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文 / 張承志
第一章兩海之聚第1節山(1)
一共是兩回旅行,計算一下的話,共有六次渡過了海峽。還不算靠近它,從各種地理的角度和不同的國度眺望它。
每次經過勞累的跋涉,終於抵達直布羅陀的那個時辰,我們都風塵僕僕。雖然拖著酸痛的腿,人不住地喘息,而精神和眸子卻如突然點燃,從心底閃爍,一股莫名的熱望湧起,鼓動著自己的心。
心裡的感受難以言表。這種感覺使我驚奇。簡直可以說,自己的履歷上已經滿是旅行的足印了——我居然還如此強求著這一次。手撫著岸邊的石頭,一種此生足矣的感覺,在心裡輕輕地充斥。
——在摩洛哥一側的休達,當我們艱難地冒著雨,攀上接近城堡的平台以後,莽莽渾沌的海盡在眼底。雨幕低垂的海峽深處,一束陽光照亮了遙遙的大船般的孤島。我不禁心中暗歎:此生惟求一次的地中海之旅,被成全著實現了。
求學的敘述,或許就從這裡開始?
山
在偉大的地點,山和海,兩者都會不凡。
先說山。
直布羅陀其實是一座石頭山。它由一道海堤連接伸入海裡,在堤的盡頭聳起一座分海嶺般的巉巖絕壁。
第一次明白了這個地名時,胸中漾起一股莫名的興奮。直布羅陀,這地名太古老,也許可以試試拆字,把它分成「直布羅」(Jabal)和「陀」、或者半譯為「陀山」?
到了後來,這個地名衍變成了英語和西班牙語中的Gibraltar。其實拆拆字可以看出,它源於阿拉伯語al-Jabalal-Tarig。若音譯,大致能寫為「直布爾-陀裡格」,意思是「陀裡格之山」。陀裡格是一個柏柏爾人,和另一個名叫塔裡甫的戰士一起,都是扮演阿拉伯登陸歐洲先鋒的角色。
他倆顯然分兵並上。要塞直布羅陀被交給了陀裡格,而西班牙最南端的塔裡法(Tarifa)則由塔裡甫攻佔——小說《卡爾曼》有一個情節的轉折:卡爾曼的丈夫獨眼龍,從塔裡法的監獄裡被放出來了。就像直布羅陀得名於陀裡格一樣,塔裡法也得名於塔裡甫。
直布羅陀,它是一個歷史標誌;後來淪為弱者的、東方和穆斯林的勝利標誌。
以前在蒙古草原,我喜歡眺望遠處那遮擋邊界的塔勒根敖包。但總是不能如願,那座山太遠了。此刻眼簾裡映著栩栩如生的直布羅陀。望著它,一股奢侈的感覺油然浮起。
房龍地理的插圖裡,那張逼真的直布羅陀速寫,需要不受英國簽證限制的角度才能畫得出來。而我——在瘋狂推撞的海風,和撲頭蓋臉的雨水之中,我只能死死摟緊船上的鐵柱子。一個船員不住回頭看我;而我顧不得,管它滿臉雨水,打開淋濕的本子,勾描著就要與我失之交臂、但還是那麼模糊的島影。
能夠從海上貼近直布羅陀的時間,其實只有短短的一會兒。從非洲一側的摩洛哥,有兩個港口可以搭船前往歐洲——若從丹吉爾上船出發,等看見直布羅陀時,船也就馬上要進港了。即便從休達啟航,能看見更峻峭的輪廓——人一般也只顧得上一張接一張地拍下它的橫顏側臉,而顧不上用做一幅小畫的方式來紀念。
任何文字甚至畫面,都描寫不出直布羅陀的印象。我甚至捨不得放棄從公路上捕捉它。無論上次從阿利坎特來,或是這次朝薩洛佈雷尼亞去,我在沿地中海的盤山公路巴士上,時而跳到左邊,時而又閃到右邊,端著相機,徒勞地追逐著隱現的直布羅陀。
並非為了它橫看成嶺側成峰。甚至也並非因為它是穆斯林的勝利標誌。它使人想到的,實在是太多了。
或許,在人類大同、在公正樹立的時分,我們會用更冷峻的眼光審視它。因為戰勝——很難說究竟是一種受喜的行為,還是一種受譴的行為。
