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7-9) 文 / 毛姆
七
我看到艾略特的傭人約瑟夫的一封信,告訴我艾略特臥病在床,很想見見我,所以,第二天,我就開車子上昂第布去。約瑟夫在領我上樓見他主人之前,告訴我艾略特生了一場尿毒症,他的醫生認為情形很嚴重。他現在已經熬過了,正在復原中,但是,腰子有病,要完全康復是不可能的。約瑟夫跟隨艾略特四十年,對他很忠心,可是,儘管表面顯得難過,人們不難看出,和他這個階層的許多成員一樣,當主人家遭到災難時,他暗地裡卻在慶幸。
「可憐的先生,」他歎口氣。「他當然有他的怪癬,不過,基本上為人還是好的。人遲早總是要死的。」
他的口氣就好像艾略特快要斷氣了。
「我敢說你的贍養費他早已安排好了,約瑟夫,」我不客氣地說。
「人不能不指望這個,」他哀歎地說。
當他把我領進艾略特的臥房時,我沒有想到艾略特竟然很活躍。臉色蒼白,樣子看上去很老,但是,興致很好。鬍子刮過,頭髮梳得很整齊。身上穿的是淡青色綢睡衣,睡衣口袋上繡著他姓名的縮寫字母,字母上面是他的伯爵冠飾。在翻過來的被單上,也繡有這些字母和冠飾,並且大得多。
我問他覺得怎麼樣。
「非常之好,」他興孜孜地說。「不過是暫時欠安。再過幾天,我就會起來了。
我約了第米特裡大公星期六和我共進午餐,而且告訴我的醫生,無論怎樣,到那時候,要把我治好。」
我陪他坐了半小時,出來時告訴約瑟夫,如果他的病復發,就來告訴我。一個星期後,我去赴一個鄰居家裡的午宴,沒想到艾略特也在座。他穿著赴宴的衣服,臉色像個死人。
「你不應當出來,艾略特,」我跟他說。
「噢,這是什麼意思,老弟。佛裡達請了瑪法爾達公主。我認識意大利王室已有多年,從可憐的路易莎在羅馬任上的時候起,而且我總不能拆佛裡達的台吧。」
我不知道究竟應當佩服他的不屈不撓精神,還是可憐他在偌大的年紀而且得了不治之症之後,還對社交生活這樣熱衷。你決不會想到他是一個病號。就像一個快死的演員,臉上一塗了油彩,踏上舞台,登時忘掉身上的病痛一樣,艾略特也以他一貫的自如擔當他的瀟灑請客的角色。人極端和藹可親;對於適當的人能照應得使人洋洋得意;講話刁鑽刻薄,非常逗人,這是他的拿手好戲。我好像從來沒有看見他使出這樣渾身解數過。當那位殿下走後(而且艾略特鞠躬的那種翩翩風度,既表現了對公主的崇高身份的尊敬,又表現了一個老人對一個年輕美麗女子的景慕,真值得一看),無怪乎耳朵裡聽見我們的女主人跟他說,他是這次宴會的生命和靈魂。
幾天後,他又躺在床上了。他的醫生禁止他走出房門。艾略特簡直冒火。
「偏偏在這個時候,真是糟糕透了。今年這個季節特別熱鬧。」
他滔滔不絕地談出一大串知名人士今年夏天都要到裡維埃拉來。
我每隔三四天都去探望他一次。他有時候躺在床上,有時候穿一件華麗的晨衣坐在一輛兩輪推車上。這種晨衣他好像備有無限若幹件,因為我從來沒有看見他穿過同樣的。有一次去探望他——時間已是八月初——發現他異乎尋常地沉默。約瑟夫領我進屋子時告訴我,他人好像好了一點;看見他這樣沒精打采,我有點詫異。
我把海邊聽來的一些花絮告訴他,想使他高興一點,但是,他顯然不感興趣。他雙眉微蹙,臉上有種慍怒的表情,這在他是少見的。
「你去參加愛德娜?諾維馬裡的宴會嗎?」他突然問我。
「不,當然不。」
「她請了你沒有?」
「裡維埃拉的每個人她都請。」
