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章 文 / 毛姆
到三月份,畫室裡熱鬧了起來,大家淨忙著為一年一度的巴黎藝展投送畫稿。唯獨克拉頓超然物外,沒準備任何作品,還把勞森送去的兩幅頭像畫大大奚落了一番。這兩幅畫顯然出自初學者之手,是直接根據模特兒寫生的,不過筆力蒼勁,有股雄渾之氣,而克拉頓所追求的,是完美無缺的藝術,他不能容忍火候功力還未到家的彷徨逡巡之作。他聳聳肩對勞森說,一些連畫室門都拿不出的習作,竟要送去展覽,真有點不知天高地厚。即使後來那兩幅頭像被畫展處接受了,他仍然固執己見。弗拉納根也試了運氣,結果送去的畫被退了回來。奧特太太送去了一幅《母親之像》,一幅具有一定造詣、無可非議的二流作品,被掛在十分顯眼的地方。
勞森和菲利普打算在自己的畫室裡舉行一次聚餐會,對勞森的作品榮獲公展聊表慶賀之意。這時海沃德也到巴黎來小住幾天,正好湊上了這場熱鬧。打他離開海德堡之後,菲利普還沒見到過他。菲利普一直很盼望能再次見到海沃德,可是如今真的會了面,倒不覺有點失望。海沃德的模樣變了。一頭金黃色的柔髮變得稀稀拉拉,隨著姣好容顏的迅速衰敗,人也顯得乾癟癟的沒一點生氣。那對藍眼睛失去了昔日的光澤,整個面容都帶點灰溜溜的神情,然而他的思想卻似乎絲毫未變。可惜,使十八歲的菲利普深為歎服的那種文化素養,對二十一歲的菲利普來說,似乎只能激起輕蔑之情。菲利普已今非昔比:往日那一整套有關藝術、人生和文學的見解,而今一概視如敝屣;至於那些至今仍死抱住這些迂腐之見的人,他簡直無法容忍。他似乎沒意識到自己多麼急於在海沃德面前露一手。等他陪著海沃德參觀美術館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也不過剛接受過來的革命觀點,一古腦兒端了出來。菲利普把海沃德領到馬奈的《奧蘭畢亞》跟前,用頗帶戲劇性的口吻說:
"我願意拿古典大師的全部作品,來換取眼前的這一幅傑作,當然委拉斯開茲、倫勃朗和弗美爾的作品除外。"
"弗美爾是誰?"海沃德問。
"喲,親愛的老兄,你連弗美爾都不知道?你莫非是還沒開化怎麼的。要是連弗美爾也不知道,人活著還有啥意思。他是唯一具有現代派風格的古典大師。"
菲利普把海沃德從盧森堡展覽館裡硬拖了出來,催著他上盧佛爾宮去。
"這兒的畫都看完了?"海沃德懷著那種唯恐有所遺漏的遊客心理問。
"剩下的淨是些微不足道的作品,你以後可以自己帶著導遊手冊來看。"
到了盧佛爾宮之後,菲利普徑直領著他的朋友步入長廊。
"我想看看那幅《永恆的微笑》,"海沃德說。
"噢,我的老兄,那算不得傑作,被文人捧起來的,"菲利普答道。
最後來到一間小房間,菲利普在弗美爾·凡·戴爾夫特的油畫《織女》跟前停了下來。
"瞧,這是盧佛爾宮內首屈一指的珍品,完全像出自馬奈的手筆。"
菲利普翹起他富於表現力的大拇指,細細介紹起這幅佳作的迷人之處。他一口畫家的行話,叫人聽了不能不為之折服。
