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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十五章 文 / 毛姆

    半個月以後的一天黃昏,菲利普從醫院下班回到寓所,敲了敲克朗肖的房門,見裡面沒有動靜,便推門走了進去。克朗肖蜷曲著身子側臥著,菲利普來到床頭前。他不知克朗肖是在睡夢中呢,還是同往常一樣,只是躺在床上生悶氣。看到他的嘴巴張著,菲利普不由得一驚。他摸了摸克朗肖的肩頭,不禁驚叫了起來,連忙把手伸進克朗肖的襯衫底下試試心跳,他一下呆住了,惶然不知所措。絕望之中,他掏出鏡子放在克朗肖的嘴上,因為他曾經聽說以前人們也是這樣做的。看到自己獨自同克朗肖的屍體呆在一起,菲利普感到驚恐不安。他身上衣帽齊全,便登登跑下樓去,來到街上,跳上一輛馬車,直奔哈利大街。幸好蒂勒爾大夫在家。

    "嘿,請你立即跟我走一趟好吧?我想克朗肖已經死了。"

    "他死了,我去也沒多大用處,對不?"

    "你能陪我走一趟,我將感激不盡。我已叫了輛馬車,就停在門口。只消半個小時,你就可以回來的。"

    蒂勒爾戴上了帽子。在馬車裡,他問了菲利普一兩個問題。

    "今天早晨我走的時候,他的病情也不見得比平時環呀,"菲利普告訴蒂勒爾大夫說。"可是我剛才走進他的房間時,可把我嚇了一跳。想想看,他臨終時身旁連一個人也沒有……您認為當時他知道自己要死嗎?"

    這時,克朗肖先前說過的話兒又迴響在菲利普的耳邊,他暗自思忖著,不知克朗肖在生命即將終止的那一剎那,有沒有被死亡的恐懼所嚇倒。菲利普設想著自己處於同樣的境地,面對死神的威脅,必然會驚惶失色,更何況克朗肖臨終時,身邊連一個安慰的人都沒有哇。

    "你的心情很不好,"蒂勒爾大夫說。

    蒂勒爾大夫睜著晶瑩閃爍的藍眼睛凝視著菲利普,目光中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他在看過克朗肖的屍體後對菲利普說:

    "他已經死了好幾個鐘頭了。我認為他是在睡眠中死去的。病人有時候是這樣嚥氣的。"

    克朗肖的軀體縮作一團,不堪人目,沒有一點人樣。蒂勒爾大夫平心靜氣地盯視著屍體,接著下意識地掏出懷表瞥了一眼。

    "嗯,我得走了。待會兒我派人給你送死亡證明書來。我想你該給他的親屬報喪。"

    "我想他並沒有什麼親屬,"菲利普答了一句。

    "那葬禮怎麼辦?"

    "喔,這由我來操持。"

    蒂勒爾大夫朝菲利普瞥了一眼,肚裡盤算著他該不該為葬禮掏幾個英鎊。他對菲利普的經濟狀況一無所知,說不定菲利普完全有能力承擔這筆費用,要是這時他提出掏錢的話,菲利普興許會覺得此舉太不禮貌。

    "唔,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儘管說好了,"他最後說了這麼一句。

    菲利普陪他走到門口,兩人便分手了。菲利普徑直去電報局拍了個電報,向倫納德·厄普姜報喪。然後,菲利普去找殯儀員。每天上醫院時,菲利普都得經過這位殯儀員的店面,櫥窗裡一塊黑布上寫的"經濟、迅速、得體"六個銀光閃閃的大字,陳列在櫥窗裡的兩口棺材模型,常常吸引住他的注意力。這位殯儀員是個矮胖的猶太人,一頭黑色鬈發,又長又油膩,在一根粗壯的手指上套了只鑽石戒指。他用一種既頤指氣使又神情溫和的態度接待了上門來的菲利普。他不久便發覺菲利普一籌莫展,於是答應立即派個婦人去張羅必不可少的事宜。他建議舉辦的葬禮頗有些氣派;而菲利普看到這位殯儀員似乎認為他的異議有些兒吝嗇,不覺自慚形穢起來。為這區區小事而同他討價還價,實在有失體面。因此,菲利普最後同意承擔這筆他根本承擔不起的費用。

    "我很理解您的心情,先生,"殯儀員說,"您不希望大肆鋪張——而我自己也不喜歡擺闊講場面——可是,您希望把事情辦得體體面面的呀。您儘管放心,把事情交給我好了。我一定盡力讓您少花錢,而把事情辦得既妥帖又得體。我就說這麼些,也沒別的可說了。"

    菲利普回家吃晚飯。在這當兒,那個婦人上門來陳殮克朗肖的遺體。不一會兒,倫納德·厄普姜打來的電報送到了。

    驚悉噩耗,痛悼不已。今晚外出聚餐,不能前往,頗為遺憾。明日一早見您。深表同情。厄普姜。

    沒隔多久,那位婦人篤篤敲著起居室的房門。

    "先生,我於完了。您是否進去瞧他一眼,看我做的合適不?"