諾維馬裡親王夫人是一個美國巨富,嫁了一個羅馬親王,不過,不是意大利那種一錢不值的普通親王,而是一個偉大家族的族長,一個僱傭兵隊長的後代;這位僱傭兵隊長在十六世紀就為自己割了一大片采邑。諾維馬裡親王夫人已經六十歲,是個寡婦。由於法西斯政權索取她的美國進款太多了,她很不樂意,所以離開意大利,自己在戛納山背面一塊漂亮的地產上蓋了一所佛羅倫薩式的別墅。她從意大利運來大理石作為她那些大客廳牆壁的鑲邊,從外國請來畫家給她畫天花板。她的藏畫,她的銅像都異常精美;連艾略特向來不喜歡意大利傢俱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她的傢俱十分華貴。那些花園都很秀麗,一座游泳池的造價抵得上一個中產人家的財產。人非常好客,每頓飯總不少於二十個人。她安排好在八月裡月圓時舉行一次化裝舞會。雖則還有三個星期的時間,裡維埃拉已經到處都在談論這次舞會了。晚上要放焰火,她還要從巴黎帶一個黑人樂隊下來。那些流亡的王公貴族相互談論時又是羨慕,又是妒忌,認為她這一晚的花費足夠他們一年的用度。
「真是豪華,」有人說。
「簡直發瘋,」有人說。
「庸俗之至,」有人說。
「你預備穿什麼衣服?」艾略特問我。
「可是,我告訴過你了,艾略特,我不預備去。你認為在我這樣的年紀還會穿得花花綠綠嗎?」
「她沒有請我,」他歎聲歎氣說,瞪著一雙倦眼望著我。
「哦,她會請的,」我淡然說。「敢說請帖還沒有發全。」
「她不預備請我。」他講話的聲音都變了。「這是故意給我難堪。」
「哦,艾略特,這個我不能相信。肯定只是一時疏忽。」
「我不是個會被忽略的人。」
「你健康環到這樣,反正是去不了的。」
「當然我應當去。這個季節最好的一次宴會!我就是躺在床上要死了,也會爬起來去。我有我祖先德?勞裡亞伯爵的衣服可以穿。」
我不知道說什麼是好,所以沒有作聲。
「你來之前不久,保羅?巴頓剛來看過我,」艾略特忽然說。
讀者想必忘記這個人是誰了,因為我自己寫到這裡還得翻翻前面我給這個人起了個什麼名字。保羅?巴頓就是那個艾略特引進倫敦社交界,後來覺得派不了艾略特用場就不理會他的美國青年,因此艾略特非常恨他。這個人近來相當引人注目,先是因為他加入了英國國籍,後來又因為他娶了一個報界巨頭的女兒,而這位巨頭已經晉陞為貴族了。有了這樣的後台,再加上人那樣靈活,顯然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艾略特恨透了。
「只要我夜裡醒來,聽見有隻老鼠在護壁板裡面扒,我就說,『這是保羅?巴頓在朝上爬。』我敢說,老弟,最後他總要進上議院的。感謝上帝,那一天我是看不見了。」
「他的來意是什麼呢,」我問,因為我和艾略特一樣清楚,這個年輕傢伙決不會無緣無故跑來。
「我告訴你他的來意,」艾略特氣哼哼地說。「他想要借我的德?勞裡亞伯爵的服裝。」
「真不要臉!」
「你懂得他的用意嗎?這表明他知道愛德娜沒有請我,而且不打算請我。她唆使他來的。這隻老狐狸。沒有我,她決不會混到現在這樣。我為她開宴會。她認識的人都是我介紹的。她跟自己的汽車司機睡覺;這個你當然知道的。叫人噁心!巴頓坐在那兒告訴我,她預備把花園整個扎上燈綵,還要放焰火。我就愛焰火。他告訴我,許多人纏著愛德娜要請帖,可是,她全拒絕了,因為她要把宴會開得十分出色。他談話的口氣好像我被請是沒有問題的。」
「你把服裝借給他嗎?」
