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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上) 文 / 籐井樹

    第五章

    (1)

    一整天都是大雨狂風的天氣,每天都要到籃球場去撒野一番的皓廷,無聊到在家裡左手拿著民事訴訟法,右手拿著球拍打著。

    阿居則窩在我的音響前面,一面聽著悠揚的綠鋼琴,一面猛啃行政法與強制執行法。

    那我在做什麼呢?

    我在講電話,藝君打來的電話,今天的她特別奇怪。「今天全台灣都籠罩在颱風的暴風圈內,所以全省都是百分之百下雨的天氣,氣溫有些降低,大概在二十八至三十度左右。」

    「嗯,我知道了,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

    「沒有然後了的然後呢?」

    「還是沒有然後了。」

    「妳錢多嗎?」我有些不耐煩地問。

    「不會啊。」她很平順地回答。

    「不會?沒事猛講手機的人不是錢多不然是什麼?」

    「你不喜歡跟我說話了嗎?」

    「喔,不是啦,只是……哎呀!」

    「你不想說話可以掛電話沒關係的。」

    「我沒有不想說話,只是妳這樣我有點為難……」

    「拜。」她先掛了電話,我有點錯愕。

    兩個小時之後,我的手機又響了,還是顯示私人號碼,這一定是藝君。

    「妳一定有事情想說吧。」一接起電話,我連喂都沒說就問。

    「沒……沒有……」

    「但是妳今天怪得特別離譜,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今天全台灣都籠罩在颱風的暴風圈內,所以全省都是百分之百下雨的天氣,氣溫有些降低……」

    「這妳剛剛說過了。」我打斷她的話。

    「喔……」她的語氣中充滿了無辜。

    「藝君,妳有什麼話就直接說,妳這樣我覺得很奇怪,而且我也很擔心。」

    「擔心?你會擔心我?」

    「妳這麼質疑就不對了,我當然會擔心妳。」

    「聽你這麼說,我好高興。」

    「妳……」

    「子學,我可以去找你嗎?」

    「找我?颱風天啊,很危險的。」我急忙說著。

    「我不怕颱風啊。」

    「可是我怕妳出事啊,我可賠不起啊。」

    「……嘻。」

    我聽見電話那一頭的她輕輕地笑了幾聲,但是那聲音又不像真的在笑。

    「妳是不是生病了?」

    「嗯?」

    「我是說,如果妳生病了,我可以帶妳去看醫生。」

    「我可以說是生病了,也可以說沒生病。」

    聽完,有一股無名火冒了上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生氣,我只是覺得她好像在玩,只是在玩什麼我不知道而已。

    「藝君,如果妳生病了,就打電話告訴我,但如果妳在玩,我可能沒時間陪妳。」我還是忍住脾氣,心平氣和地把話說完,然後掛上電話。

    這之後好幾個小時,她都沒有再打電話來,阿居皓廷說肚子餓要吃中飯,我們隨便放了幾塊科學面煮一煮就當作是中餐了。

    下午大概四點左右,我的手機又響了,還是藝君打的。

    「子學,對不起。」

    「沒什麼好對不起的。」

    「我惹你生氣了,你還是第一次掛我電話。」

    「我實在是不知道妳在想什麼,」我深呼吸一口氣,繼續說:「如果妳真的身體不舒服,我可以帶妳去看醫生。」

    「我不是身體不舒服……」

    「那不然是?」

    「子學,我真的不可以去找你嗎?」

    「妳要怪就怪颱風吧,太危險了,妳沒聽見外面的風雨聲嗎?」我還特意把電話拿到窗台去。「聽見了沒?」

    「我知道風雨很大……」

    「知道就好。」

    「讓我任性一次,你不會生氣吧?」

    她沒等我回答就把電話掛斷了,我心裡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時間一分一秒慢慢地走過,我越來越焦躁,在客廳裡跺來跺去,阿居皓廷看我這樣,都忍不住問我到底是什麼事情。

    (2)

    我回答不出來,因為我也不知道藝君堅持要在颱風天來找我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情。

    一直到晚上,警衛中心打了一通電話上來,說有個女孩子要找我。

    我趕緊披了風衣就跑下去,藝君濕淋淋地站在社區門口。

    「我叫她進來等,她不要。」警衛伯伯急忙向我解釋,我對他點點頭,說了聲謝謝。

    「妳到底在做什麼?」我有點生氣地說,伸手把她拉到庭裡。

    「我想見你……」

    「我銬!明天不能見嗎?就非得要今天?」我一面生氣地說著,一面拿出面紙擦拭她臉上的雨水。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忍著眼淚。

