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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餃子大王 文 / 三毛

    ——永遠的夏娃

    我個人在日常生活上的缺點很多,優點卻很少。

    比較認識我的人都會發覺,就因為我做任何無關緊要的小事情都過份專注的緣故,因此在大事上反倒成了一個心不在焉的糊塗人。

    套一句西班牙的說法,我是一個「常常在瓦倫西亞的月亮裡的人」,也就是說,那個地方的月色特別的美,對月的人,往往魂飛天外,忘了身在何處,而成了嫦娥一枚也。

    當那日我極專心的提了兩大包重重的食物和日用品從小鋪子裡走出來時,雖然覺得眼前寂寂的窄街上好似有個影子擋在我面前,可是我連無意識的抬頭望一下的想法都不曾有,茫茫的越過這個人往我的車子走去。

    雖然當時正是烈日當空,可是我一向是踏在月亮裡走著的人,心沒帶在身上是十分普通的事。

    走了幾步,這個人卻跟了上來,居然又猶猶豫豫的在側面看我,再看我,又打量我。

    我一樣茫茫然的開車門,彎下身將手裡的東西丟進去,對身邊的人沒有什麼知覺。

    「請問你是三毛嗎?」這個人突然用國語說。

    聽見自己國家的語言多少使我有些意外,很快的站直了身子,微笑著客氣的說:「是啊!您也是中國人嗎?」

    不知為什麼,這個人聽到我那麼客氣而有禮的回答,居然露出窘氣不堪的表情來,斜斜的側過頭去,自言自語的用鄉音長歎了一聲:「唉——莽記塌啦!」

    一個長久失鄉的人突然聽到鄉音,心裡的震動是不能形容的,雖然我們家自小講國語,可是父母親戚之間仍然用家鄉話。眼前這個人一句話,轟開了我久已不去接觸的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裡的人、物,像火花一般在腦海裡紛紛閃爍起來。而我,張大著眼睛呆望著來人,卻像被點穴了一般不能動彈也不能言語。

    「這個人我認識的呀!」我心裡喊了起來。

    「哎呀!表姐夫啊!」終於尖叫了出來。

    這個姐夫將手一攤,做了個——「這不就是我嗎!」的表情,默默上前來接過我手裡另一包東西放進車裡去,我呢,仍然歇斯底里的站在一邊望著他,望著他,吶吶不能成言。

    我的表姐,是父親嫡親大姐的第六個孩子,所以我們稱她六表姐。多年前,表姐與現在的表姐夫如何認識,如何結婚,我都在一旁看過熱鬧,跟這位表姐夫並不生疏。當時家族裡所有的小孩都喜歡這個會開船又會造船的人,跟著他四處亂跑,因此我們總是叫這表姐夫是「孩子王」。

    想不到十一年的歲月輕輕掠過,相逢竟成陌路。

    表姐夫猶猶豫豫不敢認我,而我,比他更驚人,居然笑問他是不是中國人。

    相見之後快快開車帶姐夫回去,心緒雖然稍稍平靜下來,卻又再生感觸,但覺時光飛逝,人生如夢,內心不由得湧出一絲悵然和歎息來。

    這一次表姐夫從紐約運高粱來丹娜麗芙島,船要泊一個星期,他事先寫給我的信並未收到,停了兩天碼頭仍不見我的影子。這一下船,叫了計程車,繞了半個島找到我們住的地方來,來了卻沒有人應門,鄰居說,三毛是去買菜了,就在附近呢。表姐夫在街上轉著等我,卻在路上碰到了。

    這幾年來,我一直以為表姐夫仍在日本造船,卻不知他為了航海年資,又回到船上去工作了。多年前的他,是個日本回來的平頭小伙子,而今的他,卻已做了五年的船長,頭髮竟然也星星的花白了。