「借給他?先叫他死了進地獄。我自己下葬時就要穿它。」艾略特在床上坐起來,像個發瘋的女人,身子搖搖晃晃。「唉,真是忍心,」他說。「我恨他們,我恨他們所有的人。我能夠招待他們時,他們都高高興興地捧我的場,但是,現在我又老又病,我對他們就派不了用場了。自從我病倒以後,來探望我的病的不到十個人,而且整整這個星期只有一隻寒傖的花束送來。我什麼事情都替他們做。他們吃我的飯,喝我的酒。我給他們當差。替他們安排宴會。我竭盡心力幫他們的忙。而我得到的是什麼呢?屁也沒有。他們裡面沒有一個關心我的死活。唉,太狠心了。」
他開始哭起來。大滴大滴的眼淚從他消瘦的面頰上滾下來。「我真懊悔離開美國。」
看見這個一隻腳已經跨進棺材的老頭兒,因為一家宴會沒有請他,哭得像小孩子一樣,實在遺憾;這使人覺得駭異,同時淒涼得有點令人吃不消。
「沒有關係,艾略特,」我說,「宴會那天,可能下雨。那就會搞垮它。」
他就像傳聞的快要淹死的人撈到一根稻草一樣,趕快抓著我這句話,眼淚還沒有干就吃吃笑了起來。
「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上面。我要比平時禱告更加虔誠地向上帝禱告下雨。你講的很對,那就會搞垮它。」
我總算把他的無聊念頭引導到別的方面去,離開他時,他即使不是高高興興,至少已經安靜下來。可是,我不願意事情就這樣了結;回到家裡,我就打電話給愛德娜?諾維馬裡,說我明天得上戛納山來,問她我能不能和她一起吃午飯。她叫傭人回話,說她很歡迎,不過,明天她沒有舉行宴會。雖說如此,我到達時一看,除了她以外,還有十位客人。她這人並不壞,慷慨而且好客;她的唯一嚴重毛病是一張嘴不好。連和她最親密的朋友,她也沒法不講人家講話,不過她這樣做是因為她是個愚蠢女人,除了講人家講話之外,沒法引起人們對她的注意。由於她講的那些壞話又被人傳了出去,所以她和那些被她中傷的人往往不叫應,但是,她的宴會總很熱鬧,多數人經過一段時間之後,覺得還是不和她計較的好。我覺得求她邀請艾略特參加她的盛會未免丟艾略特的臉,不想這樣做,所以先看看風色。她對舉行這次宴會很興奮,午飯時全是談的這個。
「艾略特有一個機會穿他的菲力普二世服裝,一定很高興呢,」我盡量說得很隨便。
「我沒有請他,」她說。
「為什麼不?」我裝作詫異地問。
「我為什麼要請他?他在社交界已經數不上了。他是個老厭物,是個勢利鬼,是個傳播流言蜚語的人。」
這些攻擊對她同樣適用,所以,我覺得,她太過分了。她是個蠢貨。
「再者,」她又說,「我要保羅穿艾略特的服裝。他穿上那套服裝樣子一定神氣。」
我不再言語,但是,決心要替艾略特把他念念不忘的請帖弄到手,不管用什麼手段。午飯後,愛德娜把她的朋友帶到花園裡去。這給我以可乘之機。我曾經有一次在這裡作過幾天客,所以知道一點她家的情況。我猜想總還有些請帖剩下來,這些當會留在秘書的房間裡。我急匆匆向秘書的房間走去,打算悄悄塞一張請帖在口袋裡,寫上艾略特的名字寄掉;明知道他病得很厲害,赴不了宴會,但是,收到請帖一定使他非常高興。可是打開門時,我愣住了,因為愛德娜的秘書就坐在寫字檯那邊,而我原來指望她還在吃午飯呢。秘書是個中年的蘇格蘭女子,名叫吉斯小姐,赭黃色頭髮,臉上許多雀斑,夾鼻眼鏡,從頭到腳一副老處女派頭。我裝出隨便的樣子。
「親王夫人帶大夥兒去逛花園了,所以,我想進來和你一同抽支煙。」
「歡迎。」
吉斯小姐講話時帶有一種蘇格蘭的粗嗄音。她講話冷雋,但只對自己喜歡的人講,而當她這樣談時,粗嗄的喉嚨就變得更粗嗄了,使她的那些話聽上去極端令人發笑。但是,當你笑不可抑時,她卻會詫然不悅地看著你,彷彿認為你覺得她講的話好笑,簡直是發神經。
「我想這個宴會給你增加了不少的麻煩事兒,吉斯小姐,」我說。
「簡直弄得我團團轉。」
我對她完全信賴得過,所以就單刀直入。
「為什麼老東西不請談波登先生?」