"不知我是否能盡領其中妙處,"海沃德說。
"當然羅,那是畫家的作品嘛,"菲利普說。"我敢說,門外漢是看不出多大名堂的。"
"門——什麼?"海沃德說。
"門外漢。"
跟大多數藝術愛好者一樣,海沃德很想充當行家,最怕在別人面前露餡。倘若對方閃爍其詞,不敢斷然發表自己的見解,他就要擺出一副權威的架勢來;倘若對方引經據典,振振有詞,他就做出虛心聽取的樣子。菲利普斬釘截鐵的自信口吻,不由海沃德不服,他乖乖地認可了菲利普的言外之意:只有畫家才有資格評斷繪畫的優劣,而且不管怎麼說也不嫌武斷。
一兩天後,菲利普和勞森舉行了聚餐會。克朗肖這回也破例賞光,同意前來嘗嘗他們親手製作的食品。查利斯小姐主動跑來幫廚。她對女性不感興趣,要他們不必為了她的緣故而特地去邀請別的女客。出席聚餐會的有克拉頓、弗拉納根、波特和另外兩位客人。屋裡沒什麼家什,只好把模特兒台拿來權充餐桌。客人們要是喜歡,可以坐在旅行皮箱上;要是不高興,那就席地而坐。菜餚有查利斯小姐做的蔬菜肉湯,有從街角處一家餐館買來的烤羊腿,拿來時還冒著騰騰的熱氣,散發著令人饞涎欲滴的香味(查利斯小姐早已把土豆煮好,畫室裡還散發著一股油煎胡蘿蔔的香味,這可是查利斯小姐的拿手好菜),這以後是一道火燒白蘭地梨,是克朗肖自告奮勇做的。最後一道菜將是一塊大得出奇的fromagedeBrie,這會兒正靠窗口放著,給已經充滿各種奇香異味的畫室更添了一股濃香。克朗肖佔了首席,端坐在一隻旅行皮箱上,盤起了兩條腿,活像個土耳其帕夏,對著周圍的年輕人露出寬厚的笑意。儘管畫室裡生著火,熱得很,但他出於習慣,身上仍然裹著大衣,衣領朝上翻起,頭上還是戴著那頂硬邊禮帽。他心滿意足地望著面前的四大瓶意大利西昂蒂葡萄酒出神。那四瓶酒在他面前排成一行,當中還夾著瓶威士忌酒。克朗肖說,這引起了他的聯想,好似四個大腹便便的太監守護著一位體態苗條、容貌俊美的徹爾克斯女子。海沃德為了不讓別人感到拘束,特意穿了套花呢服,戴了條"三一堂"牌領帶。他這副英國式打扮看上去好古怪。在座的人對他彬彬有禮,敬如上賓。喝蔬菜肉湯的時候,他們議論天氣和政局。在等羊肉上桌的當兒,席間出現了片刻的冷場。查利斯小姐點了一支煙。
"蘭蓬澤爾,蘭蓬澤爾,把你的頭發放下來吧,"她冷不丁冒出了這麼一句。
她儀態瀟灑地抬起手,解下頭上的綢帶,讓一頭長髮披落到肩上。隨即又是一搖頭。
"我總覺得頭發放下來比較愜意。"
瞧著她那雙棕色的大眼睛、苦行僧似的瘦削臉龐、蒼白的皮膚和寬闊的前額,真叫人以為她是從布因-瓊司的畫裡走下來的呢。她的那雙手,十指纖纖,煞是好看,美中不足的是指端已被尼古丁熏得蠟黃。她穿了件綠紫輝映的衣裙,渾身上下透出一股肯辛頓高街的淑女們所特有的浪漫氣息。她風流放蕩,但為人隨和、善良,不失為出色的人間尤物,惜乎情感比較淺薄。這時猛聽得門外有人敲門,席上的人齊聲歡呼起來。查利斯小姐起身去開門。她接過羊腿,高高舉托過頭,彷彿盛在盤子裡的是施洗者聖約翰的頭顱。她嘴裡仍叼著支煙卷,腳一下跨著莊重、神聖的步伐。
