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文 / [台]王蕙玲
在開納路公寓姑姑家見到母親和姑姑那一刻,張愛玲積鬱已久的辛酸終於忍不住爆發,她嚎啕哭泣著說:「我怕他就會找來……」
黃逸梵也哭了,把張愛玲抱在懷裡勸慰說:「我不會讓他帶你走!」
姑姑上前來摟著她們說:「他最好來!我要借不到手槍起碼也叫他頭上縫幾針回去!」
兩個勇敢獨立的女人攜手護持住張愛玲的生命。
何干脫不了私放張愛玲的嫌疑,辭工回老家。孫用蕃吩咐下人將張愛玲剩在家裡的衣服送人,其餘雜物就當垃圾燒了。何干把張愛玲最寶貝的文稿從火裡搶救下來,帶給了張愛玲。
張愛玲望著何干走遠,眼淚早已風乾了,只是眼睛酸漲漲的,心很疲累。何干走了,童年也遙遠了。那一段父女之情就像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來。
張愛玲是自由了。但正如她曾經想過的,即使有一天她重獲自由,她也將不再是那個原本的自己。一切的色彩都不像從前那樣明晰,就像是她的靈魂之窗蒙了灰。
母親時常客觀冷靜地教導她:「我的能力有限。你要是羨慕你那幾個表姐,也願意早早地嫁人,那就不必考慮讀書了,拿學費來好好裝扮自己,速速找人嫁了。如果要讀書,那就沒有餘錢兼顧到衣服上,你要想好自己的路。姑姑、舅舅雖然兩邊都是親人,可是往哪邊靠也都是寄人籬下,人家的關心和照顧,心裡感激不算,嘴裡還要常掛著。起碼要讓別人覺得對你好還值得!不能老在人面前掉淚!換人家兩句同情解決不了自己的問題!別以為示弱能得好處,那只是徒然損自己骨氣,招別人反感!要世故一點,要懂點做人的道理,不要落得叫人家口裡疼,心裡嫌!」
張愛玲聽得一句一驚心,此刻她的心情就像腳下這陽台,懸空地掛在夜色裡,四面孤零無靠。
母女相處有意想不到的拘束,不像張愛玲對姑姑那樣能暢所欲言。從一小時五美金的英文課到吃飯的姿勢,黃逸梵教訓孩子並不疾言厲色,但有一種隱隱嫌惡的態度。她尤其懊惱於張愛玲生活上的弱智:「真不敢想像你一個人到國外怎麼生活?嫁人也不成!你連基本生活的常識都沒有,事事要我從頭教,等把你都教會了,好的對象也都給挑揀光了!」
張愛玲不想多辯駁,只是有些難過。母親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像是用針線密密地縫進了肉裡。
三個女人生活在一個屋簷下,有時候也有一種荒謬的歡樂,比方打蟑螂,三個人都怕,各抓著一卷報紙,滿屋子跑,雞貓子鬼叫,見到黑影就打。姑姑在餐桌邊上一陣狠打,戴上眼鏡才發現是一顆巧克力糖。三人笑得直不起腰。
有的時候也各不講話,好像各有各的心事。屋外下著悶濕潮熱的黃梅雨,姑姑辟辟啪啪地一整個下午都在打字,好像很辛苦地工作著。黃逸梵只是窩在沙發上,膝上攤著一本雜誌,並不看,只對著窗外的雨發呆。張愛玲在餐桌上悶著頭準備考試。整個下午除了雨聲和打字機的聲音之外就再也沒有其它的聲音。張愛玲偷偷望著姑姑和母親,突然有一種自己拖累了這兩個女人的感受,她盯著她們的喜怒,因為她深深依賴著她們。
向母親要零用錢時對雙方都是一種折磨。張愛玲鼓足勇氣才能張口:「今天約了跟表姐出去,我不好每次都叫她們出錢!你給我的零用錢,我盡量省著花,上個月就花完了。後來姑姑給了我一次。」
黃逸梵語氣登時變得憤然:「我講過多少次,不要跟你姑姑伸手要錢,我們吃著人家,住著人家,還不夠嗎?你父親就是看死了我們母女倆不靠張家活不下去!」講著她自己先難過起來,有點哽咽,「你跟你表姐們比什麼?她們吃穿的是黃家三代單傳積累下來的祖業,我身邊就只有箱古董,這些年也賣得差不多了,還得留出你的學費,你就不能替我想想?我早就說過了跟我要吃苦的不是嗎?你要是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你隨時可以回去,你爹會收留你的!」