吉斯小姐刻板的臉上顯出微笑。
「你知道她是怎樣的人。她跟他有仇。是她親自在名單上把他的名字劃去的。」
「你知道,他快死了。他不會再起床的。他對沒有請到他很感到難受。」
「他要是想跟她拉攏,當初就該明白一點,不應當到處告訴人,她跟自己的汽車司機睡覺。而且這個人有老婆,還有三個孩子。」
「那麼她睡了沒有呢?」
吉斯小姐從夾鼻眼鏡上面看看我。
「我親愛的先生,我當了二十一年的秘書,我一貫的準則是相信我所有的僱主都和積雪一樣皎潔。我承認,當我的女主人之一發現自己有了三個月的身孕,而爵爺則去非洲獵獅子已有六個月時,我的信仰是有點支持不住的,可是,她去巴黎旅行了一趟,而且是一次很花錢的短期旅行,那就萬事大吉了。親王夫人和我同時都鬆了一口氣。」
「吉斯小姐,我來並不是為了同你一起抽支煙的,我來是想偷一張請帖親自寄給談波登先生。」
「這樣做很不妥當。」
「就算如此吧。吉斯小姐,請你做做好事。給我一張請帖。他不會來的,這會使老頭兒快活。你對他沒有什麼不痛快吧?」
「沒有,他一直對我很有禮貌。他是個正派人,這一點我對他是肯定的,而且比多數跑到這裡來騙親王夫人一頓吃喝,把大肚子裝得飽飽的人都正派。」
所有重要的人物身邊都有些得寵的下屬。對這些倚仗人勢的人,你最怠慢不得。
當他們得不到自認為應受到的尊重時,他們就會產生敵意,並且反覆在主子面前針對這些人放冷箭,進行挑撥離間。你必須和這種人搞好關係。艾略特比任何人都更懂得這一點,所以對那些窮親戚,老年女傭人或者倚為親信的秘書,他總要和他們親親熱熱講句話,或者有禮貌地微笑一下。我肯定他時常和吉斯小姐相互打趣,而且每逢聖誕節總記著送她一盒巧克力或者小手提包。
「求求你,吉斯小姐,發個善心吧。」
吉斯小姐把夾鼻眼鏡在自己大鼻子上夾得更牢。
「毛姆先生,我肯定你沒有意思要我做不忠於我的僱主的事;再者,如果那個老母牛發現我違背了她,她就會辭退我。請帖在寫字檯上,都裝在信封裡。我要向窗外看看,這一半是因為我在一個位置上坐得太久了,腿有點僵,想活動一下,一半是想看看美麗的景色。在我背後發生的事,不論上帝或者凡人都不能要我負責。」
當吉斯小姐重新坐下來時,請帖已經到了我的口袋裡。
「今天很幸會,吉斯小姐,」我說,把手伸出來。「化裝舞會上你預備穿什麼服裝?」
「我親愛的先生,我是個牧師的女兒,」她回答說。「這種愚蠢的事,我留給上層階級去做。當我看見《先驅報》和《郵報》的那些代表吃了一頓好宵夜並且喝了一瓶我們的第二等最好的香檳酒之後,我的責任就結束了。我將回到我的臥室關起門來看一本偵探小說。」
八
兩天之後,我去看艾略特時,發現他笑逐顏開。
「你看,」他說,「我收到請帖了。今天早上來的。」
他從枕頭下面把請帖拿出來給我看。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說。「你看你的姓是從T開始的。那位秘書顯然到現在才寫到你。」
「我還沒有回信呢。等明天回。」
聽見這話,我一時害怕起來。
「你要不要讓我替你寫回信?我走時就可以替你寄掉。」
「不,為什麼你要替我回?我完全能夠親自回答人家的請帖。」
我想,幸虧信封會由吉斯小姐拆,而她當會懂得把它扣下來。艾略特按按鈴子。
「我要把服裝拿給你看。」
「難道你真想去嗎,艾略特?」
「當然要去。自從博蒙家那次舞會之後,我還沒有穿過它呢。」