"妙啊!希律迪亞斯的女兒!"克朗肖喊道。
席上的人全都津津有味地大啃其羊腿來,尤其是那位面如粉玉的女郎大啖大嚼的饞相,看了更叫人覺著有趣。在她的左右兩邊,分別坐著克拉頓和波特。在場的人心裡全明白,她對這兩個男子決不會故作扭。泥之態。對於大多數男子,不出六個星期,她就感到厭倦了,不過她很懂得事後該如何同那些曾經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多情郎應付周旋。她愛過他們,後來不愛了,但她並不因此而對他們懷有任何怨隙,她同他們友好相處,卻不過分親暱。這會兒,她不時用憂鬱的目光朝勞森望上一眼。火燒白蘭地梨大受歡迎,一則是因為裡面有白蘭地,一則是由於查利斯小姐堅持要大家夾著奶酪吃。
"這玩意兒究竟是美味可口呢,還是令人噁心,我實在說不上來,"她在充分品嚐了這道雜拌以後評論說。
咖啡和科涅克白蘭地趕緊端了上來,以防出現什麼棘手局面。大家坐著愜愜意意地抽著煙。露思·查利斯一抬手、一投足,都有意要顯示出她的藝術家風度。她姿態憂美地坐在克朗肖身旁,把她那小巧玲瓏的頭倚靠在他的肩頭。她若有所思地凝望空中,彷彿是想望穿那黑森森的時間的深淵,間或朝勞森投去長長的、沉思的一瞥,同時伴以一聲長歎。
轉眼間夏天到了。這幾位年輕人再也坐不住了。湛藍湛藍的天穹引誘他們去投身大海;習習和風在林蔭大道的梧桐枝葉間輕聲歎息,吸引他們去漫遊鄉間。人人都打算離開巴黎。他們在商量該帶多大尺寸的畫布最合適;他們還備足了寫生用的油畫板;他們爭辯著布列塔尼各個避暑地的引人入勝之處。最後,弗拉納根和波特到孔卡努去了;奧特太太和她母親,性喜一覽無餘的自然風光,寧願去篷特阿旺;菲利普和勞森決計去楓丹白露森林。查利斯小姐曉得在莫雷有一家非常出色的旅館,那兒有不少東西很值得揮筆一畫,再說,那兒離巴黎又不遠,菲利普和勞森對車費也並非毫不在乎。露思·查利斯也要去那兒。勞森打算替她在野外畫一幅肖像畫。那時候,巴黎藝展塞滿了這類人像畫;陽光燦爛的花園,畫中人身居其間,眨巴著眼睛,陽光透過繁枝茂葉,在他們的臉龐上投下斑駁的綠影。他們請克拉頓結伴同游,可是克拉頓喜歡獨個兒消夏。他剛剛發現了塞尚,急著要去普羅旺斯。他嚮往雲幕低垂的天空,而那火辣辣的點點藍色,似乎像汗珠那樣從雲層間滴落下來。他眷戀塵土飛揚的寬闊的白色公路、因日曬而變得蒼白的屋頂,還有被熱浪烤成灰色的橄欖樹。
就在準備動身的前一天,上午上完課後,菲利普一邊收拾畫具,一邊對范妮·普賴斯說:
"我明天要走啦,"他興沖沖地說。
"去哪兒?"她立刻追問道,"你不會離開這兒吧?"她的臉沉了下來。
"我要找個地方去避避暑,你呢?"
"我不走,我留在巴黎。我還以為你也留下呢。我原盼望著……"
她戛然收住口,聳了聳肩。
"夏天這兒不是熱得夠嗆嗎?對你身體很不利呢。"
"對我身體有利沒有利,你才無所謂呢。你打算去哪兒?"
"莫雷。"
"查利斯也去那兒。你該不是同她一起去吧?"
