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文 / 籐井樹
2。生命的痕跡
很準時的,我的思念從來不曾遲到。
音樂聲一入耳,你的樣子便在眼前飄。
睽違了四年,我又再一次看見了西雅圖霓染絢麗的耶誕。
我的身邊縱有再多人陪伴,仍不及一個你。
上個月,在Mr.Banson的墨西哥餐廳裡,遇見了Jerry.
他有著褐色的眼睛,卻有著四分之一的中國血液。他問我你的名字,我只是笑了笑,說是個傻男孩。他問我為什麼想念?我仍是笑了笑,說停不下來。他問我能不能忘卻?我還是笑了笑,說了聲拜拜。他拉住我的手,眼神中等待著我的答案。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回答呢?子學。
西雅圖的,寂寞的,我的耶誕。這是別人相聚的日子,卻是我的孤單。
By想念咖啡的牛奶
回憶走到這裡,硬生生的被上一班的衛兵打斷。他搖動著我的手臂,用氣聲喚著我趕快起來接班。
「子學,起來了,站哨了。」,他輕輕的說,怕吵醒四周還在睡覺的同袍。
「嗯,好,我並沒有睡著。」,我說。
這已經是第四天,我在累了一天之後躺到床上,卻無法好好的睡一覺了。我看了看手錶,將近深夜一點整,四周漆黑,除了走廊上透進來十分微弱的光線之外,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因為我睡在上鋪,所以每次站夜哨,我都得輕輕的爬下床,以免驚吵了同一架床座的四個同梯。
我打開手電筒,慢慢走向我的衣櫥,拿出軍外套穿上。十二月底的天氣,或許別的地方並不這麼冷,但我在成功嶺,這裡冬天的夜風像利刃般的犀利。我走出寢室,直接到安全士官桌前與上一班衛兵進行交接。上一班的衛兵是我的鄰兵,因為這是新訓,所以每一班衛兵都只站一個小時。我所接替的衛兵哨是營舍東邊的樓梯口,這裡是個令人憂愁,也令人喜孜的地方。因為在夜裡從這裡望出去,台中市的夜景一覽無遺,在城市與天的連接處,泛著輕紅微黃的亮光,夜班的火車像似在你的腳下移動,車裡的燈光橫動,像白色的夜漓光流,每次從這裡看見火車,心裡都會升起滿滿的感傷,它載著流動的光點與奔波的旅客,卻帶不走我。偶爾被安排到接近晨間的夜哨,凌晨五點至六點的東方,雖然因為冬季天亮晚的關係,但你會被那一陣寒風中的絲絲暖流給感動。紫霞中染著淡淡橙光的天邊,雲彩像迎接太陽一般的趨向光前,這時你會知道,今天是晴天,同時心裡會有個聲音似感歎卻又安慰的告訴自己:「嗯,距離我退伍的日子,又近了一天了。」
九月份的國家考試,我落榜了。這是個有心理準備的結果,雖然難過但也不難接受。放榜那天,阿居和皓廷都打電話給我,我知道皓廷考上了,我也知道阿居跟我一樣,差之毫釐,失之千里。很快的,皓廷辦了出國的手續,他帶著睿華去了紐西蘭,還說可以的話會買只綿羊回來送我。阿居則是跟我一起交出了畢業證書,等待兵單來臨。十一月,入伍的日子來到,我跟阿居經過安排,同時被分配到台中成功嶺受訓。但阿居只當了十多天的兵,他就被送回家了,原因是因為體檢不合格,我問他是因為什麼原因不合格,他沒有告訴我。
他要離開營區那天,有個很莫名其妙的畫面。我心裡滿滿的羨慕他可以不用浪費兩年的時間在當兵這件沒意義的事情上,他卻拼老命的去找連長營長說他想留下來。我問他是不是因為不用當兵爽過頭了,故意找連長跟營長麻煩?他說他真的想留下來。
「為什麼?」,我無法置信的問著。
「因為你在這裡啊,我就要在這裡啊。」,他答得就像這件事天經地義一樣。
阿居被班長帶走的時候,我們正在營舍旁邊擦槍保養,他本來想跑過來跟我說話,但是被班長攔了下來。
我看著他慢慢走下坡道,他數度抬頭凝望,一股捨不得的酸楚瞬間從鼻間升到眼瞳裡,逼出了我的眼淚。從那一天開始,我就知道,這接下來的六百多個日子,我必須一個人堅強。幾乎每一個男孩子都不喜歡當兵,我當然不例外。除了令人害怕的陌生環境,不自由的生活,受約束的行動,身體上的苦痛,心理上的煎熬之外,我想,還有一個最讓人不捨的理由吧。很多人說,當兵之後的男性才叫做男人,因為歷練已經累積到了某一個界度。而當兵前的男性稱為男孩,那是無憂無慮的青春。若當兵兩字是男孩蛻變成男人的分水嶺,那麼,能不能也看做是無憂青春與紛擾世俗的界線呢?
