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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貢布仁欽的舌頭 文 / 阿來

    小爾依醒來時,只覺得口裡發苦,便起身喝了一大瓢水。口裡還是發苦,便出門,對著筧槽大口大口地喝起來,水嗆得他像一頭小馬一樣喘了起來。他拍著胸口大聲說:「我要上山去,我要去拜望貢布仁欽喇嘛。」四周大霧瀰漫,什麼都看不清楚,他的話給濕漉漉的霧氣吞下去了。他自己也走進了濃霧之中。

    他並不知道通向被放逐的貢布仁欽居住的山洞的道路。但用不著擔心。那麼多人上山,把青草和小樹都踩倒了,僅僅一個夏天,山裡就出現了一條新的道路。沿著這條路走了沒有多久,小爾依就從山谷裡的霧氣裡走了出來,看到蒼翠的群山峭拔在雲霧之上。初升陽光使眼前的露水和山峰積雪的頂巔閃閃發光。草叢下的泥土散發出濃烈的氣息。

    太陽升起來,陽光使山谷裡的霧氣向山上升騰。爾依又一次被雲霧包裹起來了。霧氣嗖嗖地從他身邊掠過,往高處飛昇。他覺得自己往上行走的腳步也加快了一些。霧氣繼續上升,他就可以看到山下的景象了。田野和森林之間,曲曲折折的河水閃閃發光。河岸的台地上,是崗托土司家高大的官寨,俯伏在其四周的,是百姓和奴隸們低矮的房子。爾依把眼光從山下收回來時,看見一堵赭色的山崖聳立在面前。他抬起頭來,看見貢布仁欽披垂著一頭長髮坐在山巖上向他微笑。

    他的聲音在這山裡顯得十分洪亮:「我正在等一個人,原來是你!」爾依仰著臉說:「你真知道我要來嗎?」「我不知道是你要來,反正我知道是有人要來,來帶我下山,土司肯定覺得我的話太多,要對我下手了。」爾依說:「我昨天對人用刑了,砍掉了銅匠的手,我心裡難過。」貢布仁欽的臉出現了失望的神情。起身從崖頂走了下來,走到了和地面平齊的洞口前。他對著爾依笑笑說:「平時,我都是從那高處對人們說話的。他們都在山上踩出一條路來了吧。他們有什麼事情都來問我。」爾依說:「我也是來問你,行刑人對受刑人要不要仇恨,只有仁慈怎麼對人下手?」貢布仁欽說:「已經是三天沒有一個人來了,肯定土司已經下了禁令了,你真的不是來抓我下山去的嗎?」爾依搖了搖頭。

    貢布仁欽吐了口氣說:「我累了,我不想說什麼了,一個瘋子的話有什麼價值呢。」他見將來的行刑人不說話,就說,「來吧,看看我住的地方,還沒有一個人進來過。土司要對我下手了。好在我的書已經寫完了,今後,你要告訴人們,這山洞裡藏著一個瘋子喇嘛的著作。」他從洞壁上取下一塊岩石,裡面一個小洞,洞裡面是一個精緻的匣子,貢布仁欽的書就在那裡面。他說,你看清楚了,我的書在這裡,將來有人需要時,你就告訴他們在什麼地方。

    「我怎麼知道誰真正需要?」貢布仁欽笑笑,說:「不要擔心,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洞裡很乾燥,也很整潔,貢布仁欽把藏書的小洞口封上時,爾依聽到山洞的深處傳來清脆的滴水聲。貢布仁欽說:「是的,是水,是水的聲音。我的書有一天也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兩個人又回到了洞口,在太陽底下坐了好些時候,誰都沒有開口說話。爾依好像也忘了要貢布仁欽回答他的問題。這時,從山下升到山頂的雲霧完全散盡了,天空深深地藍著,靜靜地藍著。太陽把兩個人曬出了一身汗水。爾依站起身來,說:「我要回去了。」貢布仁欽笑笑說:「你還會回來的。」爾依沒有說話。

