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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文 / 加西亞·馬爾克斯

    獻給阿爾瓦羅?穆蒂斯,本書是在他的啟迪下寫成的。

    我一生中的遭遇似乎是鬼使神差。

    侍候他時間最久的僕人何塞?帕拉西奧斯看到他赤裸著身子,睜著眼睛在浴缸的淨化水中漂浮著,他幾乎以為他已溺斃身亡。他知道這是他思考問題時採取的方式之一,然而他那種出神地仰臥在水中的狀態卻令人覺得他已不屬於這個世界。何塞?帕拉西奧斯沒敢驚動他,只是低聲地呼喚著他.因為將軍命令他在五點鐘之前把他叫醒,以便拂曉時啟程。將軍甦醒過來,定了定神。在陰影中,將軍看到他的管家的那雙碧藍而閃亮的眼睛、松鼠色波浪式的卷髮,沉著、無畏,還帶有幾分威嚴的神情。像每天一樣,管家手裡托著一小杯由虞美人草攙樹膠煎成的湯劑。將軍兩手無力地扶著浴缸的邊沿,像海豚似地從藥草水中衝了出來。實在想像不到,他的身體竟然虛弱到這般地步。

    「我們走吧,」他說,「盡快離開,這兒誰也不喜歡我們。」

    關於要走的話,何塞?帕拉西奧斯在各種不同場合已經不止一次聽到將軍講過。儘管馬廄裡馬匹已備好,隨行人員也開始集合,可直到如今他也不相信那是真的。何塞?帕拉西奧斯幫他擦乾了身體,順手在他的赤裸著的身體上披上一條高寒地區人們使用的披巾,因為將軍那端著藥杯的雙手在冷得瑟瑟發抖。幾個月以前,他穿上了羚羊皮褲子。這種褲子他只是在利馬夜晚的那些豪華的聚會上穿過。如今穿上,是因為將軍發現隨著體重的減輕,他的身材也逐漸變矮,甚至全身也發生了變化。他的身體變得蒼白無力,腦袋和雙手由於長時間在野外風吹日曬而變得黝黑而皺縮。這年7月他剛滿46歲,但他那硬挺挺的加勒比式的卷髮已亂得不成樣子。未老先衰使他的骨骼變了形,他的整個健康狀況看上去是如此之壞,以致使人覺得他再也活不到下一年7月。可儘管如此,他那堅定的舉止又似乎並未象身體一樣被生活折磨到那般可悲的地步。他不停地來回走動,似乎對周圍的一切都不屑一顧。他五口就把那杯滾燙的湯藥喝光了,險些舌頭被燙出泡來。他從雜亂鋪在地板上的濕漉漉的蓆子上站起來,彷彿剛才喝下的是救命湯似的。但是,在附近的鐘樓敲響五點之前,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今天是1830年5月8日,歷史上的今天是英國人用箭射死胡安娜?德?阿爾科3的日子。」管家說,「從凌晨三點就落起雨來了。」

    「從十七世紀的凌晨三點就開始落雨。」將軍說,他的聲調是緩慢的,似乎依然被失眠中那酸臭的氣息弄得很不舒服。然後他又嚴肅地補充道「我沒有聽到雞叫。」

    「這裡沒有雞。」何塞?帕拉西奧斯補充說。

    「這裡什麼也沒有,」將軍說,「這是異教徒存身之地。」

    此時他們是在海拔2600米的聖菲德波哥大,刺骨的寒風從鑲在光禿禿的牆壁上的難以關嚴的窗戶裡吹進來,任何人的身體都難以抵禦。何塞?帕拉西奧斯先將海泡石刮鬍盤放在大理石梳妝台上,然後又拿來一個紅天鵝絨的放滿剃鬚用具的盒子,那些用具顯然全是鍍金的。他把燭台放在鏡子旁邊的壁桌上,以便使將軍看得更加清楚。他又把火盆移過來,烤著將軍的腳。隨後,他把帶有方鏡片和銀框架的眼鏡遞給了將軍,這副眼鏡將軍一直把它放在他毛背心的口袋中。將軍戴上眼鏡,雙手交替著熟練地拿著刮鬍刀刮起臉來,因為他生來雙手同樣靈巧。同是一雙手,幾分鐘前端-只藥杯都感到吃力,此時刮鬍子的動作卻敏捷得令人吃驚。他在房間裡踱著步,摸索著刮完鬍子,他要竭力避開鏡子,免得在那裡看到自己的眼睛.然後他用手揪下鼻毛和耳毛,用精緻的銀柄鬃刷蘸著炭粉刷了那完美無缺的牙齒,接著,又修剪了手指甲和腳指甲。最後,他拿掉披巾,在身上灑了一大瓶香水,兩手在全身揉搓著,直至筋疲力盡。那天黎明,在猶如做每日彌撒似的搞個人衛生時,他那副殘酷的勁頭顯得比往常更為狂暴,他企圖這樣來淨化那經歷了二十載徒勞戰爭的肉體和靈魂,以及從政的慘痛經歷。

    他接待的最後一個來仿者是前一天晚上的曼努埃拉?薩恩斯,那個愛著他的老練的基多女人,但是她決不會追隨他直至死神把他奪走。像每次一樣,她只是在波哥大留下來,將軍不在時她把那裡發生的一切及時告訴他。這是她的使命,因為許久以來,將軍就除她誰也不相信了。他把幾件聖物交給她保管,那聖物除曾經屬於他外,沒有任何的價值。此外,他還把一些自己最珍貴的書箱和兩箱私人檔案材料交給了她。前一天,在簡短的正式告別時.他對她說:「我非常愛你。如果你現在比平常更有理智的話.我將會更愛你。」

