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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偶然事件 文 / 余華

    1

    老闆坐在櫃檯內側,年輕女侍的腰在他頭的附近活動。峽谷咖啡館的顏色如同懸崖的陰影,拒絕戶外的陽光進入。《海邊遐想》從女侍的腰際飄浮而去,在瘦小的「峽谷」裡沉浸和升起。老闆和香煙、咖啡、酒坐在一起,毫無表情地望著自己的「峽谷」。萬寶路的煙霧瀰漫在他臉的四周。一位女侍從身旁走過去,臀部被黑色的布料緊緊圍困。走去時像是一隻掛在樹枝上的蘋果,晃晃悠悠。女侍擁有兩條有力擺動的長腿。上面的皮膚像一張紙一樣整齊,手指可以感覺到肌肉的彈跳(如果手指伸過去)。

    一隻高腳杯由一隻指甲血紅的手安排到玻璃櫃上,一隻圓形的酒瓶開始傾斜,於是暗紅色的液體浸入酒杯。是朗姆酒?然後酒杯放入方形的托盤,女侍美妙的身影從櫃檯裡閃出,兩條腿有力地擺動過來。香水的氣息從身旁飄了過去。她走過去了。酒杯放在桌面上的聲響。

    「你不來一杯嗎?」他問。

    咳嗽的聲音。那個神色疲倦的男人總在那裡咳嗽。

    「不,」他說:「我不喝酒。」

    女侍又從身旁走過,兩條腿。托盤已經豎起來,掛在右側腿旁,和腿一起擺動。那邊兩個男人已經坐了很久,一小時以前他們進來時似乎神色緊張。那個神色疲倦的只要了一杯咖啡;另一個,顯然精心修理過自己的頭髮。這另一個已經要了三杯酒。

    現在是《雨不停心不定》的時刻,女人的聲音妖氣十足。被遺棄的青菜葉子漂浮在河面上。女人的聲音庸俗不堪。老闆站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他朝身邊的女侍望了一眼,目光毫無激情。女侍的目光正往這裡飄揚,她的目光過來是為了挑逗什麼。一個身穿真絲白襯衫的男子推門而入。他帶入些許戶外的喧鬧。他的褲料看上去像是上等好貨,腳蹬一雙黑色羊皮鞋。他進入「峽谷」時的姿態隨意而且熟練。和老闆說了一句話以後,和女侍說了兩句以後,女侍的媚笑由此而生。然後他在斜對面的座位上落座。

    一直將秋波送往這裡的女侍,此刻去斜對面蕩漾了。另一女侍將一杯咖啡、一杯酒送到他近旁。

    他說:「我希望你也能喝一杯。」

    女侍並不逗留,而是扭身走向櫃檯,她的背影招展著某種慾念。她似乎和櫃檯內側的女侍相視而笑。不久之後她轉過身來,手舉一杯酒,向那男人款款而去。那男人將身體挪向裡側,女侍緊挨著坐下。

    櫃檯內的女侍此刻再度將目光瞟向這裡。那目光赤裸裸,掩蓋是多餘的東西。老闆打了個呵欠,然後轉回身去按了一下錄音機的按鈕,女人喊聲戛然而止。他換了一盒磁帶。《吉米,來吧》。依然是女人在喊叫。

    那個神色疲倦的男人此刻聲音響亮地說:「你最好別再這樣。」頭髮漂亮的男人微微一笑,語氣平靜地說:「你這話應該對他(她)說。」

    女侍已經將酒飲畢,她問身穿襯衫的人:「希望我再喝一杯嗎?」

    真絲襯衫搖搖頭:「不麻煩你了。」

    女侍微微媚笑,走向了櫃檯。

    身穿襯衫者笑著說:「你喝得太快了。」

    女侍回首贈送一個媚眼,算是報酬。

    櫃檯裡的女侍沒人請她喝酒,所以她瞟向這裡的目光肆無忌憚。又一位顧客走入「峽谷」。他沒有在櫃檯旁停留,而是走向茄克者對面的空座。那是一個精神不振的男人,他向輕盈走來的女侍要了一杯飲料。

    櫃檯裡的女侍開始向這裡打媚眼了。她期待的東西一目瞭然。置身男人之中,女人依然會有寂寞難忍的時刻。《大約在冬季》。男人感傷時也會讓人手足無措。女侍的目光開始撤離這裡,她也許明白熱情投向這裡將會一無所獲。她的目光開始去別處呼喚男人。她的臉色若無其事。現在她臉上的神色突然緊張起來。她的眼睛驚恐萬分。眼球似乎要突圍而出。她的手摀住了嘴。「峽谷」裡出現了一聲慘叫。那是男人將生命撕斷時的叫聲。櫃檯內的女侍發出了一聲長嘯,她的身體抖動不已。另一女侍手中的酒杯猝然掉地,她同樣的長嘯掩蓋了玻璃杯破碎的響聲。老闆呆若木雞。

    頭髮漂亮的男人此刻倒在地上。他的一條腿還掛在椅子上。胸口插著一把尖刀,他的嘴空洞地張著,呼吸仍在繼續。

    那個神色疲倦的男人從椅子上站起來,他走向老闆,「你這兒有電話嗎?」老闆驚慌失措地搖搖頭。

    男人走出「峽谷」,他站在門外喊叫。

    「喂,警察,過來。」後來的那兩個男人面面相覷。兩位女侍不再喊叫,躲在一旁渾身顫抖。倒在地上的男人依然在呼吸,他胸口的鮮血正使衣服改變顏色。他正低聲呻吟。

    警察進來了,出去的男人緊隨而入。警察也大吃一驚。那個男人說:「我把他殺了。」警察手足無措地望望他。又看了看老闆。那個男人重又回到剛才的座位上坐下。他顯得疲憊不堪,抬起右手擦著臉上的汗珠。警察還是不知所措,站在那裡東張西望。後來的那兩個男人此刻站起來,準備離開。警察看著他們走到門口。然後喊住他們:「你們別走。」那兩個人站住了腳,遲疑不決地望著警察。警察說:「你們別走。」

    那兩個互相看看,隨後走到剛才的座位上坐下。

    這時警察才對老闆說:「你快去報案。」老闆動作出奇地敏捷地出了「峽谷」。

    錄音機發出一聲「卡嚓」,磁帶停止了轉動。現在「峽谷」裡所有的人都默不作聲地看著那個垂死之人。那人的呻吟已經終止,呼吸趨向停止。

    似乎過去了很久,老闆領來了警察。此刻那人已經死去。那個神色疲倦的人被叫到一個中年警察跟前,中年警察簡單詢問了幾句,便把他帶走。他走出「峽谷」時垂頭喪氣。

    有一個警察用相機拍下了現場。另一個警察向那兩個男人要去了證件,將他們的姓名、住址記在一張紙上,然後將證件還給他們。警察說:「需要時會通知你們。」

    現在,這個警察朝這裡走來了。

    硯池公寓頂樓西端的房屋被下午的陽光照射著,屋內窗簾緊閉,黑綠的窗簾閃閃爍爍。她坐在沙發裡,手提包擱在腹部,她的右腿架在左腿上,身子微微後仰。

    他俯下身去,將手提包放到了茶几上,然後將她的右腿從左腿上取下來。他說:「有些事只能幹一次,有些則可以不斷重複去幹。」

    她將雙手在沙發扶手上攤開,眼睛望著他的額頭。有成熟的皺紋在那裡游動。紐扣已經全部解開,他的手伸入毛衣,正將裡面的襯衣從褲子裡拉出來。手像一張紙一樣貼在了皮膚上。如同是一陣風吹來,紙微微掀動,貼著街道開始了慢慢的移動。然後他的手伸了出來。一條手臂伸到她的腿彎裡,另一條從脖頸後繞了過去,插入她右側的胳肢窩,手出現在胸前。她的身體脫離了沙發,往床的方向移過去。

    他把她放到了床上,卻並不讓她躺下,一隻手掌在背後制止了她身體的迅速後仰,外衣與身體脫離,飛向床架後就掛在了那裡。接著是毛衣被剝離,也飛向床架。襯衣的紐扣正在發生變化,從上到下。他的雙手將襯衣攤向兩側。乳罩是最後的障礙。手先是十分平穩地在背後摸弄,接著發展到了兩側,手開始越來越急躁,對乳罩搭扣的尋找困難重重。