    貢布仁欽又說:「往天,我正在巖頂對跪著的人們說話呢。帶著從洞裡打的一罐水,水喝完了,就下來,回洞裡寫書,也不管那些人聽懂沒有,也不管他們還想不想聽。」爾依笑了笑,轉身下山去了。

    爾依走到半山腰,就看見父親弓著背,正吃力地往山上爬。

    貢布仁欽說對了,土司再不能容忍他像個天神一樣對他的子民宣揚他知道這個世界的真諦。叫行刑人上山把他抓下來。爾依在最陡峭的一段山路中央坐下,正是他剛剛看見的貢布仁欽坐在山崖頂上的那種樣子。老行刑人繼續往上走,直到面前出現了一雙靴子,才抬起頭來。兒子帶著笑意說:「你不需要來找我,我不會怎麼樣呢。」父親說:「我走時,還以為你正在睡覺呢。」「你不是來找我的。」父親把氣喘勻了,說:「不是,不是來找你的,我以為你還在床上睡覺。」「他真是說准了。」「誰?」「貢布仁欽,他說土司今天會派人來抓他。」「他住得也太高了。」「住得再高也沒有什麼用處,還不是要被土司派人抓下山去。」「你想得太多了,行刑人的腦子裡用不著想那麼多。」兒子對父親說,你爬不動了,還是我上山去請貢布喇嘛下山吧。父親看了兒子一眼,沒有說話,從腰上解下令牌交給兒子。還是兒子對父親說,放心吧,我不會放他跑的,再說,他也不會跑。父親就轉身下山了。這時,兒子對走到遠處的父親喊了一聲:「土司叫我們殺他的頭嗎?」父親回過身來,吐出舌頭,在上面做了一個切割的動作。土司是要割掉這個人的舌頭,他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好在,他的話太深奧了,並沒有多少人是認真聽懂了的。

    遠遠的,爾依看見貢布仁欽又坐在崖頂上去了。便對他揮起了手裡土司家骨頭做成的令牌。貢布仁欽也對他揮了揮手。爾依心裡悠然升起了一股十分自豪的感覺。一種正在參與重大事情,參與歷史的那種莊重的感覺。便加快步子向上走。大概只隔了兩個時辰,兩個人又在山洞口相會了。爾依想,雖然沒有人看見,還是要叫事情顯得非常正式,便清了清嗓子,準備說話。結果,卻被貢布仁欽搶了先,他說:「我說過是你來抓我嘛。」「我是在下山的時候得到命令的。」「我喜歡你。還沒有砍過頭吧,我算是你的第一個好了。」「土司不殺你的頭,他只是不想你再說話了。」爾依看到,貢布仁欽的臉一下就白了,說:「我的書已寫完了,叫他殺了我吧。我不怕死。」「但你怕活著被人割去舌頭。」貢布仁欽的臉更白了,他沒有說話,但爾依看見他在口裡不斷動著舌頭。直到開步下山,那舌頭還在他口裡發出一下又一下的響聲,像是魚在水裡躍動的聲音一樣。下山的這一路上,貢布仁欽都在口腔裡彈動他的舌頭。彈一下舌頭,吞一口口水,再彈一下舌頭,再吞一口口水。直到望見土司官寨的時候,他的口裡就再也沒有一點聲音了。

    老行刑人在下山的路口上等著他們。他手裡提著鐵鏈,說是上山的時候就藏在草叢裡的。

    依規矩,貢布仁欽這樣的犯人要鎖著從山上牽下來。西下夕陽血紅的光芒也沒有使貢布仁欽的臉染上一點紅色。他的臉還是那麼蒼白,低聲問,就是現在嗎?行刑人說,不,還要在牢裡過上一夜。貢布仁欽說,是的,是的,土司肯定要讓更多的人看到行刑。