而在今日還不能使用終極的標準,就如費厄潑賴應該緩行。今天是第三世界面對新法西斯主義的侮辱、屠殺和文明滅絕的時代。阿富汗的侵略硝煙未散,伊拉克的殺戮又悍然實行。今天在直布羅-陀裡格,道理急速地簡化,如孩童話語一樣明白。雖然我對這種簡化惴惴不安,但是我更像孩子一樣,心裡滿是快暢——惟有這裡,是一個使他們沉默的地方,而我們會在這裡感到鼓勵。
充滿魅力的古代……
「為什麼呢?難道不是春秋無義戰?」——我像聽著誰的質問,又像聽著自己的獨語。那時似乎不同……我又自語著辯駁。那時不會存在如此的土壤:猿猴沐冠,懦夫取勝,小人歡奔,下流載譽,高貴受辱……
確實是這樣。我專門跑來憑弔。甚至後來在摩洛哥北部山裡,在傳說是陀裡格家鄉的清真寺裡,我暗暗為沒有一種為陀裡格、以及老將穆薩設立的紀念儀式——比如說眾人圍坐頌經的儀式而遺憾。
我無力總結歷史。我學習歷史,從開頭的原因到最後的結論,只是因為歷史對人的魅了。那股魅力誘人沉沒,或考據或判斷。那是一種觸碰摩挲般的魅力。
誰的魅力,能比得了柏柏爾的戰士陀裡格?
雨水扑打著臉,海心的島像一片影壁。我心中自語著。當年,他口中銜著彎刀,沿著崢嶸的峭壁,攀上去了。
——此時正是全世界600座城市爆發大遊行,企圖阻止美英對伊拉克的戰爭的時候,西班牙的報紙上登了一幅照片。
圖片上印著一個在底格里斯河裡搜尋落水的美國飛賊的青年。他的牙齒咬著一柄匕首,河水浸著他的赤膊。他的手在水下摸索著。神情那麼專注。那阿拉伯小伙子英俊無比,眉宇間一股高貴氣息。
我看著報紙,一下子就聯想到了陀裡格。當年的陀裡格一定就是這樣:健美年輕,無視危險。他身後的五百壯士魚貫而上,拉開了戰勝歐洲的歷史大幕。
這樣的由東方實行的、對歐洲的進攻,一共僅僅只有兩次。除了在新興阿拉伯的西部方面統帥——穆薩的指揮下、於公元710年進行的這一次之外,還有一次經奧斯曼土耳其之手實施——整個古代史中,東方能倚仗文化和軍事的優勢與西方爭雄、甚至東風壓倒了西風的歷史時期,僅此兩次。
此外,便是綿綿無盡的被侵略史、被殖民史、被歧視史,以及文化和價值觀上的東施獻媚和亦步亦趨的歷史。
第一章兩海之聚第2節山(2)
後來覺得,若是遇上一個晴日,反而不可能眺望這樣的景色。在萬里晴曬的日子裡渡海,直布羅陀的巖山會呈一種含混的斑駁淺色。幾次都有這樣的體驗:陽光太烈了看去白晃晃的,愈是在隱秘的雨霧裡,它才逗人凝視。
它不是一座島,其實是連著歐洲大陸的一個突入海中的一個長岬。
在細細一條陸地的盡頭,隆起了一座崢嶸石嶺。只是從海上看不見這個連結的陸堤,從甲板上望去,雨霧迷茫中只見聳矗海上的一座島。
陀裡格的偉大渡海,是在海峽南側的伊比利亞貴族支持下完成的。他們不願繼續容忍暴虐的西哥特國王統治,據說就積極為陀裡格提供了渡船。
佔領了歐洲大陸的灘頭堡以後,陀裡格整頓隊伍,開始了勢如破竹的北征。
在一連串的略地拔城之後,陀裡格兵臨西哥特首都托萊多城下。這座城市的文化因素十分複雜,但外來的哥特統治者卻多行不義。在忍受著迫害的猶太居民協助下,陀裡格順利地進佔了名城托萊多,日後這座城市逐漸變成了一個融合多種文化的樞紐。公元711年夏天,出征不滿一年的陀裡格已經掃蕩了半個伊比利亞,穆斯林居然在一瞬之間湧入歐洲,並且成了這個半島的文明主角。
如圖,若選擇從丹吉爾(依英語音譯。這個地名的阿拉伯語為Tinjih)渡海前往歐洲,它不是由遠及近,而是從霧中突然浮出的。雖然也壯觀,但是缺了變幻。一個影子由淡變濃,一進視野就呈著一個船形。
