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部 犧牲之美 01-05章 文 / 張承志
第01章入海口
十九世紀後半葉的幾十年,對於中國封建王朝的最後一胎——滿清來說,是一個天罰時期。從宗教的眼光來看,那個時期是神異的;哲合忍耶更著重證明了:清朝不僅僅是中國「公家」苛政鏈條的一環,而且是中國文化中黑暗腐朽的那個本質的膿瘤。時間已經多次證明天罰的存在——人民反叛的暴力就是這天罰的形式。有時更有豐富的證明:十九世紀後半葉清朝統治者忍受的一切內憂外患,全部起源於他們自身的罪孽與不合理。
中國人民就是這樣一種存在——當別人流血犧牲大聲疾呼時,他們是不參加不理睬的。
他們有驚人的冷淡、奴性、自私;烈士精神對他們的感召力是微乎其微的。這也許是中國人劣於世界任何一個民族的地方。但是中國人同時又是大奇跡的創造者,一旦他們集群而起,他們便突然間拋盡了血液中的奴性和冷漠,以真正的史詩教示世界。十九世紀的後半葉,中國人尤其是漢族人表演了多麼壯大的英雄劇;那人人揭竿造反遍地狼煙烈火的景像是多麼充滿活力;氣數巳盡悠久過分的中國文化是多麼堅定地看到了再生的可能性啊。本書也不是一部十九世紀中國史或稱近代史。在那個大時代裡,在那個天道降臨人世的大時代裡,主角不僅不是我們哲合忍耶而且不是中國回民。首席當讓太平天國的宗教、政治與戰爭。其次尚有各民族各地方,他們都承領天命,占自已一翼之功勳光榮。霉爛的滿清如一隻病入膏肓的瘸狼,人人得以誅之。只要不把自己劃於垂死的滿清公家一邊,任何一個後來者和史家都對那個大時代激動興奮——那是一個沸騰騷動的、人民造反的大海!
回民幾乎全數加入了這場革命。在流血犧牲的人們長眠之後,在後日的議論聲寧寂之後,在新的時代又興起並且逝去之後,我們可以平心靜氣地列舉出三位偉大的回族之子,讓他們的名字排入十九世紀中華民族的英雄榜上,也讓他們三人的名字排人世界伊斯蘭的偉人錄中。這三個人是——杜文秀,白彥虎,馬化龍。
本書僅僅在上述歷史觀點指導下,講述後日教內尊稱十三太爺的拖布爾屯拉·賽義德·束海達依·馬化龍;以及在他主持的光陰裡哲合忍耶的故事。
哲合忍耶第一次不孤獨。以往總是在人們目送下赴死、以往總是自己捨了命死幾次而從來無人應聲的哲合忍耶,終於盼來了巨大的回音。對於其他民族或回民的其他派別也許這是一種抉擇,面對於哲合忍耶來說舉義造反是責無旁貸的,是當仁不讓,是求之不得。犧牲之美的景象,早就隨著精血生殖種進哲合忍耶的血液,印在他們的心中了。「束海達依」,殉教之路,這是虔誠舉意祈求來的口喚;這是前輩流了血忍住苦好不容易才為自己掙下的色百布啊。
哲合忍耶全教參加了這場人民造反。由於勢力的限定,哲合忍耶在這場歷史表演中爭得的只能是鼎足之一的光榮:如同在滇西建立過大理回民政權、兵敗後以孔雀膽悲壯自殺的雲南英雄杜文秀;如同打遍西北立誓不與黑暗中國講和、最後衝出絕境遠托異國的陝西英雄白彥虎。哲合忍耶全教上下追隨十三太爺馬化龍,維護了自己傳統的形象,為後代留下了輩輩感動不已的遺教。
以上是結論。
在進入下面豐富而傷感的敘述之前,我想首先應當以這樣的結論擺正哲合忍耶的歷史地位。人在歷史中的行為決定著在天國的品級。人在前世的功課決定著後世裡的懷念、尊敬和理解。近百年前,當撒拉族的哲合忍耶英雄蘇四十三率領著教下民眾衝向達裡加山口,衝向黃河孟達峽時,哲合忍耶便是一條狂怒暴躁不願苟活的河。世紀變了,經過十九世紀前三十年的休養生息,乾涸的河床裡水已溢滿。四月八太爺馬以德慘淡經營為哲合忍耶養活的一條條性命,已經有十數萬之眾。太平天國點燃的大炮聲,傳來了造物的獨一之主的口喚。這條與殘民的公家血仇難解的大河洶湧地衝突了——既是聖戰,又不是聖戰。河水猛地衝進了入海口,匯入了十九世紀人民造反的汪洋之中。
第02章黃土中的鐵軍
十九世紀西北回民起義在中國俗稱「同治回亂」。由於立場感情的不同,大規模流血死人的事實使後來人有了截然相反的觀點。在西北一些慘遭戰亂塗炭的縣份,漢族平民和小知識分子談「回亂」而色變,殘酷戰爭中廣泛存在的民族仇殺使他們永遠難消對於回民的厭惡。如我在甘肅靖遠便收集到這樣的歌辭:
同治五年三月間,殺氣瀰漫天。
十餘萬人一朝盡,問誰不心酸。
桃含愁兮柳帶煙,萬里黃流寒。
闔邑子弟淚潸潸,染成紅杜鵑。
清歌一曲信史傳,千秋壽名山。
碧血灑地白骨撐天,哭聲達烏蘭。
——烏蘭是靖遠境內的山名,黃流即黃河。初聞此曲時,我吃驚的是:與我們通常認為的大漢族主義壓迫少數民族這一認識針鋒相對,靖遠漢族知識分子認為,是回民的民族主義和國家對回族的優厚政策,導致了回亂時期苦難深重的靖遠漢族知識分子受挫。
這是極其罕見的錯誤認識。我為這種認識感到震驚的原因,並非在我對它的不義的反感,而在我清晰地觸碰到的這種——人的隔閡。
此曲曾以近似校歌的形式,在靖遠的學校裡集會齊唱。歌唱之中,據靖遠回民回憶——凡回族學生都低頭不敢稍動,如同罪犯。
我引用此曲的目的不是想為我的回回族胞挖苦咒罵那位「闔邑子弟」的創作。凡人成群,必有矛盾。自有人的共同體形成於人類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隔閡、不信任、彼此間仇視和仇殺一直無法消除淨盡。靖遠縣是否發生過同治五年三月回民屠殺十餘萬漢民的慘案,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回民一定有過對漢民的仇殺。人對人是殘酷的。亂世從來釋放殘忍。人只知自己的道德傳統,就像難以掙脫自己宿命的前定一樣。認識同治年間回民大起義的根源,在於反對滿清官家腐朽統治秩序的觀點——任何有正義感和歷史進化觀點的人都必須承認:同治前後的清政府,不僅是中國政治的腐敗極端,而且已經是人類社會種種曾有過的政治組織模式的醜八怪——十九世紀後半的清朝,是人類的恥辱!