    貢布仁欽拖著鐵鏈行走得很慢。

    人們都聚集在路口,等待他的到來。但他再沒有對這些人說什麼。這些蒙昧的人們不是幾句話就可以喚醒的。再說,他也沒有想到過要喚醒他們。他們上山來,那是他們的事。他是對他們大聲說話來著,但他並不管他們想聽什麼或者說是需要聽什麼,他只是把自己腦子裡對世界的想法說出來罷了。貢布仁欽試過,沒有人的時候,怎麼也說不出話來,只能書寫,所以,一有人來,他就對他們講那些高深的問題。他拖著嘩嘩作響的鐵鏈走過人群,他們自動讓開一條道路。最後,大路中央站著土司和他的兩個兒子,擋住了去路。這片土地上最最至高無上的崗托家的三個男人站在大路中央,一動不動,看著貢布仁欽的臉。貢布仁欽沒有說話,見他們沒有讓路的意思,就從他們身邊繞過去了。這時,土司在他身後咳了一聲,說:「你要感謝二少爺,我們本來是打算要你的命,但他說只割下你的舌頭就行了。」貢布仁欽站了一下,但終於沒有回過身去,就又往前走了。

    行刑人看著貢布仁欽下到了官寨下層的地牢裡,才慢慢回到家裡。爾依擔心,晚上會睡不著覺。但卻睡著了。可能是這一天在山裡上上下下太辛苦了。早上醒來,父親把刑具都收拾好了。官寨前的廣場上,早已是人山人海。老行刑人在行刑柱前放下刑具,對兒子說,你想去就去吧。爾依就到牢裡提受刑人。牢裡,一個剃頭匠正在給貢布仁欽剃頭。好大一堆長髮落下,把他的一雙腳背都蓋住了。土司家的二少爺也在牢裡,他斜倚在監房門口,饒有興味地看著貢布仁欽。二少爺看來心情很好,他對爾依說,不要行禮,我只是趁貢布仁欽的舌頭還在嘴裡,看他還有什麼瘋話要說。貢布仁欽卻沒有跟少爺說話的意思。他已經從最初的打擊下恢復過來了。臉上又有了紅潤的顏色。終於,最後一綹頭髮落下了頭頂。他抬起頭來,對爾依說:「走吧,我已經好了。」他把鐵鏈的一頭遞到爾依手上。二少爺說:「你一句話也不肯對我說嗎?是我叫你留下腦袋,只丟一根舌頭。」貢布仁欽張了張口,但他終於還是把到了嘴邊的話嚥了回去。笑了笑,走到爾依前頭去了。這一來,倒像是他在牽著行刑人行走了。到了行刑柱前,老行刑人要把他綁上,他說:「不用,我不用。」老行刑人說:「要的,不要不行。」他沒有再說什麼,就叫兩個爾依動手把他綁上了。他問:「你們要動手了嗎,快點動手吧。」行刑人沒有說什麼,只抬頭看了看坐在官寨面向廣場騎樓上的土司一家人。貢布仁欽也抬起頭來,看見那裡土司家的管家正在對著人們宣讀什麼。人群裡發出嘈雜的聲音,把那聲音淹沒了。接著,土司一揚手,把一個骨牌從樓上丟下來。令牌落在石板地上,立即就粉碎了。人群回過身來,向著行刑柱這邊湧來。行刑人說:「對不起,你還有什麼話就說吧。」爾依把插著各種刀具的皮袋子打開,擺在父親順手的地方。他看見貢布仁欽的臉一下就白了。他啞著嗓子說:「我想不怕,但我還是怕,你們不要笑話我。」說完,就閉上眼睛,自己把舌頭吐了出來。爾依端起了一個銀盤,放在他下巴底下。看到父親手起一刀,一段舌頭落在盤子裡,跳了幾下,邊跳就開始變短。人群裡發出一陣尖叫。爾依聽不出貢布仁欽叫了沒有。他希望貢布仁欽沒叫。他托著盤子往騎樓上飛跑。感到那段舌頭碰得盤子丁丁作響。他跑到土司面前跪下。把舉在頭上的盤子放下來。土司說:「是說話的東西,是舌頭,可是它已經死了。」爾依又托著盤子飛跑下樓。他看見貢布仁欽大張著鮮血淋漓的嘴巴,目光跟著他的步伐移動。父親對兒子說:「叫他看一眼吧。」爾依便把盤子托到了受刑人的面前。舌頭已經縮成了一個小小的肉團,顏色也從鮮紅變成烏黑。貢布仁欽在這並不好看的東西面前皺了皺眉頭,才昏了過去。直到兩個爾依給他上好了藥,把他背到牢房裡,在草堆裡躺下,他也沒有醒來。父親回家去了。爾依還在牢裡多待了些時候。雖說這是一間地下牢房,但因為官寨這一面的基礎是在一個斜坡上,所以,通過一個開得很高的小小窗口,可以照進來一些陽光,可以聽到河裡的流水嘩嘩作響。獄卒不耐煩地把鑰匙弄得嘩嘩響。爾依對昏迷中的貢布仁欽說:「我還會來看你的。」說完,才慢慢回家去了。