    十一年不見,這中間有多少滄桑,坐定了下來,卻發覺我這方面,竟沒有太多過去值得再去重述。

    表姐夫一向是話不多的,我問,他答,對話亦是十分親切自然。

    先問家族長輩們平安健康,再問平輩表姐妹兄弟事業和行蹤,又問小輩們年齡和學業,這一晃,時間很快的過去了。

    說著說著已是午飯時分,匆匆忙忙弄了一頓簡單的飯菜請姐夫上桌,同時心裡暗忖,這星期天還得好好再做一次像樣的好菜請請遠客才是。

    說著閒話,正與姐夫商量著何處去遊山玩水,卻見荷西推門進來了。

    這荷西,但見他身穿一件藍白棋子布軟縐襯衫,腰扎一條髒舊不堪牛仔短褲,腳踏脫線穿底涼鞋,手提三五條死魚,懷抱大串玉米,長鬚垢面,面露恍笑,正施施然往廚房走去——他竟沒看見,家裡除了我還有別人坐著。

    平日看慣了荷西出出入入,倒也沒有什麼知覺。今日借了表姐夫眼光將他打量了三數秒,不禁駭了一跳——他那副德性,活脫是那《水滸傳》裡打漁的阮小七!只差耳朵沒有夾上一朵石榴花。

    這一看,微微皺眉,快快向他喊了過去:「荷西,快來見過表姐夫!」

    荷西回頭,突見千山萬水那邊的親戚端坐家中,自是嚇了天大的一跳。

    表姐夫呢,見到表妹千辛萬苦,尋尋覓覓,嫁得的妹夫卻是如此這般人物,想來亦是驚愕交織,面上不由得浮出一絲悲涼之色來。

    三人驚魂甫定,表姐夫與荷西相談之下,發覺在學校裡念的竟是差不多的東西,這一來,十分歡喜,下午便結伴遊山玩水去也。

    說了上面那麼多家務事,還是沒有一個跟題目相干的字寫出來,這實在也不奇怪。天下的事,總有因果,所謂姐夫來訪正是因的一面的講述,而餃子的出現,卻是由這個原因而帶來的結果,所以沒有法子不把這些事情扯進去。

    話說當天夜晚將表姐夫送回船去,相約週末再去船上參觀,又約週日表姐夫與船上同仁一同再來家中聚餐。

    臨去時,順便問了姐夫,可否帶女友上船,姐夫滿口答應,並說:「好呀!歡迎你的朋友來吃餃子,餃子愛吃嗎?」

    荷西中文雖是聽不懂,可是這兩個字他是有印象的,別了姐夫之後,在車內他苦惱的說:「怎麼又要吃餃子,三吃餃子真不是滋味。」

    這不能怪荷西,他這一生,除了太太做中國菜之外,只被中國家庭請去吃過兩次正正式式的晚飯,一次是徐家,吃餃子,一次是林家,也吃餃子,這一回自己表姐夫來了,又是餃子。

    我聽了荷西的話便好言解釋給他聽,餃子是一種特別的北方食物,做起來也並不很方便,在國外,為了表示招待客人的熱忱,才肯包這種麻煩的東西。這一次船上包餃子更是不易,他們自己都有多少人要吃,我們必要心懷感激才是。我的女友們聽說週末荷西和我要上大船去,羨慕得不堪,都想跟去湊熱鬧。

    我想了一會,挑了瑪麗莎和她三歲的小女兒瑪達。原因很簡單,瑪麗莎長住內陸馬德里,從來沒有上過一條大船,這一次她千里迢迢來丹娜麗芙看望我,並且來度假一個月,我應該給她這個難得的機會的,還有一個理由,這個女友在馬德里單身時,跟我同租過房子,住了一年,她愛吃中國菜。

    為了不肯帶丹娜麗芙的女友黛娥和她的丈夫孩子同去,這一位,在努力遊說失效之餘,還跟我嘔了一場好氣。

    船上的同胞,對我們的熱忱和招待令我有些微激動,雖然面上很平靜的微笑著,心裡卻是熱熱濕濕的,好似一場濛濛春雨灑在乾燥的非洲荒原上一般,懷鄉的淚,在心裡慢慢的流了個滿山遍野,竟是舒暢得很。

    荷西說是南方女婿,不愛吃餃子,飯桌上,卻只見他埋頭苦幹,一口一個,又因為潛水本事大,可以不常呼吸,別人換氣時,他已多食了三五十個,好大的胃口。

    瑪麗莎是唯一用叉子的人,只見她,將餃子割成十數小塊,細細的往口裡送,我斜斜睇她一眼,對她說:「早知你這種食法,不如請廚房別費心包了,乾脆皮管皮,餡管餡,一塌糊塗分兩盤拿上來,倒也方便你些。」