民族仇殺是歷史的一種真實。同治回民起義中,屠殺漢族無辜的現象在陝西回民軍中尤為嚴重——報應是後來陝西籍政府要員對回族的成見。繼承劊子手湘軍遺風的一些湖南人,以及保持對回亂懼恨的一些陝西人,將是這個世界上最難理解回回民族的人。
人間由於生存的大前提和人性之惡,相互仇恨排斥乃是一種基本規律。宗教由於人類對於這種規律的醒悟,也把「愛」作為最基本的起點。殘殺無論如何都是觸犯宗教原則,哪怕自己處於被殘殺者的處境之中。
陝西有一個著名的故事。漢族團練頭子(團練即政府派的民間武裝,是同治年大時代提供給許多漢族人物的出世方式)張芾,在當時以仇恨回回、剿殺回回為己任。這使得他的老母親深感不安。當母親勸告兒子不要和回民結仇時,張芾伸手從簸籮裡抓了一把麥粒,說:「簸籮裡的麥,好比是漢民;我手裡的麥,好比是回民——它不單是少,還在我手心裡抓著哩!」
張芾的這段話,概括了中國民族矛盾的基本特徵。如同靖遠文人歌曲一樣的民族觀點,其誤謬不在於具體史事的描述,而在於對封建的中國民族壓迫本質的粉飾。
但是,儘管史實如此,宗教的原則仍然不應該原諒信教的回民曾有過的嗜血仇殺。在每一步偏離了神聖約定的腳印上,都記載著自己被淘汰的理由。
這是一種沉重而捉摸不住的感覺。當外面的世界正在天翻地覆、流血死人如同秋風落葉一樣平常的時候,這種感覺更加擾人。決斷對真正思考著大問題的人來說,是最困難的。
十三太爺馬化龍在同治改元前後,遲遲難下決斷。無論從清朝公家檔案文牘中,或者從教史鈔本中都能看出他的心事沉重。
陝西、雲南的回變已經白熾化。回漢仇殺正酣,雙方都喪失了理性。哲合忍耶的一些教區,如張家川、雲南東溝,都已經被戰亂捲入。原來潛伏著的道祖馬姓在雲南、海原田姓在隴東、平涼穆姓在隴南,都已迫不及待地投入起義。
但是馬化龍的猶豫是深刻的。他明白眼前並非是土百姓的天下。依據尚不充分。哲合忍耶的歷史遭遇,使得哲合忍耶有著—種特殊的清醒。老虎不愛聽狼叫。哲合忍耶也許是中國大地上最敢於賭命的一類人,但他們不習慣滿眼的大革命——以前在無援助的犧牲之中,哲合忍耶已經孤單慣了。
這是一種高傲的、真正叛亂者的氣質。
十九世紀回變首先爆發於陝西,雲南回變也首先由回民自衛釀成,哲合忍耶最初曾短暫地按兵不動。後人多忽視了那一瞬的猶豫和觀望。因為哲合忍耶是那個時代裡真正的革命派,它死死認定清朝中央政府是自己的敵手。它要麼推翻這個官家報輩輩血仇,要麼乾脆不介入任何草民騷亂。後來歷史又曾多次重演這種瞬間——激進的、叫嚷的、膽大的,都未必是造反的。而眾多的造反者之中,也未必都有著一種徹底的叛意和徹底的死的打算。哲合忍耶特殊的被壓迫被滅絕的教史,使得它在革命性上能與任何時代的歷史巨人相媲美。也正因此,它絕不可能把艱難營生的甘肅漢民當作自己舉意走束海達依道路的對手。金積周邊出現過的回漢寬容共存事實,正說明了哲合忍耶的這種本質。
十九世紀回民大起義不是哲合忍耶發動的,而且甚至在戰爭進程之中,哲合忍耶第五輩穆勒什德馬化龍始終猶豫。這種猶豫乃至求撫的舉動,被學者們特別是解放後的中國學者們評頭品足、評議不已。
對他們那種咀嚼英雄糞便以謀生計的學術,應有專文總結。戲子不是英雄;學者甚至不懂戲。刀只是架在古人脖子上,他們希望古人演一出合口味的戲以供他們喝彩。他們製造的印刷垃圾毒害了人們的印象,散佈了錯誤的常識,使不識字的英雄死後還要忍受誤解。
沒有人懂得哲合忍耶。
而十三太爺馬化龍卻深知一切。他深刻地知道:教下數十萬哲合忍耶信眾早就是一個巨大的、目不轉睛地盯著滿清公家的血仇同盟。蘇四十三、張文慶即便沒有口喚嚴令禁阻尚敢孤軍發難;何況此時公家已經結仇全國、天怒人怨!只要他雙手一抬,那麼或者便是數十萬教眾人頭落地,或者便是滿清傾覆滄海桑田——然而,真主確實有意讓光陰改換麼?
滿目只見黃土高原。如同黃土的哲合忍耶男兒匍伏其中一動不動。然而這是一支黃土色的鐵軍。自從平涼太爺把希望寄予靈州大川,哲合忍耶又遭受了離散的痛苦。遠充黑龍江布盔埋骨船廠的第三輩導師、慘淡經營一坊坊一戶戶使枯樹長滿綠葉的第四輩導師,他們追求的大光陰,確實就是這個同治元年麼?