    靈魂的藥物每到黃昏時候,爾依心裡就升起非常不安的感覺。

    在逐漸變得曖昧模糊的光線裡,那些沒什麼事做的人,不去休息睏倦的身體,而是毫無目的地四處走動。這些人在尋找什麼?再看,那些在越來越陰沉的光線裡穿行的人竟像鬼影一般漂浮起來。

    這種情形從罌粟花結出了果子就開始了。果子裡流出乳汁一樣的東西,轉眼又黑糊糊地,成了行刑人配製的藥膏一樣。就是那種東西在十六兩的秤上,也都是按兩而不是論斤來計算的。帕巴斯甲把那些東西送到他以前生活的漢人督軍那裡,換來了最好的快槍,手榴彈和銀子。第二年,罌粟花就像不可阻遏的大火熊熊地燃到了天邊。要不是土司嚴禁,早就燒過邊界,到別的土司領地上去了。再一次收穫下來,崗托土司又換來了更多的銀子和槍械,同時,人們開始享用這種東西。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黃昏成了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如果是有細雨或飛雪,那這個黃昏更是妙不可言。這都是因為那叫做鴉片的藥膏一樣的東西的功勞。正像土司家少爺帶著灰色種子回來時說的那樣,它確實是撫慰靈魂的藥物。

    它在燈前細細的火苗上慢慢鬆軟時,心裡鬱結的事情像一個線團絲絲縷縷地鬆開鬆開。它又是那麼芬芳,順著呼吸,深入到身體每一個縫隙,深入到心裡的每一個角落。望著越來越暗的光線越來越遠的世界裡煙槍前那一豆溫馨的燈光,只感到自己變成了蓬鬆溫暖的一團光芒。

    行刑人一接觸到這種藥膏就很喜歡。特別是他為兒子的將來擔心時,吸上一點,煩惱立即就消失得乾乾淨淨。他吸煙時,兒子就待在旁邊,老鼠們蹲在房樑上,加上燈光,確實是一副十分溫馨的家庭圖景。爾依看到如豆的燈光在兒子眼中閃爍,就說,你會成為一個好的行刑人的。我們動作熟練,乾淨,對行刑對象的尊重和行刑後的藥物就是行刑人的仁慈。

    兒子問,仁慈該有多少?而且,要是沒有一點仇恨,我是下不去刀子的。我要有仇恨才行。但那並不妨礙我把活幹好。那樣我就沒有仁慈了嗎?行刑人是想和兒子討論,但一下就變成了傳授秘訣的口吻。兒子也總是那種認真但沒有多少天分的口吻。他問道:「那麼行刑時要多麼仁慈?」兒子還問:「真的一點仇恨也不要嗎?還是可以要一點點?」這樣,話題就沒有辦法再進行下去。父親問兒子:「抽一口吧?」兒子知道父親這是將自己當大人的意思,但還是搖搖頭。這又是叫父親感到擔心的:這個孩子總要顯得跟人不大一樣。再一個叫父親感到擔心的是,這個孩子老是去看那個對自己對別人都很苛求的沒有舌頭的貢布仁欽。他知道那個人不能開口說話,兒子也不識字,那兩個人在一起,能幹些什麼呢。行刑人想問問兒子,好多次,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他知道兒子不會好好回答。這天也是黃昏時分,來了兩個衣裳穿得乾淨利索的人。行刑人的房子在隔土司官寨和別的寨子都有點距離的地方。也就是說,它是孤立的。房子本身就是行刑人的真實寫照。行刑人說,是遠行的人啊。來人說我們很像遠行的人嗎?行刑人說,我們這個地方,凡是崗托土司領地上的人都不會在這個時候走進我的屋子裡來。來人立即摀住嘴問,是麻風病人嗎?小爾依的眼睛閃出了開心的光芒,說,不,我們是行刑人爾依家。來人就笑起來,說,那有什麼關係,我們也不是沒有殺過人,只是沒有人給我們這種封號罷了。兩人重新坐下,從褡褳裡取出了豐富的食物,請行刑人和他們一起分享。老行刑人還在剛吸完鴉片後氤氳的氛圍裡,加上人家對自己是行刑人毫不在意,立即就接受了客人的邀請。