    「什麼怎麼辦?妳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上個禮拜,他回來找我……」

    「他?」我立刻想起,是那個在馬祖的他。

    「他說他還是很喜歡我,要我繼續跟他在一起。」

    「然後呢?」

    「可是……我……我沒辦法……」她的淚水終於滑落。「我以為……可是我沒辦法

    ……」

    「藝君,妳先冷靜下來,慢慢說,慢慢說。」

    她咬了咬下唇,吸了吸鼻子,眼淚一顆一顆地從她的眼角滑落,我連擦都來不及。

    「子學……」

    「嗯,什麼事?」

    「我好想你……」

    她的眼淚持續崩潰著,雙手環繞在我的肩膀上,緊緊地抱著我,這是她第二次抱我。

    「我以為我不是喜歡你……我以為我不會喜歡你……我以為在我平復失去他的傷痛時,有你的陪伴一定會好得很快。但是……當他又出現了以後,我才真正地發現,我一直在騙自己。這場大雨打醒了我,讓我知道我沒辦法再騙我自己了,沒辦法再騙了……」

    她痛哭失聲,環繞著我的雙手在我的背上搥打著。

    「我好喜歡你,真的好喜歡你……」

    皓廷說的沒錯,她是喜歡我的,只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我也可能是喜歡她的,只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把藝君帶到樓上讓她盥洗,拿了一些乾淨的衣服給她穿。本來我想在風雨小一點的時候送她回去,但風雨似乎沒有變小的趨勢,她也堅持不想回去。

    我讓她睡在我的床上,然後我去跟阿居擠一張床,皓廷阿居都說我白白放棄一個好機會,我回罵他們一句變態。

    睡覺的時候,阿居問我是不是喜歡她?我嗯嗯哎哎的回答不出來,只說了句不知道。後來我想起今晚艾莉沒有來找我,心裡莫名其妙地感到心安。

    這時我像是被嚇著了一樣跳了起來,一旁的阿居問我怎麼了。

    「阿居,我不喜歡她……」

    「啊?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的是另一個女孩。」

    「噹」的一聲,我想是問題出現了吧。

    「已經沒有問題了,因為你已經說出了選擇題的答案。」心裡的那個聲音這麼告訴我,我竟不自覺地微笑。

    這時,艾莉和藝君的樣子像一本相簿一樣,不斷地在我眼前翻動,越翻越後面的時候,艾莉的篇幅慢慢地變多,直到最後幾頁,我再也沒有看見藝君。

    隔天早上,我在藝君醒過來之前寫了一張紙條,放在枕頭邊,就帶著書出門了。

    我曾經想過,我會不會為妳到合歡山上去取雪給妳,也曾經想過,下一次吃麥當勞是不是也跟妳一起去,但我就跟妳一樣,我沒有辦法騙自己,昨晚的大雨不只打醒了妳,也打醒了我。

    藝君,妳說過,咖啡與牛奶的相遇,像是注定的緣分一樣,咖啡少了牛奶,就少了一道香味,牛奶少了咖啡,就只是無奇的牛奶。

    昨晚,我終於瞭解妳的意思了。

    只是藝君,妳可能忘了吧,咖啡其實可以只是咖啡,牛奶也可以只是牛奶啊。

    我是一杯咖啡,所以……我不適合咖啡牛奶吧。

    ※咖啡與牛奶確實是絕配,只是……不一定真要配在一起吧……

    (3)

    是吧,是這樣的吧,我是一杯咖啡,我知道或許牛奶會是最好的佐配,但我只是一杯咖啡,我想也大概只有咖啡會瞭解我吧。

    那天回到家之後,我的房間是空無一人的,雖然我把拒絕的意思用特殊的字眼表達給藝君瞭解,但當我踏進房間的那一瞬間,我還是感覺到那一絲的落寞。

    想必是藝君留下的吧。

    她在我留給她的字條上,用紅色的筆畫了一個「^_^」的笑臉,寫了一句「你的床上,有你淡淡的香味」。她把我借給她的衣服很整齊地折好放在一邊。我的心裡有種被擠壓的感覺。

    那天之後,藝君就沒有再打電話給我了,我開始不知道明天的天氣如何,有時候看氣象報告,心裡會惹來一陣煩躁,總覺得這些氣象主播都很差勁。

    我常在往補習班的路上刻意繞到神奇學舍,但每次一到學舍,我心裡就有一股濃濃的不安,再轉頭看看那間洗衣店,我很怕看見她剛好從裡面走出來。

    我在五G的信箱裡看見很多她的信,有些郵戳甚至已經有兩個月了,她卻都沒有收,也似乎沒有想收進去的意思。

    大四開學之後,我跟皓廷他們三個人就幾乎很少在學校出現,大部分只會出現在補習班和圖書館,不過偶爾會在K書中心遇見艾莉,她想考研究所,卻沒有參加任何補習。

    「妳為什麼不補習呢?」我問她,在K書中心的樓下。

    「因為我沒辦法做很確實的決定,我到底是真心想上研究所呢?還是我想出去工作了呢?」她稍稍皺著眉頭說著。

    「妳在準備哪一個研究所呢?」

    「歷史研究所。」

    「如果妳沒有上研究所,妳希望從事什麼工作呢?」

    「我也不知道,我可能頂著中文系畢業的氣質光環,卻跑去賣章魚小丸子吧。」

    「呵呵呵呵,這是非常有可能的,」我笑著,繼續說:「可是妳這樣,兩件事情可能都做不好,妳有想過嗎?」

    她愣了一會兒,兩隻大眼睛直咚咚地看著我,然後微笑地說:「子學,我是個優柔寡斷的人,尤其是對我在意的事情。」她摸摸自己的鼻子,有點責怪自己的味道。「我總會在取捨之間失去平衡點,在取之時害怕捨,在捨之時又患得患失。所以我很羨慕你,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也能在當下拿出勇氣與行動去實踐。」