真人不露,後發制人。這就是哲合忍耶在遍地烽火的十九世紀最初的狀態。當陝西回漢摩擦愈演愈烈的時候,當雲南回民已經全省舉義的時候,哲合忍耶的金積堡道堂正冷冷地觀察和思索。
雖有例外,但各地的哲合忍耶教坊——每一坊大則如團小則如營——都悄無聲息,一面在熱依斯和阿訇們的指揮下迎送日子,一面緊張地等待著金積堡穆勒什德的口喚。
此時的哲合忍耶與第四代四月八太爺馬以德時代不同。不僅隴南、隴東、靈州等老教區早巳恢復,而且新教區擴展得也非常迅速。不僅大西北、可以肯定江南大埠(淮陰、南京、上海)、運河沿線(台兒莊、泊鎮、濟南、滄州)、以及首都要地(北京東郊、昌平),都有了哲合忍耶的寺坊;不僅在黃土高原的粗魯農民中,就連河套一線的商路上也處處有秘密的哲合忍耶商號貨棧,在山東北京等名城大坊之間隱藏著信仰哲合忍耶的上層人士。核心教區,如寧夏黃河灌區密麻麻數百座村莊修著堡牆。堡內有寺,牆上架槍——太平年月裡也早已寓兵於農。往日的流放地——新疆、雲南、貴州都已嚴整坊寺,信使往來,隨時向金積道堂請示教旨,或隨時準備容納教胞避難,後來的人們,特別是學者們直至今天也沒有想像到,哲合忍耶在決定之前的瞬間裡,已經擁有著這種不可思議的勢力。在乾隆以來一次次的鎮壓取締之後,哲合忍耶在同治元年之前又復活成如此強盛的一個教團,這確是奇跡。哲合忍耶就是真主向缺乏信仰的中國顯示的一種奇跡。在四月八至十三,即馬以德時代至馬化龍時代的復活奇跡之後,真主的意欲是什麼呢?
後來我們省悟了——主是要哲合忍耶指示:在生死關頭,人應當怎樣做才不愧為人。
第03章懶尋舊夢的記事
對於長達十年之久的同治年間哲合忍耶參加的起義,究竟應該怎樣敘述一下它的過程呢?這是一個有意味的問題。
清政府在戰爭平定後,如乾隆舊法,把上諭下奏交付知識分子,編纂成卷帙浩繁的幾部大書。此外還有政府派的士大夫、鄉紳和知識分子著書立說。後白壽彝編《回民起義》,也只能闕大輯小,因為他無法以這樣一個書名,重印《欽定平定陝甘新疆回匪方略》三百二十卷、《左文襄公奏稿》一百二十卷,以及同治元年至十年《清實錄》、甘肅方志和大官文集,尚不說雲南。
一九四九年以後,因為「農民起義」乃是馬列主義史學的「五朵花」之一,論述西北回民起義的論文多如牛毛。其中當然不乏優秀作品,如馬霄石、楊懷中等人的著作。但是縱觀全局,大多數論家都有被清代文牘牽著鼻子走的毛病。清代漢文資料是一個能淹死思想的泥潭,或許同行均有同感。
有一個例子發人深省:哲合忍耶教內的一位讀書人,家離金積堡不過數里,刻苦求學受了高等教育,發憤立志著述西北回民戰爭——但是其著作僅僅移錄白氏編印的《回民起義》便已過十萬言,清代公文的過分羅列,使作品充斥了一種文牘氣;逐年逐月、逐堡逐寨的戰事敘述,使讀者精疲力盡。
這一切,使我久久不敢動筆。前人之鑒證,使我感覺這裡有一個方法論的選擇。
我是決心以教徒的方式描寫宗教的作家。我的願望是讓我的書成為哲合忍耶神聖信仰的吼聲。我要以我體內日夜耗盡的心血追隨我崇拜的捨西德們。我不能讓陳舊的治史方法毀滅了我的舉念。
另一種方法也擺在面前。它是由我們哲合忍耶的學者創造的:——用阿拉伯文雜以波斯文轉寫的漢語藉詞(即小兒錦)記述教門最緊要的關鍵;然後把它作為「經」藏匿並暗中流傳。只要伊斯蘭教在中國能夠存活,那麼這種「經」便能傳世。這是一種奇異的著作,它最偉大的特點便是作家不希望它外傳。它對外部世界是拒絕的、難以破譯的、保密的。它同時是歷史。是文學,是宗教著作。這是真正的內部資料。歷史逝去後,只有它最接近心靈曾經體驗過的真實。
它的另一個特徵是:不屑於是非的評說,懶得做事實敘述,尤其擅長一筆劃過十年歷史百次爭戰——它是一種古怪而令人興奮的文體,在哲合忍耶的術語來說,它近乎一種機密。
我曾一連幾年直至此刻為自己沉醉於它之中而不解,這種文體怎麼會有如此魅力呢?細細重讀,它是那樣淡漠。它直接以口語為書面語,不施文采,對自己的苦難犧牲不作感歎。
這種文體的作家主要是哲合忍耶派的一些大阿訇。也許可以推定阿布杜·尕底爾·關裡二爺便是這種文體的創造者。世界應當瞭解中國曾有過這種著述,伊斯蘭與回族研究應當首先參考這種資料。
但是,教內史就一定是心靈史麼?站在人民百姓一側就一定能揭示歷史真實麼?那些殘酷的迫害與犧牲確實僅僅是宿命的前定麼?整個自然山川社會世事確實僅僅是聖與俗這一對本質的演繹麼?
我不能回答。
我只能決定選擇接近我的前輩的方法。
按照教內作家創造的一種無法評說的寫法,同治年間全部歷史可以概括為如下一段話:傳說,同治元年爆發了戰爭。在年年的各個戰爭中我們是得勝的。四年後戰爭結束了,我們的權勢很大。一些教下高興地說:「卡費勒再也不能騎在我們頭上了!他們沒有援兵。
我們的天下是長久的。「很多人都以為如此。但是,毛拉第指十三太爺馬化龍章說:」他們還來哩!我們的福分不會長。不出十年,卡費勒要捲土重來。我們的道路還是維尕葉·屯拉的道路。「果然,同治八年敵兵又來攻。我們的人馬一天天衰弱,堡子被層層包圍。九年講和,第十年毛拉和家屬門人都得了捨西德。
對於十年血戰的敘述竟能如此簡單。
難道不該補充麼?