    我說話一向直率,看見荷西那種吃法,便笑著說:「還說第三次不吃了,你看全桌山也似的餃子都讓在你面前。」「這次不同,表姐夫的餃子不同凡響,不知怎麼會那麼好吃。」荷西大言不慚,我看他吃得那樣,心中倒也跟著歡喜起來。

    時間飛快的過去,我們要下船回家了,表姐夫才說,臨時半夜開船巴西,次日相約到家吃飯的事已經沒有可能了。「可是我已經預備了好多菜。」我叫了起來。

    「你們自己慢慢吃吧!哪!還有東西給你帶回去。」表姐夫居然提了大包小包,數不清多少珍貴的中國食物塞給荷西。

    廚房伙委先生還挑出了台灣常吃的大白菜,硬要我們拿去。

    跟船出海的唯一的大管輪先生的夫人,竟將滿桌剩下的餃子也細心的用袋子裝好了,廚師先生還給特意灑上麻油。

    離船時,雖然黃昏已盡,夜色朦朧,可是當我揮手向船舷上的同胞告別時,還是很快的戴上了太陽眼鏡。

    表姐夫送到車門邊,荷西與他熱烈的擁抱分手,我頭一低,快快坐進車內去,不敢讓他看見我突然淚水瀰漫的眼睛。多少年離家,這明日又天涯的一剎那間的感觸和疼痛,要控制起來仍是相當的困難,好在也只有那麼短短的一剎那,不然這世上大半的人會是什麼情形,真是只有天知道了。世上的事情,真要看它個透徹,倒也沒有意思,能哭,總是好事情。

    我是個B型的人,雖然常常晴天落大雨,可是雨過天青亦是來得個快。

    夜間荷西睡下了,我坐在地上,將表姐夫給的好東西攤了一地,一樣一樣細細的看——醬油、搾菜、辣蘿蔔、白糟魚、麵條、檸檬茶、黃冰糖、大包巧克力、大盒口香糖,甚至殺蟲粉、防蚊油、李小龍英文傳記,他都塞給了我們。這一樣一樣東西,代表了多少他沒有說出口來的親情,這就是我的同胞,我的家人,對他們,我從來沒有失去過信心、愛和驕傲。

    看到最後,想到冰箱裡藏著的餃子和白菜,我光腳悄悄跑進廚房去,為了怕深夜用廚房吵到荷西和鄰居,竟然將白菜輕輕切絲,拌了醬油,就著冷餃子生吃下去,其味無窮。

    數十個胖胖的餃子和一棵白菜吃完,天已快亮了,這才漱漱口,灑些香水,悄悄上床睡覺。

    冰箱裡就剩了五個餃子,在一隻鮮紅的盤子裡躺著,好漂亮的一幅圖畫,我禁不住又在四周給排上了一圈綠綠的生菜。

    第二日吃中飯,荷西跟瑪麗莎對著滿桌的烤雞和一大鍋羅宋湯生氣。

    「做人也要有分寸,你趁人好睡偷吃餃子也罷了,怎麼吃了那麼多,別人還嘗不嘗?你就沒想過?自私!」荷西嚕嚕囌囌的埋怨起來。

    「來來,吃雞,」我笑著往瑪麗莎的盤子裡丟了三隻烤雞腿去。

    「啊!你吃光了餃子,就給人吃這個東西嗎?」瑪麗莎也來發話了,笑吟吟的罵著。

    「三毛,我要吃餃子。」小傢伙瑪達居然也湊上一角,將雞腿一推,玫瑰色的小臉可愛的鼓著。

    「吃餃子又不犯死罪,不成叫我吐出來?」

    我格格的笑著,自然也不去碰雞腿,經過昨晚那一番大宴,誰還吃得下這個。

    失去的愛情,總是令人懷念的,這三個外國人,開始天天想念餃子,像一群失戀的人般曾經滄海起來,做什麼菜侍候都難為水哦。

    我生長在一個原籍南方的中國家庭裡,雖然過去在父母膝下承歡時,連豬肉和牛肉都分不清楚,可是為人妻子以來,普通的中國菜多少也摸索著做得差強人意。荷西因此很不愛去中國飯店吃飯,他總說我做得比飯店裡的口味好,卻不知道,國外的中國飯店有他們的苦衷,如果不做醬糊和雜碎,那批外國人會說吃的不是中國萊,可能還會鬧著不付錢呢。

    這一回,荷西說著不吃的餃子吃出了味道,我心裡卻為難了起來。

    餃子皮到底是怎麼出來的,我知道是麵粉。

    麵粉要摻涼水,熱水,還是溫水?不知道。

    摻水揉面要不要放鹽?更沒聽說過。

    聽說饅頭是要發的,那麼餃子面發不發?

