課鈴響,前排的小個子男生抱著比自己腦袋還大一圈的飯盒一個箭步躥了出去,直奔食堂。
39青春美文
我忽然不想上下午的政治課了,天陰了起來,我想回我的房間去。
房間很小,放一床,一桌,一椅,書就只能堆在床上。
桌子的右手是扇窗子,窗子裡盛了四季的風景,花開花落,月圓月缺。桌子的左手是扇門,我走進來,反手鎖上,世界就被鎖在了外邊。
點亮燈,喝一口茶,屋裡的世界便會漸漸活起來。曹操會聊起殺人越貨,談笑生死,以及如何同袁紹一起,聽房,輪姦別人的新媳婦。毛姆會教我他的人生道理,最主要的一條是不要帶有才氣的畫家或是寫詩的到家裡來,他們吃飽以後一定會勾引你的老婆。受盡女人寵的柳永低聲哼著他的《雨霖鈴》,勞倫斯喃喃地講生命是一程殘酷無比的朝聖之旅。杜牧才歎了一聲「相思入骨呀」,永遠長不大的馬克·吐溫便開始一遍遍教你玩兒時的種種把戲。
我坐在桌子前,世界和自己之間是一堵牆,牆和自己之間是一盞燈,燈和自己之間是一本書。書和自己之間,是隱隱約約朱裳的影子。
電話就在旁邊,七個號碼就可以解決某種思戀。天漸漸暗下來,窗子裡是很好的月亮。
現在回想,我那時候的意淫清麗明淨,我的日記俗甜肉麻。後來我見過幾個以寫青春美文出名的東北糙漢,冬天三個星期洗一次澡,夏天兩個星期洗一次澡,腋臭撲鼻,鼻毛濃重。他們張口就是:「紫色的天空下著玫瑰色的小雨,我從單槓上摔了下來,先看見了星星,然後就看見了你。像水庫大堤積足了春水,打開閘門,憋了一冬的天氣一下子暖成了春天。往日的平靜和塵夢一衝而逝,大自然這本大畫冊被一頁頁飛速地翻開。氣潤了,鳥唱了,燕來了,雨落了,柳綠了,花紅了。像是一個情竇初開的男生,對你的一聲『愛』在心裡積了許久,一朝說出來,隨之笑了,哭了,吻了,嗔了,惱了,喜了,所有風情都向你展開。」我心想,如果我從中學一直以寫文章為主業,我一定出落得和這些寫青春美文的東北糙漢一樣。
我的日記是這樣記錄的:
「這樣的月亮下,故宮後街一定美得淒迷,角樓一定美得令人心碎,令人落淚了。」
「小姑娘,我小小的姑娘,我睡在粉色花瓣上的小姑娘,我淡如菊花的小姑娘,想不想出來陪我走走?」
「你飯盒裡的清炒蟹粉很香,午飯慢慢地吃了很多,吃得天陰了,吃得人不想再去聽『資本主義的根本矛盾是日益擴大的生產力與人民相對縮小的購買力之間的矛盾。』」
「小姑娘,我小小的姑娘,我冰清玉潔的小姑娘,想對你說,謝謝了。」
我拿起電話,幾個號碼按下去,線的那端是個女聲:
「喂?」
「請問朱裳在嗎?」
「我就是。」
「我是秋水,不好意思打擾了。請問今天下午的政治課都劃那些重點了?」
「噢,等一會兒啊,我去拿書……好,第十五頁第二段,第十六頁第一段,第十七頁二至三段。」
「多謝。不好意思打擾了。多謝。」
我飛快地把電話掛了。從桌子上撿了張紙,給朱裳要出的板報寫了點東西:
彷彿
彷彿有一種語言
說出來便失去了它的底蘊
彷彿搖落的山音
掌上的流雲
彷彿有一種空白
河水流過堤岸沒有記憶
彷彿投進水裡的石頭
落進心裡的字句
彷彿有一種存在
只有獨坐才能彼此感覺
彷彿淌過鬢邊的歲月
皴上窗欞的微雪
我混亂中通過凌亂的夢又回到了課堂。陽光從左側三扇大玻璃窗一瀉而下,教室裡一片光明。看得見數學老師不停翕動、唾沫細珠亂蹦的嘴,但是聽不見任何聲音,教室靜寂無聲。看得見每個人腦袋裡的血管和血管裡的思想,但是無法判斷是邪惡還是偽善。