    兒子冷冷地說:「我是不要的。」來人說:「這個小行刑人,做一副嚇人的樣子,沒有犯你家土司的法你不能把我們怎麼樣的。你們殺人要土司下令,我們要想殺誰是不用去問誰的。」老行刑人說:「我還沒有看到過不要動刑就說自己是強盜的人。」兒子說:「那是因為他們不是強盜,至多是飛賊罷了。」來客說:「如果我們順便也做你說的那種人的話,也沒有人能把我們有什麼辦法。」小爾依突然撲上去,一雙手把其中一個人的脖子卡住了,說:「不粗嘛,跟粗點的手差不多,一刀就砍下來,要是我來砍,肯定不要兩刀。」那人摸摸脖子,長吐了一口氣。小爾依又對不速之客說:「我是崗托土司將來的行刑人,但我現在也幫助父親幹活。」起初很囂張的傢伙又摸了摸脖子,說:「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將來的行刑人說:「有,好多人都來這兒找我們土司的罌粟種子,我看你們也是為這個來的。」他又說,「好東西是不能輕易得到的,你們小心些好。」他又吩咐母親,「給我們的客人把床鋪軟和些,叫他們晚上睡好。他們就不會半夜起來。」來客對行刑人說:「你兒子會是一個好的行刑人。」當父親的說:「難道我就不是?」

    兩個傢伙在行刑人家裡一住就是三天。

    爾依第二天就找到二少爺帕巴斯甲,報告兩個奇異來客的行蹤。帕巴斯甲說,我不是土司,你為什麼不去告訴我父親和我的哥哥。行刑人說,因為那種子是你帶回來的。頭人笑笑,說,我帶回來的也要獻給我們的土司,難道你不想有好東西獻給土司作禮物?爾依說,因為他知道那個沒有舌頭的喇嘛是頭人救下來的。

    頭人問:「你有多大年紀了?」回答說:「十五歲。」「在這片土地上,一個人十五歲就懂這麼多事,危險。」「我只是看到了兩個晚上不睡覺的人。」「我們對上門的客人都是歡迎的,你卻在懷疑他們,要是我是土司就叫行刑人把你殺掉!好吧,你就說我的頭人寨子裡有那神奇的種子。今天晚上叫他們到我這裡來,我就會把他們抓住的。」頭人又說,天哪,有些事情一開始就不會停下來的。爾依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他從頭人那裡離開,想想兩個怪客肯定還在睡覺,就往牢裡貢布仁欽那裡去了。喇嘛棲身的牢房看上去幹燥而且寬敞,不像別的牢房那麼潮濕陰冷。貢布仁欽整天坐在草堆裡,坐在高高的窗子下面看書,思想,書寫。他的頭髮長得很快,已經長到把臉全部蓋起來了。爾依照例傾吐他的,喇嘛照例一言不發。爾依先說的都是以前那一些。什麼自己對殺人還是害怕的。正是因為害怕,才盼著早點過那個關口,盼著土司的土地上出點不得了的事情。他說,父親認為,沒有仇恨就可以殺人,甚至還可以懷著慈悲的心情去殺人,但自己不行,只有對那些人充滿仇恨。這是一個新的話題,喇嘛這才把披垂在臉上的長髮撩起來,認真看了這個將來的行刑人一眼。這一次,爾依看到了喇嘛的眼睛,冷靜下面有火焰在燒灼的眼睛。他看懂了那雙眼睛是說,你說下去。但他說,我已經說完了。二少爺說,可能要發生什麼事情了,我看他有點高興也有點害怕。爾依看到喇嘛眼裡閃過一道亮光,但很快就熄滅了,像是雷雨天裡沒入深淵的閃電一樣。然後他一擺腦袋,頭髮又像一道簾子掛了下來,這沒有舌頭,也就免除了對事情表示態度的傢伙,又深陷到他的沉默裡去了。爾依聽了一陣窗子外面喧嘩的水聲,才起身離開。他其實並不要人家指點他什麼。誰也不能改變自己成為一個行刑人的命運。但他需要有人聽聽他的傾訴,那就只有這個沒有舌頭的人了。