而從休達出發的船上觀察,距離要近得多。近在眼前的它,如瓊島仙山隱現不定。站在連結休達(Ceuta,阿拉伯語為Sebta,在海峽以南摩洛哥一側)和西班牙的阿爾赫西拉斯的渡船上,船速很快,直布羅陀會迎著自己慢慢地轉。隨著角度的改變,它從一個水面冰錐,變成一條石頭大魚。
它至今散發著一股古典意味的、天下要衝的濃濃氣息。英國人佔領著它,至今不還給西班牙;就如同西班牙佔著休達,蠻橫地不還給摩洛哥一樣。只是在休達船上人會暫時忘卻政治,因為地理的感覺壓住了一切:海和洋、要塞和孔道、非洲和歐洲——八方匯此一點,視野雄大至極。面對如此地點,你能做什麼呢?惟有讚歎而已。
它先是一個刀鋒,接著是一個斧刃,又是一片劈裂的斷壁,繼而稜面清晰,最後首尾分開,終於顯出傳奇的全貌。
它的形狀,正與它做為歐洲與東方邊界的位置相稱,它如一艘石頭的巨艦,如一幢世界的界碑,其突兀、險峻、雄大、孤立,一樣樣都真可說是無對無雙。走遍天下,看見了它以後我終於「歎為觀止」,驚愕與幸運的感覺,擁堵滿心。
雨幕突然又濃濃地遮蓋而下,那一束陽光收斂了,島影消失。
冷雨打在臉上,一張小傘只能擋住海上的強風。我們堅持站著,任雨水順著額頭流淌。那時只想不眨眼地注視,想盡量看得更遠。人突然默無言語。能做的,只是凝視而已。又有稀微的陽光透入,變得亮了的海上,島影若隱若浮。眼睛很快就酸累了,但誰捨得離開。哪怕再多看一分鐘呢,迎面大敞的視野裡是一生傳聞的大海峽;是連接著、又分開了世界的直布羅陀海峽。
一天聽說,從休達南行不遠,山裡有個小村,就是陀裡格的家鄉。為紀念他,那兒的寺就叫做陀裡格寺(Masjidal-Tarig)。
我們去了那個橄欖樹包圍的山村。人們說:當然,不敢肯定這座寺、這個村子就是當年陀裡格出生的地方。也許相差幾步,但肯定他的家鄉就是這兒,這裡是柏柏爾地區,陀裡格的家鄉就在此地。
小村安靜極了。這裡的橄欖樹和西班牙不同,似乎都不加修剪,長得高大蓬勃。寺裡的一株橄欖,怕真是陀裡格時代栽的,宛如中國參天的古柏。
一些沙赫長老和我們席地而坐,招待我們吃了烤肉和麵餅。坐在陀裡格寺的側屋裡,他們凝神聽我用中國音調,讀了一段《塔巴萊》。大家都微笑著,既然彼此已經認識,接著就該吃一點便飯。
飯簡單得很:烤粗麥餅,肉餡丸子。我們按照聖行,用手指和一塊囊餅,靈巧地掰下一角肉丸,然後塞進嘴裡。香燙的肉丸子,加上被柴火烤脆的新麥餅,吃得人心滿意足。飯後我們隨著老者,去看千年的老橄欖樹。
告別時我覺得有些不足。既然是陀裡格的家鄉,好像還該殘留著些什麼。
我還沒有摸透摩洛哥人的特性。他們待人和善,所謂不狎不怒,眉宇動作之間,呈著一種天性的尊嚴。好像那些海峽的橄欖樹,那些樹沉默著,雖然數它們年代古老,但它們並不對歷史說三道四。沿著寺牆,一株株巨大的橄欖蓬勃恣意,它們錯落著,沿山而上,墨綠的葉片反面泛著銀光,
歸途上已是黃昏,那些橄欖樹在暗黃的暮靄中,一直伸延遠去,最後融化在濱海的陡峭叢山之中。
陀裡格沒費什麼事,就攻下了直布羅陀。就軍事而言,那只是一場前哨戰。但是它的象徵滋味一直誘人品嚼。因為就從那一天,就從那位橄欖林小村出身的青年率領幾百壯士,攀上天險直布羅陀之時起——東風壓倒西風的季節開始了,後日被稱為第三世界的東方的進攻史,拉開了大幕。
他一氣攻下了半個西班牙。但直布羅陀的象徵,還不在一次的攻取。引人注目的是,從陀裡格的出世開始,一個輝煌的文明時代奠基,並綿延了八百年之久。
怎麼在這兒總離不開勝利的概念?