約瑟夫聽見鈴聲進來,艾略特告訴他把服裝拿來。服裝放在一隻大的扁盒子裡,用薄絹包著。這裡有白綢長襪,襯裡的織金布短褲,白麻布鑲邊,配上緊身上衣,一件大氅,一條圍在脖子上的縐領,一頂平頂絲絨便帽,一條長金鏈子,鏈子的一頭掛著那個金羊毛勳章。我看出這是模仿提香畫的菲力普二世穿的那件豪華服裝,這張畫就在普拉多[注]。當艾略特告訴我西班牙國王和英國女王結婚時,德?勞裡亞伯爵穿的恰恰就是這樣的裝束,我認為他完全是想入非非。
第二天早晨,我還在吃早飯時,就有人打電話來。是約瑟夫;他告訴我,夜間艾略特又發病了,醫生匆匆趕來之後,認為可能今天都熬不過去。我命人把汽車開來,趕到昂第布。艾略特正處於昏迷狀態。艾略特堅決不肯用護土,可是我卻看見有個護士在場,是醫生從那個介於尼斯與博盧之間的英國醫院找來的,這使我看了很高興。我出去打了個電報給伊莎貝兒。她和格雷正帶著孩子在拉保爾的海濱度夏,因為那邊費用比較便宜。這條路很長,恐怕他們趕不到昂第布送終。她是艾略特唯一在世的親人,除了她以外,就是她的兩個哥哥,他們同艾略特已經多年不見了。
可是他的生活意志很強,不然就是醫生用的藥物生效,在這一天裡,他慢慢恢復過來。儘管病得不成樣子,他仍舊強作精神,和護士打趣,問一些關於她的性生活的狠褻問題。我在下午大部分時間裡都和他在一起;第二天再去看他時,發現他雖則人很疲憊,興致已經相當好了起來。護士只允許我和他果很短一段時間。我對發出的電報沒有得到回音感到焦急;由於不知道伊莎貝兒在拉保爾的地址,電報是打到巴黎去的,生怕管家轉電報時耽擱了時間。兩天之後,我才收到回電,說立刻動身。也是活該倒霉,格雷和伊莎貝兒正坐汽車在布列達尼半島作短途旅行,所以剛剛收到電報。我查了火車表,看出他們至少要等過三十六小時才能到達。
第二天清早,約瑟夫又打電話給我,說艾略特夜裡睡得很不好,而且要找我。
我趕快去了。當我到達時,約瑟夫把我拉到一旁。
「先生,恕我冒昧跟您談一件不大好說的事,」他跟我說。「我當然是不信教的,認為所有的宗教都只是神父企圖控制人民的陰謀,但是,先生要知道,女人不這樣看。我老婆和女傭都堅持老先生應當受到最後的祝福,而且時間越來越短了。」
他相當不好意思地望望我。「實際的情形是,誰也說不了,也許一個人如果要死的話,還是把自己跟教會的關係搞搞好為上。」
我完全懂得他的意思。多數的法國人,不管他們平時怎樣隨便聞弄宗教,到了臨終時,都還是願意和他們幾乎骨肉相連的信仰妥協的。
「你是要我向他提出嗎?」
「先生如果肯行好的話。」
這個差使我並不怎樣喜歡,但是,艾略特畢竟多少年來都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所以,履行一個天主教徒的職責也是對頭的。我上樓進了他的房間。他仰臥著,人又瘦又憔悴,但是,神志完全清楚。我請護士出去。
「艾略特,你的病恐怕很重了,」我說。「不知道,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找個神父來?」
他看看我,有半晌沒有說話。
「你的意思是說我就要死了?」
「哦,但願不是如此。不過還是把穩的好。」
「我懂了。」
他不作聲。這的確是個難受的時刻,當你不得不向一個人說出我剛才向艾略特講的話時。我沒法望著他;自己牙關緊咬,生怕要哭出來。這時我人坐在床邊,面向著他,伸出一隻胳臂撐著身體。
他拍拍我的手。
「不要難過,我親愛的朋友。義不容辭的事,你懂。」
我傻里傻氣地笑了。
「你這個怪傢伙,艾略特。」
「這就對了。現在打電話給主教,說我要懺悔並且受塗油禮[注]。如果肯派夏爾神父來,我將感激不盡。他是我的朋友。」
夏爾神父是主教的代理人,我以前也提到過。我下樓打了電話;在電話裡,和主教親自講了。