    在他們八年的熱戀中,他曾無數次地對她發誓,表示對她的愛慕,如今她以為他的話只不過是再一次的表示。在所有熟悉他的人中,她是唯一相信他此刻說的話的人。他真的要走了。但是她也是最不相信他能回來的人。

    在將軍出發之前,他們本不想再見面,但是女房東堂娜?阿馬利婭還是希望他們最後悄悄地相見道別。為了不讓具有正統觀念的當地人說三道四,她讓曼努埃拉穿著女騎兵裝從馬廄的大門進來。這並非因為他們是偷情。不,相反,他們從不隱諱他們的關係,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所以那樣做,是為了想方設法保護那家人的名譽。而將軍更是小心翼翼,他吩咐何塞?帕拉西奧斯不要把鄰近大廳的門關起來,因為那是家庭僕人們的必經之路,副官們在大廳裡玩牌一直玩到曼努埃拉離開以後許久。曼努埃拉為將軍讀了兩小時的書。直到不久以前,她還十分年輕,風姿綽約,如今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的身子開始發胖。她吸著一隻海員常用的煙斗,身上灑滿了馬鞭草水,發出一種沁人的香味,這是一種軍人洗髮劑。她身著男裝,出入於士兵中間,但是她那沙啞的聲音在昏暗中傾訴情語依然是那麼纏纏綿綿。曼努埃拉坐在一張大沙發椅上,藉著微弱的燭光為將軍朗讀,那張沙發上還留著最後一個總督的徽記。將軍穿著便服躺在床上,蓋著一件駝毛披風,聽著她在朗讀,只是憑著他呼吸的節奏才知道他沒有睡著。曼努埃拉讀的書是秘魯人諾埃?卡薩迪利亞斯馬的《公元年利馬的新聞和傳聞》。曼努埃拉以演員的語調朗讀著那本書,將作者的風格表現得淋漓盡致。

    她一直讀下去、在那幢沉睡的房子裡不時傳來她朗朗的讀書聲。但是,在最後一次巡邏過後,突然爆發出一陣許多男人的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聲,惹得窩裡的狗都汪汪叫了起來。將軍睜開了眼晴,與其說他感到不安,倒不如說他感到驚訝。曼努埃拉把書合上,放在膝頭,用拇指扠開讀到的頁碼。

    「是您的朋友們。」她對他說。

    「我已經沒有朋友,」他說,「噢,如果萬一還有幾個的話,他們同我的交往肯定也不會長久了。」

    「不,他們就在外邊看守著,他們在保衛著您的生命。」

    就這樣,將軍得知了全城人都在沸沸揚揚:眼前他面臨的不是一個而是幾個企圖暗殺他的陰謀。他的最後的支持者守衛在這幢房子裡,力圖阻止暗殺陰謀得逞。前廳和室內花園周圍的過道裡都有輕騎兵和榴彈手把守著。他們都是委內瑞拉人,準備陪他到卡塔赫納港去乘一條輕快的帆船赴歐洲。當曼努埃拉結束朗讀時,已有兩個人在將軍臥室的門口攤開舖蓋卷斜躺在那兒,副官們則繼續在旁邊的大廳裡玩牌。由於眾多士兵來歷不明,魚龍混雜,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此時已無安全可言,不幸的事情時時都有可能發生。身臨逆境,壞消息又時而傳來,將軍卻依然不動聲色.他打了個手勢,讓曼努埃拉繼續讀下去。

    他向來把死亡視為無可挽救的職業冒險。他在槍林彈雨的戰場上指揮了無數次戰鬥,然而他連皮都沒有擦破過。他在紛飛的戰火中是如此鎮定自若,頭腦冷靜得令人難以置信,以致他的軍官們都認為他是堅信自己是個刀槍不入的人。他一次又一次地安然逃脫了策劃殺害他的陰謀,有幾次是由於他沒有睡在自己的床上而倖免於難。他常常在沒有警衛的情況下自己行動,不管走到哪兒,給什麼吃什麼,給什麼喝什麼,他從不擔心。只有曼努埃拉知道他的大大咧咧不是因為他的無知和輕率,也不是因為他是個宿命論者,而是因為他憂傷地堅信,他將來必定會窮愁潦倒赤身裸體地在自己的床上死去,而且得不到民眾的諒解。

    他有失眠症,他唯一明顯的變化,是在出發前的夜晚,在上床唾覺之前沒有洗熱水澡。為了使他的身體得到恢復和容易咳痰,何塞?帕拉西奧斯早已把藥草水準備好,並且保持適度的水溫.以便使他隨時沐浴。但是他不想洗澡。為對付他的習慣性便秘,他吃了兩個通便丸,以曼努埃拉讀的那些利馬桃色傳聞作為催眠曲,打上一會兒盹。但是他莫名其妙地突然咳嗽起來,那咳嗽聲似乎把房基都震動了。旁邊大廳裡玩牌的軍官們一下心都懸了起來。其中有個名叫貝爾福特?伊爾頓?威爾遜的愛爾蘭軍官向臥室探過身來,看看將軍是否有什麼吩咐。他看到將軍斜著身子趴臥在床上,像是拚命地要將五臟六腑都吐出來。曼努埃拉扶著他的腦袋,讓他的嘴對著便盆。唯一被准許不敲門便可進入臥室的何塞?帕拉西奧斯,靠床邊站著.處於戒備狀態,直到度過了危機。這時,將軍眼裡湧滿淚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指著梳妝台說道:「都是這些花的過錯。」