朱裳坐在我前面而不是旁邊,散開的黑髮在陽光下碧綠通靈。原來系頭髮的紅綢條隨便扔在課桌上,綢條上有白色的小圓點。當她坐直聽講的時候,髮梢點觸我的鉛筆盒。當她伏身記筆記的時候,髮梢覆蓋她的肩背。
我拿開鉛筆盒,左手五指伸展,佔據原來鉛筆盒的位置,等待朱裳坐直後髮梢的觸摸,就像等待一滴聖水從觀音手中的柳枝上滑落,就像等待佛祖講經時向這裡的拈花一笑,就像等待崔鶯鶯臨去時秋波那一轉。
我沒想到,那一刻來臨時,反應會如此劇烈:五顏六色的光環沿著朱裳散開的頭髮噴湧而下,指尖在光與電的撞擊下開始不停地顫抖。
這種痛苦的驚喜並未持續很久,就像在漫長的等待和苦苦的思索之後,對經卷的理解只是在一瞬間一樣。黃白而粘稠的液體從左手食指一段一段地流出,彷彿一句句說得很快,但又因為激動而有些口吃的話。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和我躺在一張床上的李白、柳永、杜牧之流正用陰冷而狠毒的眼神看著我,張張慘白的臉在防腐劑中浸泡了千年,顯得空洞而沒有意義。
40打棗
晚上十點鐘,我挺屍般朝下躺在宿舍的床上。十點半熄燈,臭小子們陸續從自習室回來,憋了一晚上的嘴正想活動。
「秋水怎麼了,床上又沒姑娘,採用這種姿勢幹什麼?」
「你這就不懂了吧?這叫演習,這叫冥想,這叫養精蓄銳。老道常練這種功夫,取陰補陽、取陽補陰、性命雙修,御百女或過百男關後白日飛昇,騎著墩布升天。」
「對,養精蓄銳,等到月黑風高之時,帶著梯子……」臭小子們看我一言不發,放棄抵抗,開始放開了說。
「梯子是傳統工具呀!十八、十九世紀的法國小說裡用的都是梯子啊!順著梯子爬上去,小姐一開窗,兩個人就勢一滾,便滾上了窗邊的床上……」
「二十世紀了,樓梯也是梯子呀!咱們樓上就是女生呀。徑直走上去,她們一開門……」
「你們知道他為什麼不吭聲嗎?他在想一個好辦法,因為秋水幹這事比較困難。」燈熄了,同志們更少了顧忌。
「一次,我偷聽見被他壓在身子下面的姑娘讓他再往裡點,他臉一沉,說:『就這麼長了。』」
「這比較慘,這比較慘。這很不好,這很不好。」
「咦,秋水怎麼了?還呈現一種厭惡的表情。是因為我們是粗人,還是因為你真的懷上了孟子呢?肉割不正不食,席放不正不坐,非禮毋聽,非禮毋言。」
「秋水你病得不輕呀。教你個藥方吧,一百年前小姐常唱:『瓜子嗑了三十個,紅紙包好藏錦盒,叫丫鬟送與我那情哥哥。對他說,個個都是奴家親口嗑。紅的是胭脂,濕的是唾沫。都吃了,管保他的相思病全好了。』我給你一包『日本豆』吧。」
「去你媽的。」我吼了一口。
「和誰呀?是誰害得你這樣呀?蒼天有眼呀!你也有今天,報應呀!」
「說真的,我覺得這幾天秋水書念得太苦了,好像要拚命累死自己似的。這是被誰涮了,變得那麼深沉,拚命做題,化悲痛為力量哪。我說,別老在這兒漚著啦,出去放蕩一下,過過你舊時的生活,找個女孩追追,聊聊,抱抱。翠兒是個多好的姑娘啊!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想拿大棍子把你往殘裡打呀!康大叔說得好,包好!包好!畫陰陽盂的人巨聰明,你瞧,一陰,一陽,一男一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邊多的正是一邊少的。我看,人心裡都有個空蕩蕩的洞,你怎麼努力,踢球、打牌、毛片、自提,沒有用,最多只能堵住半邊。就像陰陽盂,男孩只有泡在女孩那兒,才能補齊那半邊,才能真正實在,才能真正愉快。去吧!包好,包好。」