「急嗎?」他問。
「很急。」
「我立刻就辦。」
醫生來時,我告訴他適才的事情。他和護士一同上樓去看艾略特,我在樓下飯廳裡等著。從尼斯到昂第布開汽車只消二十分鐘,所以過了半小時多一點,一輛大黑轎車就開到門口。約瑟夫跑來告訴我。
「CestMonseigneurenpersonne,Monsieur[注],是主教本人。」他慌慌張張地說。
我出去迎接他。主教並不如往常一樣帶著他的副手,而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帶著一個年輕神父;神父攜著一隻盒子,想來裡面裝的是進行塗油禮的用具。
汽車司機攜了一隻破爛相的黑皮包跟在後面。主教同我握手並介紹了他的同伴。
「我們可憐的朋友怎麼樣了?」
「恐怕病得很厲害呢,主教大人。」
「請您把我們帶到一間屋子裡,好穿上法衣。」
「餐廳在這兒,主教大人,客廳在樓上。」
「餐廳就行。」
我招待他進了餐廳,我和約瑟夫在外面等著。不一會,門開了,主教走了出來,後面跟著神父,雙手捧著一隻聖餐杯,杯子上面是一個小圓盤子,裡面放一塊祭祀用過的聖餅。這些都拿一塊麻紗食巾蓋著,麻紗非常之細,等於透明。我除掉在晚宴或者午宴席上和主教見面外,從來沒有和他會見過;他而且是個食量很大的人,能欣賞一頓好飯和一杯佳釀,講些滑稽甚至下流的故事起來津津有味。那時候,他給我的印象是一個身體結實強壯的人,只有中等身材。今天穿上白法衣,披上聖帶,看上去不但很高,而且高貴。一張紅紅的臉,一般都是笑容可掬的,現在則很嚴肅。
從外表上看,過去的那個騎兵軍官在他身上找不到一絲痕跡;他的樣子就像是教會裡的一個大人物,而且實際也是如此。我看見約瑟夫在胸口畫了十字,一點不覺得詫異。主教頭向前傾,微微慪一下身體。
「帶我上病人那裡去,」他說。
我讓他先上樓,可是,他請我在前領路。我們在莊嚴沉默中上樓。我走進艾略特的房間。
「主教親自來了,艾略特。」
艾略特掙扎著坐了起來。
「主教大人,我感到不勝榮幸之至,」他說。
「你別動,我的朋友。」主教轉身向著護士和我。「請你們離開。」然後又對神父說:「我到時候會叫你。」
神父向四下看看,我猜想他是想找個地方放聖餐杯。我把梳妝台上的玳瑁殼鑲背的發刷推推開。護士下樓去了,我把神父領進艾略特作為書房的那一間。窗子開著,窗外是藍天,神父走過去,站在一扇窗子口。我坐下來。海灣裡一些兩頭尖的單桅帆船正在競賽,它們的三角帆被藍天一襯,白得閃爍耀眼。一條大黑殼縱帆船,紅帆張開,正迎著風向港口駛來。我認出這是捕撈龍蝦的船,是從撒了捕獲了一批魚蝦給賭場裡的那些尋歡作樂者晚飯時食用的。從關閉的門裡,我能隱隱聽見講話聲。艾略特正在作懺悔。我渴想抽支煙,可是,怕神父瞧見不以為然。他站著不動,向外面望出去,一個身材瘦削的年輕人,濃密的黑鬈發,清秀的深色眼睛,黃裡帶青的皮膚,表明他是意大利種。他的臉上帶有南方的那種生命的活力,這使我心裡盤算著是什麼強烈的信仰,什麼火熱的心願,促使他放棄日常生活的歡樂、年輕人的享受和感官的滿足,獻身為上帝服務。
隔壁房間的聲音忽然停止,我看看門。門開了,主教出來。
「來,」他向神父說。
剩我一個人。我重又聽見主教的聲音,知道他正在祈禱;這是教會命令要為將死的人說的。接著又是一陣沉寂,知道艾略特正在吃聖餐。恐怕這是遠祖的影響,我雖則不是一個天主教徒,但是每次做彌撒時,聽見侍從搖著小鈴通知我聖餅舉起時[注],總不免感到一陣戰慄;現在我同樣感到一陣戰慄,就好像冷風透過肌膚一樣,感到又害怕又奇怪。門重又打開。