    像往常一樣,將軍總是能為自己的不幸找到令人意想不到的罪魁禍首,對此雖努埃拉比任何人都更瞭解,於是她朝何塞帕拉西奧斯打了個手勢,讓他把插著在清晨時已調謝了的晚香玉的花瓶拿走。將軍重新又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曼努埃拉以剛才同樣的語調接著讀下去,直到當她以為他已經入睡的時候,才把書放在床頭櫃上,在他燒得滾燙的前額上吻了一下,然後轉身低聲告訴何塞?帕拉西奧斯,早晨七時,她將在「四角」街同將軍最後告別,那兒是通往利馬省洪達鎮公路的起點。做完這一切之後,曼努埃拉披上一件軍人斗篷,輕手輕腳地走出臥室。這時,將軍睜開眼睛以微弱的聲音對何塞?帕拉西奧斯說「告訴威爾遜,把她護送回家。」

    曼努埃拉認為隻身走比由一隊長槍手護送更方便,但威爾遜毫不理睬,堅決執行了將軍的命令。何塞?帕拉西奧斯端著一盞油燈走在前面為曼努埃拉帶路,將她送到馬廄。馬廄的旁邊是有一眼石泉的室內花園,清晨第一批晚香玉已破蕾開花。雨停了,風也在樹間停止呼嘯,但冰冷的夜空裡見不到一顆星星。為了不驚動躺在走廊蓆子上的哨兵,貝爾福特?威爾遜上校不停地重複著夜間的口令。走過大廳的窗戶時,伺塞?帕拉西奧斯看到男房東正在請一些朋友、軍人和市民喝咖啡,那些人準備在那兒一直等到將軍出發。

    何塞?帕拉西奧斯返回臥室時,看到將軍正在說夢話。他講得語無倫次,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天曉得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他燒得渾身滾燙,接連地放著臭屁。到第二天時,就連將軍自己也說不清楚那是夢吃還是睜著眼說胡話,何況他己把那些話都忘記了。他自己把那次發燒稱之為「犯了瘋癲病」。對他的這種病,人們己多習以為常。他患病四年多,沒有一個醫生敢貿然試圖作出科學的解釋。說來奇怪,發病後的第二天,他便完全恢復了理智,一切如常。何塞?帕拉西奧斯為他裹上一條毯子,將油燈放在大理石梳妝台上,爾後走出臥室。為了能在旁邊的大廳裡繼續照看他,他沒有關門。他知道將軍在黎明時隨時都會清醒過來,下床去洗草藥水澡,力圖在裕缸裡恢復他由於病魔的折磨和惡夢的恐怖而消耗的體力。

    這是那天發生的震天動地的事件中的最後一件一支由789名輕騎兵和榴彈手組成的守軍嘩變了,據說是抗議拖欠三個月軍餉。而真正的原因是:他們大多數是委內瑞拉人,許多都是身經百戰,解放了四個國家,可最近幾個星期來,他們在街頭巷尾卻遭受了那麼多的辱罵和挑釁,以致完全有理由在將軍出國後為自己的命運擔心。嘩變的部隊要求付給70000比索,最後以付給旅費和1000比索而解決。黃昏時分,嘩變部隊列隊向故土行進.後邊跟著一群亂哄哄的擔任運渝任務的婦女,她們有的抱著孩子,有的牽著家畜。軍樂隊咚咚的大鼓聲和嘀嘀噠噠的鋼管樂器聲也壓不住雜亂的人群嗾著狗去吠他們和擲滾地雷鞭炮擾亂他們步伐的喊叫聲,這種情景對任何敵軍都從來未出現過。11年前,當西班牙人長達三個世紀的統治結束時,殘暴的總督堂?胡安?薩馬諾也是沿著這些街道喬裝成朝聖者逃遁的,但他帶走的卻是一隻隻大箱子,裡而盛滿了金聖像、未經加工的綠寶石、神鳥和博亞卡省穆索鎮出品的閃閃發光的玻璃蝴蝶等,還有的人站在陽台上為他垂淚,向他投去一束鮮花,衷心地祝願他海上航行一路平安。

    將軍在他借住的那幢屬於陸海軍部長的房子裡秘密參予了解決衝突的談判。最後,他派他的妻侄,也是他的心腹助手何塞?勞倫西奧?席爾瓦將那支叛軍帶走,條件是在他們進入委內瑞拉國境之前不再鬧事。他沒有看到叛亂者在他的陽台下列隊走過,但他聽到了軍樂隊的喇叭和小鼓聲,以及擁擠在街上的人們的暄囂聲。人們喊叫些什麼,他沒有聽清楚。他不太看重這件事,他一邊讓他的抄寫員翻閱著遲到的信函,一邊口授了一封致玻利維亞總統堂?安德烈斯,德?聖克魯斯大將軍的信。在這封信裡,他通報說他將放棄政權,但對自己是否出國遠行沒有十分的把握。「這一輩子我再也不寫信了。」他在信的結尾這樣寫道。後來,他在午睡時燒得大汗淋漓,在夢境中彷彿聽到了遠處騷亂的呼喊聲,接著他便被一陣似乎是竹爆般的聲音驚醒過來,究竟是叛亂者的喊聲還是是煙火匠在點燃爆竹,誰也說不清楚。但當他問起這件事時,人們告訴他那是過節燃放爆竹.」今天是節日我的將軍。」回答就這麼簡短,沒有任何人,就連何塞?帕拉西奧斯在內,都不敢向他解釋那是什麼節日。