後來我們都重複著:勝利是一個表面的概念,只有文明的勝利才被人傳頌永久。但是攻城略地的物質勝利也是真實的——特別對後日陷入殖民主義劫難不得脫離的第三世界來說,勝利是必要的;它使人自豪,它給人尊嚴,它宣告著戰勝強大奴役者的可能。否認勝敗對民族心理的影響,是不對的。
此刻我對阿拉伯的描寫,多半也會招致中國「智識階級」的圍剿。他們不僅不理解穆斯林民族的尊嚴,而且還暗懷著對穆斯林民族的歧視——因為他們只有可悲的失敗史,以及狡猾的妥協史。他們隨時準備妥協,與強權,與不義,與屈辱。
他們反對中國的光榮古代。在他們的基因裡,藏著苟活的失敗者的懷疑、嫉妒和自辯。
如果允許把話題稍稍扯開一點,在直布羅陀前面添一兩句讓人不愉快的話——那麼,與阿拉伯對直布羅陀的命名史相對,我們擁有的歷史是什麼呢?若論海軍——甲午一戰,新式軍艦不僅一半被擊沉、剩下一半居然還能被俘虜。只有兩萬多侵略者,而且還是遠洋而來,卻硬是從廣州打到天津、不單奪了香港還佔了南京。中國人深藏不露的,究竟是什麼經驗呢?是勇者犬死的經驗?是漢奸載譽的經驗?
失敗也是教育。失敗史使得教育曖昧又尷尬。你看,凌辱盡頭施捨的庚子賠款,居然是中國精英的生身爹娘。緣起和心理如此的教授,會散播怎樣的知識呢?轉著怪圈的中國足球就是這種教育燻染的結果。什麼時候中國足球能像土耳其隊一樣,在世界的大舞台上大勝一場?也許土耳其人會說,歐洲早就是我們的手下敗將。
第一章兩海之聚第3節山(3)
傲慢至極的中國,其實從未有過對西方的優勢或勝利。當然,這主要指強力而言。中國在宏觀的世界大局中,只扮演過和印度差不多的角色。無疑對西方的連續失敗,會給於民族心理以一種印記。一度打垮了並征服了西方、給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以談虎色變的教訓和永遠的心理壓力、甚至在一個時代使西方在文化上亦步亦趨的,並非中國或印度,而是穆斯林世界——前有先知締造的阿拉伯,後有奧斯曼土耳其。
我只是不滿侏儒的壓迫。此刻這裡空氣清爽,大海在奏著歷史之樂。因為柏柏爾小伙子攀上了巖山,使過往的人們都露著一絲微笑。我和他們一樣,只喜歡樸素的歷史。只喜歡——敗使人痛哭,勝使人狂喜的歷史。
我根本不會鼓動背興的民族主義。那種歧視弱者的思想屬於你們。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變得厭惡歷史。鬼知道我怎麼會畢業於歷史系?前不久在新疆,看到博物館裡陳列的乾屍,我這個前考古隊員竟閉上了眼睛。
大海洶湧地猛漲而起,衝來岸邊的白浪轟轟響著,狠狠砸著黑色的礁石。
豐滿欲盈的地中海,充斥著擁推著人的思路。我捨不得離開。誰知道還能不能再看到一處——令人鼓舞的地方呢?