"我和勞森一塊兒走。她也打算去那兒,是不是同行我就不清楚了。"
她喉嚨裡輕輕咕嚕了一聲,大臉盤憋得通紅,臉色陰沉得可怕。
"真不要臉,我還當你是個正派人,大概是這兒獨一無二的正派人呢。那婆娘同克拉頓、波特和弗拉納根都有過私情,甚至同老富瓦內也勾勾搭搭——所以他才特別為她費神嘛——現在可又輪到你和勞森兩個了,這真叫我噁心!"
"喲,你胡扯些什麼呀。她可是個正經女人,大家差不多把她當男子看待。"
"喲,我不想聽!我不想聽!"
"話說回來,這又管你什麼事?"菲利普詰問道。"我願上哪兒消夏,完全是我自個兒的事嘛。"
"我一直癡癡地盼望著這樣一個機會,"她喘著粗氣,彷彿是在自言自語,"我還以為你沒錢出去呢。到時候,這兒再沒旁人,咱們倆就可以一塊兒作畫,一塊兒出去走走看看。"說到這兒,她又猛地想起了露思·查利斯。"那個臭婊子,"她嚷了起來,"連跟我說話都不配。"
菲利普望著她,心頭有股說不出的滋味。他不是個自作多情的人,以為世上的姑娘都會愛上自己;相反,他由於對自己的殘疾十分敏感,在女人面前總感到狼狽,顯得笨嘴拙舌。此刻,他不知道她這頓發作,除了一洩心頭之火外還能有什麼別的意思。她站在他跟前,身上套著那件邀遏的棕色衣裙,披頭散髮,衣衫不整,腮幫子上還掛著兩串憤怒的淚水,真叫人受不了。菲利普朝門口瞟了一眼,本能地巴望此刻有人走進屋來,好馬上結束這個尷尬的場面。
"我實在很抱歉,"他說。
"你和他們都是一路貨。能撈到手的,全撈走了,到頭來連謝一聲都不說。你現在學到的東西,還不都是我把著手教給你的?除我以外,還有誰肯為你操這份心。富瓦內關心過你嗎?老實對你說了吧,你哪怕在那裡學上一千年,也決不會有什麼出息。你這個人沒有天分,沒一點匠心。不光是我一個人——他們全都是這麼說的。你一輩子也當不了畫家。"
"那也不管你的事,對嗎?"菲利普紅著臉說。
"喲,你以為我不過是在發脾氣,講氣話?不信你去問問克拉頓,去問問勞森,去問問查利斯!你永遠當不成畫家。永遠!永遠!永遠當不成!你根本不是這塊料子!"
菲利普聳聳肩,逕自走了出去。她衝著他的背影,大聲喊道:
"永遠!永遠!永遠當不成!"
那時光,莫雷是個只有一條街的老式小鎮,緊挨在楓丹白露森林的邊沿。"金盾"客棧是一家還保持王政時代遺風的小旅舍,面臨蜿蜒曲折的洛英河。查利斯小姐租下的那個房間,有個俯瞰河面的小涼台,從那兒可以看到一座古橋及其加固過的橋日通道,景致別有風味。每天晚上用過晚餐,他們就坐在這兒,喝咖啡,抽煙卷,談藝術。離這兒不遠,有條匯入洛英河的運河,河面狹窄,兩岸種著白楊樹。工作之餘,他們常沿運河的堤岸溜躂一會。白天的時間,他們全用來畫畫。他們也跟同時代的大多數青年人一樣,對於富有詩情畫意的景色感到頭痛;展現在眼前的小鎮的綺麗風光,他們偏偏視而不見,而有意去捕捉一些質樸無華的景物。凡是俏麗之物,他們一概嗤之以鼻。西斯萊和莫奈曾經畫過這兒白楊掩映的運河,他們也很想試試筆鋒,畫一幅具有典型法國情調的風景畫,可是又害怕眼前景色所具有的那種勻稱之美,於是煞費苦心地要加以迴避。心靈手巧的查利斯小姐落筆時,故意把樹頂部分略去不畫,以使畫面獨具新意,不落窠臼。勞森儘管一向瞧不起女子的藝術作品,可這一回也不得不歎服她獨具匠心。至於他自己,靈機一動,在畫的前景添上一塊藍色的美尼爾巧克力糖的大廣告牌,以顯示他對巧克力盒糖的厭惡。