    爾依直接對兩個怪客說,如果你們找那個東西,那你們就想想是誰把這東西帶到這裡來的。

    兩個人看看他。他也並不掩飾,說,當然去了興許就會被抓住,那樣明天我們就有活幹,只是不知道砍手還是砍頭,好在晚上最多用手摸,眼睛看不到,不然還是挖眼睛,那活兒太麻煩。他的話至少說得兩個人中的一個毛骨悚然。吃過晚飯他們早早睡下,半夜裡就起來出去了。快到天亮的時候,兩個人就給抓住了。人們感到十分興趣的是,他們不是給二少爺手下的人抓住的。他們進入的房間裡滿是捕老鼠的夾板。先是到處亂摸的手,然後是鬼鬼祟祟的腳給到處都是的夾板夾住了。而頭人的寨子上上下下都沒有一點聲音。兩個人沒有逃走的希望,才自己大叫起來。有人起來堵上他們的嘴又去睡了。終於挨到天亮,頭人起來叫人卸了夾板,綁起來押往土司官寨。可氣的是,那個頭人對土司通報時不說抓到飛賊而是說兩個老鼠撞到夾子上了。

    兩個來客氣得不行,等人取了口裡堵著的東西立即大叫,說自己不是什麼耗子,而是白瑪土司的手下,都是有猛獸綬帶的人,願意被殺頭而不願受到侮辱。老土司說,本來兩個人都要死,既然是那個好鄰居派來的,那就選一個回去報信吧。行刑人和兒子一起來到刑場上。爾依把客人留下的隨身物品都帶來了。他笑笑說,我不是給你們講過嗎?其中一個就唾了他一口,說,來吧,殺一個沒有武器的人吧。將來看到拿武器的人可不要打抖。小爾依把刀背在身後,盡力不叫人看出他的顫抖,但他止不住,覺得人人都看見了,人人都在背後露出了譏諷的眼神。心裡立即就從羞愧裡生出仇恨了。他恨恨地說,不,我等你拿了武器再來殺你。走到那個被他用手量過脖子的傢伙面前,他說,夥計來吧,我說過我只要一刀。父親想問他行還是不行。但他的刀已經在一片驚呼聲裡砍下去了。他還找不到進刀的角度,結果給血噴了個滿頭滿臉。他看不到那頭已經掉到地上啃泥巴,又一刀下去砍在了行刑柱上。父親替他揩去臉上的血。他對父親笑笑,說,太累人太累人,我還不知道殺人是這麼累的,太蠢了,真是太蠢了。父親知道下面的活要自己來干了。當然那活很簡單,另一個人要活著,要把崗托土司給自己的「偉大的好鄰居」白瑪土司的問候信帶回去。信裡說了什麼話我們不得而知,那個少了一隻手的人在馬上昏昏沉沉地回到主子那裡,土司看了信口裡立即就噴出鮮血。但是他說,這個人想引我打仗,但我們不能打,不能打呀。都說崗托土司從漢地得到了一種打人像割草一樣的槍,叫機槍,我們可沒有草那麼多的人啊!

    爾依第一次殺了人,累得在床上躺了兩天。又過了幾天,身上腿上手上才慢慢有了力氣。父親安慰他說:「開始都是這樣的。何況你還小,你才十幾歲嘛。不只是你累,我也很累。」兒子卻說:「父親累了嗎?那好,你可以向土司告假了,因為我什麼都可以干了,沒有我幹不了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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