「你可以進來了,」主教說。
我走進去。神父正在把杯子和放聖餅的鍍金小盤子用紗布蓋上。艾略特的眼睛顯出喜悅。
「送主教大人上車,」他說。
我們走下樓。約瑟夫和女傭們在廳堂裡等著。女傭們在哭。她們一共三個人,都挨次地走上前來,跪下吻主教的戒指。主教伸出兩個指頭放在她們頭上,為她們祝福。約瑟夫的老婆用肘部搗他一下,他上前一步,也跪下來,吻了戒指。主教微笑。
「你不是不信教的嗎,孩子?」
我看出約瑟夫掙扎了一下。
「是的,主教大人。」
「別放在心上。你對主人很忠心耿耿。主將會饒恕你在理性上的錯誤。」
我陪主教到了馬路上,給他開了汽車門。他向我鞠個躬,上車子時,欣然徽笑說:「我們可憐的朋友病很重了。他的缺點只是些浮面的;他心地非常寬厚,而且對同類是仁慈的。」
九
我想艾略特經過了適才的臨終懺悔儀式之後,可能不想見人,所以,上樓進了客廳,看起書來,可是,才坐下來,護士就進來通知我,說艾略特要見我。我爬上那串樓梯到了他的房間。是不是由於醫生給他打了一針,幫助他能熬過即將臨頭的懺悔儀式,還是由於舉行儀式給他的興奮,他的興致比較好,眼睛也有神。
「莫大的榮幸,我親愛的朋友,」他說。「我將帶著教會的一位大人物的介紹信進入天國。我想所有人家都會歡迎我。」
「恐怕你會發現人色一點不齊整,」我微笑說。
「你別相信它,我親愛的朋友。我們從《聖經》上知道,天上和地上一樣有階級區別。有六翼天使和二級天使,有天使長和天使。我一直在歐洲的上流社會中走動,毫無疑問,我也將在天上的上流社會中走動。主曾經說過:在我父的家裡有許多住處[注]。把大眾安置在他們完全不習慣的環境裡是極端不適合的。」
我猜艾略特把天國想像為德?羅思柴爾德男爵的宮堡一樣,牆上鑲有十八世紀的護壁板,比爾的桌子,嵌術細工的小房間和路易十五風格的成套傢俱,蒙著原來的精工刺繡。
「我不騙你,親愛的朋友,」他停了一下,又說,「天上決沒有那種混蛋的平等。」
他忽然睡著了。我坐下來,拿本書看。他一直睡下去。一點鐘時,護士進來告訴我,約瑟夫替我把午飯燒好了。約瑟夫變馴服了。
「真想不到主教大人竟然親自來。對我們可憐的先生是很大的光榮。您看見我吻他的戒指嗎?」
「我看見了。」
「我自己不會吻它,是為了滿足我可憐的老婆才做的。」
我在艾略特的房間內呆了一下午。中間伊莎貝兒來了個電報,說她同格雷坐藍鋼車第二天早晨到達。我認為他們肯定趕不及送終。醫生來了,搖搖頭。太陽下山時,艾略特醒來,能夠進一點飲食。這好像使他暫時有點力氣。他向我招招手,我走到他的床前。他的聲音很弱。
「我還沒有回愛德娜的請帖呢。」
「噢,現在別管它了,艾略特。」
「為什麼不管。我一直是個檯面上的人;不能因為我就要離開,就忘掉禮貌。
請帖在哪裡?」
請帖放在壁爐板上,我交在他手裡,但是,敢說他看不清楚。
「你在我的書房裡可以找到一本信紙。你把它找來,我就可以口述回信。」
我走進書房,把信紙拿來,在他的床邊坐下。
「你預備好了嗎?」
「是的。」
他的眼睛閉著,可是,嘴邊露出調皮的微笑。我盤算不知他會說些什麼。
「艾略特?談波登先生甚感遺憾,由於和賜福的主事先有個約會,不能接受諾維馬裡親王夫人的盛意邀請。」
他發出一聲輕微的幽靈似的冷笑。他臉色白得很古怪,看上去陰森森的,而且呼出的氣息有他這種毛病所特有的令人作嘔的惡臭。可憐的艾略特,過去一直就喜歡灑夏內爾和摩林諾的香水的。他手裡仍舊抓著那張我偷來的請帖。我覺得拿著不方便,想從他手裡取出來,可是,他勒得更緊。他忽然開口講話,聲音相當大,這使我吃了一驚。