難道不該考證哲合忍耶介入大戰的時間、考證究竟是先投入局部(張家川李得倉部和平涼穆生花部)還是一開始就全教參戰?難道不該考證陝回反後哲合忍耶冷靜觀察按兵不動的時間究竟有多久?李得倉率隴南哲合忍耶參戰時究竟有沒有金積堡道堂的口喚?第二輩導師平涼太爺之裔穆生花曾經建國改元,他與金積堡之間究竟是怎樣一種關係?考據或可清晰,但考據必傷文章。陝回的作家也是不考證的:同治元年(甲子年閏八月)因為細故,陝甘兩省回民不料被漢人計算了。三百漢人打一個回民。他們立了一個團練,招兵聚將,見回民就殺。殺了之後報官。由二月,漢人團練就開始殺害回民,直到四月。同州府境內有十三個清真寺,這十三坊被迫一齊動手來自衛,與在渭南、臨潼、高陵、三原、涇陽之漢人戰。安拉襄助教門,領兵元帥都是阿訇。戰爭蔓延到八百里秦川,東至潼關,西至鳳翔,南至南山,北至北山。西安城南城西共有六十四坊,五月十四日夜間,漢人動了手,城附近的回民無辜被殺。所逃出的人,共有三千。一人名孫義寶,領了出來,其餘的回回殺完了。在渭河北渭城灣,回回紮了大營盤。渭河浸河兩岸的回回都打勝仗。那三千人知感主,也通屬渭城灣大營盤。張大人心中不憤,因為漢人死得多,於是他行文書到北京,說回回反了。皇上大怒,發下大兵,飭勝宮保大人統率,由吉林出了十萬兵開到陝西去,在咸陽渭城灣打了一個大仗。大元帥沒有成功:總共打十天仗,把勝宮保的兵馬殺完了。於是他回京去聽聖旨,皇上的安撫令下來了,但是他堅持出兵要狠嚇一嚇回兵,等害怕了才好安撫。皇上說:「一切兵馬全被殺了,勝宮保應該死罪。」於是六部裡的大人們惱怒了,他們招到了四省兵,選推左大人、雷大人、陶大人統率。兵馬到了陝西,陶大人一看就把同州府□□□鳳翔府□□□住紮營盤。出隊打仗,戰場就在大荔。在頭上十三家有三千人馬,回回領隊的是於六阿訇,時年八十歲了。八百里內的回回到一處打仗。
聞漢人有八尊銅炮,炮彈大,九斤重,陣陣射人。後來回兵分離,退到甘省地方金積堡。
四年,官兵到了,聚了起來。到了六月十四日,馬隊埋藏起來,離開營盤有十里路。後來馬隊出來,回回大敗。有一阿訇名叫赫明堂,回回人把他救出來,這阿訇有學問有道德。
出陣時老阿林照常念,求主襄助;又念阿葉提:「你們一齊抓著真主的繩索。」我穆民無能,我們托靠主。我們一面保守教門一面打仗,一總是真主襄助,是憑一切學者的祈禱。到了九年,京裡派出左大人到陝西安撫回民別反了,回民都是良善之人,有家有業。左宮保安撫了陝西,大家得了平安。有一位叫白彥虎,是六十四方的頭領。一切的男女老幼都跟他到外國俄羅斯去。到甘肅來的有七省兵馬:四川、湖南、湖北、河南、山東、太原省、陝西。
打仗十年才作買賣,作莊稼。
這真是無獨有偶。堂堂打遍西省的陝回義軍,幾十萬兵十幾年仗,僅留下這麼一篇短小散文。此文被白壽彝收入他的《回民起義》,以一頁的篇幅與繁冗的官私文牘作伴。譯文經考慮再三,仍用龐士謙阿訇舊譯,以表示對他保存了這一頁資料的感謝。
我決定——捨棄我科班畢業的歷史系寫史的方法,採用接近我的前輩——關裡爺、曼蘇爾、氈爺的寫法,只描述今日在哲合忍耶教內被記憶、被堅信的那些史事。這將意味著我刪砍了自己這部生命之著的數十萬言;這將意昧著我要放棄對同治戰爭許多事件的發言權;這也將使我面臨嶄新的困難——熔歷史、宗教、文學為一爐,同時經受三個方面的巨大挑戰。
我甚至決定放棄註釋,放棄一個列於末尾的參考文獻表,儘管我為搜集它們花費了那麼多精力。
這是一場爾麥裡,不是一筆流水賬。繁瑣哲學是最低級的,我要像哲合忍耶大眾一樣抓住根本。讓筆上路吧,它也相信前定。
第04章穆生花與李得倉
南部黃土高原的崇山深壑,其實是一些完全不同的單元。由於交通和地理形成的天然區劃,哲合忍耶在十九世紀初悄悄地佔據了一些封閉的、能夠隱藏消息又能夠存活的盆地和川谷。這就是張家川和平涼。
張家川所屬村鎮在地理學上最特殊的特點,在於它們偏離於自然的交通線——地理上的相對隔絕這一特徵,直至今天仍然很明顯。早期聽說了哲合忍耶其教的一些外國學者,如M.E.Botnam(一九二○年發表《伊斯蘭在甘肅》),又如巖村忍、小野忍(本世紀四十年代隨侵華日軍調查中國北方回教問題)——都沒有理解張家川。
無論在歷史上或是將來,張家川都不是宗教中心。張家川並非「回民政治中心河州之外的宗教中心」,而是一處直至二十世紀結束仍然閉塞的交通死角——它同時偏離了正南的陝甘大通道、偏離了北部山區的翻越六盤山的交通線,與西北各大回族聚居區都隔著乾旱不毛的荒山和無水地帶。
張家川在地理上的特殊性,使得這個角落裡的回民獲得了一種隱蔽性。哲合忍耶席捲了整個張家川並且從此向外地輸出著人——比如今天哲合忍耶的第一中心教區沙溝,其村民幾乎全數原籍都在張家川蓮花城——但卻並未被清政府察覺。遠在同治大戰爭之前,罪人教派哲合忍耶就把張家川這個奇異的角落佔據了,它在這片連一座縣城也沒有的回民窩養得羽毛豐滿,但沒有露出蛛絲馬跡。
平涼在地理上的性質,與張家川接近——由於北偏西安、蘭州兩個西北省城,平涼回民區也相當閉塞,這種地理性同樣是哲合忍耶在平涼存活的原因。
平涼太爺穆憲章的後裔穆生花,此時心在平涼身在張家川。