這幾天,我的腦海中不斷的演出幼小時,年少時的回憶,一段一段清晰的模糊,模糊的清晰,青春年少像一部永遠都演不完的電影,亦或該說是,永遠不下檔的強片。青春過去了,我用回憶在追憶,但如果現在的我就在追憶青春,那麼「青春」兩字所指的,又是多少時年呢?是十至二十歲嗎?還是五到二十五歲?青春給你多少時間,你又給青春多少年?我記得爸爸曾經跟我說過他在基隆當兵,他說「基隆是那麼的美麗,但卻像地獄般的讓人墮落。」,我在想,當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也跟現在的我一樣,正在回憶自己的青春嗎?
我看過一本書,叫做《藍色大門》,兩個作者在不是內容處的某一頁寫了一段話,深深獲得我的認同。「我們試著寫了n種結局給你看,但是,媽的,現在才發現……青春這故事,好像怎麼寫也寫不完……」
是啊,他們說的對,青春這故事,真的真的怎麼寫也寫不完。所以,我的青春結束了嗎?還是仍然在我心裡深處的某個角落呼吸呢?
我想,這些的這些都不是重點了。重點是,青春是一個人最值得懷念的過去,介定青春的長短,只是削短了它的精彩。
原來,青春一直都在。原來,青春就是……生命的痕跡-
待續-
*青春,是生命的痕跡,過去,是回憶的累積。*
當兵這件事,或許在許多長輩及女孩們眼中,是男兒此生必須經歷的一件「好事」,但在男兒眼中,卻是一件「鳥事」。大家都說當過兵的男子,一定會比沒服過兵役的男孩有擔當,至少抗壓力較強,不怕困難,苦操實練之後,自我的能力一定有某種程度的提升。本來我對這樣的說法抱持保留的態度,因為感覺上這樣的想法雖然言之有據,但卻不盡客觀。誰說爬過玉山的人,就一定能征服其它的山嶽呢?帶著這樣的態度踏入軍旅,我還來不及感受到能力的提升,心中的問號早已經填滿我全部的思緒。或許可以瞭解軍中的某些規定有它的道理存在,但我卻一直懷疑它的意義在哪裡?有些事其實可以很簡單的完成,不過一但牽扯到「軍」字,就會複雜到天上去。別的先別說,就以最基本,最簡單的說話吧。說話這個動作,除了有障礙的人之外,相信每個人都能說話,而且也都說得不差。因為從小到大,你身邊的每個人幾乎都跟你說過話,大家所用的文法與稱謂都一樣,習慣性的詞句排列或簡捷的應對也都一樣。舉個最簡單的例子:
甲說:「你好嗎?」,這時你會怎麼回答呢?