    「在什麼地方?」女子笑而不答。他的雙手拉住了乳罩。

    「別撕。」她說。「在前面。」

    搭扣在乳罩的前面。只有找到才能解開。

    後來,女子從床上坐起來,十分急切地穿起了衣服。他躺在一旁看著,並不伸手給予幫助。她想「男人只負責脫下衣服,並不負責穿上」。她提著褲子下了床,走向窗戶。穿完衣服以後開始整理頭髮。同時用手掀開窗簾的一角,往樓下看去。隨後放下了窗簾,繼續梳理頭髮。動作明顯緩慢下來。然後她轉過身來,看著他,將茶几上的手提包背在肩上。她站了一會,重又在沙發上坐下,把手提包擱在腹部。她看著他。

    他問:「怎麼,不走了?」

    「我丈夫在樓下。」她說。

    他從床上下來,走到窗旁,掀開一角窗簾往下望去。一輛電車在街道上馳過去,一些行人稀散地佈置在街道上。他看到一個男人站在人行道上,正往街對面張望。

    陳河站在硯池公寓下的街道上,他和一棵樹站在一起。此刻他正瞇縫著眼睛望著街對面的音像商店。《雨不停心不定》從那裡面喊叫出來。曾經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雨不停心不定》。這曲子似乎和一把刀有關,這曲子確實能使刀閃閃發亮。峽谷咖啡館。在街上走呵走呵,口渴得厲害,進入峽谷咖啡館,要一杯飲料。然後一個人慘叫一聲。只要慘叫一聲,一個人就死了。人了結時十分簡單。《雨不停心不定》在峽谷咖啡館裡,使一個人死去,他為什麼要殺死他?

    有一個女人從音像商店門口走過,她的頭微微仰起,她的手甩動得很大,她有點像自己的妻子。有人側過臉去看著她,是一個風騷的女人。她走到了一個郵筒旁,站住了腳。她拉開了提包,從裡面拿出一封信,放入郵筒後繼續前行。

    他想起來此刻右側的口袋裡有一封信安睡著。這封信和峽谷咖啡館有關。他為什麼要殺死他?自己的妻子是在那個拐角處消失的,她和一個急匆匆的男人撞了一下,然後她就消失了。郵筒就在街對面,有一個小孩站在郵筒旁,小孩正在吃糖葫蘆。他和它一般高。他從口袋裡拿出了那封信,看了看信封上陌生的名字,然後他朝街對面的郵筒走去。

    硯池公寓裡的男人放下了窗簾,對她說:「他走了。」

    一群鴿子在對面的屋頂飛了起來,翅膀拍動的聲音來到了江飄站立的窗口。是接近傍晚的時候了,對面的屋頂具有著老式的傾斜。落日的餘暉在灰暗的瓦上漂浮,有瓦楞草迎風搖曳。鴿子就在那裡起飛,點點白色飛向寧靜之藍。事實上,鴿子是在進行晚餐前的盤旋。它們從這個屋頂起飛,排成屋頂的傾斜進行弧形的飛翔。然後又在另一個屋頂上降落,現在是晚餐前的散步。它們在屋頂的邊緣行走,神態自若。

    下面的胡同有一些衣服飄揚著,幾根電線在上面通過。胡同曲折伸去,最後的情景被房屋掩飾,大街在那裡開始。是接近傍晚的時候了。依稀聽到油倒入鍋中的響聲,炒菜的聲響來自另一個位置。幾個人站在胡同的中部大聲說話,晚餐前的無所事事。她沿著胡同往裡走來,在這接近傍晚的時刻。她沒有必要如此小心翼翼。她應該神態自若。像那些鴿子,它們此刻又起飛了。她走在大街上的姿態令人難忘,她應該以那樣的姿態走來。那幾個人不再說話,他們看著她。她走過去以後他們仍然看著她。她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她才如此緊張。放心往前走吧,沒人會注意你。那幾個人繼續說話了,現在她該放鬆一點了。可她仍然膽戰心驚。一開始她們都這樣,時間長了她們就會神態自若,像那些鴿子,它們已經降落在另一個屋頂上了,在邊緣行走,快樂孕育在危險之中。也有一開始就神態自若的,但很少能碰上。她已在胡同裡消失,她現在開始上樓了,但願她別敲錯屋門,否則她會更緊張。第一次幹那種事該小小翼翼,不能有絲毫意外出現。

    他離開窗口,向門走去。

    她進屋以後神色緊張:「有人看到我了。」

    他將一把椅子搬到她身後,說:「坐下吧。」

    她坐了下去,繼續說:「有人看到我了。」

    「他們不認識你。」他說。

    她稍稍平靜下來,開始打量起屋內的擺設,她突然低聲叫道:「窗簾。」窗簾沒有扯上,此刻窗外有鴿子在飛翔。他朝窗口走去。這是一個失誤。對於這樣的女人來說,一個小小的失誤就會使前程艱難。他扯動了窗簾。

    她低聲說:「輕一點。」

    屋內的光線驀然暗淡下去。趨向寧靜。他向她走去,她坐在椅子裡的身影顯得模模糊糊。這樣很好。他站在了她的身旁,伸出手去撫摸她的頭髮。女人的頭髮都是一樣的。撫摸需要溫柔地進行,這樣可以使她徹底平靜。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他的眼睛閃閃發亮,注意她的呼吸,呼吸開始迅速。現在可以開始了。用手去撫摸她的臉,另一隻手也伸過去,手放在她的眼睛上,讓眼睛閉上,要給予她一片黑暗。只有在黑暗中她才能體會一切。可以騰出一隻手來了,手托住她的下巴,讓她的嘴唇微微翹起,該他的嘴唇移過去了。要用動作來向她顯示虔誠。嘴唇已經接觸。她的身體動了一下。嘴唇與嘴唇先是輕輕的摩擦。她的手伸了過來,抓住了他的手臂。她現在已經脫離了平靜,走向不安,不安是一切的開始。可以抱住她了,嘴唇此刻應該熱情奔放。她的呼吸激動不已。她的丈夫是一個笨蛋,手伸入她衣服,裡面的皮膚很溫暖。她的丈夫是那種不知道女人是什麼的男人,把乳罩往上推去,乳房掉了下來,美妙的沉重。否則她就不會來到這裡。有敲門聲突然響起。她猛地一把推開了他。他向門口走去,將門打開一條縫。「你的信。」他接過信,將門關上,轉回身向她走去。他若無其事地說:「是送信的。」他將信扔在了寫字檯上。

    她雙手摀住臉,身體顫抖。

    一切又得重新開始。他雙手捧住她的臉,她的手從臉上滑了下去,放在了胸前。他吻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已經麻木。這是另一種不安。她的臉扭向一旁,躲開他的嘴唇,她說:「我不行了。」他站起來,走到床旁坐下,他問她:「想喝點什麼嗎?」她搖搖頭,說:「我擔心丈夫會找來。」

    「不可能。」「會的,他會找來的。」她說。然後她站起來。「我要走了。」

    她走後,他重新拉開了窗簾,站在窗口看起了那些飛翔的鴿子,看了一會才走到寫字檯前,拿起了那封信……

    我就是那個九月五日和你一起坐在峽谷咖啡館的人,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倆面對面坐在一起。

    你好像穿了一件茄克你的皮鞋擦得很亮。我們的鄰座殺死了那個好像穿得很漂亮的男人。警察來了以後就要去了我們的證件,還給我們時把你的還給我把我的還給你。我是今天才發現的所以今天才寄來。

    我請你也將我的證件給我寄回來,證件裡有我的地址和姓名。地址需要改動一下,不是106號而是107號,雖然106號也能收到但還是改成107號才準確。

    我不知道你對峽谷咖啡館的兇殺有什麼看法或者有什麼想法。可能你什麼看法想法也沒有而且早就忘了殺人的事。我是第一次看到一個人殺了另一個人所以唸唸也忘不了。這幾天我時時刻刻都在想著那樁事。那個被殺的倒在地上一隻腳還掛在椅子上,那個殺人者走到屋外喊警察接著又走回來。我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他們,和真的一模一樣。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一個男人下決心殺死另一個男人?