自從乾隆年間兩次起義敗後,哲合忍耶中心漸漸轉向寧夏川。平涼以及整個甘肅南部,有大學者關裡爺承負著網羅收容、艱難維持的局面。穆生花兄弟少年時棄平涼聖地,投奔關裡爺求生求學,後來定居於蓮花城附近——由此可知平涼教區衰敗之一斑,也可知張家川藏龍臥虎的力量。
穆生花是哲合忍耶起義史上唯一曾經稱王的人物。他的陣營中,有太平軍派來的人員,也有雲南回軍派來的人員。穆生花自稱「抗清扶明平南王」。先破固原,再佔平涼,席捲了隴東各地——顯示了哲合忍耶平涼教眾的一切實力、願望、事業的頂點和念願的局限。也許這是「平涼」的第一次亮相出世,道祖馬明心把傳教衣扎孜傳給平涼之後,平涼太爺穆憲章的使命便僅僅是守密。為了信仰,衣扎孜傳向寧夏銀色的川區,此後,繁盛便也離開了平涼——穆生花兄弟定居蓮花城一事的含義是很深的,這說明所謂「平涼」已經併入張家川;如果平涼太爺的後人不抓住歷史契機爭戰的話,所謂平涼在神聖究裡1中的意義就要消失了。
平涼城爭奪戰中,團練民兵顯然知道了對手的故事,於是毀了哲合忍耶平涼拱北。很可能如一些教內人回憶的一樣:哲合忍耶平涼穆勒什德穆憲章的遺體被銼骨揚灰。團練採取的這種卑鄙手段不是一種戰爭措施,因為他們發現平原回民軍不是一種軍事組織。平涼拱北的被毀,使疤痕纍纍的哲合忍耶心靈上又被割了一刀,誰也不知道這種傷害是多麼殘酷。
從此之後,哲合忍耶拱北史上的一個規律也逐漸出現了:無論哪一輩穆勒什德,他若是沒有遭受迫害而死,人們便覺得不合情理。不僅他的血肉之軀一定會遭受刀斧之伐害,而且他的墳墓也一定會遭受踐踏焚燒——輩輩如此,決無例外。如平涼太爺穆憲章、四月八太爺馬以德,縱使都是和平謝世、脖頸上沒有鮮血記號,掌握一切的主也會讓他們的骨殖補課,讓他們的拱北染上近似血色的烈火記號。
指著一處哲合忍耶的拱北追問——他真的就埋在這裡嗎——是膚淺的。哲合忍耶的每一處拱北都有著再被毀的前定。哲合忍耶的每一處拱北裡,都僅僅埋著我們訴說不清的痛苦、屈辱、光榮、祈求和情感。
我不敢說,每一處拱北裡都確確切切有那位老人家的幾塊骨頭還埋在那裡;但是我敢說,每一處拱北裡都確實埋著他的靈魂。
穆生花部哲合忍耶與張家川另一支武裝,即後日人稱李大帥的李得倉部哲合忍耶,在教內史上合稱為「南八營」。兩部有合有分,張家川東部蓮花城周邊以及平涼教眾歸穆生花指揮;張家川西部至清水一線回民包括陝回難民由李得倉節制——兩部人馬走了不同的道路。
穆生花最後進入董志塬——陝西回軍與清朝官軍對峙的大本營;失敗後向北進入寧夏,投奔了哲合忍耶中心金積堡道堂。因此,金積堡暴露於清軍正面,哲合忍耶與滿清公家的大決戰也立即展開。穆生花帶入金積的殘部約有一萬多人,入金積的時間約為同治四年初。
同治四年六月二十五日,是後日教內尊稱平涼三太爺穆生花的忌日。教內傳他是病逝,左宗棠奏折稱他是「仰藥自盡」。
後事前說,就此交待哲合忍耶平涼穆姓的後來情況——平涼三太爺穆生花病逝或自盡,葬於靈武一帶,終年四十五歲。其兄弟穆生輝率南八營殘部出金積,再回故鄉轉戰。同治七年,南八營大帥李得倉投降,穆生輝繼續戰鬥,兵敗後犧牲,教內後尊稱平涼四太爺,葬地不詳。
另一兄弟穆生果,在同治回民戰爭失敗之後,被左宗棠清軍解回平涼城。同治九年正月十九日,穆生果及全部被俘穆姓家眷以及金積堡解出回民中混藏著的馬化龍族人家眷,共三十餘人,全數被公家殺害於平涼西郊。
焚燬後的平涼拱北裡又添了新骨。除了平涼太爺盧罕安息的老墳之外,有著名的七女子墳——她們是金積堡覆滅後,從強迫南遷的回民隊中被清查出來的、十三太爺馬化龍家族的女眷。七人為著逃避凌辱,一齊服毒自盡,葬於平涼拱北——像道祖馬明心的妻子們在伊犁、在關川拱北一樣,受著哲合忍耶教內教外的崇敬,尤其是婦女們的崇敬。
傳說,穆生花的一個兒子逃過了殺戮,改姓易名遠去四川,後來又被哲合忍耶秘密接回張家川,務農禮拜,民國年間才遷回平原。今天,平涼拱北的穆阿訇就是他的後裔。
一九八七年冬,我如一個遠道上墳而來的農民,來到了平涼拱北。晨起即雪,奇冷襲人。平涼南檯子上,小巷裡凍土焦黃,白雪冷而乾燥。拱北靜靜地佔著一角小院,簇擁著一叢黑柏。大雪紛飛不已,洗時雪片落在裸身上。那位穆阿訇為我指點著,白雪凸起的土地裡,前輩的靈魂似醒似睡。聽著熟悉的也門調的章節,雪彷彿在視野裡神秘地舞蹈。我回憶著平涼太爺和他的一門穆姓,回憶著他們的事跡。我的祈求的掌心裡,有幾片雪花同時落上,並在一瞬之間融化了。
李得倉,張家川真正的締造者,哲合忍耶造反史上頭一名降敵者,哲合忍耶生與死之間的橋樑。李得倉的事跡流傳不多,但他生涯中的每一步於教門都關係重大。
陝西回變發生後,難民流入張家川各地,武裝避禍。上磨地方回民恐懼牽連,不敢收容陝西回回,反是漢紳王平安採取禮遇陝回以求自保的策略。張家川民謠唱道:騎耕牛,過關山,大營紮在上磨川。上磨人太短見:抬磨輪,打磨尖,不如王家堡子王平安。
王平安他真好漢,一籠油,兩袋面,大牛拴在門外邊。
由你吃,由你站,不要燒我的房和院。
這首歌形象地描述了難民湧入時的景象。但是,隨著回變的擴大,張家川回民終難保持上磨式的觀望態度了,他們推舉了一位大帥,舉旗造反。戰鬥中,那位大帥身亡——這便是草莽英豪李得倉出世的契機。