    菲利普尾隨她走了進去。克朗肖仰面直挺挺地躺著,兩眼緊閉,雙手虔誠地交叉著放在胸口。

    "按理說,您該在他身邊放上些鮮花,先生。"

    "我明天就去弄些來。"

    那位婦人向那具僵直的軀體投去滿意的一瞥。她已經履行了自己的職責,便捋下袖管,解開圍裙,戴上無簷軟帽。菲利普問她要多少工錢。

    "嗯,先生,有給兩先令六便士的,也有給五先令的。"

    菲利普滿面赧顏地遞給那位婦人不到五個先令的工錢,而她卻以與菲利普眼下所懷有的莫大的哀痛相稱的心情連聲道謝,隨即便告退了。菲利普仍舊回到起居室,收拾掉晚飯留下來的剩菜殘湯,坐下來閱讀沃爾沙姆撰寫的《外科學》。他發現這本書很難懂。他感到自己內心異常緊張,樓梯上一有響聲,便從坐位上驚起,那顆心突突亂跳不止。隔壁房間裡的東西,原先還是個人,可眼下卻化作烏有,使得他心裡充滿驚悸。罩著房間的沉寂氣氛彷彿也有生命似的,裡面像是有個神秘物在悄然移動著;死亡的陰影沉重地壓迫著這套房問,令人不可思議,森然可怖。菲利普為了曾經是他朋友的那個人而驀地生出一種恐懼感。他力圖迫使自己專心致志地讀書,但過了沒多一會,他便絕望地把書推開了。剛剛結束的那條生命毫無價值,這一點使得他心煩意亂。問題倒並不在克朗肖是死還是依舊活著,哪怕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克朗肖這麼個人,情況還是如此。菲利普想起了青年時代的克朗肖,然而要在自己腦海裡勾勒出身材細長、步履輕快有力、腦袋覆著頭髮、意氣風發、充滿了信心的克朗肖來,還得作一番想像才行呢。在這裡,菲利普的人生準則——即如同附近的警察那樣憑本能行事——卻未能奏效。這是因為克朗肖生前舉行的也是這套人生準則,但他到頭來還是令人可悲可歎地失敗了。看來人的本能不足信。菲利普不禁覺得偶然。他捫心自問,要是那套人生準則不能奏效,那麼還有什麼樣的人生準則呢?為什麼人們往往採取這一種方式而不採取另一種方式行事呢?人們是憑自己的情感去行動的,但是他們的情感有時能是好的,也有可能是壞的呀。看來,他們的情感是把他們引向成功還是毀滅,純粹是偶然的際遇而已。人生像是一片無法擺脫的混濁。人們在這種無形的力量的驅使下四處奔波,但是對這樣做的目的何在,他們卻一個也回答不出,似乎只是為了奔波而奔波。

    翌日清晨,倫納德·厄普姜手持一個用月桂樹枝紮成的小花圈來到菲利普的寓所。他對自己向逝去的詩人敬獻這樣的花圈的做法頗為得意,不顧菲利普無聲的反感,試著把花圈套在克朗肖的禿頭上,可那模樣兒實在不雅,看上去就像跳舞廳裡卑劣的小丑戴的帽子的帽簷。

    "我去把它拿下來,重新放在他的心口,"厄普姜說。

    "可你卻把花圈放到他的肚子上去了,"菲利普說。

    厄普姜聽後淡然一笑。

    "只有詩人才知道詩人的心在哪裡,"他接著回答道。

    他們倆一起回到起居室。菲利普把葬禮的籌備情況告訴了厄普姜。

    "我希望你不要心疼花錢。我喜歡靈樞後面有一長隊空馬車跟隨著,還要讓所有的馬匹全都裝飾著長長的隨風飄搖的羽翎,送葬隊伍裡應該包括一大批啞巴,他們頭戴系有長長飄帶的帽子。我很欣賞空馬車的想法。"

    "葬禮的一切開銷顯然將落在我的肩上,可目前我手頭並不寬裕,因此我想盡量壓縮葬禮的規模。"

    "但是,我親愛的老兄,那你為何不把葬禮辦得像是給一位乞丐送葬那樣呢?那樣的話,或者還有點兒詩意呢。你就是有一種在辦平庸的事業方面從來不會有過錯的本能。"