「去你媽的!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不光屁股在馬路上跑沒人把你當太監。」我罵了一句,走出宿舍。
41乙醚春藥案
涼一陣,熱一陣,下陣雨,出一小會兒太陽。涼熱打了幾個反覆之後,天忽然暴熱起來。早上還油綠綠的葉子,中午就捲了邊;街上的行人打起了雨傘,希望遮住天上下來的火。
「去飯館喝啤酒吧。」張國棟對我說。
「好。」
小飯館就在學校旁邊,館子不大,倒也乾淨,有檯布,入座有人倒茉莉花茶。牆上掛了一溜的紅紙條,條上墨寫的菜名。還有兩個條幅,字大墨黑,我喜歡:「聞香下馬」,「不醉不歸」。
隨便叫了幾個菜,我一揚脖就把杯子裡的酒乾了。
「你最近不大高興。」張國棟喝了口啤酒。
「一點吧。你努力得怎麼樣了?」我問。
「什麼怎麼樣了?」張國棟說。
「追朱裳追得怎麼樣了?我的座位還等著和你換呢。」
「我也請過朱裳到朝陽劇場看電影,人家不去。我也請她吃過呼家樓葫蘆王的糖葫蘆,人家吃了就吃了。有一天,下大雨,又打雷又打閃,我和朱裳一起在實驗樓前面的屋簷下等雨小點,我厚著臉皮和朱裳說,我喜歡你。」
「人家怎麼說?」
「她說,是嗎。」
「然後呢?」
「然後就沒然後了。好像總有一層紙,怎麼也不敢捅,也不知道怎麼捅。」
「再捅捅,就得自己來了,我也幫不上你。彷彿和尚講的『悟』,師傅說出天去也沒有用,還得自己想明白。」
「有時候想明白了也沒用,事情不經就沒法明白。我看你和朱裳有說有笑的,我看你也不用代我寫情書了,自己用吧。你丫說實話,告訴我,你到底喜歡不喜歡朱裳?」
「喜歡。」
「我總覺得她喜歡你。」
「扯淡。即使有點感覺,又能怎麼樣呢?語文老師說:『假如我的眼睛使你心跳,我就從你臉上移開我的目光;假如打槳激起了水波,就讓我的小船離開你的岸邊。』我和你不一樣,我沒有你挺。」我又喝了一口酒。
「我覺得朱裳是被追出毛病了,性冷淡,一點反應都沒有,一點反饋都不給。」
張國棟在朱裳用陳述的語調回答他說「是嗎」之後,醉心於春藥製造,目標不是壯陽,而是對付性冷淡。張國棟神秘地告訴我,成分基本可以分為植物類和動物類,植物類有:肉蓯蓉,淫羊藿,人參,五味子,菟絲子,遠志,蛇床子。動物類有各種鞭,以及童女月經、童男尿液。我嘗過張國棟自己研製的冰淇淋,沒有比那東西更難吃的了。對於他的春藥理論,我當時沒有一點興趣。後來發生了兩件事情。一件事是互聯網興起,張國棟還在清華讀書,他將自己對春藥的研究寫成了一個十頁的概述,請班上網絡精熟的同學放到網上出售。網上的廣告是這樣寫的:「中國古代春藥大全。收錄了中國古代五十種春藥配方。售價十五元。購買此物請勿做壞事,否則與本站無關!與本人無關!且國法難容!」另一件事是張國棟的一個清華化學系的師弟,在網上購買了張國棟的研究摘要,改進了配方,添加了能使人短時間意識喪失的乙醚,並且把春藥製成了氣霧劑。在一個寒假的週末,氣霧劑形式的春藥和乙醚一起,從窗口散入某女生寢室。三個可能因素造成了張國棟化學師弟的失手:一,分析化學沒有學紮實,乙醚的劑量小了。