    直到晚曼努埃拉來時才告訴了他事實真相,他恍然大悟,知道那是他的政敵的作祟,這就是他稱之為亂黨的人在街上煽動各行業的手工業者起來反對他,而民眾則站在一邊看熱鬧。那是個星期五,正值集市,這使他的政敵在大廣場上製造混亂更為容易。一場雷電交加、空前迅猛的大雨在黃昏將鬧事者們驅散,然而損失已經不可挽回。聖托洛梅專科學校的學生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佔了全國最高法院的辦公室,強迫法官們對將軍提出公訴。他們用刺刀挑破了一張跟將軍本人一般大的將軍畫像,將它從陽台上扔了下去。那是一幅油畫,出自解放者軍隊的一個老旗手。喝奇恰酒喝得酩酊大醉的人群洗劫了沒有及時關門的皇家大街上的商店和郊區的酒館,並且在廣場上槍決了一個用鋸末填塞成的將軍不需穿著那嵌著金光閃閃的扣子的軍官制服,人們便可一眼認出那是何許人也。他們指控他的秘密煽動軍人叛亂,枉費心機地企圖收回他連續掌握了12年的權力,而這個政權如今已被議會一致投票廢除.他們指控他要作終身總統,最後讓一位歐洲王子來繼承他的位置。他們還指控他洋裝出國,而實際上是想去委內瑞拉邊界,從那兒再策劃率領叛軍捲土重來,重新奪取政權。大街牆上貼滿了各種各樣的標語,傳單,那全是諷刺咒罵他的無頭告示。他的最公開的支持者,此時都已躲到了別人家中,等待事情平息再露面。他的最主要的敵手費朗西斯科?德?保拉?桑坦德的報紙利用他被人大肆渲染一時難以斷定的疾病和口口聲聲要離國出走的傳聞大作文章.稱那純粹是政治欺騙,目的是要人們挽留他。那天晚上,在曼努埃拉?薩恩斯給他講述那個暴風驟雨的日子發生的事件的種種細節時,代理總統的士兵們正在力圖刷掉用焦炭寫在大主教宅第牆上的一條標語:「不要走,也不要死。」將軍瞭解那了一切之後,長歎了一聲說.「看來事情很糟,而我則更倒霉。這些事情就發生在與我又有一個街區之隔的地方,而且還讓我信以為真這是過節。」

    事實上,就連他最親密的朋友都不相信他會棄國出走。他們既不相信他會放棄政權也不相信他會離開國家。那座城市實在太小,城裡的人心胸狹窄,只愛注意瑣事,因而並沒有看出他那難以斷定的出走決定的兩個大漏洞.他既沒有足夠的錢帶著一支如此龐大的隨從隊伍到任何地方去,又由於他曾是共和國總統,只有在政府批准一年後方能出國,可至今他連提出申請的想法都沒有。他公開下命令要隊伍收拾行裝,那是做給願意上當的人看的,就連何塞?帕拉西奧斯都不會以為那是他決心要走的證據。過去他為了洋裝出走,甚至連拆房子的事都幹過,其實都只不過是行之有效的政治手腕。他的軍事助手感到他最近一年絕望到了極點。但是,這樣的情形已是屢見不鮮,說不定那一天,人們會看到他突然振作起來,以空前的果敢和熱情重新投入生活。何塞?帕拉西奧斯一直在他身邊注視著這些不可預測的變化,他常常這麼說「我的主人的想法,只有他自己知道。」

    將軍聲稱放棄政權的話都已被編成了民歌,早在他宣誓就職總統的演說辭裡,他就用了一句模稜兩可的話來表露了他的這一思想:「我得到平靜的第一天,即我掌權的最後一天。」在以後的年代裡,他又多次發表這樣的宣言,而且是在極為相似的情況下,因此永遠也不能辯別他何時說的是真話。最轟動一次是在數年前9月25日的晚上,有人到他的官邸臥室裡行刺,他又一次在暗殺陰謀中脫險。議會的一個代表團在黎明時拜訪了他,當時他在一座橋下,在沒有任何御寒衣服的情況下過了六個小時。他們看到他身裹一條毛毯,雙腳站在一盆熱水中。但當時他更多的不是由於發燒而是由於幻滅而沮喪。他向他們宣佈,他將不去追究暗殺的陰謀和審訊任何人,預定在新年召開的議會將立即舉行,以便選舉新的共和國總統。「這之後,」他最後說道,「我將永遠離開哥倫比亞。」

    話雖這麼說,可對暗殺陰謀還是進行了調查,並且按鐵的法律審訊了罪犯,14人在大廣場上被槍決。預定1月2日舉行的立憲議會推遲了16個月才舉行,總統辭職的事,誰也沒有再提。但是,在這一時期,沒有外國人來訪。也沒有朋友來跟他聚會,那怕是偶然路過的朋友。即使有朋友來訪,他也不會再說.「我要到人們愛我的地方去。」

    將軍已經病入膏肓的消息公之於眾同樣不能作為他要離開的明顯徵兆。對子他的病,沒有人懷疑。相反,自從他最近從南方戰場回來之後,所有看到他從花卉拱門下穿過的人都驚訝地認為,他回來就是為了尋找他的最後歸宿。他沒有騎他那匹富有歷史意義,被人們喚為「白鴿」的戰馬,而是騎著一頭以蓆子作馬披的光皮驢。他的頭上已掛滿銀絲,前額皺紋密佈,制服骯髒不堪,一隻袖子已開了線。昔日的榮光和驕傲已從他身上消失殆盡。那天晚上,在政府官邸為他舉行的晚會上,他臉色陰沉,沉默寡言。誰也不知道他是出於政治惡意,還是由於一時心不在焉,他居然向一位部長問候時,叫成了另一位部長的名字。