    她站起身來,稍微轉了轉腰,伸了伸骨。

    「妳可能太看得起我了,」我哈哈笑著,「很多事我也必須經過一番掙扎才能做出決定,而且決定之後,我還不一定可以接受結果呢。」

    艾莉沒有再說話,只是看著我,然後用她帶著魅力的招牌笑容笑著。

    那一陣子,我們每天都會在BBS上傳訊說話,有時候一聊忘了時間,隔天就會黏在床上很難清醒。這時艾莉都會打電話給我,她會在電話那頭輕輕地喊著,「起床了,睡豬。」

    明明是跟我同一個時間睡覺的,為什麼她總會比我要早起床呢?

    艾莉叫我起床的日子大概持續了一個多月之後,我的計算機非常神奇地燒掉了。可能是從來沒有關機的關係,主機燒了,屏幕燒了,連多孔插座也燒了。

    「可能是電壓不穩的問題,供電量一下子變大,插座負荷不住,其它的東西跟著遭殃。」阿居很正經地說,他本來對計算機就比較內行。

    「沒救了,屏幕要換,主機或許還可以揀一些沒壞的繼續用,不過我是建議,直接買台新的會比較快一點。」本來很正經的他,這會兒像在說鬼故事一樣地越講越小聲,然後突然唱著歌離開我的房間。「計算機燒掉了,子學要起肖,沒有計算機,沒有網絡,乾脆死了好,啦啦啦……」

    這是他唱的,依著「滄海一聲笑」的曲。我都快崩潰了,懷疑我怎麼有這種朋友。

    不過他說的沒錯,沒有計算機、沒有網絡,對一個大學生來說,大概跟死了差不多。

    我很快地到NOVA訂了一台新的計算機,三天之後交貨。

    計算機公司交貨那天晚上,剛好補習班沒有課,阿居跟皓廷不知道去哪裡跟別人借來了電視遊樂器,兩個人直盯著電視屏幕大聲喊叫,屏幕裡的車子撞得亂七八糟。

    門鈴響,是艾莉,她拿了些東西來請我們吃,又拿了她買的藍山咖啡豆,說想泡杯咖啡大家一起喝。

    這時計算機公司打電話上來,說計算機已經送來了,我應了聲好,拿了鑰匙,就到樓下去搬計算機。

    我先是把屏幕搬上來,那屏幕又大又重,艾莉見狀,也說要跟我下去幫忙搬。只有那兩個死沒良心的還在撞車。

    所有的東西都搬上來之後,接下來就是灌軟件的工作,本來是阿居要幫我灌的,但因為他正在開車搏鬥中,基於凡事要快就要靠自己的道理,我還是自己來吧。

    這時艾莉泡了咖啡,敲了一敲我的房門。

    「子學,喝杯咖啡吧。」

    「這是什麼豆子?還是藍山嗎?」

    「是的,你不喜歡嗎?」

    「不,不會。」我笑著回答,但看著這杯咖啡,腦子裡卻閃過藝君的咖啡牛奶。

    「只是我對咖啡並不瞭解,妳可以解釋一下什麼是藍山嗎?」

    「藍山咖啡豆產在牙買加藍山山脈,所以用藍山命名,又因為藍山山脈的平均高度都是海拔一千八百公尺以上,所以在這高度之上的區域種植的豆子,才能被稱作藍山,低於這個高度,就算是在同一個藍山區域裡的咖啡豆,也頂多只能叫它牙買加高山咖啡。」

    我聽得有點吃力,但她說得很開心。

    「一定要海拔一千八百公尺以上?要求真如此嚴格?」

    「是啊,甚至有些咖啡癡還堅持,一定要在藍山山脈最高海拔二千二百五十六公尺的地方種植的咖啡豆,才叫作真正的頂級藍山咖啡。」

    「那妳呢?妳也這麼堅持嗎?」

    「我堅持的不是咖啡豆,而是跟誰一起喝咖啡。」

    我聽完這句話,有種被電著的感覺,本來手裡還拿著鼠標,卻因此掉在桌上。

    她看見我的反應,呵呵地笑了出來,「逗你的啦,呵呵呵,你的反應真好玩。」她說。

    艾莉,妳真的是逗我的嗎?為什麼我連妳在逗我都覺得快樂呢?是不是妳也真的是一杯咖啡呢?如果是的話,那妳是海拔二千二百五十六公尺的頂級藍山嗎?因為,我有一種離妳有段距離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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