二,中草藥定量的確困難,春藥的劑量小了。三,進入寢室太著急,乙醚和春藥的作用沒能充分發揮。聽看樓大媽謠傳,他跳進女生寢室的時候,裡面三個女生都是暈而未倒,面色桃紅力大無窮,但是想的還不是扒光他的衣服而是抽他的耳光,叫的也不是「我的郎」而是「抓流氓」。保安趕到的時候,張國棟的化學師弟已經沒有五官了,肋骨也折了四根。要不是保安來得及時,命就沒了。這就是九十年代中期著名的清華乙醚春藥案。後來化學師弟被開除了,張國棟也被開除了,罪名是教唆低年級同學,提供作案工具,是案件背後的黑手。張國棟把網上的廣告用一號黑體字打印了之後給校領導看,「購買此物請勿做壞事,否則與本站無關!與本人無關!且國法難容!」。當時的校領導說,你以為我真傻嗎?這是後話。
「你說朱裳有什麼好?」張國棟問我。
「我覺得她一點都不好看。」我說。
「但是她哪點不好看?」
我回答不上來。
「你看見桑保疆床上的小禮盒了嗎?」張國棟又問。
「看見了。我還奇怪呢,包得嚴絲合縫的,好幾層,可好看了。難為桑保疆能有這麼細的心思。」
「猜猜給誰的?」
我和張國棟同時用筷子的另一端蘸了啤酒在桌面上寫了一個字。酒痕新鮮,都是一個「朱」字。
「知道哪兒弄的錢嗎?」張國棟再問。
我搖頭。
「記得你給桑保疆的兩本毛書嗎?」
「我還知道他以那兩本書起家幹起了小生意,而且越干越不像話了。」
「那天我也說了他一次,小師弟們躲在宿舍的床上看,那兩本書裡好幾處都被手摸破了。」
「彷彿少林寺和尚練功處的石地板。我總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我也是。桑保疆說以後讓租書的去廁所看,不能用我們宿舍了,還說……」
「說什麼?」
「說要把座位和你換回來。」
「他怎麼想起來的?」
「或許是長到時候了吧,和憋尿差不多。」
「或許是天熱,氣煩。」
「昨天不是特別熱嗎,你逃學沒來,朱裳穿了件小褂,白的,有暗花,半透明的,沒戴奶罩,短袖的袖口有點大,從側面看,山是山,水是水。」張國棟夾了一筷子紅油豬耳。
「像不像書上講的什麼白鴿子、紅眼睛或是小白兔、紅眼睛?你看它一眼,它看你一眼。你又看它一眼,它又看你一眼。」
「你坐在她旁邊那麼久,沒見過?好,下次再出現這種情況,我打電話給你,讓你馬上回來上課。沒那麼好,不像書上說的。黑不溜秋的。桑保疆有事沒事跑過來五六趟,肖班長也巡視過好幾回。兩個人臉紅紅的,脹的。」
「後來呢?」
「我總覺得女孩讓人這樣看不好,就給她寫了個紙條:『你忘了穿背心吧?』下一節課,她就穿上了,估計就在書包裡,課間休息換上的。」
「難怪桑保疆要和我換位子。」
「別提他了,怪噁心人的。好了,快上課了,咱們回去吧。」張國棟結了賬,下午還有課,數學。
很久的後來,我問朱裳,桑保疆的盒子裡裝的什麼。朱裳說,包得很嚴,五層包裝紙,不同顏色,裡面是藍色的橡膠小人。我說,是不是各種姿勢,男女抱在一起的?朱裳說,除了你,沒人這麼淫蕩,虧你還讀了那麼多書。橡膠小人規矩得很,或立或坐或走,但是都沒有眼睛。
42一本黃書
又是一個酷熱的下午,忽然喇叭廣播通知,兩節課後全體高二學生去禮堂緊急開會。
「又看不成電影了。」馬上有人抱怨。
「今天作業可多了,真操蛋。」
「你說好的陪我去挑褲子,改到明天去好不好?」
……
全體學生坐好以後,教導主任正義凜然地踱上了主席台。