    他那副生命的蠟燭將燃盡的神態並不足以使人相信他會離開。六年以來,人們一直傳說他要去見上帝,可他始終一貫地掌握著自身的指揮權。第一次這樣的傳說是由一位英國海軍軍官帶來的。他於一個偶然的機會在利馬北方的帕蒂維爾片大沙漠見到了他,當時解放南方的戰火正酣。他看到他躺在一座簡陋茅舍——那是臨時權作司令部的地方——的地板上,裹著一件軍大衣,頭上包著一塊破布,因為中午那透骨的寒氣實在令人難以忍受。他甚至連抬手驅趕在他周圍啄食的母雞的力量都沒有。在瘋癲病不時地襲擊中進行了一番艱難的談話之後,他以戲劇般的令人心碎的話語送走了來訪者:「請你們去告訴世人,你們是怎樣看到我在這個亂糟糟的海濱上和母雞為伍而死去的。」

    據說他患的是由沙漠中日曬造成的日射病。又據說他在瓜亞基爾時就差點送了命,之後在基多死神又向他招手,胃發熱其最可怕的表現是對世事失去興趣,精神出奇地安靜。誰也不知道這些傳聞有什麼科學依據,因為他向來不相信醫生的話,而是根據一個叫多諾斯梯埃爾的法國人寫的《自我治療手冊》為自己診病和開藥方。其實那是流傳於法國鄉間的一本土方,他走到哪兒,何塞?帕拉西奧斯就為他帶到哪兒,彷彿那是一本神喻,可以解釋和治療肉體和靈魂的任何病症。

    總之,沒有比他的垂死掙扎更有成效的了。本來人們以為他會病死在帕蒂維爾卡大沙漠,然而他卻又一次越過巍峨的安第斯山峰,取得了胡寧5戰役的勝利,並以阿亞庫6喬戰役的最後勝利徹底解放了整個西班牙美洲,建立了玻利維亞共和國。在利馬他更是沉醉於空前的榮耀之中,躊躇滿志,只是他以後再沒有攀上類似榮譽的顛峰。因此,儘管他一再宣稱由於身染重病將要放棄政權去出國旅行,並一本正經地做出種種安排,但在大多數人看來,只不過是一種拙劣的故伎重演罷了。

    從戰場上返回不久,在一次唇槍舌戰的政府會議結束之後,他拉著安東尼奧?何塞?德?蘇克雷元帥的胳膊說.「請您留下來。」接著,他把他帶到自己的私人辦公室——在這兒他只接待經過挑選的屈指可數的人——幾乎是強迫蘇克雷坐到了他的專用大扶手椅上。

    「如今這個位置,與其說是我的,倒不如說是你的了。」

    他的這位契友,阿亞庫喬的大元帥對國家形勢瞭如指掌,但將軍還是把為達到自己的目標所面臨的任務作了詳盡的敘述。幾天之內,必須舉行立憲議會,選舉共和國總統和通過新憲法,竭盡全力挽救美洲大陸的統一,這雖是黃金夢,還是暫且死馬當作活馬醫吧。落入倒退的貴族階級手中的秘魯似乎己不可復得。安德列斯?德,聖克魯斯將軍率領隊伍沿著自己的路線去了玻利維亞。何塞,安東尼奧?派斯將軍統治下的委內瑞拉剛剛宣佈了自治。南方司令胡安?何塞?弗洛雷斯將軍將瓜亞基爾和基多聯在一起建立了獨立的厄瓜多爾共和國。統一的、遼闊的祖國的最初萌芽哥倫比亞共和國又縮小得同原新格拉納達總督領地一般大小。剛剛過上自由生活的1600萬美洲人重新又落入地方軍閥的魔爪之下。

    「總之,」將軍作結論似地說,「我們用雙手創建的一切,別人正在用腳踐踏它。」

    「這是對命運的嘲弄,」蘇克雷元帥說,「正像我們深探播下獨立理想的種子那樣,現在這些民族正在千方百計地互相鬧獨立。"聽了這話.將軍作出了激烈的反應。「您不必重複敵人的那些胡說八道,」他說,「即使那些話是符合事實的。」

    看到將軍動火,蘇克雷元帥趕緊為自己說的話表示歉意。他聰明,辦事有條理,然而卻膽怯而迷信。他的神情是那樣的溫和,以致連生天花留在臉上的麻子都沒有得到掩飾。將軍非常愛他,但卻說他是假謙恭。他曾是皮欽查戰役、圖穆斯拉戰役和塔爾基戰役的英雄。在他年僅29歲的時候,便指揮了光輝的阿亞庫喬戰役,摧毀了西班牙在南美洲的最後一座堡壘。除了這些赫赫戰績之外,他尤以勝利時的善良和政治活動家的才華而令入矚目。當時他放棄了所有的職位,不佩帶任何的軍人綬帶,只穿一件長到腳裸的黑色呢外套,而且總是豎起領子遮擋由附近山上吹來的尖刀般的凜冽寒風。根據他的願望,他對國家的承諾,也是他最後的誓約,就是他要作為基多的議員參加立憲議會。他已滿35歲,身體像石頭一般堅實。他瘋狂地愛著索蘭達的女侯爵娜?瑪麗亞娜?卡塞倫。那是一個漂亮而活潑的基多女子,幾乎還是個少女。他們在兩年前結了婚,如今已有一個半歲的女兒。