    我已經想了幾天了,我想那兩個男人必定與一個女你的來信到時,破壞了我的一樁美事。儘管如此,我此刻給你寫信時依然興致勃勃。警察的疏忽,導致了我們之間的通信。事實上破壞我那樁美事的不是你,而是警察。警察在峽谷咖啡館把我的證件給你時,已經注定了我今天下午的失敗。你讀到這段話時,也許會莫名其妙,也許會心領神會。關於「峽谷」的兇殺,正如你信上所說,「早就忘了殺人的事」。我沒有理由讓自己的心情變得糟糕。但是你的來信破壞了我多年來培養起來的優雅心情。你將一具血淋淋的屍首放在信封裡寄給我。當然這不是你的錯。是警察的疏忽造成的。然而你「時時刻刻都在想著那件事」,讓我感到你是一個有些特殊的人。你的生活態度使我吃驚,你牢牢記住那些應該遺忘的事,幹嘛要這樣?難道這樣能使你快樂?迅速忘掉那些什麼殺人之類的事,我一想到那我的準確地址是107號不是106號,雖然也能收到但你下次來信時最好寫成107號。我一遍一遍讀了你的信你的信寫得真好。但是你為何只字不提你對那樁兇殺的看法或者想法呢?那樁兇殺就發生在你的眼皮底下你不會很快忘掉的。我時時刻刻都在想著這樁事,這樁事就像穿在身上的衣服一樣總和我在一起。一個男人殺死另一個男人必定和一個女人有關係,對於這一點我已經堅信不疑並且開始揣想其中的原因。我感到殺人是有殺人理由的,我現在就是在努力尋找那種理由。我希望你一個男孩來到窗前時突然消失,這期間一輛灑水車十分隆重地馳了過來,街兩旁的行人的腿開始了某種驚慌失措的舞動。有樹葉偶爾飄落下來。男孩的頭從窗前伸出來,他似乎看著那輛灑水車遠去,然後小心翼翼地穿越馬路,自行車的鈴聲在他四周迅速飛翔。

    他轉過臉來,對她說:「我已有半年沒到這兒來了。」

    她的雙手攤在桌面上,衣袖舒展著倒在附近。她望著他的眼睛,這是屬於那種從容不迫的男人。微笑的眼角有皺紋向四處流去。近旁有四男三女圍坐在一起。

    「喝點啤酒嗎?」「我不要。」「你呢?」「來一杯。」「我喝雪碧。」一個結領結的白衣男人將幾盤涼菜放在桌上,然後在餐廳裡曲折離去。她看著白衣男人離去,同時問:「這半年你在幹什麼?」

    「學會了看手相。」他答。

    她將右手微微舉起,欣賞起手指的扭動。他伸手捏住她的手指,將她的手拖到眼前。

    「你是一個講究實際的女人。」他說。

    「你第一次戀愛是十一歲的時候。」

    她微微一笑。「你時刻都存在著離婚的危險……但是你不會離婚。」

    另一個白衣男人來到桌前,遞上一本菜譜。他接過來以後遞給了她。在這空隙裡,他再次將目光送到窗外。有幾個女孩子從這窗外飄然而過,她們的身體還沒有成熟。她們還需要男人哺育。一輛黑色轎車在馬路上馳過去。他看到街對面梧桐樹下站著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正看著他或者她。他看了那人一會,那人始終沒有將目光移開。

    白衣男人離去以後,他轉回臉來,繼續抓住她的手。

    「你的感情異常豐富……你的事業和感情緊密相連。」

    「生命呢?」她問。他仔細看了一會,抬起臉說:「那就更加緊密了。」近旁的四男三女在說些什麼。「他只會說話。」一個男人的聲音。

    幾個女人咯咯地笑。「那也不一定。」另一個婦人說,「他還會使用眼睛呢。」

    男女混合的笑聲在餐廳裡轟然響起。

    「他們都在看著我們呢。」一個女人輕輕說。

    「沒事。」男人的聲音。

    另一個男人壓低嗓門:「喂,你們知道嗎……」

    震耳欲聾的笑聲在廳裡呼嘯而起。他轉過臉去,近旁的四男三女笑得前仰後合。什麼事這麼高興。他想。然後轉回臉去,此刻她正望著窗外。

    「什麼事?心不在焉的?」他說。

    她轉回了臉,說:「沒什麼。」

    「菜怎麼還沒上來。」他嘟噥了一句,接著也將目光送到窗外,剛才那個男人仍然站在原處,仍然望著他或者她。

    「那人是誰?」他指著窗外問她。

    她眼睛移過去,看到陳河站在街對面的梧桐樹下,他的頂上有幾根電線通過,背後是一家商店。有一個人抱著一包物品從裡面出來。站在門口猶豫著,是往左走去還是往右走去?陳河始終望著這裡。「是我丈夫。」她說。

    我九月十三日給你去了一封信如果不出意外你應該收到了,我天天在等著你的來信剛才郵遞員來過了沒有你的來信,你上次的信我始終放在桌子上我一遍一遍看,你的信真是寫得太好了你的思想非常了不起。你信上說是警察的疏忽導致我們通信實在是太對了。如果沒有警察的疏忽我就只能一人去想那起兇殺,我感到自己已經發現了一點什麼了。我非常需要你的幫助你的思想太了不起了,我太想我們兩人一起探討那起兇殺這肯定比我一個人想要正確得多,我天天都在盼著你的信我堅信你會

    位於城市西側江飄的寓所窗簾緊閉。此刻是上午即將結束的時候,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走入了公寓,沿著樓梯往上走去,不久之後她的手已經敲響了江飄的門。敲門聲處於謹慎之中。屋內出現拖沓的腳步聲,聲音向門的方向而來。

    江飄把她讓進屋內後,給予她的是大夢初醒的神色。她的到來顯然是江飄意料之外的,或者說江飄很久以前就不再期待她了。「還在睡。」她說。江飄把她讓進屋內,繼續躺在床上,側身看著她在沙發裡坐下來。她似乎開始知道穿什麼衣服能讓男人喜歡了。她的頭髮還是披在肩上,頭髮的顏色更加接近黃色了。

    「你還沒吃早飯吧?」她問。

    江飄點點頭。她穿著緊身褲,可她的腿並不長。她腳上的皮鞋一個月前在某家商店搶購過。她擠在一堆相貌平常的女人裡,汗水正在毀滅她的精心化妝。她的細手裡拿著錢,從女人們的頭髮上伸過去。——我買一雙。她從沙發裡站起來,說:「我去替你買早點。」

    他沒有絲毫反應,看著她轉身向門走去。她比過去肥碩多了,而且學會了搖擺。她的臀部腿還沒有長進,這是一個遺憾。她打開了屋門,隨即重又關上,她消失了。這樣的女人並非沒有一點長處。她現在正下樓去,去為他買早點。

    江飄從床上下來,走入廚房洗漱。不久之後她重又來到。那時候江飄已經坐在桌前等待早點了。她繼續坐在沙發裡,看著他嘴的咀嚼。「你沒想到我會來吧。」

    他加強了咀嚼的動作。

    「事實上我早就想來了。」

    他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其實我是順便走過這裡。」她的語氣有些沮喪,「所以就上來看看。」江飄將食物嚥下,然後說:「我知道。」

    「你什麼都知道。」她歎息一聲。

    江飄露出滿意的一笑。

    「你不會知道的。」她又說。

    她在期待反駁。他想。繼續咀嚼下去。

    「實話告訴你吧,我不是順路經過這裡。」

    她開場白總是沒完沒了。

    她看了他一會,又說:「我確實是順路經過這裡。」

    是否順路經過這裡並不重要。他站了起來,走向廚房。剛才已經洗過臉了,現在繼續洗臉。待他走出廚房時,屋門再次被敲響。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姑娘飄然而入,她發現屋內坐著一個女人時微微有些驚訝。隨後若無其事地在對面沙發上落座。她有些傲慢地看著她。表現出吃驚的倒是她。她無法掩飾內心的不滿,她看著江飄。江飄給她們作介紹。「這位是我的女朋友。」

    「這位是我的女朋友。」

    兩位女子互相看了看,沒有任何表示,江飄坐到了床上,心想她們誰先離去。後來的那位顯得落落大方,嘴角始終掛著一絲微笑,她順手從茶几上拿過一本雜誌翻了幾頁。然後問:「你後來去了沒有?」江飄回答:「去了。」後來者年輕漂亮,她顯然不把先來者放在眼裡。她的問話向先來的暗示某種秘密。先來者臉色陰沉。