當然,在平常的生活中,我們會有很多的回答方法,而且又因為人情世故的關係,回答的詞句跟語氣,甚至動作都不一樣。如果甲是你的爸媽,你應該會自然的響應一句:「我很好。」,然後笑一笑。如果甲是你的長輩,我想正常人也都會響應:「我很好。」或是「還不錯。」,或是點點頭。又如果甲是你的死黨或好友,那答案就千變萬化了。舉凡「過得去啦。」,「耍什麼噁心啊?」,「要你管!」或是,「好啊,好得很,好到無以復加,好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這種無聊的答案都可能出現。但如果甲是你的仇人或情敵,我想你應該會直接回答:「去死吧!」或是「我好****個B!」以上的論點,都是阿居還在的時候告訴我的,基本上依我的個性不會想這麼多,我頂多就是聽聽而已。不過,平時我們會怎麼回答這簡單基本的問題已經不是重點。重點是在軍中,這樣的問題你該怎麼回答呢?答案是:「連問題都是錯的。」是的,連問題都是錯的。「你好嗎?」這個問題是錯的,而且這個錯會換來二十下扶地挺身,罰站十分鐘,或是罰寫三十次「我再也不說你我他」。
不過,如果你是履次犯同樣的錯,那麼跟你同班的同梯會一同遭殃受罰,這就是俗稱的「連坐法」。怎麼說呢?聽我仔細道來。
新兵訓練中心是一個很神奇的地方,它有許多的規則與部隊不同。而這點就是其中之一。在中心裡面,說話不准出現「你,我,他」這樣的稱謂。是的,不准。「你」字,要用那個人的職位作直接的稱呼,例如,班長,連長,指揮官。「我」字,亦是自己的職稱替代,例如「學生」或是「二兵」。
「他」字更是神奇了,用的是「該員」表示。這一點真是讓我匪夷所思,而且怎麼想都覺得中華民國的國軍怎麼還沒打仗就在找自己麻煩?我在想,當我向某個人說話而「他」並不在旁邊的時候,我用「該員」兩字表示,聽話的人怎麼知道是該哪個員?或是該幾個員呢?綜合以上的說明,來,這裡有個練習題,大家試試看。假設「我」是二兵,「你」是連長,請問:
「他有件事要我來轉告,說如果你再如此囂張,他就要扁你了。」
這句完整的句子該怎麼用軍話來翻譯表達呢?
正解是「該員有件事要二兵來轉告,說如果連長再如此囂張,該員就要扁連長了。」
這是個漂亮的答案。你答對了嗎?但我不禁想問,如果你是這位連長,你會知道哪個該員如此膽大包天想扁你嗎?
記得阿居曾經因為這樣的軍話問過我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你他媽的。請用軍話翻譯。」
我不太會翻,你呢?
回到最初的那個問題,「你好嗎?」這個問題在軍中既然是錯誤的,那麼我們就沒有
繼續討論下去的必要了。
「根本連討論都不需要,乾脆連說話都不必了。」,我說。
「講軍話,會不斷的覺得自己說話像個白癡……」阿居說。
說得好,阿居-
待續C
唉……哀哉,哀哉,我偉大的國軍體制……*
除了說話之外,還有一件事也因為軍隊的關係而變得複雜。在我的感覺中,不只是複雜,更是無聊。這依然是件很簡單很基本的事,就是吃飯。或許你無法想像吃飯這個動作何以變得複雜?難不成還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是的,你答對了,就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記得我們第一天報到的時候,經過了好多程序。驗名證身,分發連隊,體檢,剃頭,辦領衣物,點收裝備,分發床位與衣櫃,換裝,入營宣導,軍歌教唱還有答數教學……等,幾乎每一道程序的進行都是很快速的,就連那些工作或輔助人員的態度也變得很快速。他們總是一付非常不耐煩的樣子,像是我們集體欠他們錢而且很久沒有還了。
尤其是連隊裡的班長和值星官,他們更是凶得有些離譜。因此,每個人的表情都是驚慌,少數那些還笑得出來的,笑沒幾秒鐘就會被罵:「笑什麼笑!?很好笑嗎?」
好不容易,吃飯的時間到了,我們的肚子也快餓扁了。集合哨聲響起,所有人快速的來到連集合場,這時值星官站到隊伍面前,大聲的整隊並且宣佈:
「等等,我們就要進餐廳吃飯了,在吃飯之前,我有些話要跟各位說,這是你們入伍的第一天,從今天開始,你們就已經不是外面那些死老百姓了,我不希望看見你們有死老百姓的動作,還有習慣,你們最好把那些在家裡亂七八糟,五花八門的壞習慣改掉,才有可能有好日子過。看看你們身上的軍服,這可不只是一件衣服而已,還代表了你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才有機會有榮幸穿上這一身的榮耀,再看看你的四周,這裡是鼎鼎大名的成功嶺,不是你家,不是你的學校,更不是你的房間,你們最好從這一秒鐘開始繃緊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經,注意力最好不要有任何的分散,就連視線也最好不要亂飄……媽的我講話你看哪裡啊!!」他突然大聲罵起人來,我們不知道為何的都嚇了一跳。原來是有個排頭的同梯眼睛亂看被他發現,當場就被他怒斥。只見他瞪著那個同梯,眼睛大的像張大了嘴要把人吃掉一樣。「你在這裡所有的動作都牽涉到你現在的身份,最好不要再想為所欲為,我說的直接一點,犯錯,就是責罰,犯罪,就是軍法,不信厲害的可以試試,我多的是精神與體力跟你們玩,軍法也多的是法令和條例跟你輸贏,總之,放下你的少爺身份,罩子放亮點,眼睛別一天到晚閉著,時間就會過得快一點。等等進餐廳,我不希望聽見有任何一個人給我出聲音,如果讓我聽到一點點聲音,我保證你們會喜歡上餐廳的遊戲。」
我是念法律的,依我的專業知識,他剛剛所說的那一堆話,有七成左右都是威脅與恐嚇,依刑法第三百零五條,他已經構成了恐嚇罪。
「只要是以加害生命、身體、自由、名譽、財產五種中之任何一種或數種的事情,恐嚇他人致生危害於安全,就會構成刑法第三百零五條之恐嚇罪。只要被恐嚇的人會感到害怕,就會構成恐嚇罪,不以發生客觀上之危害為必要。」我在嘴裡輕輕念著,阿居轉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微笑。但我們都知道,恐嚇罪不適用在這時候,這是個暫時不受法律保護的時刻。七凌八亂的隊伍(我承認是七凌八亂)終於走到了餐廳門口,值星官指揮隊伍停下,又接著說:
「沒關係,我原諒你們今天隊伍的亂七八糟,明天開始,我會好好教你們走路。」他指揮著各班的班長把隊伍帶進餐廳,並且走到位置前站好,不能坐下。待其它連隊全部進餐廳之後,你會看見數百人整齊的排站在餐桌前,而且一點聲音都沒有,除了些許咳嗽聲。
相信大家都聽過「吃飯皇帝大」,但這句聽起來很天堂的話,在這裡一樣不適用,因為接下來就是地獄的開始。在更大的主官(也就是營長)尚未來到餐廳之前,各連隊會開始訓練餐廳的就位動作。就位的動作分成「起板凳」、「就位」、「坐下」三個。「起板凳」就是把靠在桌子下方的板凳拉出來,這個大動作還分三個小動,喊一的時候所有人一起彎腰(還要九十度,你彎不夠肯定被罵。)並且左手前右手後的抓住板凳,喊二的時候,將板凳提起離地三公分,喊三的時候放下板凳,要求絕對無聲。「就位」則分成兩動,喊一時先跨入左腳,二時再跨入右角,然後立正。「坐下」就是坐下,但絕不能有任何聲音與多餘的動作。這看似簡單的三個動作,各班班長可以玩你半個小時。
他們的要求有二,一是無聲無息,二是動作一致。
一張板凳坐三個人,起一張板凳就是三個人一起作,光是一個起板凳的第三動,他們就可以不斷的要求重來重來重來,像是無止盡一樣的重來。有些比較變態比較機車的班長,還會蹲下來看看提起板凳時是不是離地三公分。等到所有的動作都練習過了,營長也終於出現了。這時所有人的眼睛裡都已經無神了,因為肚子餓到了一個極限,桌上的飯菜也都早就冷掉了。
如果你的運氣好,你遇到的營長就不會是多話的。當司儀宣佈營長致詞,他講沒兩三句就命令吃飯。
只可惜,我的營長,話不但多,還喜歡講冷笑話。
「歡迎大家從四面八方聚集到成功嶺來,這是我們的緣份,能當你們的營長是我的榮幸,但你們能當我的兵是你們的福氣,啊──福氣啦!」他突然來了個「三洋維士比」,我們都沒能反應的過來。現場大概五百多個人,只有他一個人在笑。其實他還說了很多廢話,在這裡我就不再廢話了。吃飯這個動作總算開始了,從值星官在連集合場宣佈要吃飯那時開始,到真正的把飯吃到肚子裡,這一路還真是千辛萬苦。我從來就不知道吃飯這個動作可以這麼複雜。更不知道吃飯的時候還會被玩!