「什麼事呀?」學生們在下面開始議論。
「聽有的老師講桑保疆被抓住了。」
「因為什麼呀?」
「租黃書。」
「什麼黃書?好不好看?」
「黃書當然好看了。但是我沒看過。」
「怎麼抓住的?」
「據說是教導主任去宿舍樓,忽然興起,去大便。他隔壁的坑位裡有人租桑保疆的書看,到底是因為發出的響動太大了,還是繫褲子的時候把書搭在兩個坑位之間的隔斷上被主任看到了,我就不大清楚了。」
「盛夏之際,微風送爽。」教導主任清了清嗓子,說到「爽」字,振臂一揮手,好像扇了每個台下聽眾一個嘴巴,我離著老遠還能望見他腰裡拴著的巨大的仔玉。「同學們!最近,在我們學校,在我們這個年級,發生了一起聳人聽聞的大事件!大家不要笑,這是個很嚴肅的事情,今天如果有警察在場也不算過分。在各級領導的指導下,在全體老師、學生幹部的幫助下,這個事件終於被我們教導處成功地破獲了!我們年級有個別人竟然租借黃色書刊給其他年級的同學並收取租金。這是怎樣的一種卑劣行徑呀!不僅自己看還給別人看,還要收取錢財!首惡必除,如何處理,要看這個別人的態度與表現,處分是免不了的。下面還有三件主要的工作要做:第一,自己承認並互相檢舉,都是哪些人看了黃書,並寫出檢查來,寫清楚過程及自己的認識。第二,主動把那些手頭的黃書、黃錄像上交到我處,過時不主動上交被我們發現的,我們一定會嚴肅處理,嚴肅到什麼程度?嚴肅到足夠讓你後悔的程度。第三,一定要追查這些黃書的來源,這不是一個孤立的事件,資本主義的腐朽大腿和光屁股不會無緣無故地從天上掉到我們操場上來的。具體是誰?我們已經有了明確的線索,但還是希望這些人能主動承認……」
43讓你很難看
我跑回自己的房間,反鎖上門,臉向下,把自己放倒在那張大床上。褥子前幾天被媽媽曬了,濃濃的太陽的味道。
「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呢?」
我抬起眼,在塔樓的縫隙中,很費力地調整角度,找到了一點地平線。太陽正在下沉,「為什麼初升的與要下沉的總是很大?」紅紅的,圓圓的,彷彿某種永難癒合的傷口。
有人敲門。
是桑保疆。
「教導主任知道那兩本書是你借給我的。不是我說的,是肖班長說的。他真不是個好東西,我亞運彩票抽中一等獎也是他告訴教導主任的。」
「嗯。」
「教導主任問我是不是你給我的,把我關在小屋子裡,也不給水喝,問了我四個鐘頭啊。」
「嗯。」
「我說記不太清楚了,需要想想。本來嘛,太長時間了,不信,你看看那兩本雜誌去,都磨破了。」
「嗯。」
「他要我好好想想,想清楚一點。班長的證詞只能作為佐證。如果就是你給我的,就是你的主要責任。如果是我從校外自己找的,就是我的主要責任。教導主任說,要正本清源。」
「我還幫你買過一把藏刀呢,你為什麼沒用它把教導主任閹了呀?反正是我的主要責任。」我彷彿又看見教導主任硬生生拉上拉鏈,從小便池上下來的樣子。
「這是他的邏輯,不是我的邏輯,你知道我的,我沒邏輯。他是教導主任。我不想連累你,反正我一定會受處分了,何必兩個人都受處分呢?」
「處分和處分不一樣,處分有好些種呢。」
「我想保你。」
「你真仗義,如果沒有『然後』的話?」
「然後咱倆把位子換過來。」
「不幹。」
「只換半年。」
「免談。不幹。」
「我的要求不算高,你答應了這件事就與你沒任何關係了。我一口咬定是從校外弄來的,外面的壞人多如牛毛。班長、教導主任也沒什麼好說的。」