    2

    「昨天你寫信了嗎?」她又問。

    江飄拍拍腦袋:「哎呀,忘了。」

    她微微一笑,朝先來者望了一眼,又暗示了一個秘密。

    「十一月份的計劃不改變吧。」

    「不會變。」江飄說。出現一個未來的秘密。先來的她的臉色開始憤怒。江飄這時轉過臉去:「你後來去了青島沒有?」

    先來者憤怒猶存:「沒去。」

    江飄點點頭,然後轉向後來的她。

    「我前幾天遇上戴平了。」

    「在什麼地方?」她問。

    「街上。」此刻先來者站起來,她說:「我走了。」

    江飄站立起來,將她送到屋外。在走道上她怒氣沖沖地問:「她來幹什麼?」江飄笑而不答。「她來幹什麼?」她繼續問。

    這是明知故問?江飄依然沒有回答。

    她在前面憤怒地走著。江飄望著她的脖頸——那裡沒有絲毫光澤。他想起很久以前有一次她也是這樣離去。

    來到樓梯口時,她轉過身來臉色鐵青地說:我越來越覺得你的信是讓郵遞員弄丟掉的,給我們這兒送信的郵遞員已經換了兩個,年齡越換越小。現在的郵遞員是一個喜歡叫叫嚷嚷而不喜歡多走幾步的年輕人。剛才他離去了他一來到整個胡同就要緊張起來他騎著自行車橫衝直撞。我一直站在樓上看著他他離去時手裡還拿著好幾封信。

    我問他有沒有我的信他頭也不回根本不理睬我。你給我的信肯定是他丟掉的。所以我只能一個人冥思苦想怎麼得不到你那了不起的思想的幫助。雖然我從一開始就感到那起兇殺與一個女人有關,但我並不很輕易地真正這樣認為。我是經過反覆思索以後才越來越覺得一個女人參與了那起兇殺。詳細的情況我這裡就不再羅列了那些東西太複雜寫不清楚。

    我現在的工作是逐步發現其間的一些細微得很的糾纏。基本的線索我已經找到那就是那個被殺的男人勾引了殺人者的妻子,殺人者一再警告被殺者可是一點作用也沒有於是只能殺人了。我曾經小心翼翼地去問過我的兩個鄰居如果他們的妻子被別人勾引他們怎麼辦他們對我的問話表示了很不耐煩但他們還是回答了我對他們的回答使我吃驚他們說如果那樣的話他們就離婚,他們一定將我的問話告訴了他們的妻子所以他們的妻子遇上我時讓我感到她們仇恨滿腔。我一直感到他們的回答太輕鬆只是離婚而已。他們的妻子被別人勾引他們怎麼會不憤怒這一點使人難以相信,也許他們還沒到那時候所以他們回答這個問題時很輕鬆。我不知道你遇到這種情況會怎麼樣,實在抱歉我不該問這樣倒霉的問題,可我實在太想知道你的態度了,你不會很隨便對待我這個問題的,我知道你是一個很有思想的人你的回你為我提供了一個掩飾自己的機會,即使我完全可以承認自己曾給你寫過兩封信,其中一封讓郵遞員弄丟了,但我並不想利用這樣的機會,我倒不是為給郵遞員平反昭雪,而是我重新讀了你的所有來信,你的信使我感動。你是我遇上的最為認真的人。那起兇殺案我確實早已遺忘,但你的不斷來信使我的遺忘死灰復燃。對那起兇殺案我現在也開始記憶猶新了。你在信尾向我提出一個頗有意思的問題,即我的妻子一旦被別人勾引我將怎麼辦?我的回答也許和你的鄰居一樣會令你失望。我沒有妻子,我曾努力設想自己有一位妻子。而且被別人勾引了,從而將自己推到怎麼辦的處境裡去。但是這樣做使我感到是有意為之。你是一個嚴肅的人,所以我不能隨便尋找一個答案對付你。我的回答只能是,我沒有妻子。你的鄰居的回答使你感到一種不負責任的輕鬆,他們的態度僅僅只是離婚,你就覺得他們怎麼會不憤怒,這一點我很難同意。因為我覺得離婚也是一種憤怒。我理解你的意思。你顯然認為只有殺死人是一種憤怒,而且是最為極端的憤怒。但同時你也應該看到還有一種較為溫和的憤怒,即離婚。

    另外還有一點,你認為一個男人殺死另一個男人,必定和一個女人有關。這似乎有些武斷。男人有時因為口角就會殺人,況且還存在著多種可能,比如謀錢害命之類的。或者他們倆共同參與某樁事,後因意見不合也會殺人。總之峽谷咖啡館的兇殺的背終於收到了你的來信你的信還是寄到106號沒寄到107號但我還是收到了。我非常高興終於有一個來和我討論那起兇殺的人了,你的見解非常有意思你和我的鄰居完全不一樣,我沒法和他們討論什麼但能和你討論。你信上說離婚也是一種憤怒我想了很久以後還是不能同意。因為離婚是一種讓人高興的事總算能夠扔掉什麼了。這是一般說法上的離婚,特殊的情況也不是沒有但那不是憤怒而是痛苦,離婚只有兩種,即興奮和痛苦兩種而沒有什麼憤怒的離婚當然有時候會有一點氣憤。你信上羅列了一個男人殺死另一個男人時的多種背景的可能我是同意的,你那兩個詞用得太好了就是背景與可能。這兩個詞我一看就能明白你用詞非常準確,一個男人確實會因為口角或者謀財和共同參與某樁事有了意見而去殺死另一個男人。峽谷咖啡館的那起兇殺卻要比你想的嚴重得多那起兇殺一定和一個女人有關,你應該記得殺人者殺死人以後並不是匆忙逃跑而是去叫警察,他肯定做好了同歸於盡的準備。這種同歸於盡的兇殺不可能只是因為口角或者謀財必定和一個女人有關。被殺者勾引了殺人者的妻子殺人者屢次警告都沒有用殺人者絕望以後才決定同歸於盡的。

    你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時說你沒有妻子,這個回答很好,我一點也沒有失望。你的認真態度使我非常高興。你沒有妻子的回答讓我知道了你為何不同意我的說法即一個男人殺死另一個男人必定和一個女人有關,沒有妻子的男人與有妻子的男人在討論一起兇殺時有點分歧很正常,不會影響我們繼續討論下去的,我這樣想,我想你也會同意的。

    你用殺人者同歸於盡的做法仍然難以說明,即說明那起兇殺與一個女人有關。首先我準備提醒你的是同歸於盡的做法是很常見的,並非一定與女人有關。我不知道你為何總是把兇殺與女人扯在一起,反正我不喜歡這樣。男人和女人交往是為了尋求共同的快樂,可不是為了兇殺。我不喜歡你的推斷是因為你把男女之間的美妙交往搞得過於鮮血淋淋了。我沒有妻子的回答,與我不同意你將兇殺與女人扯在一起的推斷毫無關係。你的話讓我感到自己沒有妻子就無法瞭解那起兇殺的真相似的,雖然我沒有妻子,但我可以告訴你我有女人。你我都是擁有女人的男人,這一點我們是一樣的。但是你我之間存在一個最大的分歧,你認為同歸於盡的兇殺必定與女人有關,我則恰恰相反。一個男人因為自己的妻子被別人勾引,從而去與勾引者同歸於盡。這種說法太簡單了,像是小說。你應該認識這種勾引是需要一個過程的,不管這個過程是長是短,作為丈夫的有足夠的時間來設計謀殺,從而將自己的殺人行為掩蓋起來。他完全沒有必要選擇同歸於盡的方法,這實在是愚蠢。事實上男人因為女人去殺人本身就愚蠢。其實你我兩人永遠也無法瞭解那起兇殺的真相,我們只能猜測,如果想使我們猜測更加符合事實真相,最好的辦法是設計出多種殺人的可能性,而不只是情殺一種。這倒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也是消磨時光的另一種好辦法。我樂意與你分析討論下我非常高興你的信總算寄到了107號而不是106號,我收到時非常高興。你非常坦率你願意和我分析與討論下去的話使我激動不已雖然我們之間有分歧其實只有分歧才能討論下去如果意見一致就沒有必要討論了。