    真買了麵粉回來,是篩是不篩?多揉了會不會揉出麵筋來呢?

    我跑到小店裡去張望,架子上排著一大排蔬菜,這不行呢,沒聽說用蕃茄、五米、青椒、洋蔥,還有南瓜做餃子餡的。

    我站著細細的想了一想,打長途電話去問馬德里的徐伯伯要怎麼和面應該是個好主意,可是他老人家年紀大了,用這個長途電話去嚇他,總是不禮貌。再說,我自己有個毛病,旁人教的,不一定學得來,自己想的,倒是不會太錯。

    愛迪生不是小學四年級就給學校趕了出來嗎?我的情形跟他亂像的呢。

    求人不如求己,我來給這餃子實驗實驗,就算和不出餃子皮,錯和個小面人出來烤烤,吹口氣,看它活不活?不也很有趣嗎?

    那一陣我是很忙的,女友瑪麗莎來此度假,部份是為了來看我。我堅持她頓頓在家裡吃,好叫她省了伙食費。全家才四個人吃飯,可是荷西吃得重,瑪麗莎吃得輕,瑪達是個小娃娃,又得另外做營養的食物,我自己呢,吃這些人多下來的,跟母親的習慣一色一樣。

    第一頓餃子開出來,我成了個白面人,頭髮一拍,蓬一下一陣白煙往上冒。

    這次的成績,是二十七個洋蔥牛肉餃,皮厚如城牆,肉乾如廢彈,吃起來洋蔥吱吱響。

    大家勉強吃了一兩個,荷西變得好客氣,直說做的人勞苦功高,應該多吃。倒是瑪達小娃娃並不挑剔,一旁吃得好高興,荷西看她那個樣子,惡作劇的對瑪麗莎說:「三毛這些餃子皮是用茶杯擀出來的,當心吃下玻璃碴。」

    瑪麗莎本來就是個神經質的母親,這一唬,拎了瑪達便往洗手間跑,掏她的脖子,硬迫她把口裡的餃子給吐出來。

    這些人這麼不給人面子實在令人歎息,也因為他們如此激將,激出了我日後定做餃子大王的決心來。

    一個人,大凡肯虛心反省自己的過失,將來不再重蹈,成功的希望總是會有的。

    不再犯同樣的錯誤固然是好,動腦筋改正自己的錯誤更是重要,小如做菜,大如齊家、治國,其實都是一樣的道理。

    我初次的餃子皮是用溫水和出來的。第二次便知道可以用冷水了,因為不是做蒸餃,是做水餃。

    外國的蔬菜大半跟他們的人一般,硬幫幫的多,那麼由我來以柔克剛像對荷西一樣。再硬的粗脆包心菜,都給細細的切成末碎,再拿熱水來煮軟,然後找出一雙清潔的麻紗襪子,將包心菜倒進去,擠掉水分,摻進碎肉裡去。瑪麗莎堅持三歲的小孩吃豬肉太油膩,我便用牛肉餡,趁她不注意,給它混進了一大匙豬油,她竟也吃不出來,還說這個小肉牛又嫩又滑,吃起來一包香油呢!