因為我們的餐具是金屬製的,碗筷盤都是,在使用的時候難免會有碰撞,發出「鏘鏘」的聲音。我們當然知道他們要求不准發出聲音,但要一點聲音都沒有真的是比登天還難,更何況是一整個連隊一起吃飯,數百根筷子一起動作能沒有任何聲音嗎?「停!」值星官喊了一聲,大部份的人都停了下來,但嘴巴還在咀嚼。
「媽的!我說停了你們還在咬,咬什麼咬啊!聽不懂停是什麼意思啊!」
終於,所有人都停了下來,眼睛看著值星官,不知道他又要下什麼莫名其妙的命令。
這時我在想,這麼多雙眼睛在看他,而且大都是有情緒存在的眼神,有些倦累,有些惹憐,有些無奈,有些憤怒,他有什麼感覺呢?不會有任何一點難過嗎?還是不會覺得這一切都太無聊嗎?
「你們不會吃飯嘛,叫你們不要出任何聲音,你們就是聽不懂,沒關係啊,我來教你們。等會兒聽口令,一個數就嚼一下,說夾菜就給我分三動,一是伸筷子,二是夾菜,三是放進嘴巴,扒飯時給我以碗就口……」
他仔細的說明著所有的口令,像是說明著這個遊戲的規則,而我們都是遊戲,他是玩遊戲的人。
我承認,我是憤怒的,因為我真的想不透,是怎麼樣的意義與目的,讓這些事情,或說是這樣的遊戲存在,而且還存在的像是真理,存在的如此正當如此頂天立地?
軍人就是要有軍人的樣子,什麼事情都要要求,任何動作都要統一,如果還像在家裡一樣自由隨便亂七八糟,當然沒辦法訓練,沒辦法要求,也就沒辦法悍衛國家。↑這個道理我很瞭解,我也非常認同。但我沒辦法理解的是,吃飯這麼一件簡單又重要的事,到底有什麼理由和意義搞得所有人這麼難堪?又是什麼樣的觀念或是制度讓這莫名其妙的遊戲繼續存在?
我們一動又一動的被約束著,夾菜,放進嘴巴裡,咬一下,再咬一下,再夾菜,再放進嘴巴裡,咬一下,再咬一下……
我看著阿居的眼睛,阿居看著我的眼睛。
我知道他看見了我的憤怒,但我也看見了他的寬心。
這天夜裡,入伍第一天的夜裡,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心裡有好多感覺。
害怕,焦燥,憤懣,疑慮,連我自己都沒辦法理清當時到底是那個感覺較明顯,而我又該先安慰自己什麼?