    你說你有女人但沒有妻子使我吃了一驚我想你是有未婚妻吧,你什麼時候結婚?結婚時別忘了告訴我。我要來祝賀,我現在非常想見到你。

    你的信我反覆閱讀讀得如饑似渴我承認你的話有道理有些地方很對,我反覆想了很久還是覺得那起兇殺與女人有關我實在想不出更有說服力的兇殺了。請你原諒你信上的很多話都過於輕率了你認為那個男人有足夠時間來設計謀殺「從而將自己的殺人行為掩蓋起來」,這不是沒有道理但是你疏忽了重要的一條,那就是同歸於盡的兇殺的原因是因為殺人者徹底絕望。殺人者並非全都是歹徒都是殺人成性的也有被逼上絕路的殺人者。峽谷咖啡館的殺人者何嘗不想保護自己但是他徹底絕望了,他覺得活在世上已經沒有什麼意思了。在他妻子被別人勾引時他是非常痛苦的,他曾想利用一種和平的方法來解決問題,他肯定時常一人在城市裡到處亂走,他的妻子不在家裡,正與一個男人幽會,而他則在街上孤零零走著心裡想著和妻子初戀時的情景。他肯定希望過去的美好生活重新開始只要他的妻子能夠回心轉意或者那個勾引者良心發現。但是他努力的結果卻並不是這樣,他的妻子已經不可能回心轉意而那個勾引者則拒絕停止勾引,妻子已經不可能再回到家中與他團聚生活了,希望已經破滅,這樣就將他推到了絕望的處境裡去了。他的憤怒就這樣產生,他不願意離婚,因為離婚以後他也不可能幸福。

    他今後的生活注定要悲慘所以他就決定與勾引者同你有關那起兇殺的分析初看起來無懈可擊,事實上只是你一廂情意的猜測,我發現你對別人的分析缺乏必要的客觀,你似乎喜歡將你對自己的瞭解套到別人身上去。比如當你知道我有女人時你就斷定這個女人是我的未婚妻。你關於未婚妻的說法只是猜測而已,就像你對那起兇殺的猜測一樣,而事實則是我有女人,至於這個女人是否會成為我的妻子連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不想想這個女人沒準是別人的妻子呢?不要把自己的精力只花在一種可能性上,這樣只能使你離事實的真相越來越遠。

    事實上你對那起兇殺的分析並非無懈可擊,我可以十分輕鬆地做出另一種分析。即使我同意峽谷咖啡館的兇殺是情殺,也仍然可以推倒你的結論。首先一點,那個殺人者的妻子真的與人私通的話,那麼你是否可以斷定她只和一個男人私通呢?與許多男人私通的女人我見得多了,在城市的大街上到處都有。這種女人的丈夫最多只能猜測到這一點,而無法得到與妻子私通的全部名單。如果這樣的丈夫一旦如你所說「憤怒」起來的話,那麼他第一個選擇要殺的只有他的妻子,而不會是別人,退一步說,即使他的妻子只和一個男人私通,究竟是誰殺害誰是無法說清的,所以他要殺或者應該殺的還是他的妻子。我這樣說並不是鼓勵那些丈夫都去殺害他們有私通嫌疑的妻子,我不希望把那些可愛的女人搞你每封信都寫得那麼漂亮那麼深刻我漸漸能夠瞭解到一點你的為人了,我確感到你確實是與我不一樣的人太不一樣了你是那種生活得非常好的人你什麼也不在乎。你雖然做出了讓步同意峽谷咖啡館的兇殺是情殺這使我很高興你最後的結論還是否定了是情殺,你的結論是殺人者的妻子與人私通,我不喜歡私通這個詞。殺人者的妻子被人勾引殺人者應該殺他妻子,可是峽谷咖啡館的兇殺卻是一個男人死去不是女人死去。所以你也就否定了我的推斷我覺得自己應該和你辯論下去。你是否考慮到兇手非常愛自己的妻子,如果他不愛自己的妻子他就不會憤怒地去殺人他完全可以離婚。可是他太愛自己的妻子,這種愛使他最終絕望所以他選擇的方式是同歸於盡因為那種愛使他無法殺害自己的妻子他怎麼也下不了手。但他的憤怒又無法讓他平靜因此他殺死了勾引者這是事所當然的,我上封信已經說過促使他殺人的就是因為絕望和憤怒而使這種絕望和憤怒的就是他對自己妻子的

    那個頭髮微黃的男孩站在一根水泥電線桿下面,朝馬路兩端張望。她在遠處看到了這個情景。他在電話裡告訴她,他將在胡同口迎接她。此刻他站在那裡顯得迫不及待。現在他看到她了。她走到了他的眼前,他的臉頰十分紅潤,在陽光裡急躁不安地向她微笑。近旁有一個身穿牛仔的年輕人正無聊地盯著她,年輕人坐在一家私人旅店的門口,和一張醫治痔瘡的廣告挨得很近。

    他轉過身去走進胡同,她在那裡停留了一會,看了看一個門牌,然後也走入了胡同。她看著他往前走去時雙腿微微有些顫抖,她內心的微笑便由此而生。

    他的身影鑽入了一幢五層的樓房,她來到樓房口時再度停留了一下,她的身體轉了過去,目光迅速伸展,胡同口有人影和車影閃閃發亮。接著她也鑽入樓房。

    在四層的右側有一扇房門虛掩著,她推門而入。她一進入屋內便被一雙手緊緊抱住。手在她全身各個部位來回捏動。她想起那個眼睛通紅的推拿科醫生,和那家門前有雕塑的醫院。她感到房間裡十分明亮。因此她的眼睛去尋找窗戶。

    她一把推開他:「怎麼沒有窗簾?」他的房間裡沒有窗簾,他扭過頭看看光亮洶湧而入的窗戶,接著轉過頭來說:「沒人會看到。」他繼續去抱她。她將身體閃開。她說:「不行。」他沒有理會,依然撲上去抱住了她。她身體往下使勁一沉,掙脫了他的雙手。「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她十分嚴肅地告訴他。

    他急躁不安地說:「那怎麼辦?

    她在一把椅子裡坐下來,說:「我們聊天吧。」

    他繼續說:「那怎麼辦?」他對聊天顯然沒興趣。他看看窗戶,又看看她,「沒人會看到我們的。」

    她搖搖頭,依然說:「不行。」

    「可是……」他看著窗戶:「如果把它遮住呢?」他問她。

    她微微一笑,還是說:「我們聊天吧。」

    他搖搖頭:「不,我要把它遮住。」他站在那裡四處張望。他發現床單可以利用,於是他立刻將枕頭和被子扔到了沙發裡,將床單掀出。她看著他拖著床單走向窗口,那樣子滑稽可笑。他又拖著床單離開窗口。將一把椅子搬了過去。他從椅子爬到窗台上,打開上面的窗戶,將床單放上去,緊接著又關上窗戶,夾住了床單。現在房間變得暗淡了,他從窗台上跳下來。「現在行了吧?」他說著要去摟抱她。她伸出雙手抵擋。她說:「去洗手。」

    他的激情再次受到挫折,但他迅速走入廚房。只是瞬間功夫。他重又出現在她眼前。這一次她讓他抱住了。但她看著花裡胡哨的被褥仍然有些猶豫不決。她說:「我不習慣在被褥上。」

    「去你的。」他說,他把她從椅子裡抱了出來。

    江飄坐在公園的椅子上,他的前面是一塊草地和幾棵樹木,陽光將他和草地樹木連成一片。

    「這天要下雪了。」他說。

    和他坐在一起的是一位年輕女人,秋天的風將她的頭髮吹到了江飄的臉上。飛雪來臨的時刻尚未成熟。江飄的虛張聲勢使她愉快地笑起來。「你是一個奇怪的人。」她說。

    江飄轉過臉去說:「你的頭髮使我感到臉上長滿青草。」

    她微微一笑,將身體稍稍挪開了一些地方。

    「別這樣。」他說。「沒有青草太荒涼了。」他的身體挪了過去。「有些事情真是出乎意料。」她說,「我怎麼會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坐在一起?」她裝出一副吃驚的模樣。

    「事實上我早就認識你了。」江飄說。

    「我怎麼不知道?」她依然故作驚奇。

    「而且我都覺得和你生活了很多年。」

    「你真會開玩笑。」她說。

    「我對你瞭如指掌。」她不再說什麼,看著遠處一條小道上的行人然後歎息了一聲:「我怎麼會和你坐在一起呢?」你沒有和我坐在一起,是我和你坐在一起。「

    「這種時候別開玩笑。」

    「我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我一般不太和你們男人說話。」她轉過臉去看著他。

    「看得出來。」他說,「你是那種文靜內向的女子。」他心想,你們女人都喜歡爭辯。

    她顯得很安靜。她說:「這陽光真好。」

    他看著她的手,手沉浸在陽光的明亮之中。

    「陽光在你手上爬動。」他伸過手去,將食指從她手心裡移動過去。「是這樣爬動的。」

    她沒有任何反應,他的手指移出了她的手掌,掉落在她的大腿上。他將手掌鋪在她腿上,摸過去。「在這裡,陽光是一大片地爬過去。」她依然沒有反應,他縮回了手,將手放到她背脊上,繼續撫摸。「陽光在這裡是來回移動。」