    開始時,我的餃子們是平平的,四周用叉子壓壓好,東一個西一個躺在滿桌細細的乾麵粉上,如同一群沙灘上的月亮,有上弦月,也有下弦月。

    再實驗幾次之後,它們站起來啦,一隻隻胖胖的,有若可愛的小白老鼠排著隊去下鍋。

    擀面棍這個東西外國自然也有,可是我已習慣了用細長優美的長杯子做餃子皮,沒有再去換它的必要,再說,用久了的東西,總多了一份感情。

    一個多月的時光飛逝而去,瑪麗莎和瑪達已經從馬德里來了兩封好親熱的信,而我這個廚房裡,也是春去秋來,變化很多,不消一個鐘頭,一百個熱騰騰的餃子可以面不改色的馬上上桌。連粗手粗腳的荷西,也能包出小老鼠來了,他還給它們用小豆子加眼睛,看了不忍心給丟下鍋去燙死。我的餃子,終於有了生命。

    這個十字港遊客那麼多,我開始日日夜夜譜狂想曲,想用餃子把這些人荷包裡的錢全騙過來——一個餃子二十塊,十個餃子兩百塊,一百個餃子兩千塊……如果我一天做八小時,賣八小時,還有八小時可以數錢。

    餃子這個東西,第一次吃可能沒有滋味,第二次吃也不過如此,只要顧客肯吃第三次,那麼他就如同吃了愛情的魔藥,再也不能離開我的餃子攤了。

    我不敢說全世界的人都會吃餃子吃上癮,可是起碼留大鬍子的那一批,我是有把握的。

    荷西每天望著空蕩蕩的電鍋,幸福而又驚訝的歎道:「三毛,我們這兩個南方人,都給餃子換了北方了的胃,可怕呀!」天天說要去賣餃子,可也沒有實現過。

    以前荷西和我賣過一次魚,小小受了一點教訓,做夢的事,可以天花亂墜,真的要美夢變成鈔票,還是需要大勇氣和大犧牲的。

    雖說錢是決心不用餃子去換了,可是我的手藝那麼高明了,總還是希望表現一次,滿足這小小的虛榮心。

    機會終於來了,去年我在大加納利島上班的某國領事館的老闆給我來了一封信,說是她近日裡要陪馬德里來的總領事到丹娜麗芙來巡視一天,同來的還有幾個總館裡的人,說想見我這半途脫逃的秘書呢。

    她的信中又說,這一次來,完全是很輕鬆的觀光,沒有認真的西班牙官方的人要會面,問我丹娜麗芙有什麼不氣派而菜紮實的小飯店可以介紹大伙吃一餐。

    這還用說嗎!丹娜麗芙最好的館子就開在我們家的陽台上嘛!名字叫「餃子大王」。

    我一再的對荷西說:「小子,你不要怕,這些人再怎麼高貴,也挑剔不了我的餃子,何況我從前做秘書的那個月,打字錯得自己都不認識,郵票把加洛斯國王倒過來貼,他們眼睛都不眨一下,是一群見過世面的人。這次招待他們,是我心甘情願,順便也證實一下,我這個人啊,是美食大師,當初做那個秘書,實在是大材小用,所以逃了,不是上司虐待了我。」

    「你能嗎?」荷西十分憂愁。

    吃一頓飯又不是什麼大事情。盲目的自誇自滿只有愚人才會,展示自己的真本實力,便不應拿愚昧來做形容。我雖是謙虛的人,可是在給人吃餃子這件事上,還是有些驕傲的,畢竟我是一步一步摸索著才有今天的啊!

    你看過這樣美麗的景色嗎?滿佈鮮花的陽台上,長長一個門板裝出來的桌子,門上鋪了淡桔色手繡出來滾著寬米色花邊的桌布,桌上一瓶怒放的天堂鳥紅花,天堂鳥的下面,一隻隻小白鶴似的餃子靜靜的安眠著。

    這些餃子,有豬肉的,有牛肉的,有石斑魚的,有明蝦的,有水芹菜的,還有涼的甜紅豆沙做的,光是餡便有不知多少種。

    在形狀上,它們有細長的,有微胖的,有絞花邊的,有站的,有躺的。當然,我沒有忘記在盤子的四周,放上一些青菜紅蘿蔔來做點綴,紅蘿蔔都刻成小朵玫瑰花。

    當這些過去的上司們驚歎著拿著盤子繞長桌轉圓圈的時候,我衣著清潔美麗的交臂靠在柱子上安然的微笑著。「三毛,你實在太客氣了,今天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我一生都會記住。」

    我的頂頭上司,那個美麗的婦人真誠的悄聲謝我。我呢,跑到洗手間去哈哈大笑起來。

    我那裡是為誰做這些事情呢,我不過是在享受我的生命,拿餃子當玩具,扮了一桌童年時便夢想著的貨真價實的家家酒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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