現在菲利普開始學畫油畫了。當他第一次使用這種可愛的藝術媒介時,心裡止不住感到一陣狂喜。早晨,他帶著小畫盒隨同勞森外出,坐在勞森身旁,一筆一筆地在畫布上塗抹著。他得心應手,畫得好歡,殊不知他所幹的充其量只是依樣畫葫蘆罷了。他受這位朋友的影響之深,簡直可以說他是通過他朋友的眼睛來觀察世界的。勞森作畫,愛用很低的色調,綠寶石似的草地,到了他倆眼裡則成了深色的天鵝絨,而光華閃爍的晴空,在他們的筆下也成了一片鬱鬱蒼蒼的深藍。整個七月都是大好晴天,氣候酷熱,熱浪似乎把菲利普的靈感烤乾了,他終日沒精打采,連畫筆也懶得拿,腦子裡亂哄哄的,雜念叢生。早晨,他常常側身躲入河邊的濃蔭,念上幾首小詩,然後神思恍惚地默想半個鐘頭。有時候,他騎了輛租來的破自行車,沿著塵土飛揚的小路朝森林駛去。隨後揀一塊林中空地躺下,任自己沉浸在羅曼蒂克的幻想之中。他彷彿看到華托筆下的那些活潑好動、漫不經心的窈窕淑女,在騎士們的伴同之下,信步漫遊於參天巨樹之間;她們喁喁私語,相互訴說著輕鬆、迷人的趣事,然而不知怎麼地,似乎總擺脫不掉一種無名恐懼的困擾。
整個客棧裡,除了一個胖胖的法國中年婦人之外,就他們這幾個人了。那女人頗似拉伯雷筆下的人物,動輒咧嘴大笑,發出一陣陣淫蕩的笑聲。她常去河邊,很有耐心地釣上一整天魚,儘管從未釣到過一條。有時候,菲利普走上去同她搭訕幾句。菲利普發現,她過去是幹那種營生的-一那一行裡面最負盛名的人物,在我們這一代就數華倫太太了。她賺足了錢,現在到鄉下來過她布爾喬亞的清閒日子。她給菲利普講了些不堪入耳的淫穢故事。
"你得去塞維利亞走一遭,"她說——一她還能講幾句蹩腳英語,"那兒的女人是世界上最標緻的。"
她用淫蕩的目光瞟了菲利普一眼,又朝他點點頭。她的上下三層下頷,還有那鼓突在外的大肚子,隨著格格笑聲不住地抖動起來。
氣溫愈來愈高,晚上幾乎無法人眠。暑熱像是一種有形物質,在樹叢間滯留不散。他們不願離開星光燦爛的夜景,三個人悄沒聲兒地坐在露思·查利斯的房間的涼台上,一小時又一小時,誰都懶得說一句話,只顧盡情地享受夏夜的幽靜。他們側耳諦聽潺潺的流水聲,直到教堂的大鐘打了一下,兩下,有時甚至打了三下,才拖著疲憊的身子上床去睡。菲利普恍然醒悟過來,露思和勞森原來是對情侶。這一點,他是憑自己的直覺,從姑娘凝望年輕畫家的目光以及後者著了魔似的神態中揣測到的。菲利普同他們坐在一塊兒的時候,總覺得他們在眉來眼去,傳送著某種射流,似乎空氣也因夾帶了某種奇異之物而變得沉重起來。這一意想不到的發現,著實叫菲利普大吃一驚。他向來認為查利斯小姐是個好夥伴,很喜歡同她聊上幾句,似乎從沒想到能同她建立起更深一層的關係。一個星期天,他們三人帶著茶點簍筐,一齊走進森林。他們來到一塊綠樹環擁的理想的林間空地,查利斯小姐認為這兒具有田園風味,執意要脫下鞋襪。