    他看到她神色有些迷惘,輕聲問:「你在想什麼?」

    她扭過頭來說:「我在感覺陽光的爬動。」

    他控制住油然而生的微笑,伸出去另一隻手,將手貼在了她的臉上,手開始輕微地捏起來。「陽光有時會很強烈。」

    她紋絲未動。他將手摸到了她的嘴唇,開始輕輕掀動她的嘴唇。「這是陽光嗎?」她問。

    「不是。」他將自己的嘴湊過去。「已經不是了。」她的頭擺動幾下後就接納了他的嘴唇。

    後來,他對她說:「去我家坐坐吧。」

    她沒有立刻回答。他繼續說:「我有一個很好的家,很安靜,除了光亮從窗戶裡進來——」他捏住了她的手。「不會有別的什麼來打擾……」他捏住了她另一隻手。「如果拉上窗簾,那就什麼也沒有了。」「有音樂嗎?」她問。「當然有。」他們站了起來,她說:「我非常喜歡音樂。」他們走向公園的出口。「你丈夫喜歡音樂嗎?」

    「我沒有丈夫。」她說。

    「離婚了?」「不,我還沒結婚。」他點點頭,繼續往前走去。走到公園門口的大街上時,他站住了腳。他問:「你住在什麼地方?」

    「西區。」她答。「那你應該坐57路電車。」他用手往右前方指過去。「到那個郵筒旁去坐車。」「我知道。」她說,她有些迷惑地望著他。

    「那就再見了。」他向她揮揮手,逕自走去。

    我一直在期待著你的來信。我懷疑你將信寄到106號去了。106號住著一個孤僻的老頭他一定收到你的信了。他這幾天見到我時總鬼鬼祟祟的。今天我終於去問他他那兒有沒有我的信?他一聽這話就立刻轉身進屋再也沒有出來,他裝著沒有聽到我的話我非常氣憤,可一點辦法也沒有。今天我一天都守候在窗前看他是不是偷偷出來將信扔掉。那老頭出來幾次有兩次還朝我的窗口看上一眼但我沒看到他手裡拿著信也許他早就扔掉了。

    現在峽谷咖啡館的兇殺對我來說已經非常明朗我曾經試圖去想出另外幾種殺人可能,然而都沒有情殺來得有說服力。另外幾種殺人有可能都不至於使殺人者甘願同歸於盡,只有情殺才會那樣,別的都不太可能。我前幾次給你去的信好像已經提到殺人者早就知道被殺者勾引了他的妻子,是的,他早就知道了。

    所以他早就暗暗盯上了被殺者,在大街上在電車裡在商店在劇院他始終盯著他,有好幾次他親眼看到妻子與他約會的場景。妻子站在大街上一棵樹旁等著一輛電車來到,也就是等著被殺者來到,他親眼看著被殺者走下電車走向他妻子。被殺者伸手摟住他的妻子兩人一起往前走去。這情景和他與妻子初戀時的情景一模一樣他非常痛苦,要命的是這種情景他常常會碰上因此他必定異常憤怒。憤怒使他產生了殺人的慾望他便準備了一把刀。所以當他後來再在暗中盯住勾引他妻子的人時懷裡已經有了把刀。勾引者常常去峽谷咖啡館這一點他早就知道了。當這一天勾引者走入峽谷咖啡館時他也尾隨而入。他在勾引者對面坐下來,他是第一次和勾引者挨得這麼近臉對著臉。他看到勾引者的頭髮梳理得很漂亮臉上擦著一種很香的東西,他從心裡討厭憎惡這樣的男人。他和勾引者說的第一句話是他是誰的丈夫勾引者聽到這句話時顯然吃了一驚,因為勾引者事先一點準備也沒有。因此他肯定要吃驚一下。

    但是勾引者是那種非常老練的男人,他並沒有驚慌失措他很可能回過頭去看看以此來讓人感到他以為殺人者是在和別人說話。當他轉回頭後已經不再吃驚而是很平靜地看了殺人者一眼,繼續喝自己的咖啡。殺人者又說了一遍他是誰的丈夫?勾引者抬起頭來問他你是在和我說話嗎勾引者裝出一副吃驚的樣子這次吃驚和第一次吃驚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殺人者此刻顯然已經很憤怒了他的手很可能去摸了摸懷裡藏著的刀但他還是壓住憤怒問他是否認識他的妻子,他說出了妻子的名字。勾引者裝著很迷惑的樣子搖搖頭說他從未聽到過這樣的名字他顯然想抵賴下去。殺人者說出了勾引者的姓名住址和工作單位他告訴勾引者他早就盯上他了繼續抵賴下去毫無必要勾引者不再說話他似乎是在考慮對策。這個時候殺人者就要勾引者別再和他妻子來往他告訴了勾引者以前他的生活是多麼幸福可自從勾引者的出現這一切全完了他甚至哀求勾引者將妻子還給他。勾引者聽完他的話以後告訴他他說的有關他妻子的話使他莫名其妙他再次說他從未聽說過他妻子的名字更不用說認識了勾引者已經決定抵賴到底了。他聽完勾引者的話絕望無比那時候他的憤怒已經無法壓制所以他拿出了懷裡的刀向勾引者刺去後來的情景來信收到,你的固執使任何人都無可奈何。我不明白你對情殺怎麼會如此心醉神迷。儘管你也進行了另外可能性的思考,你的本質卻使你從一開始就認定那是情殺,別的所有思考都不過是裝腔作勢,或者自欺欺人而已。前面你的信你已經分析了殺人者的動機,這封信你連殺人過程也羅列了出來,我讀完了你的信,如同讀完了一篇小說。應該說我津津有味。可我怎麼也說服不了自己:我讀的不是小說,是一起兇殺案件檔案。因為你的分析裡有一個十分大的漏洞,這個漏洞不僅使我,也許會使別人都感到你的分析實在難以真實可信。你對峽谷咖啡館兇殺的分析,雖然連一些細節都沒有放過,卻放過了一個最大的,那就是兇手選擇的是同歸於盡的方法。你仔細分析了兇手怎麼會隨身帶刀——這一點很好。你把兇手和被殺者在峽谷咖啡館見面安排成第一次,也就是說他們是首次見面並且交談。這便是缺陷所在。在你的分析裡兇手走進峽谷咖啡館,在被殺者對面坐下來時顯然並不想殺害對方,雖然他帶著刀。那時候兇手顯然想說服對方,他先是要求,後是哀求,希望對方別再和自己的妻子來往,而且還令人感動地說了一通自己和妻子的初戀。在你的分析裡,兇手還期望過去的美好生活重新開始。然而由於被殺者缺乏必要的明智——順便說了一句,如果是我的話,會立刻同意兇手的全部要求,並且會說到做到,因為這實在是甩掉一個女人的大好時機。可是被殺者顯然有些愚蠢,所以他便被殺了。我倒並不是說兇手那時還不具備殺人的理由,兇手已經被激怒了,所以他殺人是必然的。問題在於你分析中的殺人是即興爆發的,兇手在走入咖啡館時還不想殺人——你在分析裡已經證實了這一點,所以他的殺人是由於一時爆發出來的憤怒造成的。然而峽谷咖啡館的兇殺者卻是十分冷靜,他殺人之後一點也不驚慌,而去叫警察。可以說那時候我們都還沒有反應過來。因此咖啡館的兇殺很可能是預先就設計好的,當兇手走入咖啡館時就知道自己要殺人了。相反,假若是即興地殺人,那麼兇手就不會那麼冷靜,他應該是驚慌失措,起碼也得目瞪口呆一陣子,他一下子反應不過來自己幹了些什麼。而事實卻是兇手十分冷靜,驚慌失措和目瞪口呆的是我們。峽谷咖啡館的事實證明了兇殺是事先準備好的,你的分析卻否定了這一點。所以你的分析無法我仔仔細細讀了好幾遍你的信寫得太好了你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你的目光太敏銳了。我完全同意你信中的分析那確實是一個非常大的漏洞大得嚇了我一跳。我越來越感到沒有你的援助我也許永遠也沒辦法真正分析出咖啡館的那起兇殺我怎麼會把最關鍵的同歸於盡疏忽了真是要命我要懲罰自己。