    將軍想不出另一個比他更適合替代自已任共和國總統的人選了,他知道蘇克雷距法定年齡還差五歲,那是拉斐爾?烏達內塔將軍為阻止蘇克雷登上總統寶座強寫進憲法的規定。儘管如此,他還是進行了秘密活動,做出種種努力設法修改那一條文。「請您接受我的建議吧,」將軍對他說,「我將作為大元帥留下來,像公牛活動在一群母牛周圍那樣為政府竭誠服務和奔走。」此刻他顯得那樣的疲憊,但決心卻是令人信服的。不過,元帥早就知道,將軍坐的大扶手椅永遠不會屬於他。當不久前將軍第一次向他提出讓他做總統時,他說他絕對無力治理一個從體制和前途上已經危機四伏的國家。照他看來,清理政權的第一步應該是把軍人趕下台。他打算建立議會,任何將軍都不能連任四年總統,也許其目的是為了阻止烏達內塔上台。但是,這一修正案的鼓強大的反對派將是那些最有實力的將軍。

    「我太疲倦了,沒有指南針無法工作。」蘇克雷說,「此外,閣下跟我一樣清楚,這裡需要的不是總統,而是制服叛亂的人。」

    當然,元帥將參加立憲議會,甚至如果允許的話,他將接受主持會議的榮譽。但是,僅此而己。14年的戰爭使他明白,沒有什麼勝利比倖存下來這個勝利更大了。他用智慧的雙手創建並統治玻利維亞,他將在這個廣大而未經開發的國家任總統,這使他懂得了政權的變化無常。他心靈的呼喚使他明自了榮譽等於一紙空文。「我不想接受總統職務,閣下。」元帥作了結論。7月13日是聖安東尼奧節十,他將同妻子和女兒回到基多去。不僅跟她們一起慶祝那個命名日,而且要慶祝將來所有的節日,因為他要為她們而活著,僅僅為享受她們的愛而活著的決心自聖誕節之後就下定了。

    「這便是我對生活要求的一切。」他說。

    將軍氣得臉色發紫。「我還以為再沒有什麼事會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呢。」他說,同時看了一眼元帥的眼睛。「這是您最後一句話嗎?」

    「不,這是我倒數第二句話,」蘇克雷說,「我最後一句話是,我永遠感激閣下對我的關照。」

    將軍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以便將自己從不可收復的夢幻中喚醒過來。

    「好的,」他說,「您剛才為我做出了一生最後的決定。」

    儘管一位臨時負責安定他易怒情緒的醫生禁止他服用嘔吐劑,那天晚上他還是服用了這一使人精神沮喪的藥物,藉著它的效果擬就了辭呈書。1月26日,他安排召集了立憲議會,發表了告別演說。在演說中,他極力讚揚了他舉薦的總統蘇克雷元帥,稱他為最配得上接受這一重任的將軍。他的讚揚在議會上引起一陣歡呼,但是,坐在烏達內塔將軍身邊的一位議員在他耳邊悄悄說:「這就是說,有一位將軍比您更適合當總統。」將軍的話和這位議員的惡毒言詞,像兩顆燒紅了的釘子紮在了拉斐爾?烏達內塔將軍的心上。

    那是千真萬確的。雖然烏達內塔將軍沒有蘇克雷元帥那樣的赫赫戰功,也沒有他那種巨大的魅力,但認為他的才能不及蘇克雷卻是沒有道理的。他的鎮靜和堅毅不拔的精神曾受到將軍本人的誇獎。他的內心更加深沉地表現了對將軍的忠誠和愛戴。他是這個世界上少數幾個敢於當面向將軍陳述真情的人之一。將軍發覺自己的疏忽後,曾設法在他的演說辭印出清樣時進行修改,將「最配得上接受這一重任的將軍」一句話親手改為「最配得上接受這一重任的將軍之一」。但是,這種補救措施並沒有減輕烏達內塔將軍對他的怨恨。

    幾天之後,在一次將軍和議員的聚會上,烏達內塔指責他以出國為名,而實際上卻在偷偷幹著爭取重新當選總統的勾當。三年前,何塞?安東尼奧?派斯將軍用武力奪取了委內瑞拉省的政權,第一次嘗試將它從哥倫比亞分裂出去。於是,將軍去了加拉加斯,同派斯將軍和解。他們在歡樂的歌聲和宏亮的鐘聲中當眾擁抱,破格地在那兒建立一種特殊的制度,答應一切按派斯將軍的意志行事。那時,烏達內塔將軍說:「災難開始了。」那種姑息遷就不僅終於惡化了委內瑞拉人同格拉納達人(11)的關係,而且用分離的病菌感染了格拉納達人。「現在,」烏達內塔下結論道,「他能為祖國傲的最好的事情,便是立即放棄他的統治癖,並且流亡到外國去。」將軍以同樣激烈的方式予以駁斥。但是,烏達內塔是個清廉正直的人,而且口才流暢,熱情洋溢,他給所有人留下的印象是:他和將軍久遠偉大的友誼徹底破裂了。

    將軍撤回了他的辭呈書,並且在正式總統選出之前,指定堂?多明戈?凱塞多為代理總統。3月1日,為了避免遇到正在舉著香檳酒向他的繼位者祝賀的客人,他從僕人進出的邊門離開政府大廈,乘一輛別人的華麗的四輪馬車去了富查別墅。這座別墅座落在城郊一條河流的田園詩般的緩流處,是臨時總統借給他居住的宅第。一想到他要成為一個普通的公民,嘔吐劑對將軍的危害也就加重了。他像白日作夢一般要求何塞?帕拉西奧斯為他準備好開始寫回憶錄的文具。何塞?帕拉西奧斯為他準備了足夠寫40年回憶錄的墨水和紙張。將軍提醒他當抄寫員的費爾南多,從下一周的凌晨四時起,他們要盡心地為他服務,履行自己的配責。將軍認為凌晨四時是他懷著刻骨的仇恨思考的最佳時間。他多次對侄子說,他打算從他最早的回憶寫起。在他剛滿三歲時,他在委內瑞拉聖馬特奧莊園作了一個夢,夢見一頭滿嘴金牙的黑騾子闖進他的家,從大廳一直竄到儲藏室。當時家人和奴僕們正在睡午覺,那牲畜從容不迫地碰到什麼就吃什麼,直到把窗簾、地毯、燈、花瓶、餐廳裡的器皿和餐具、祭壇上的聖像、衣櫃和箱子及其裡面盛的一切東西、廚房裡的鍋、門窗及其絞鏈和插梢,以及從門廊到臥室的傢俱全部吃光,唯一完好無損地留下來的是他母親梳妝台上方的那面橢園形鏡子,它正在空中搖搖晃晃。