「不幹。」
「我本來不想告訴你實情,怕你以為我是在嚇唬你。教導主任講,如果我承認書是你的,你有可能會被開除。班長、班主任不會為你說什麼好話的。他們都等著看戲呢。你不幹也坐不了那個位子了,何苦固執呢?」
「不幹。我問你,你以為坐在朱裳旁邊你就能佔到什麼便宜?」
「我不這麼認為。我就是想坐在她旁邊,儘管沒什麼道理。」
「我也沒什麼道理。我就是不幹。懂,你就走。不懂,你就滾。」
「好吧,你等著吧。我知道你瞧不上我,一入校你就讓我難看,你們都看不上我,我也會讓你很難看的。」
44溫潤之美
兩個星期之後,處理結果出來了,桑保疆記大過處分。我老爹動用了無數關係,而且許諾將辦公樓前小花壇裡的雕塑請中央美院的名牌教授重新塑過,校方終於同意不給我處分,但是必須在半個月內轉學。
在學校的最後一天,老師沒有拖堂。我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繞著校園隨便轉了一圈,花壇裡的雕塑已經被推倒,胡亂躺在草地上。我對張國棟和劉京偉說了聲「走了」,人便已經到了街上。天真熱,我買了只雙棒鴛鴦雪糕,順便看了一眼那棵樓邊的大槐樹和老流氓孔建國的小房子。
回到家,天還沒怎麼黑,朱裳屋子裡的燈卻已經亮了。
我忽然感到一種好久沒感到的輕鬆,彷彿一個死結馬上就要被打開了,一種快解脫的感覺。多年以後,我老婆問我,現在是真情一刻,關於孤島的兩個問題。第一個,如果你一個人去孤島,只讓你帶一本書,你帶哪一本?第二個,如果只讓你帶一個姑娘,你帶哪一個?我說,都快六點了,咱們吃涮羊肉去吧。我老婆說,你必須回答。我說,我帶《說文解字》和我媽。
「只差一句話,只差一句話。」一個聲音高叫著。
我刷了牙,洗了臉,換上一條新褲子。我對著鏡子上上下下看了看,感覺滿意後踏上樓梯,越爬,感覺越輕鬆,越爬,越覺得樓梯的盡頭晶瑩溫潤,彷彿傳說中的翡翠城堡。
「不再是樓群間的老路了。」
那個巫婆已經老得不能再老了。還是王子好,什麼也沒用,王子一個吻,睡了千年的公主就醒了。
「只差一句話,只差一句話。」一個聲音高叫著。
爬到五層,我敲了敲門,出來的果然是朱裳:白裙,藍色的真絲小褂,小小的黃色菊花圖案,頭髮散開,淺淺地覆了一肩。
我在恍惚間想起了好些事:老流氓孔建國的教育,找處女的故事,第一次抱翠兒的腰,教導主任硬生生地拉上拉鏈……
「明天就到別的地方上學了,想最後對你說句話。」
朱裳看著我。
我拉開褲子的拉鏈。
朱裳後來告訴我,她當時看見它晶瑩溫潤,彷彿一句咒語,一句話。那是另外一種語言,使用另外一種語法,彷彿是一個被老巫婆施了魔法面目全非的王子。她當時彷彿依稀懂得它字裡行間的意義,卻不知道用什麼方式應答它。
朱裳後來告訴我,她腦子裡浮現出那個很醜很醜的布娃娃,以及把娃娃剪成碎片的剪刀。她沒有繼續想下去,重重地關上了門,轉身靠在門框上,淚如泉湧。
我在朱裳關門的一瞬間,瞥見她身後,陽台上,她白底粉花的內褲隨風飄搖。
一九九四年八月至二零零四年二月
北京,Atlanta,FranklinLakes,NewYorkCity,CastroValley,新加坡,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