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一個人的聖經

正文 第59節 文 / 高行健

    你應邀來到還是中學的地理課上記住的這地中海濱的軍港土倫,坐在海港邊專為書展臨時搭起的大棚子裡,同一排排書攤後百來位作者一樣,在自己的書前捏桿筆,等候買書的讀者要求簽名。可一個個走過的人看的是書,並不理會掛牌寫上大名的作者,哪有歌星哈理戴那許多狂熱的崇拜者,列隊等候他從直升飛機上下來簽名,還有保鏢和警察前呼後擁,維持秩序。你全然在那一雙雙游移的目光之外,人視而不見。他們從你面前經過,有時停下,翻翻面前印有你的名字的書,可你這名字又意味甚麼?人從室同中要找尋的無非是自我認同,投出的目光也從那書再反射到自己心裡。

    你好在無所事事,有充分的餘裕捕捉這一雙雙焦灼或茫然找尋的目光,自得其樂。一個俊俏的姑娘人群中游動,栗色的頭髮似乎隨意換個髮髻,眉心擰緊,面容愁悵得令人心動,垂下的寬眼簾顯得有些憔悴,大概過了個不眠之夜,興許是床上的男人沒能留住,可這麼好的姑娘不如說是男人沒留得住她,否則,不會星期天一早一個人來逛書市。她終於來到你這攤位,拿起的卻是邊上一本別人的室曰,看了看書背的介紹,放下了,又翻開另*本。她無意買甚麼書,或許也不知道究竟要做甚麼,放下那本,就手又拿起你的一本,眼睛看的卻是別處。她目光收斂!終於落到手上的你這本書,把背面翻轉過來,還沒讀上一兩句簡介便擱下了,甚至都沒看見作者近在咫尺。她就在你眼面前,眉心依然擰緊,那副愁容在臉上細微游移,真美妙得比甚麼書都更為生動。

    誰會是你的讀者?寫的時候不可能想到,寫那書時你不可能想到有一天會坐到地中海濱的這書市上,面對這些興許可能的讀者。他們其實沒有必要關心乃至購買你的困擾。賣書的好在是書攤的老闆,你不過是個活擺設,又過早喪失了虛榮,過於旁觀,還就是間人一個。再說,世上有那麼多書還鋪天蓋地在出!多一本少一本並不重要,何況你又不靠賣書謀生,也只有不以此謀生還寫,這書之於你才必不可少。

    你把筆插進上衣口袋,問書攤的老闆要了幾張白紙,塞入衣兜,去海港邊縐踏。這陽光明朗得似乎可以敲響的土倫,老港邊的小街上,咖啡酒吧和餐館一家接一家,海鮮攤子擺在門外,空空的沒甚麼人。往市中心去的一條大街這星期日的早市卻十分熱鬧,從水果蔬菜到成衣,各種日用雜貨,也有許多阿拉伯人的攤販和一家華人小吃外賣店!生意都不錯,極右派民族陣線當政的市政府不知是否覺得礙眼。市中心他們也有個書展,同請你來的地區左派政府組織的這書展互打擂台。你還是躲不開政治,哪裡也躲不開,突然感受到馬格麗特的焦慮,如此現實,像似乎錚錚作響這明晃晃的陽光,彈指便可觸摸得到。

    你無意去那書展看看有何新鮮,民族主義的陳腔濫調哪裡都一樣,於是回到港灣,在一家咖啡館門前坐下,想寫點甚麼。

    人之脆弱,但脆弱又有何不好?你就是條脆弱的性命。超人要代替上帝,狂妄而不知所以,你不如就是個脆弱的凡人。全能的主創造了這麼個世界,卻沒並設計好未來。你不設計甚麼,別枉費心機,只活在當下,此刻不知下一刻會怎樣,那瞬息的變化豈不也很美妙?誰都逃不脫死亡,死亡給了個極限,否則你變成為一個老怪物!將失去憐憫,不知廉恥,十惡不赦。死亡是個不可抗拒的限定,人的美妙就是在這限定之前,折騰變化去吧。

    你也不是那佛,不是三身六面七十二個化相的化身菩薩。音樂和數學和佛,都是無中生有,從自然萬物不可名狀中抽像出數的概念,抽像出音階調性節奏的組合和轉變!抽像出佛或上帝,抽像出美,在自然狀態中都捕捉不到。你這自我,也同樣是無中生有,說有便有,說沒有就渾然一團,你努力去塑造的那個自我真有這麼獨特?或者說你有自我嗎?你在無限的因果中折騰,可那些因果何在?因果如同煩惱,同樣是你塑造出來的,你也就不必再去塑造那個自我了,更不必再無中生有去找尋所謂對自我的認同,不如回到生命的本源,這活潑的當下。永恆的只有這當下,你感受你才存在,否則便渾然無知,就活在當下,感受這深秋柔和的陽光吧!

    公園裡的樹葉發黃,從你窗口俯視,滿地落葉,凋零了還沒腐朽。你開始老啦,可並不想回到童年,你看樓下停車場上那些孩子吵吵嚷嚷,並不知道要幹甚麼,青春固然可貴,等他們終於明白自己要幹甚麼,也就老了。你不想再重新折騰一遍,在虛榮與焦慮徬徨與慌亂中再去掙扎,你並不羨慕他們,羨慕的只是他們新鮮的生命。可混沌的生命並沒有這分透明的意識與自覺,你由衷滿意此時此刻,由衷滿意這一無虛妄的孤獨,如此透徹,如秋水漣漣,映照的是明晃晃的光影,喚起你內心的涼意。不再去判斷,不再去確立甚麼。水波蕩漾,樹葉飄落就落下了,死對你也該是十分自然的事。你正走向它,但在它到來之前還來得及做一場遊戲,同死亡周旋一番。你還有足夠的餘裕,來充分享用你剩下的這點性命,還有個可感受的軀體,還有慾望。你想有一個女人,一個和你同樣透徹的女人,一個把這世界上的一切繫絆都解脫的女人,一個不受家庭之累不生孩子的女人,個不追求虛榮和時髦的女人,一個自然而然充分淫蕩的女人,一個並不想從你身上攫取甚麼的女人,只同你此時此刻行魚水之歡的女人,但你哪裡去找到這樣一個女人—.一個和你同樣孤獨並滿意這種孤獨的女人,將你的孤獨同她的孤獨融化在性的滿足之中,融化在撫愛和彼此的眼光裡,在彼此的審視與搜索中,可這女人你又哪裡去找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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