    但是,將軍在富查莊園裡生活得如此愜意,在飛雲亂渡的天空下空氣是如此的清新,以致他把寫回憶錄的事完全置之腦後,迷上了黎明時踏著薄霧到散發著馥郁芳香的田間小徑上去散步。在以後的日子去探望過他的人,都感到他身體得到了恢復,情緒也穩定下來。特別是他的最忠實的朋友,那些軍人,堅持要他繼續呆在總統的職位上,為此他們甚至不惜舉行兵變。這對總統也是莫大的安慰。但是他對朋友們說,動用武力保持總統地位是跟他的榮譽不相稱的,這使那些軍人頗為掃興。但是,他似乎仍希望議會作出合法決議確認他為總統。何塞?帕拉西奧斯又一次說道。「我的主人想的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

    曼努埃拉依舊住在離總統官邸聖?卡洛斯宮幾步遠的地方,全神貫注地觀察著大街上的動向。她每週到富查莊園去兩三次,如果有急事,則隨時到那兒去。每次去她都帶著杏仁糖和修道院裡的熱氣騰騰的甜食,以及下午四點鐘吃點心時吃的加桂皮的巧克力。她極少帶報紙去,因為將軍對批評變得如此敏感,以致隨便什麼一點雞毛蒜皮的指責都會使他大發雷霆。相反,她總給他講些政治上的瑣事、沙龍裡的坑蒙拐騙和閒聊者們的預言。即使那些事情他不喜歡,他也要硬著頭皮聽下去,因為她是唯一被他允許當面講真話的人。當她沒有許多話好說的時候,他們就一起翻閱信件,或者她讀給他聽。他們有時候跟副官們一起玩牌。但吃中飯他們總是單獨在一起。

    他們是八年前在基多一個慶祝解放的豪華舞會上相識的,當時曼努埃拉還是詹姆斯?索恩大夫人的妻子。這位英國大夫是在總督最後統治時期被封為利馬貴族的。將軍的妻子在27年前去世。曼努埃拉不僅是自此之後最後一個跟他維持著愛情關係的女人,而且是他的知己,他的檔案保管員和聲音悅耳動聽的朗讀者。她以上校銜被吸收進他的參謀部。許久以前,她曾經由於吃醋,險些咬下他的一隻耳朵。如今,這樣的事情已變成遙遠的回憶,但他們最隨便的交談也往往引起仇恨的爆發,而最後則是以綿綿情語相互妥協。曼努埃拉並不留在莊園裡過夜。她總是在夜幕降臨之前早早回城,尤其是在那個黃昏瞬間即逝的季節。

    當年將軍在利馬的馬格達萊納鄉間別墅時,由於跟一些顯貴的女人以及和一些身份普普通通的女人同居,他不得不編造些理由將曼努埃拉支開。而眼下在富查別墅的情況卻完全相反,他似乎一天沒有她都活不下去。他常常站在那兒,遙望著她來的方向。這使何塞?帕拉西奧斯十分惱火,將軍隔不一會兒便問他一次時間,隔不一會兒又要他挪動大扶手椅,時不時地讓他點燃壁爐,不久卻又讓他熄滅。將軍顯得焦躁不安,情緒很壞,直到看見那輛車子在小丘背後出現,臉上才綻開笑容,泛起興奮的光彩,似乎眼前的生活又充滿了希望。但是,當見面超過預計的時間時,他同樣顯得不耐煩起來。午睡的時候,他們一起上床,但既不關門,也不脫衣服睡覺。他們不止一次試圖作愛,但均以失敗告終,因為他已力不從心,無法去做那件事了。

    那些日子,他的頑固的失眠症使他的情緒失去了平衡。他在口授信件時,往往一個句子沒說完他就睡著了,玩牌時亦然。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那是睡魔突然兒來的纏擾,還是一時的昏厥。但是,他剛一上床,頭腦便又異常地清醒起來,直到黎明,他才能艱難地稍稍睡上一會兒,但是立刻又被林間的輕風喚醒。那時,他便不得不把口授回憶錄的工作再推遲一個上午,獨自一人外出散步,常常要到午飯時才返來。是的,外出不帶警衛人員,也不帶那兩條甚至連上戰場都常常跟著他的忠實的狗,自然,也沒騎他驍勇的戰馬,因為他為了攢錢出國,已經把它們賣給輕騎兵了。他披著小羊駝毛的斗蓬擋住平原上冰冷刺骨的寒風,穿著帶羊毛襯裡的新皮靴,戴著以前睡覺用的綠絲綢軟帽,踏著一望無際的白楊樹林蔭道上的一層層厚厚的枯枝敗葉,一直走到附近的小河邊。他面對散木板搭成的小橋坐下來,柳蔭也似乎在為他悲傷,他良久地思考著,呆滯的目光注視著滾滾流去的河水,有時,他把它跟人的命運相比。他青年時代的老師西蒙?羅德裡格斯的命運就像行雲流水一般。此刻他的一個警衛正在暗地裡跟著他,不讓他發現。待到渾身被露珠浸透才返回別墅時,他已筋疲力盡,臉色煞白,表情木然,但眼睛裡卻放射出無比幸福而愉快的光芒。他在那些遠離塵世的漫步中是如此的心曠神怡,那些悄悄跟在他身後的警衛人員甚至聽到他在林間唱起戰歌,就像在戎馬倥傯的年代裡他取得神話般的勝利或遭到慘重的失敗時一樣。既使最瞭解他的人都對他此刻的興致勃勃感到奇怪,因為就連曼努埃拉都懷疑立憲議會能再次確認他為共和國總統,可將軍稱立憲議會是可敬可佩的。