張愛玲這時難過得也哭了,覺得自己彷彿沒有良心透頂,一味地折磨母親。
黃逸梵進屋拿了一個鐲子出來給張愛玲說:「你把它當了換零用錢去!」
張愛玲絕望地搖頭說:「我不要!」
黃逸梵冷冷地說:「你已經要了!」她走出了房間,張愛玲啜泣地站在那裡,母親給她的是莫大的羞辱。
這一天張子靜突然上門來。他尖瘦的臉,手裡抱著一包報紙卷,不知是什麼東西。黃逸梵好像忘了自己還有這一個兒子,看著他的神情格外陌生。
張子靜還是老毛病,一開口說話,就嗚嗚咽咽地眼淚要掉不掉:「姐姐走了,家裡就剩我哪!沒人理我了,也沒人跟我說話了,我有事情也不知道跟誰商量,我一說要來找你們,就得挨一頓打!」
張愛玲看見報紙裡包的是一雙剛洗白的籃球鞋。
張子靜搓著眼淚,語氣堅定地說:「我很早就想好了,等著放暑假,我一定要來找你們,我想跟你們住,那個家我也不打算回去了!」
張茂淵一聽就搖頭走開,張愛玲望著母親。黃逸梵緩緩開口:「你是張家惟一的男孩子,你不能離開張家。況且,我現在沒有收入,又要供你姐姐念大學,經濟上已經很吃緊了,實在沒有辦法再多負擔一個!母親很對不起你!過去沒有照顧到你,現在也沒有能力收留你!你聽話,跟著父親,好好唸書,將來張家還得靠你!」
張子靜也不知道再怎麼說,眼淚花花地望著張愛玲。張愛玲自己也哭了,她感到莫可奈何,不只是弟弟的命運,還有自己的。
張愛玲送張子靜出門,看著他上電車,手裡緊緊夾著那一雙報紙包著的籃球鞋,電車開遠了。張愛玲離開那個家沒有帶走任何東西,而弟弟惟一想帶走的也只是一雙籃球鞋……現在寄居在姑姑這裡,也沒有家的穩妥,沒有任何屬於她的東西,家對於張愛玲來說,從一個恆久而古老的夢開始,漸漸地幻滅……甦醒……
因為戰事,張愛玲留學倫敦的夢想破滅了,一九三九年,她赴香港大學就讀。
同宿舍的艾芙林來自中國內地,是聽不懂張愛玲說話的人;月女,說話有一種過度純潔的姿態;金桃是月女的同鄉,性格卻截然不同;蘇雷珈對男生的語氣非常甜,帶著一種籠絡討好,對女生說話的語調放棄挑逗性,明顯地比對男生低了兩個音階。
收拾好行李後,一身是汗的張愛玲走進浴室,聽見嘹亮的歌聲從某一間傳來,唱著「OvertheRainbow」。歌聲唱到高音有些勉強,但唱得十分賣力,自我陶醉非常快樂,就像歌詞裡一樣好像踩在彩虹的一端,抱著一滿懷的夢。
張愛玲彎下身,發現唱歌的人拿著一把牙刷刷著她圓圓黑黑的腳趾頭,衣服掛在隔間板上,張愛玲從內衣的尺寸看出這個人一定很豐滿。內衣拿走後,隔間板上剩下一件熱帶橘色的洋裝。張愛玲打開水想先試水溫,水噴出來,她尖叫一聲。那人停止唱歌問:「你還好嗎?」
張愛玲說:「水是冷的!」
「所以這時候沒有人啊!學校只有一個鍋爐,燒飯就不能燒水,燒水就不能燒飯,現在是吃飯的時間,所以沒有熱水,如果你要洗熱水就不要在吃飯的時間來!不過洗冷水對身體好,不容易得感冒!又不用排隊,唱歌還有回音,好處很多的!」張愛玲始終只聽到她的聲音。
大一新人都要填寫許多基本資料和選課表,張愛玲等人坐在階梯式教室的座位中填寫。突然有人舉手,站起來聲音洪亮地發問:「我有問題!請問哪一位教授最英俊?」前面的助教愣著,班上的人哄堂大笑。那人若無其事地說:「我在幫大家選課啊!」張愛玲抬頭看見那一襲橘色洋裝。於是所有人都認識了法提瑪,一個矮小豐滿膚色黝黑的少女,圓俏的大眼睛像松鼠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