我只能不斷問自己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這無法逃避的一年十個月,我在這樣的環境裡能學到什麼?」
「子學,」突然,睡在下鋪的阿居攀上我的床,「我知道你還沒睡。」
「是啊。」,我的聲音是無力的。
「你不要想那麼多,真的,」他的眼神好認真,又好輕鬆,「你再不滿,再憤怒,再疑惑都沒有用。」
「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至少得給自己一個答案或解釋,不然我會很痛苦。」
「你不會得到答案和解釋的。」阿居搖頭。
「為什麼?」
這時,阿居跟我說了一句話,我突然發現,原來,在皓廷,阿居和我之間,我是最無法順境而生的人。而我也終於知道,為什麼阿居面對這些無理的要求,竟會是寬心的。
「因為這裡不是一個任何事都有答案和解釋的地方。」阿居微笑著說-
待續-
*筆者:我其實不恨軍人,我恨的是那些無理的要求。*
是啊,這裡真的不是一個任何事情都有答案跟解釋的地方。因為這裡就像一個用鐵絲網還有高牆圍起來的小型社會,在社會裡看得見的人性和某些你將會遇上的挫折與磨練,這裡給了你實習的機會。當太多事情跟你本來想的或認為的都不一樣的時候,你第一個感覺就是憤恨,再來是沉默,接著是累,再久一些,你就會看破了。因為這些事情活生生的在你眼前上演,你明知這些事是錯的,是無理的,是不公平的,是會引起公憤的,但你只能把你的不平與憤恨往肚子裡吞,「管他那麼多,反正再不久就要離開這裡了,我再也不需要看
見這些人。」,你會一再而再的拿這些話安慰自己,逼自己閉口。我舉個例子吧。
部隊行進的時候,總少不了唱歌答數,軍歌總是怪異又難聽的要死,答數總是單調又無聊的要命,但我知道我身在這裡,現在我是軍人,而這是軍人會做且該做的事,我一定會認份、努力的去做。但值星官總會在歌還沒唱完,數答到一半就喊停,然後全連蹲下,交互蹲跳二十下,再繼續行進。他這麼做沒有其它的原因,就是我們唱歌太小聲,答數沒精神。而我們唱歌太小聲,答數沒精神也一樣沒有其它原因,就是某些害群之馬,永遠開不了金口,永遠捨不得稍微出點聲音。我左前方這個人,我右後方這個人,還有我正後方這個人,他們的嘴巴永遠是閉著的,當我們許多人正在努力的撕聲群暗氖焙頡N也恢道還有多少人跟他們一樣,但我敢確定,絕對不只他們三個。
我的憤與恨,在每次部隊行進的時候,便像烈火一樣熊熊的燃燒著。
「國旗在飛揚,聲威浩壯,我們在成功嶺上,鐵的紀律使我們鍛煉成鋼……」
當大家都在大聲唱著的時候,他們是安靜的。
「英雄好漢在一班,英雄好漢在一班,說打就打,說幹就幹,管它流血流汗,管它流血流汗……」
當大家在努力喊出聲音的時候,他們還是安靜的。
「雄壯,威武,嚴肅,剛直,安靜,堅強,迅速,確實……」
當大家的喉嚨像乾涸的深井再也擠不出一點點聲音的時候,他們依然是安靜的。
我真的很想拍拍他們的肩膀,問問他們,為什麼他們忍心,或乾脆直接說為什麼他們有那樣原子彈都轟不破的臉皮,可以看著自己的同梯如此的努力,而他們卻無動於心?
值星官說,如果你一個人不唱歌,那麼你旁邊的人便要喊出兩人份的聲音,仔細想想,你憑什麼資格要別人替你努力?
這是一句好話,也是個好問題,但好話與好問題遇上了混蛋,只是兩句廢話而已。日子一長,這些人的劣根性便漸漸的瞭解了。我的憤與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
某天,班長在台上宣佈,下個禮拜就要軍歌比賽,如果拿到師級的第一名,會有榮譽假三天。(師級,「師」是陸軍單位名稱。而單位名稱由小而大依序是伍、班、排、連、營、群、旅、師、軍團。)三天,或許在平常人眼中,就只是三天,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在我們的眼中,那是比黃金更珍貴的東西。我們會很自然的把三天的時間拆開,用七十二個小時去替代,然後在腦子裡開始分配……,要用三個小時搭車回家,要用兩個小時跟家人吃飯,再用幾個小時去找哪個朋友,再拿幾個小時……這七十二個小時對我們來說,像是七十二萬,甚至更多,這七十二小時的自由,眼裡所看見的一切都會美麗七十二倍。這種感覺,我想除了當過兵或是正在當兵的人能體會之外,大概會有很多人覺得我刻意誇大吧。但,是不是誇大,都已經不重要了。阿居離開營區之後的一個禮拜,軍歌比賽開始了,拚命撕扯喉嚨的人,別說為了榮譽,就算是為了三天的假期,把肺臟唱到吐出來都會繼續唱下去,而那些永遠不開口的人,報病號看好戲的人,很輕鬆的打碎了我們放假的美夢。