作為山,直布羅陀和它的命名者很相像,都是年輕的兒子。
山也有它的父親。就譬如陀裡格的統帥,是在中國不出名的馬格裡布(magrib,西方,日落之處)方面的總督穆薩一樣——陀裡格山,也就是直布羅陀的父親,是深沉雄大的穆薩之山(Jabalal-Musa)。
穆薩山蹲踞於海峽的非洲一側,隔海遠望著它的兒子直布羅陀。
從南岸,從被西班牙佔據的休達出發,穆薩之山近在咫尺。它不像直布羅陀那麼顯露。它仰向天穹,不再顧念兒子的前途。海峽的鉛雲在它半腰遮蓋,雨簾擋住了它的襟膝。它的腿舒服地伸入摩洛哥北部叫做Rif的崇山峻嶺,不在意人們忘記了它的名字。
在吃飯的時候雨已經淅瀝不止。我們說好一會兒去登穆薩山,可是談話間雨下大了。海峽上暴雨傾盆。一霎間,連休達市街都混沌難辨。朋友取來車,人已渾身精濕。就這樣,我盼望登穆薩山的願望沒能實現。
坐鎮北非海岸的穆薩,在次年率大軍進入西班牙。迎著世界史,他同樣顯示了自己的軍事天才。他一路清掃陀裡格繞開的據點。在西班牙最大的城市塞維利亞,以及梅裡達都發生了激戰,但是結果無一不以穆薩的勝利告終。穆薩的主力在托萊多城下和早就到了這裡的先鋒部隊會師,他沒有抑制住軍人的嫉妒,鞭打了他認為是違抗了軍令的陀裡格。穆斯林的旗幟繼續獵獵地向著半島的北部和東部群山飄揚,越過要塞薩拉戈薩,一直到了法蘭西領內的圖魯茲,震驚歷史的挺進才停下了腳步。
在遙遠的大本營大馬士革,國王舉行了接受凱旋的盛大儀式。「正式的接見,是在壯麗輝煌的伍麥葉清真大寺裡隆重舉行的。西方的幾百名皇親國戚和歐洲的幾千名戰俘,向穆斯林的領袖宣佈臣服。這是歷史上惟有一次的記錄。」這個場面至今被史學家和藝術家反覆描寫,許多東方畫集的封面上,都印著描寫這個儀式的巨型油畫。
這回輪到老軍人穆薩品嚐嫉妒的苦果,因為帝國的哈里發更是妒意沖天。飛鳥盡,良弓藏,老將穆薩同樣地被指責為不服從命令,強加的莫須有罪名撲頭而來。他被剝奪了軍權和財產,被罰烈日曝烤,並有種種凌辱。這位征服非洲和西班牙的統帥後來窮愁潦倒,在暮年淪為了一個乞丐。
整整一部故事都令人拍案驚奇,但結尾卻似曾相見。在東方,勝利的喜劇那麼罕見,但是淒慘的悲劇卻發育豐富。
往事居然有這麼劇烈起伏的情節。我顧不上額上的雨水,只想在離開休達前再一次眺望穆薩。可是,大海擋住了直布羅陀,大雨遮蔽了穆薩,兩座山都神秘地拒絕攀登。我只好像遠眺直布羅陀那樣,在雨幕中凝望穆薩之山。
如摩洛哥人的描述,它的側影如一個仰睡的老人,頭部、鼻子、以及胸腹都相當逼真。這位老將一生如一部傳奇,他奠定了八百年安達盧斯的基業,自己卻長睡不醒。從山的曲線觀察,他已無心留連勝利——背著西班牙,目光朝著非洲。這座山嶺顯然比直布羅陀更發人深省。是的,勝利包括文明的勝利盡可以付諸冥冥。還是該像穆薩一樣,背過身去,清淡勝利,在山野裡躺下身來,在貧瘠的土地上,在沒有浮華傾軋的人群中閉上眼睛。怪不得數不清的詩篇都詠歎說,在命定的一隅安息,才是本質的追求。
在歐洲,在西班牙一側,關於陀裡格的故事婦孺皆知,但你可能聽不到穆薩。這是因為少了一種整體感。而在非洲一側,在摩洛哥的沿海地方,海峽連同兩岸是被人們看做一體的。人們不僅同時看見了兩座山,還同時想著陀裡格和穆薩。
他們一北一南,被滔滔大海包圍又隔斷,他們各自雄踞於一個大洲的頂端,化作了岩石之峰,各自被山海擁戴。陀裡格山挺拔峻峭,穆薩山沉穩雄渾。陀裡格山奪人眼目,穆薩山潛入蒼茫。他們隔著大海峽,相離相望,不求聚首,如一對嚴父虎子。
海峽兩側,矗立的島影都在引誘,使我想入非非。
第一章兩海之聚第4節海(1)
再說海。
在休達,聽一個能說流利阿拉伯語的西班牙朋友說,當年,統帥穆薩有一個心思——區區武功並不是他的本意,來到這裡,他是想尋找《古蘭經》記載的「兩海交匯之地」。這個朋友原是一個六十年代左派青年,在走過了漫長的道路以後,他選擇了做一個穆斯林的生存方式,而且選擇了美麗的小城休達居住。
也許是我們對海峽的興趣,引誘得他動了感情。
你眼前的不僅僅是一道海峽。要知道,它非同小可,它含有神聖的意味。它是兩海之聚啊,對對,我知道在第幾章。你不用急,我很快就把《古蘭經》的原文為你找出來。兩海就是地中海和大西洋,兩海相匯,那個相匯的地點就在這兒。每天推開窗戶看見直布羅陀,我都感到激動。你以為穆薩只是一個武夫嗎?不,他要實現一個理想!……住在這裡以後,我常常感到,自己距離理想近了。因為我每天都在想,世界就是在這裡連接和隔斷的,那麼我該做些什麼呢?……
他指著近在眼前的直布羅陀。你看,穆薩最後找到了這裡。他的言行可惜沒有記載下來。走到這兒那一天,他發現自己找到了兩海之聚。這是穆薩心靈深處的願望,這件事對他來說,比佔領西班牙重大得多!