    菲利普臉紅了,但並沒有搭腔。翌日,他同厄普姜一道坐在他出錢雇來的馬車裡,跟在靈樞的後面。勞森不能親自前來,送來了只花圈,以示哀悼。為了不使靈樞顯得太冷清,菲利普自己掏錢買了一對花圈。在回來的路上,馬車伕不時揮鞭策馬奔馳。菲利普心力交瘁,頓時酣然人睡了。後來他被厄普姜的說話聲喚醒了。

    "幸好他的詩集還沒有出。我想,我們還是把詩集推遲一點出版的好。這樣,我可以為詩集作序。我在去墓地的途中就開始考慮這個問題。我相信我能夠做件非常好的事。不管怎麼說,作為開頭,先為《星期六評論》雜誌寫篇文章。"

    菲利普沒有接他的話茬。馬車裡一片沉靜。最後還是厄普姜開腔說:

    "我要充分利用我寫的文章的想法恐怕還是比較明智的。我想為幾家評論雜誌中的一家寫篇文章,然後將此文作為詩集的前言再印一次。"

    菲利普密切注視著所有的雜誌,幾個星期以後,厄普姜的文章終於面世了。那篇文章似乎還掀起了一陣波動,許多家報紙還競相摘要刊登呢。這確實是篇妙文,還略帶傳記的性質,因為很少有人瞭解克朗肖的早期生活。文章構思精巧,口氣親切動人,語言也十分形象生動。倫納德·厄普姜擷取克朗肖在拉丁區與人交談和吟詩作賦的幾個鏡頭,以其纏繞繁複的筆調,將它們描繪得有聲有色,風雅別緻;經他筆下生花,克朗肖的形象頓時栩栩如生,躍然紙上,變成了英國的凡萊恩。他描寫了克朗肖的淒慘的結局,以及那個坐落在索霍區的寒槍的小閣樓;他還允許自己有節制地陳述為說服那位詩人移居一間坐落在百花爭艷的果園、掩映在忍冬樹樹蔭裡的村舍所作的種種努力,他那嚴謹的態度著實令人神魂顛倒,使人想起他的為人豈止是謙遜,簡直是豁達大度。寫到這裡的時候,倫納德·厄普姜添枝加葉,大肆渲染,其措詞顯得端莊卻又戰戰兢兢,雖誇張卻又委婉動人。然而有人卻缺乏同情心,雖出於好心但卻又不老練,把這位詩人帶上了俗不可耐卻體面的肯寧頓大街!倫納德·厄普姜之所以用那種有所克制的詼諧的口氣描寫肯寧頓大街,是因為恪守托馬斯·希朗爵士的遣詞造句的風格所必須的。他還巧妙地用一種諷刺的口吻敘述了克朗肖生前最後三個星期的情況,說什麼克朗肖以極大的耐心忍受了那位自命為他的看護的青年學生,那位青年學生好心卻辦了環事。還敘述了那位天才的流浪者在那不可救藥的中產階級氛圍中的可憐的境遇。他還引用了艾賽亞的名言"美自灰燼出"來比喻克朗肖。對那位為社會所遺棄的詩人竟死在那俗不可耐的體面的氛圍之中,這一反語運用得妙極了,這使得倫納德·厄普姜想起了耶穌基督置身於法利賽人中間的情景來,而這一聯想又給了他一個略顯文采的機會寫下一段字字璣珠的佳文。接著他又告訴讀者,說逝者的一位朋友把一個月桂樹枝編成的花圈安放在仙逝的詩人的心口。在講述這一雅致的想像時,他那高雅的情趣竟使他能容忍僅僅暗示了一下而沒有直接點明這位朋友是誰。還說死者的那秀美的雙手以一種誘人情慾勃發的姿態安放在阿波羅的月桂枝上。這些月桂枝散發著藝術的幽香。它比那些精明的水手從物產豐富的、令人不可思議的中國帶回來的綠寶石還要綠。跟上文相比,文章的結尾更有畫龍點睛之妙。他詳細敘述了為他舉行的中產階級的平淡無奇、毫無詩意的葬禮的情況,本來對像克朗肖這樣的詩人,要不就應該像安葬王子那樣,要不就該像埋葬一個乞丐那樣舉行葬禮的。這是一次登峰造極的打擊,是腓力斯人對藝術、美和非物質的事物取得了最後勝利。

    倫納德·厄普姜從未寫出過這麼好的文章。這篇文章堪稱富有風韻、文雅和憐憫的奇作。在文章中間,他不時引用了克朗肖寫得最好的詩句,因此,當克朗肖詩集出版時,詩集的靈魂早已被抽去了,但是他卻把自己的觀點發揮得淋漓盡致。就這樣,他成了一名引人矚目的評論家。以前他看上去似乎有些傲氣,但是,這篇文章裡卻充滿了暖人心扉的人情味,使人讀來趣味雋永,愛不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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