惜乎她的腳太大了些,而且兩隻腳的第三個腳趾上都長著一個大雞眼,要不然她那雙腳倒也夠迷人的。菲利普暗自嘀咕,這大概就是她行走時步態有點滑稽可笑的緣故吧。可是現在,菲利普對她刮目相看了。她那雙大眼睛,那一身橄欖色的皮膚,都顯露出女性所特有的溫柔。菲利普覺得自己真是個大傻瓜,竟一直沒注意到她原是那麼富於魅力。他似乎覺得她有點兒瞧他不起,就因為他過於遲鈍,竟然會感覺不到有她這樣的尤物存在;而他發現勞森現在似乎也帶有幾分自恃高人一等的神氣。他忌妒勞森,不過他忌爐的倒也並非勞森本人,而是忌妒他的愛情。要是他能取勞森而代之,像勞森那樣去愛,那該有多好呀。菲利普心煩意亂,憂心忡忡,唯恐愛情會從他身旁悄悄溜走。他盼望有股感情的激流向他猛然襲來,把他捲走。他願意聽憑這股激流的擺佈,不管捲至何方,他全不在乎。在他看來,查利斯小姐和勞森似乎有點異樣,老是守在他們身邊,使他感到惴惴不安。他對自己很不滿意。他想獲得的東西,生活就是不給。他心裡很不是個滋味,覺得自己是在蹉跎光陰。
那個法國胖女人沒多久就猜到了這對青年男女之間的關係,而且在菲利普面前直言不諱。
"而你呢,"她說,臉上掛著那種靠同胞委身賣笑而養肥自己的人所特有的微笑,"你有petiteamie嗎?
"沒有,"菲利普紅著臉說。
"怎麼會沒有呢?Cestdevotreage。
菲利普聳聳肩。他手裡拿著魏爾倫的一本詩集,信步走開了。他想看看書,但是情慾在他心頭騷動得厲害。他想起弗拉納根給他講過的男人們尋花問柳的荒唐經:小巷深院裡的幽室,裝飾著烏得勒支天鵝絨織品的客廳,還有那些塗脂抹粉的賣笑女子。想到這裡,菲利普禁不住打了個寒噤。他往草地上一倒,像頭剛從睡夢中醒來的幼獸那樣仰肢八叉地躺著。那泛著漣漪的河水,那在微風中婆娑起舞的白楊樹,那蔚藍的天穹——周圍的這一切,菲利普幾乎都沒法忍受。他現在已墮入了自織的情網。他想入非非,似乎感到有兩片溫暖的嘴唇在吻他,有一雙溫柔的手摟著他的脖子。他想像著自己如何躺在露思·查利斯的懷裡,想到了她那對烏黑的明眸,那細膩光潔的皮膚,他竟白白地錯過了這份良緣,自己不是瘋子才怪呢!既然勞森這麼幹了,他為何不可呢?不過,只是她不在跟前的時候——晚上躺在床上睡不著覺,或是白天在運河邊沉思的時候,他才會有這樣的慾念。而一見到她,他的感情就起了突變,既不想擁抱她,也不再想像自己如何吻她了。這真是天下少有的怪事!她不在跟前時,他覺得她千媚百嬌,儀態萬方,只想到她那雙勾魂攝魄的眸子和略透奶油色的蒼白臉龐;可是同她呆在一塊兒的時候,他只看到她平直的胸脯和那一口微蛀的齲齒,而且還忘不了她腳趾上的雞眼。他簡直沒法理解自己。難道是回於自己的那種似乎淨在誇大伊人的不盡人意之處的畸形視覺,他才永遠只有在心上人不在跟前的時候才能去愛,而一旦有機會和她面面相對,反黨掃興的嗎?
氣候的變換,宣佈漫漫長夏已盡。他們返回巴黎,而菲利普心裡並天半點遺憾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