雨下大了。但是海面上光影撩亂。從黑雲裂隙射出的一縷陽光,把遠遠的直布羅陀照得稜角明亮。你看,難道你不覺得那座山很奇怪麼?那片劈海石,怎麼別處沒有這麼奇怪的石頭山?從羅馬人到阿拉伯人,誰來到這裡,都覺得這裡的地理太神秘。它早超越了地理。它是不可思議的!哈哈,怎麼會不神秘呢,因為它根本就不是一座島,更不是一座山。它是造物主特意特造的,為兩海相匯的地點,特別降示的標誌!……
我聽得入了迷。這樣的思路,強烈地感染了我。海峽只不過是一道衣帶水,海峽不可能成為阻礙。這個朋友說得對,若它只有一點地理的重要性,它的意義就太單薄了。
——不過該補充一句:在海峽西口的丹吉爾,人們的地理觀點和休達有些差別。
依據丹吉爾人的解釋,《古蘭經》所講的兩海交匯處,應該在丹吉爾西山上、大西洋與海峽交匯的一個巖洞裡。那個巖洞是旅遊名勝,但是導遊書上沒有什麼特別的說明。我想和人交談,但是沒有找到合適的談話夥伴。遊人在巖洞裡都默默尋覓,我不知道他們是否都在思索關於兩海之聚的題目。那個巖洞周圍的山崗上參差生著松樹,山洞古老得可以上搠羅馬時代。在那個山洞裡,大西洋和地中海相擊相撞,海水半黃半綠。
從海面上,透過雨霧,用望遠鏡看去,那座巨岩矗立海上,海峽被一斬為二。這裡是海峽的最窄處,只有十幾公里寬。峽東指著深沉的地中海,峽西漸漸變寬,通向浩淼的大西洋。鏡頭裡巖山的最前面有一個台階,上面隱約可見一座白色建築。
那天我正坐在輪渡船上。望遠鏡裡,白色建築旁邊,模糊可辨一座孤立的白塔。
我端詳許久,猜了又猜,最後我忍不住了,於是問渡船上的鄰座:
——那是一座清真寺麼?