師級比賽場長什麼樣子,我們根本沒機會看見,因為我們連營冠軍都沒有拿到,甚至跟另一個連並列第三名,而全營只有四個連。然後,我的沉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好重好重的累。
那是我入伍的第三個禮拜三,那是我入伍後第三次失去聲音。在我的聲音回來了又失去,失去了又回來,回來了再失去……這樣循環了三次之後,我被軍醫轉送台中的803醫院,醫生叫我別再說話,更不要唱歌答數,否則,喉嚨真的會壞掉。
我從醫院回來,看著我的藥包,還有醫生寫給我的「免唱歌答數金牌」,我那同樣失去大部份聲音的鄰兵,拍了拍我的肩膀,問了句「你還好嗎?」,我的眼淚有差點要從眼眶裡掉出來的危險。
然後,當我看見我左前方那個人,我右後方那個人,還有我正後方那個人,在下課時間一面談天說笑一面喝著飲料的時候,我的眼淚倏地蒸發了一般。我的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看破。這只是眾多不公平當中的其中一項,所以我這些憤恨,這些沉默,這些累和這些看破也只是眾多不公平當中的其中一次。
當看破了之後,剩下的心理工作就是找一個出口讓自己自由。你只能數著日子,告訴自己再過幾天你就會離開這些混蛋,然後被分發到另一個混蛋更多的地方。我還記得我第一次放假外出的時候,前幾天晚上幾乎樂到睡不著覺,每天帶著很疲累的身體躺到床上,腦子卻異常的清醒。
我在枕頭下藏了一本隨身歷,兩千零三年的十二月已經劃掉了十九天,我用食指算了算,我入伍已經第二十九天了。十二月二十二日那一欄上面,寫著「抽籤」兩個字,而二十六日那天,寫著「結訓」,我想到今年的聖誕節我將在這裡度過,突然一陣心痛。
我回想起大二那一年,我在神奇學舍遇見了住在5G的藝君,那天就是聖誕節,那天她喝得有些醉。
我又想起大三那一年,艾莉端了杯咖啡還有她做的火腿蛋餅來按門鈴,那天也是耶誕節,我發現我是一杯咖啡。然後,不知道為什麼的,我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時候,我跟阿居剛認識,為了跟他比賽踢石頭,我踢掉了自己右腳大姆指的指甲。我想起了那間芒果干很小的雜貨鋪,我想起了那個賣飯團的阿嬤,我想起了我們曾經的諾貝爾,我想起了阿居是我這一生第一個班長,我想起了那個愛鳥也愛魚的校長,我喜歡那兩面匾額,我想起了中山老師,我想起了周石和,江泓儒,肉腳,邱志融,簡大便……好長好長的一段回憶的路,那似乎用彩虹的顏色去調配一樣的美麗,我像看了一部好長好長的電影,而電影尚未演出結局。
回憶走到這裡,硬生生的被上一班的衛兵打斷。他搖動著我的手臂,用氣聲喚著我趕快起來接班。
「子學,起來了,站哨了。」,他輕輕的說,怕吵醒四周還在睡覺的同袍。
「嗯,好,我並沒有睡著。」,我說。
「叫你的哨很好叫,」他說,「不像阿秉,他真的超會睡的。」
阿秉是我們的同班,他的鼾聲可以讓人以為天空打雷了。
今天的哨依然是營舍東邊的樓梯口,清晨的五點到六點。我說過,這裡是個令人憂愁,也令人喜孜的地方。喜的是你看得見外面的世界,那可以讓你稍微感受到那一份自由,憂的是這裡讓你看見了外面的世界,卻也只是看得見。
尤其是那深夜的列車,似乎載著滿滿的你的鄉愁。你甚至想許願,不計任何代價,
只求列車帶你離開。
這一天就是放假日了,我累積了好幾天興奮的感覺,卻在這一天完全消失。
大概,是那一部漫長的人生電影的關係吧-
待續
*那是一段適合愁的日子,當你聞得到軍服的汗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