    確實如此兇手在走進咖啡館之前已經和被殺者見過面交談過了而且不止一次。兇手盯住被殺者已經很長時間了他已經確認被殺者就是勾引他妻子破壞他幸福生活的人所以他不會不找他。他找了被殺者好幾次該說的話都說了,可被殺者總是拚命抵賴什麼也不承認即便抵賴他還可以容忍問題是被殺者在抵賴的同時繼續勾引他的妻子這一切全讓他暗暗看在眼裡。他後來開始明白一切都無法挽回了妻子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愛他了一切都完了。他曾經設計了好幾種殺勾引者的方法都可以使自己逃掉不讓別人發現但他最後都否定了因為他覺得自己即使逃掉也沒有什麼意思妻子不可能回心轉意他對生活已經徹底絕望所以還不如同歸於盡活著沒意思還不如死。他選擇了峽谷咖啡館因為他發現勾引者常去那裡他就決定在那裡動手。他搞到了一把刀放在懷裡繼續盯著勾引者走入咖啡館時他也走了進去在對面坐下。被殺者看到他時顯然吃了一驚,但被殺者並未想到自己死期臨近了兇手顯然臉色非常難看但他依然沒有放進心裡去因為前幾次兇手去找他時臉色同樣非常難看所以他以為兇手又來懇求了他一點防備也沒有他被兇手一刀刺中時可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能他到死都還沒有明白過來究竟發生了什你這次的分析開始合情合理了,但你還是疏忽了一點,事實上這個疏忽在你上封信裡就有了,我當初沒有發現,剛才讀完你的信時才意識到。我記得峽谷咖啡館的兇殺是發生在九月初,我記得自己是穿著汗衫坐在那裡的,不知道你是穿著什麼衣服?

    3

    那個時候人最多只能穿一件襯衣,所以你分析說兇手將刀放在懷裡不太可信。將刀放在懷裡,一般穿比較厚的衣服才可能,而汗衫和襯衣的話,刀不太好放,一旦放進去特別顯眼。我想兇手是將刀放在手提包中的,如果兇手沒有帶手提包,那麼他就是將刀放在褲袋裡,有些褲袋是很大的,放一把刀綽綽有餘。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當初兇手是穿什麼褲我非常同意你的信你對那把刀的發現實在太重要了。確實刀應該放在褲袋裡我記得兇手沒有帶手提包他被警察帶走時我看了他一眼他兩手空空。你兩次來信糾正了我分析裡的錯誤使我感到一切都完美起來了。兇手走入峽谷咖啡館時將刀放在褲袋裡而不是懷裡這樣一來那起兇殺就不會再有什麼漏洞了。我現在非常興奮經過這麼多天來的仔細分析總算得出了一個使我滿意的結局這是我盼望已久的。

    但不知為何我現在又有些洩氣似乎該幹的事都幹完了接下去什麼事也沒有了我不知道以後是否還能遇上這樣的兇殺我現在的心情開始有些壓抑心情特別來信收到,你的情緒突變我感到十分有意思。你對那起兇殺太樂觀了,所以要樂極生悲,你開始感到無聊了。事實上那起兇殺的討論永遠無法結束。除非我們兩人中有一人死去。

    雖然你現在的分析已經趨向完美,但並不是沒有一點漏洞。首先你將那起兇殺定為情殺還缺少必要依據,完全是由於你那種不講道理的固執,你認為那一定是情殺。你只給了我一個結論,並沒有給我證據。如果現在放棄情殺的結論,去尋找另一種殺人動機,那麼你又將有事可幹了,我現在還堅持以前的觀點:男人和女人交往是為了尋求共同的快樂,不是為了找死。鑒於你對情殺有著古怪的如癡如醉,我尊重你所以也同意那是情殺。

    就是將那起兇殺定為情殺,也不是已經無法討論下去了。有一個前提你應該重視,那就是被殺者的妻子究竟只和一個男人私通呢?還是和很多男人同時私通。你認為只和一個男人私通,你的分析說明了這一點。但是你忘了重要的一點。一般女人只和一個男人私通的,都不願與丈夫繼續生活下去。她會從各方面感覺到私通者勝過自己丈夫,所以她必然要提出離婚。而與許多男人私通的女人,只是為了尋求刺激,她們一般不會離婚。你分析中的女人只和一個男人私通,我奇怪她為何不提出離婚。既然她不提出離婚,那麼她很可能與別的很多男人也私通。如果和很多男人私通,那麼她的丈夫就難找到私通者,他會隱隱約約感到私通者都是些什麼人,但他很難確定。他的妻子肯定是變化多端,讓他捉摸不透。在這種情況下,他要殺的只能是自己的妻子,而不會是別人。事實上,殺人是一種愚蠢的行為,他最好的報復行為是:他也去私通,並且盡量在數量上超過妻子。這樣的話,對人對己都是十分

    露天餐廳裡有一支輕音樂在游來游去,夜色已經降臨,陳河與一位披髮女子坐在一起,他們喝著同樣的啤酒。

    「我有一位朋友。」陳河說:「總是有不少女人去找他。」

    女子將手臂支在餐桌上,手掌托住下巴似聽非聽地望著他。「是不是有很多男人去找過你?」

    「是這樣。」女子變換了一個動作。將身體靠到椅背上去。

    「你不討厭他們嗎?」「有些討厭,有些並不討厭。」女子回答。

    陳河沉吟了片刻,說:「像我這樣的人大概不討厭吧。」

    女子笑而不答。陳河繼續說:「我那位朋友有很多女人,我不理解他為什麼要這樣。」女子點點頭:「我也不理解。」

    「男人和女人之間為何非要那樣。」

    「是的。」女子說。「我和你一樣。」

    「我希望有一種嚴肅的關係。」

    「你想得和我一樣。」女子表示贊同。

    陳河不再往下說,他發現說的話與自己此刻的目標南轅北轍。女子則繼續說:「我討厭男女之間的關係過於隨便。」

    陳河感到話題有些不妙,他試圖糾正過來。他說:「不過男女之間的關係也不要太緊張。」

    女子點頭同意。「我不反對男女之間的緊密交往,甚至發生一些什麼。」陳河說完小心翼翼地望著她。

    她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後重又放下。她沒有任何表示。

    後來,他們站了起來,離開露天餐廳,沿著一條樹木茂盛的小道走去,他們走到一塊草地旁站住了腳。陳河說:「進去坐一會吧。」他們走向了草地。

    他們在草地上坐下來,他們的身旁是樹木,稀疏地環繞著他們。月光照射過來,十分寧靜。有行人偶爾走過,腳步聲清晰可辨。「這夜色太好了。」陳河說。

    女子無聲地笑了笑,將雙腿在草地上放平。

    「草也不錯。」陳河摸著草繼續說。

    他看到風將女子的頭髮吹拂起來,他伸手捏住她的一撮頭髮,小心翼翼地問:「可以嗎?」女子微笑一笑:「可以。」

    他便將身體移過去一點,另一隻手也去撫弄頭髮。他將頭發放到自己的臉上,聞到一絲淡淡的香味。他抬起頭看看她,她正沉思著望著別處。

    「你在想什麼?」他輕聲問。

    「我在感覺。」她說。「說得太好了。」他說著繼續將她的頭髮貼到臉上。他說:「真是太好了,這夜色太好了。」

    她突然笑了起來,她說:「我還以為你在說頭髮太好了。」

    他急忙說:「你的頭髮也非常好。」

    「與夜色相比呢?」她問。

    「比夜色還好。」他立刻回答。

    現在他的手開始去撫摸她的全部頭髮了,偶爾還碰一下她的臉。他的手開始往下延伸去撫摸她的脖頸。

    她又笑了起來,說:「現在下去了。」

    他的手掌貼在了她的脖頸處,不停地撫摸。

    她繼續笑著,她說:「待會兒要來到臉上了。」

    他的手摸到了她的臉上,從眼睛到了鼻子,又從鼻子到了嘴唇。他說:「真是太好了,這夜色實在是好。」

    她再次突然笑了起來,她說:「我又錯了,我以為你在誇獎我的臉。」他急忙說:「你的臉色非常好。」

    「算了吧。」她一把推開他。他的手掌繼續伸過去,被她的手擋開,她問:「你剛才在餐廳裡說了些什麼?」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她。