想不到他回答:「是的。」
他的表情很肯定,顯然直布羅陀被他常來常往。
我心中暗自稱奇。他接著告訴我,那是一座沙特援建的清真寺。我恍然了。若是這樣那就順理成章:這樣的選址,顯然是為了著名的兩海交匯傳說。如果找到那座寺裡的人攀談一番一定會很有趣;他們一定會認為自己的寺乃是世界第一,他們會再添上更多的軼事和典故,證明直布羅陀的意義。
喧鬧的、柏柏爾和阿拉伯非洲的觀點,把我擁抱住了。
無論如何,這是一個令人喜歡的傳說。一切都會變成過眼煙雲,惟文化的傳說將會永存。兩海之聚,它真的存在麼?丹吉爾、直布羅陀、休達,三個地點都在講述它,都在爭著說自己才是真正的兩海相聚處。丹吉爾城西的海角確實是地中海的出口,休達確實是海峽中最狹窄的地點。吟味了幾番,我投不了票。從名氣和地貌來看,還是直布羅陀更像。因為那座海水打上台階的白色美寺,顯然把票投給了直布羅陀。
第一章兩海之聚第5節海(2)
歸國後我查閱了《古蘭經》。
經中有大量關於兩海的阿耶提(經句)。兩海,在阿語中是海洋一詞的雙數「Al-bahran」,而不是一個專用詞彙。而堤防(Al-barzah)一詞卻費人吟味,因為它的含意是一個「隔」,可以理解為堤、壩、阻斷。如下一個阿耶提非常有趣:
「他曾任兩海相交而匯合。兩海之間,有一個堤防,兩海互不侵犯」
(55章19-20節)
也就是說,古蘭經既有兩海匯合的指義,又明確講到存在一個使兩海隔開的堤防。這給了人以遼闊的、浮想聯翩的空間。
一般說來,大多數經注家的著作中,都認為這一節裡的Al-barzah,指的是紅海與地中海之間,蘇伊士運河開鑿之前的陸堤。所以,是否能把以直布羅陀的石山半隔的這一處地點,闡釋為地中海與大西洋的聚合之地,大約誰都不敢浪言。
不過對於古典、尤其對經典的讀法需要神會心領。追究查考常常無益,需要參悟本意。無疑,凡直布羅陀的居民,都喜歡在這兒發揮自己的才智。
在北京,當我對著原文沉吟時,好像又聽見了休達朋友充滿熱意的解釋——難道你沒有看見一道窄堤的連結,沒有覺察壁立海心的直布羅陀太過奇特麼?難道你沒有明白,既然是「相交匯合,互不侵犯」的兩個海,那它們就是既被截斷又沒有被截斷麼?——不一定存在那道陸堤,萬物都是真主的意欲。Al-barzah還能是哪裡,它難道不就是直布羅陀?除了直布羅陀還有誰能充當那偉大的Al-barzah?
隔與不隔,既被截斷又沒被截斷……這個聲音好熟悉!……在那裡聽到過呢?我突然想到了中國的黃土高原。
在中國的蘇菲傳統中,也有一個「兩海之聚」的概念。這是一個深奧的命題,它強調了一種雙重的真理;如同兩弓一弦的著名概念一樣,它指示一種神秘的邊緣,一種極限之處的亦此亦彼,一種表層與內裡的一切交融匯合。只是以前,兩海之聚的意念和形象,只是一種模糊的科學,只是對人的心智的啟發,只是一種抗拒僵化的神秘方法——我完全沒有想到在北非,在休達、直布羅陀和丹吉爾,竟然還有對它的位置的考證。難道,這誘人的認識論概念,居然來源於一個具象的地理麼?居然真的能在地球上,找到一種思想的誕生地麼?那不可能!我想。但是,這麼尋找難道不是更有趣麼?
這一道難題解得我如醉如癡。
解釋的歧義,誘人層層沉入。兩海之聚在哪裡?我猜我永遠也不會獲得結論。但是結論無關大局。重要的是它太吸引人了。最重要的是:偉大的海洋,確實在這兒相聚了。
中國的造紙術從這裡傳入歐洲。何止亞里士多德,希臘羅馬的哲學在這裡被譯成阿拉伯文,文藝復興時期又被從阿拉伯文譯回歐洲。橄欖樹、無花果、石榴和葡萄,美好的神聖樹木從這裡聚散,流向世界各地。偉大的文明在這裡相遇。東方和西方,它們交匯、碰撞、分界、相融的地點,不是在別的地方,不是在長安——而是在這裡。
終於抵達了地中海。
但感覺卻像是抵達了一所學校的大門。我沉沉墮入遐想,心被幾重的浪頭淹沒了。背後是一派濃綠的北非;沙畹、菲斯、沙孜林耶和摩裡斯科目光炯炯。眼前有膚色黧黑的南歐,響板、鬥牛、科爾多瓦和格拉納達正在微笑。學習原來這麼快樂。旅途真的就是人生。我的帶輪子的小旅行箱吱吱滑過石路土路。我的厚厚的硬皮白紙本子每天都寫上、畫上、貼上了新鮮知識。豐滿的視覺,暈眩的感覺籠罩週身。我留意反省一種奢侈,反省之後更忙不迭地又問又記。頭緒實在太多,我興奮而疲憊。我不去捕捉結論,只顧在大地上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