李得倉是衙役班頭出身,大帥屍身扔在一片蘿蔔地裡,眾人說誰能奪回大帥屍體誰就是新的大帥。李得倉應聲而出,奪回了那具亡人遺體,也奪得了他在張家川長達數十年的軍事和宗教的地位。
李得倉稱李大帥後,麾下回民十餘萬眾。幾次鏖戰後,與穆生花部合流,號稱南八營。
由於不能取勝,同治初起事不久,南八營挺進隴東與陝西交界的董志塬,與困在那裡進退兩難的陝西回民軍合兵。
董志塬時期以後,李得倉走了一條與哲合忍耶回民很不同的道路。
當金積堡決心承當大任,開門容納陝西失利的回民大軍之際,陝回和南八營的穆生花部都迅速投入寧夏,惟獨李得倉撤回西海固一帶山區——他已決計投降。
據張家川教內傳說,李得倉投降是受了十三太爺馬化龍密令,這很可能。十九世紀教史的兩部書《哲罕耶道統史傳》和《曼納給布》中,比比皆是地描述了十三太爺對戰爭悲慘結局的預言——他為了讓哲合忍耶保存一口氣,決意在一直沒有暴露的隴南教區保存一點勢力和血脈,是完全可能的。更重要的證據是他曾在金積堡城破之前指示窪上師傅去張家川——後文將詳細述及這個著名故事——窪上師傅的前途無疑與李得倉的南八營息息相關。
自從偉大的哲合忍耶學者阿布杜·尕底爾·關裡爺使南線教務興旺以來,無論關裡爺與靈州哲合忍耶導師之間關係怎樣,隴南一直包括平涼、優羌、首谷、張家川一帶已經暗藏著哲合忍耶的大前途。
形勢再也不是乾隆四十六、四十九年那樣了;即便在哲合忍耶中,也畢竟出現了投降者。
李得倉在這種宗教前途的死滅與復甦之間,沒有辱沒自己的使命。同治六、七年之交,李得倉率南八營九萬餘眾投降。地點正在後日又名震天下的西吉縣境內。李得倉之降清,也許有以下幾點可以注意:一,他沒有暴露自己的哲合忍耶教徒身份。在他著作的降表中,把自己喬裝成陝西回軍之一種。降表中婉言陳訴陝西回變過程,控告陝西團練頭子張芾劣跡,實質上是借雷電掩刀光,牢牢地隱藏了哲合忍耶的秘密。二,他的降敵,不同於河州馬占鰲的叛賣。在中國義軍史上,降與叛是必須區分的兩種行為。西北馬占鰲、雲南馬現都是叛徒,他們掉轉槍口屠殺同胞——用人民的血染紅自己官帽上的頂子。而宋景詩、李秀成、杜文秀、十三太爺馬化龍都在絕滅之際有過形式上的投降,他們的所謂降是戰爭規律,甚至是更深沉的犧牲。區別的界限在於是否於降後屠殺同胞。李得倉降後,事實上並未徹底停戰,事見《平定關隴紀略》卷六,同治八年五月紀事。李得倉還曾參與接受河州叛徒馬占鰲的求撫,但他沒有與河州人戰鬥——官軍不信任他。而花寺派出身的馬占鰲後來是自己趁一次大勝仗之後向官府投降,並急急開始其屠殺回民以求發達的正式營生的。三,李得倉大帥,後來是張家川唯一的大人物(張家川地區無一縣城)。他等待時機,先後在張家川暗藏安置了哲合忍耶幾個重要的宗教領袖:道祖馬明心的後裔;十三太爺馬化龍的後裔;平涼太爺穆家後裔;以及南線各地在大失敗之後的熱依斯窪上師傅。
李得倉是哲合忍耶歷史上的一種新人:世俗上層和宗教的兩棲人物。這標誌著哲合忍耶這個最底層最貧窮的教派,已經能夠以自己的宗教魅力在中國社會上層參與競爭。誰也無法懷疑的光榮教史,抵消著追求者對於宗教本身的疑問。不經過宗教職業是否也可以堅持宗教信仰呢?生活於人間俗界是否也可以獲得聖潔呢?社會地位與經濟勢力這些人生的終點,是否可能變成靈魂的起點呢?李得倉的意義,在於他代表哲合忍耶多少回答了這些問題。
1究裡:這是一個中國回民的術語,指與「浮層」、俗界相對的宗教世界。其語感在哲合忍耶內部尤為沉重。
第05章雲南與貴州
就整個同治回民戰爭來說,雲南杜文秀達到的水平幾乎超過西北——杜文秀在大理狹窄而肥美的自然區裡,如同太平天國一樣,真正實現過一次回族的自治。這幾乎是把夢變成了現實。杜文秀做為十九世紀三大回族英雄之一,以其佔地獨立的行為批判了黑暗的中國——這種行為正與白彥虎闖蕩西北衝出國境的舉動相呼應。雲南回變的大主角是格底目老教派的杜文秀元帥,哲合忍耶在雲南的是非,在於與杜文秀的一致與否。
同樣,與西北終於出現了花寺馬占鰲這樣的凶殘叛徒相應,滇回中也出現過馬現(後改名馬如龍)這樣的屠殺同胞的劊子手。判斷我們雲南哲合忍耶的歷史功罪,又在於與馬現叛變之間的關係。
感贊主,當我無法找到雲南哲合忍耶內部教史(哪怕一卷一頁)的時候,資料目錄上出現了EmileRocher(艾米爾·羅捨)的巨著《LaprovincechinoiseduYun—nan》(《中國雲南省志》)。此書出版於一八八○年的巴黎,幾乎與回民戰爭完全同時,其中一章全記雲南回民起義,篇幅占此通志三分之一。作者E·羅捨是清朝請去雲南搞歐式軍火採辦的海關西洋人員;曾任安南海關監督和雲南蒙自的法國領事。同治回變時親歷戰場,尤其是當馬現屠殺東溝哲合忍耶熱依斯道堂時,E·羅捨一行正在雲南府——甚至馬現攻打東溝的當夜,還曾給這些洋人送食物和作戰口信。
他的著作,屬於一種原始記錄。北京大學西語系教授曾覺之先生一九五三年譯出此書,譯文流暢美雅。居然直至曾先生逝世,未得出版。白壽彝先生藉編寫《回族人物誌》之機,把此書印刷出來,以求他日備征檢索——這一資料兼有洋人和官方的內部性質,正可以和我們雲南教內的口碑傳說相對證。