    「你說的話和你的行為不一樣。」

    他想辯解,卻又無話可說。

    他站了起來,看著她離開草地,站到路旁去攔截出租汽車。她的手在揮動。

    收到你的信已經有好幾天了一直沒有回信的原因是我一直在思考那起兇殺我開始重新思考了。你認為殺人者的妻子同時與幾個男人私通現在我也用私通這個詞了我覺得不是不可能。其實你在前幾封信中已經提到這個問題了當初我心裡也不是完全排斥我只是覺得與一個人私通的可能性更大一點。現在我已經同意你的分析同意殺人者的妻子同時與幾個男人私通。你的分析非常可信殺人者的妻子與幾個男人私通的話他確實很難確定那些私通者。這麼看來殺人者長期盯住的不會是私通者而是他妻子由於他妻子和幾個男人私通所以他有時會被搞糊塗因為他妻子一會兒去西區一會兒又去東區他妻子隨時改變路線今天在這裡過幾天卻在另一個地方。他長期以來迷惑不解很難確定私通者究竟是誰起初他還以為妻子是在迷惑他後來他才明白她同時與幾個男人私通。你分析中說殺人者一旦發現這種事情以後應該殺死自己的妻子或者自己也去私通。但是峽谷咖啡館的兇殺卻是殺死一個男人這個事實很值得思考也就是說你的分析需要重新開始。根據我的想法是殺人者一旦發現妻子同時與幾個男子私通以後他曾經想殺死自己的妻子但他實在下不了手隨便怎麼說他們之間也有過一段幸福生活那一段生活始終阻止了他向她下手。你提供的另一種辦法即他也去私通他也不是沒有去試過可是人與人不一樣他那方面實在不行。最後他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去殺死私通者可私通者有好幾個他應該把他們全部殺死然而問題是那些私通者他一個也確定不下來他怎麼殺人呢?而且又會在峽谷咖啡館找到一個私通者從而把你的信提出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也就是那起兇殺最後的問題。兇手怎麼會在咖啡館找到私通者,並且把他殺死。事實上要想解答這個問題也不是十分艱難,我們可以通過各種途徑去設想,肯定能夠找到答案。我覺得被殺者很可能常去峽谷咖啡館,至於殺人者是否常去那就不重要了。我們可以設計殺人者偶爾去了一次咖啡館,在被殺者對面坐了下來。被殺者是屬於那種被女人寵壞了的男人,他愛在任何人面前談論他的艷事。這種男人我常遇上,這種男人往往只搞過一兩個女人,但他會吹噓自己搞過幾十個了。他不管聽者是否認識都會滔滔不絕地告訴對方,他的話中有真有假,他在談起自己艷事時,會把某一兩個女人的特性吐露出來。比如身體某部位有什麼標記。當殺人者在被殺者對面坐下來以後,就開始傾聽他的吹噓了。當他說到某個女人時,說到這個女人的一些習性時,殺人者便開始警惕起來,顯然那些習性與他妻子十分相像。最後被殺者不小心吐露了那個女人身體某部位某個標記時,殺人者便知道他說的就是自己的妻子,同時他也知道私通者是誰。被殺者顯然無法知道即將大禍臨頭,他越吹越忘乎所以,把他和她床上的事也抖落出來。然後他挨了一刀。我這樣分析可能太巧合了,你也許會這樣認為。

    但事實上巧合的事到處都有。巧合的事一旦成為事你的分析非常有道理我同意你對巧合的解釋實在是巧合到處都有那是很正常的事。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在整個分析裡把刀給忘掉了那把刀非常重要不能沒有。既然殺人者是偶然遇上被殺者然後確定他和自己的妻子私通是偶然遇上並不是早就盯住殺人者不太可能隨身帶著一把刀。也可以這樣解釋那時候殺人者褲袋裡剛好放了一把刀但這樣實在是太巧合了。你的分析我完全同意就是這把刀怎麼會突然出來了這一點我還一時想不通。你在分析殺人者偶爾走進咖啡館時讓人感到他並沒有帶著刀可後來說來信收到,你的問題來得很及時,要解決刀的問題事實上也很簡單,只需做一些補充就行了。

    殺人者顯然早就知道妻子與許多男人私通,正如你分析的那樣,他曾經想殺死妻子,但他怎麼也下不了手;他也試圖去和別的女人私通,可他在那方面實在不行。而妻子與人私通的事實又使他不堪忍受。按你的話說是:他終於絕望和憤怒了。所以他就準備了一把刀,一旦遇上私通者就把他殺死。結你對刀的補充讓我信服也就是說他早就準備了一把刀隨時都會殺人所以他走進咖啡館時身上帶著刀。我又發現了一個新的問題就是他雖然走進咖啡館時身上帶著刀但他當時並不知道自己要殺人他殺人是突然發生的所以他殺人之後不會非常冷靜地去叫警察。同歸於盡的殺人一般應該早就準備好了的也就是說他早就知道被殺者與自己妻子私通早就知道被殺者常去峽谷咖啡館我記得你也曾向我提出過這樣的問題。另一方面既然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同時與幾個男人私通他不可能只和一個男人同歸於盡他應該試圖把所有的私通者都殺死然後和最後一個私通者同歸於盡。如果峽谷咖啡館的被殺者是最後一個私通者的話那麼他應該早就有準備而不會是偶然遇上。其實這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知道所有的私通者他能確定一個就已經很不錯了很可能他一個也確定不了他只能懷疑那麼幾個人但很難確定在這種情況下他想殺人的話會殺錯人。你前信中的分析裡令人信服的地方就是讓他確定了一個私通者通過習性你提的問題很有意思,正如你信上所說,他不可能知道所有與自己妻子私通的人,這很對。但由於憤怒他想殺人,在這種情況下,他只要殺死一個私通者也能平息憤怒了。所以他早就準備同歸於盡,只要能夠找到一個私通者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殺死他。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平息憤怒,而不是把所有的私通者都殺死,你殺得完嗎?首先他能知道所有的私通者嗎?退一步說,由於他長久的尋找,仍然沒法確定私通者,一個也沒法確定,他就會變得十分急躁當他在咖啡館裡遇到被殺者時,即便被殺者並未與他妻子私通,他也知道這一點。可是被殺者吹噓自己如何去勾引別人的妻子時,被殺者的得意洋洋使他的憤怒針對他而來了,在這種情況下,殺人者也會用同歸於盡的方法殺死那人,雖然那人並未勾引他的妻子。因為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如何解決自己已經無法忍受的憤怒,這是最為關鍵的。殺人在這個時候其實只是一種手段而已,在那個時候我反覆讀你的信你的信讓我明白了很多東西你實在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太了不起了。我現在非常想見你我們通了那麼多的信卻一直沒有見面我太想見你了。你能否在12月2日下午去峽谷咖啡館在以前我也十分樂意與你見面,你一定是一個很有趣的人,但12月2日下午我沒空,我有一個約會。我窗外的氣候蒼白無力,有樹葉飄飄而落。

    「這天要下雪了。」一個身穿燈芯絨茄克的男子坐在斜對面。他說。他的對座精神不振,眼神恍惚地看著一位女侍的腰,那腰在擺動。

    「該下雪了。」老闆坐在櫃檯內側,與香煙、咖啡、酒坐在一起,他望著窗外的景色,他的眼神無聊地瞟了出去。兩位女侍站在他的右側,目光同時來到這裡,挑逗什麼呢?這裡什麼也沒有。一位女侍將目光移開,獻給斜對面的鄰座,她似乎得到了回報,她微微一笑,然後轉回身去換了一盒磁帶,《你為何不追求我》在「峽谷」裡賣弄風騷。

    「你好像不太習慣這裡的氣氛?」

    「還好,這是什麼曲子?」

    鄰座的兩人在交談。另一位女侍此刻向這裡露出了媚笑,她總是這樣也總是一無所獲。別再去看她了,去看窗外吧,又有一片樹葉飄落下來,有一個人走過去。「你的信寫得真好。」「很榮幸。」「你的信讓我明白了很多東西。」

    「你是不是病了,臉色很糟。」

    老闆側過身去,他伸手按了一下錄音機的按鈕,女人的聲音立刻終止。他換了一盒磁帶。《吉米,來吧》。

    「你幹嗎這麼看著我。」

    「峽谷」裡出現了一聲慘叫,女侍驚慌地摀住了嘴。穿燈芯絨茄克的男人倒在地上,胸口插著一把刀。

    那個精神不振的男人從椅子上站起來,他走向老闆。

    「這兒有電話嗎?」老闆呆若木雞。男人走出「峽谷」,他在門外站著,過了一會他喊道:「警察,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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