「老淫婦,」他說。
這是他最後講的一句話,接著人就昏迷過去。護士前一天晚上陪了他一夜,臉色非常疲乏,所以,我叫她去睡覺,答應在必要時叫她,由我來守夜。事實上,無事可做,我開了一隻有罩子的燈,看書看得眼睛發酸,於是把燈熄掉,在黑暗中坐著。夜晚很熱,窗戶都洞開。燈塔的閃光每隔一定時間掃射一下屋子。月亮下去了;等月圓時,它就會俯視著愛德娜?諾維馬裡的化裝舞會那片空洞而嘈雜的歡樂景象。
天的顏色是一種極深極深的藍,無數的星星照得駭人地亮。我大約打了一下瞌睡,但是,感覺仍舊清醒;忽然間,一聲倉促的憤怒的聲音,是人們所能聽到最怕人的聲音,死的呼嘯,把我驚醒,人的神志變得極端清楚起來。我走到床邊,憑著燈塔的閃光接接艾略特的脈搏。他已經死了。我開了他床頭的燈,望望他。他下巴張開,眼睛睜著。我將他眼睛閉上之前,先對眼睛看了一會,自己感動了,覺得有幾滴眼淚沿雙頰流下來。一個老朋友,忠厚的朋友。想到他的一生過得那樣愚蠢、無益和無聊,使我感覺難受。他參加過那麼多的宴會,曾經和所有那些親王、公爵、伯爵廝混過,現在都毫無道理了。他們已經忘記他了。
我覺得沒有道理要叫醒那個筋疲力盡的護士,因此,回到我原來靠窗子的座位上。護士在早晨七點鐘進來時,我已經睡著。我留下她做她認為應當做的事,自己吃了早飯,就上車站去接格雷和伊莎貝兒。我告訴他們,艾略特已經去世。由於艾略特的房子裡沒有客房,我邀他們上我家去住,可是他們願意住旅館。我回到自己家裡洗了個澡,刮了鬍子,換了衣服。
上午格雷打電話給我,說約瑟夫給他們一封信寫的我的名字,是艾略特付託給他的。由於這封信裡面講的話可能只是對我一人講的,所以,我說立刻就到,因此,一小時不到,我又一次進了那所房子。那封信的信殼是這樣寫的:在我死後,立刻變去;信裡面是關於喪葬禮的指示。我知道,他一心一意要葬在他造的那座教堂那邊,而且已經告訴過伊莎貝兒。他要塗上防腐香膏,並且提到可以進行這種手術的店舖名字。「我打聽過,」他繼續說,「人家告訴我,他們做得很道地。我信任你不會讓他馬虎了事。我要穿上我的祖先德?勞裡亞伯爵的服裝,佩上他的長刀,把他的金羊毛勳章掛在胸前。挑選棺材的事交給你辦。不要很觸目,但要符合我的身份。為了避免給人增加不必要的麻煩,我要求由托馬斯?庫克父子公司[注]承辦一切轉運遺體事宜,他們應當派一個人護送棺木到它最後安放的地點。」
我記得艾略特曾經說過,他要穿他那件古服裝安葬,但是認為這只是鬧著玩的一句話,沒有想到他當真要這樣做。約瑟夫堅持要執行他的遺志,我們好像沒有理由不照辦。他的遺體及時塗了香膏,然後,由我和約瑟夫給穿上那荒唐的裝束。這件事使人倒盡了口味。我們先把他的兩隻長腿套上白長統絲襪,再在上面拉上那金色布的緊身褲。好不容易才把兩隻胳臂塞進緊身上衣的袖管。給他戴上那漿洗好的寬大輪狀縐領,再把緞斗篷給他披在肩上。最後把那只平頂絲絨帽戴在他頭上,把金羊毛的領圈圍著他的脖子。塗香膏的人已經給他的兩頰搽上胭脂,嘴唇染紅。艾略特的身體現在瘦得只剩一點點,這套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彷彿是威爾第[注]早期歌劇裡的一個歌手。一個乏善可陳的悲慘的唐吉訶德。當裝殮的人把他抬進棺材時,我把那柄作為道具的長刀沿著他的身體放在兩腿之間,兩手按著刀柄的回頭,就像我看見一個十字軍騎士墓上雕塑放的那個樣子。
格雷和伊莎貝兒去意大利參加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