概言之,雲南在同治十年前後的形勢是:全省因公家煽動漢民屠回,以「滾單」傳示各地村寨,約期滅回,而激起全境回民起義之後,幾經鏖戰,漸漸形成了東路馬德新、馬現投降並為清朝收拾滇局、西路杜文秀擁兵自治支撐正義的態勢。
哲合忍耶的中心熱依斯道堂——東溝,正處於回奸馬現覆蓋之下,而採取的立場又與杜文秀一樣。這種孤軍戰於叛徒中央的處境,決定了雲南哲合忍耶淒慘的結局。
關於後來被中國許多回族知識人讚為一代大師的馬德新(復初),應有另題剖析。關於他為清政府掌握著全省平回大局、然而又為伊斯蘭寫下了大量研究著作的一生,究竟是否能夠在後世裡得到主的饒恕,不是本書討論的內容。至於馬現——這個南方回民的叛徒,他與西北回奸馬占鰲的區別在於:馬占鰲父子尚不過是充當左宗棠政府軍中的一個打手,而馬現本人卻是屠殺雲南回軍的元兇。他與馬德新兩人一文一武,把國家的殘暴、歐洲的裝備、軍事的包圍和媚權的宗教——都變成鮮血,使之在哲合忍耶的東溝流淌。
大理遠隔重重關山,東溝人無法獲得大理杜文秀的援助。事實上,同治八年間杜文秀曾派遣十八大師(司)東進圍省,企圖解決這種局勢,但是省垣會戰中,杜文秀失敗了——從此雲南哲合忍耶的東溝已如刀斧下的縛囚。
金積堡更遠在天外。從進入十九世紀這場巨大的滄桑之變開始,雲南熱依斯便不斷派人向金積堡十三太爺馬化龍處請求口喚,爭取協調——東溝熱依斯與大理元帥杜文秀曾派納尚邦赴寧夏,但納尚邦只能就地參加了穆生花的義軍。
東溝的前定即是如此。東溝作為哲合忍耶的一個據點,它的命運只能是哲合忍耶式的,尤其在同治十年,前定是不可逆轉的。
東溝,源在雲南他郎。哲合忍耶創始人道祖馬明心之子阿布都拉·馬順清於乾隆四十六年被充流雲南墨江縣他郎寨後,歿於該寨,留有他郎拱北,教內尊稱他郎太爺。
他郎太爺有五子,第三子馬聖麟(流傳中或作馬朝聖、馬世麟、馬成林),後日遷河西縣東溝潛伏,悄悄地在雲南和貴州發展著哲合忍耶教派。至遲在四月八太爺馬以德時期,雲貴哲合忍耶與西北中心教區恢復了聯繫,馬聖麟也至遲在他從西北學經完滿以後,便被委託了雲南貴州兩省教權。他任熱依斯之後,東溝成了哲合忍耶南方的道堂——直至今日。
整頓一新的異端者教派哲合忍耶出現於雲南,必然刺激和惹怒了媚權的馬現以及馬德新。E·羅捨書中有一條很重要的作者註釋,透露出回奸馬現對哲合忍耶的不能容忍,甚至連法國人都深知其味。1馬現對東溝哲合忍耶的滅絕之役,打了三年多時光。關於這一仗,我們雲南教內有這樣一段口碑:東溝回民流傳著一首兒歌:「老提台,要打下東溝吃早飯,一打打了三年半。帶牽著,小東溝馬依瑪目挨水燙。」
老提台,即投降官府後改名如龍、官升提台的馬現。《清鹹同間雲南回變紀聞》說:「馬如龍之降,一進城就稱提台。算是馬提台保省。有歌曰:」好個馬大人,四門開三門,龍燈夜夜耍,米賣二百文。『子孫皆盡矣。好殺貪功,淫人妻女者,請以此公為戒。「
E·羅捨寫道,馬現派人告訴他們:「他立即要出發到東山去,他的部隊正在那裡作戰;但他希望當晚便能回來。」
馬現喜歡使用這種當天了事的表達方式。除了對法國人這樣講之外,他在降伏小東溝後,又揚言:「跟我來!打下大東溝吃早飯!」——因此被回民編成兒歌嘲笑。
結果是——「打了三年半」,大東溝誓死抵抗,馬現本人也在攻打東溝道堂時受傷。小東溝阿訇馬依瑪目對他說了一些諷刺言語(當時小東溝已降),馬現惱羞成怒,下令將馬依瑪目拖出,一遍遍用開水澆淋折磨,直至將馬依瑪目燙死。
——如此一個劊子手,一場殘殺族胞的征伐,一個已經投降的村莊和阿訇,一個作證人的外國佬,湊成了這篇流傳了一百年的兒歌。
馬現在殲滅東溝哲合忍耶的戰役中,使用了當時罕見的新式皮波帝槍。E·羅捨寫道,東溝外圍的哲合忍耶(或者是零星的杜文秀義軍)「為第一次在雲南使用的這種快速射擊的武器所大量擊斃」。
E·羅捨記敘道:「小東溝被清軍佔領後,義軍方面滋生著擾亂不安的心情。他們看見四面八方都被圍了。馬成林(聖麟),同時是阿訇又是首領,覺得事勢是絕望無救了,乃對於婦女們施行他的影響力,使她們相信走到別一世界去的時候到了。上天的門開了,應當利用穆罕默德的召喚以回到他身邊去。一大部分的婦女因此而吞大煙自毒死,同時亦給她們的孩子吃大煙——結果,差不多只有男子來保衛她們的遺體了。」
此時已是同治十年秋季。
大東溝哲合忍耶熱依斯道堂塗炭的日子到了。雲南哲合忍耶教徒守住自己束海達依稱號的時刻也到了。
據官方欽定的記載,馬現率軍「進逼大東溝,晝夜以開花炮連環攻擊」。血戰之後,大東溝被攻陷。事發在同治十年歲末,正是西北哲合忍耶主戰場——金積堡道堂毀滅的週年。
馬聖麟因此獲得了哲合忍耶教內聖徒的資格。還在他被開花炮彈炸死的當時,東溝教眾已經在拚死救護他的遺體,《欽定平定雲南回匪方略》卷四十四載:「首逆馬成麟中炮死,其弟馬自新、馬文裕等藏屍清真寺,意存叵測。初八日,復派將弁圍攻三晝夜,生擒馬自新、馬文裕、張體寬、合士成;率隊進寨,攫獲馬成麟屍身,戮以示眾。」
但是教內有不同說法。據無名氏稿本,「其屍首是小東溝人偷葬於溝溜鴿子箐,後奔告大東溝人遷回。」
東溝就這樣被殘酷地毀滅了,除了它不死的精神。今天,沿著東溝美麗險峻的風景,滿目瘡痍,都是哲合忍耶捨西德的墳塋。無名氏抄本中寫道:事隔一百多個春秋,而今屋內村外的墳塚還歷歷在目。清真寺以下至南柵門,由南柵門圍牆至山麓,一排排墳塋都是溝壑:內用土基分隔小間,每小間壘滿屍體,再鋪蓋樹枝泥土。多為五層,因名「大墳」。擠滿大墳的這片土地名「大墳地」;大墳地向西南抬升,延伸到山頂都擠著沒有空隙的墳塚,名為「大墳山」——都是反圍剿大戰中捨西德的寢園。
馬聖麟的拱北坐落於烈士們遺骨的正中,一片栽滿松樹的山坡台地上。他死後被尊稱為雲南三太爺,永遠地享受著尊敬。與他被公家流放他郎客死的父親一樣,他也走完了哲合忍耶英雄前定的道路。冤屈和鮮血是拱北的根源。同治十年以後,哲合忍耶教派才真正在雲南紮下了根,他郎和東溝兩處拱北象徵著他們,也吸引著他們結成一個堅固的集體。
貴州——關於十九世紀回民大起義中貴州哲合忍耶的作為,教內記述遠遠不能與史事相匹。一九八一年,貴州興仁縣張正興寫作了一部章回體小說——《鹹同年間盤江回民鬥爭史記》,保存了貴州教內的口碑傳說。作者的祖父當年曾親身參加起義,作者又親耳聽過祖父的反覆敘述,因此這部小說具備著一定的教史性質。
雲貴兩省回民起義無法區分,雲貴兩省哲合忍耶的行動也無法區分。貴州境內哲合忍耶基本上是按照東溝道堂的口喚發難的,兩代領袖——張凌翔和金萬照,都接受過東溝雲南三太爺馬聖麟的指示。
章回體《鹹同年間盤江回民鬥爭史記》開卷第一回,便饒有意味地描述了張凌翔去東溝跟穆勒什德忌日爾麥裡(但小說把忌日九月初六誤寫為九月初七,把船廠誤記為平涼),東溝「三爺」為他痛說教史、指示他歸省舉義的故事。作者在文中敘述的幾輩導師,幾乎無一輩寫得準確;如說「船廠率領造船工人起義」、「道光年間外姓掌教、張格爾回民反」等等。這種差誤深刻地反映了宗教組織對於被壓迫平民的意義。東溝人僅僅戰於一山一寨,聲名卻傳於半個中國;貴州人虎踞數座縣城,裹擁了彝苗諸族,卻默默無聞,原因只在於缺乏宗教對歷史的補充。貴州回族等族起義中,首領以哲合忍耶最醒目,但戰爭性質更接近於各族對腐敗滿清的顛覆。戰事平息後,哲合忍耶南方中心又偏重東溝——這些原因都曲折地表現在這部章回體小說中,使之不能充分保存當年貴州哲合忍耶的面目。
但是這部小說豐富地保存了回苗布瑤彝黎漢七個民族的反清面目。義軍俗稱白旗軍,這段歷史俗稱白旗斗爭史,小說對於諸如義軍拒降等事件,敘述得可以和其它公私文牘互證。
小說尤其準確地保存了金萬照的事跡:金萬照,東溝馬家親戚,早年求學甘肅,雲貴知名阿訇。貴州亂後,公家措手不及,求金萬照出面去貴州議撫,並賜予「議撫游擊」。金萬照被召到雲貴總督衙門後一一接受,暗中卻去東溝道堂,請求口喚。
雲南三太爺馬聖麟指示金萬照,到貴州後要「好好地掌握哲合忍耶」,小說中的這一句話,經得住推敲分析。金萬照入黔,標誌著教派意識朦朧的貴州哲合忍耶即將與東溝組成一個潛伏的大局勢——而這一點無論是對緊急的戰局或是對日後的出路,都十分緊要。
金萬照的事跡非常動人。他沒有一絲一毫猶豫,就放棄了一種機會——河州馬占鰲和滇東馬現不惜殘害同類瘋狂攫取的叛變機會。他日能霸佔一方威風八面的前程,似乎根本沒有被他考慮過。他風塵僕僕走進雲貴邊的大山,見到白旗義軍首領張凌翔後,立即宣佈了東溝熱依斯的口喚。
同治年是一個大時代。是英雄和叛徒都輩出不窮的時代,是國家顯示極權、人性惡到極致的時代。在遍及全國的回民起義中,很難數清究竟是英雄多還是叛徒多。即使在哲合忍耶這個最單純、最勇敢的集團裡,投降和出賣也在恐怖的持續中屢屢出現了——東溝就曾應官軍要求獻出過三十三顆首級。杜文秀曾經先被他的女婿出賣、後被他的大理戰友送到官營。
金萬照情願以官身作罪民,不遠千里投奔叛亂的壯舉,直至很久以後也沒有再次出現於中國史。
金萬照面對著曾國藩源源發來的新式官軍,李鴻章為這些劊子手裝備了洋槍和洋官,——中國虛弱有名,但殘民之力無窮。金萬照按西北戰場上十三太爺馬化龍的榜樣,兵敗後請以一死為同胞求赦。
同治十一年十月十七日,金萬照被清朝公家解至貴陽,以騎銅馬刑炮烙殺害。在哲合忍耶的忌日單上沒有這一天,但是貴州回民常在十月十七日誦經悼念他。
雲貴兩省各自實現了自己前定的束海達依追求。哲合忍耶的悲劇精神已經實現了它在全國教眾中的瀰漫。聖教死了,苟活者忍受著一種負罪感,苦苦地呼吸著這種末世空氣。
同治十一年臘月廿六日,杜文秀大元帥換水後念了討白(懺悔詞),宰了所蓄的孔雀。
他囑咐留城的人:「滿城百姓交代與你了。」然後胸掛孔雀膽,坐轎出城。出大理北門,把孔雀膽摻毒藥服下。轎至清軍大營,藥力發,漸漸氣絕。他在如此的就義前夕,一定已經聽說了東溝哲合忍耶的殉難;也一定聽說了側翼貴州金萬照的就義。我想,杜文秀一定曾感慨過,一定曾經在一剎那琢磨過哲合忍耶這個教派;因為在他的大理兩翼的雲南與貴州的大地上,凡是哲合忍耶都犧牲了,都支持他直至最後一刻。
1E·羅捨,P.97註:「戰事延長至如此之久,是因為馬成林雖然是回教徒,但是屬於稱為新教的一派;這派在近幾年才成立的,馬成林被尊舉為這派的首腦。而馬如龍則為舊派的回教徒,因此在他們兩人之間,存在著一種教派的仇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