    選舉的日子終於到了,那天清晨他外出散步時,看見一隻沒有主人的獵狗在樹籬旁同一些鵪鶉一起跳躍著。他猛地沖那條狗吹了一聲口哨,那條狗突然停下來,豎起耳朵尋找著他。它看到他的斗蓬幾乎拖到地上,頭熊一頂佛羅倫薩大主教的帽子,置身於遼闊無垠的平原上,升騰的霧氣急速地在他周圍飄散著,他的樣子活像一個倒霉鬼。將軍走過去用手指撫摸那條狗的皮毛,而那條狗則在他身上到處嗅聞著。然而.它突然驚吠了一聲,慌忙地逃竄了。將軍沿著一條陌生的小道去追那條狗,迷迷糊糊地走進了一個郊外的小巷裡。那裡的街道是泥土的,兩旁是土坯牆、紅瓦頂的房子,院子裡散發出一陣陣擠奶時的奶香。突然他聽到一聲高呼書「香腸!」

    他沒有來得及躲閃,一塊牛糞不知從哪個畜欄裡飛來,恰好砸在他胸口上開了花,濺了他一臉。自從離開總統官邸之後,他的腦袋一直昏昏沉沉,此時不是牛糞的飛濺,而是那聲呼喊更有效地將他從撲朔迷離的境地裡喚醒。他知道格拉納達人給他起的外號,那外號跟波哥大一個瘋子的外號是一樣的。那個瘋子經常穿著演戲的軍裝站在一條熱鬧的大街上。就連一位自稱自由黨人的參議員在背後都這樣叫他,那時只有兩個人站起來抗議。不過,直到那時,他從沒有親自聽到過別人叫他這個外號。他撩起斗蓬邊兒擦著臉上的牛糞,那偷偷跟著他的警衛提著出鞘的劍從樹林裡鑽出來,要懲罰那個侮辱將軍的人。然而將軍用忿怒的目光逼視著他,高聲問道:「您在這兒幹什麼?混帳!」

    那軍官打了個立正:「我在執行命令,閣下。」

    「我不是您的閣下。」他反駁道。

    他怒不可遏地罷免了那個軍官的職務,剝奪了他的權利,以致那軍官認為自己在盡職盡責,卻遭到了最凶殘的報復。就連最瞭解將軍的何塞?帕拉西奧斯,都弄不明白他為什麼對那位軍官如此嚴厲。

    那一天他很不走運。整個上午,他都在家中走來走去,像等待曼努埃拉到來一般心急火燎。但是,這次誰都看得出.他不是等待曼努埃拉,而是在等待議會的消息,他時刻都在推測著會議的細節。當何塞?帕拉西奧斯告訴他已是十點鐘的時候,他說:「不管那些蠱惑感家們如何搗亂,選舉總該開始了。」接著,在一陣良久的思考之後,他高聲自問道:「誰能知道象烏達內塔這樣的人怎麼想呀?」

    其實,何塞?帕拉西奧斯知道將軍對烏達內塔的想法是一清二楚的,因為烏達內塔一直在到處發洩他的不滿和極度的怨恨。何塞?帕拉西奧斯又來到將軍面前時,將軍漫不經心地向他問道:「你認為蘇克雷會投誰的票?」當然,何塞?帕拉西奧斯跟他一樣清楚,蘇克雷元帥不會投票,因為他那些天正跟聖瑪爾塔的主教何塞?瑪麗亞?埃斯特韋斯閣下在委內瑞拉執行議會的使命,在談判分離後的邊界。因此,何塞?帕拉西奧斯邊走邊回答說,「您比誰都清楚,老爺。」

    從清晨那令人不快的散步回來之後,將軍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儘管他消化系統功能紊亂,可幾乎每天十一點鐘以前都會坐到餐桌上去吃一個微溫的水煮蛋,喝一杯波爾多葡萄酒,或者吃一點乾酪絲。但是那一天,當別人用午餐的時候,他一直坐在平台上望著前面的道路,如此神魂不定,連何塞?帕拉西奧斯都不敢打擾他。下午三點過後,突然聽到尚未從小丘背後轉過來的曼努埃拉的馬車的馬蹄聲,他立即站起身來,跑去迎接她。他為曼努埃拉打開車門,將她扶下來,他一看曼努埃拉的臉色,馬上明白了事情的結果:波帕揚有省一個名門望族的長子堂?華金?莫斯克拉被一致通過當選為共和國總統。

    他的反應既不是憤怒也不是失望,而是驚訝,因為他自己也曾提議莫斯克拉當總統,但他肯定他不會接受。他一言未發,陷入沉思之中,直到下午吃點心的時侯,才蹦出一句話來,「我一票也沒有嗎?」一票也沒有。但是,後來由擁護他的議員組成的官方代表團來拜訪他時向他解釋說,他的支持者們預先達成協議,一定要使投票集中,因此這種結果並不說明他在這一激烈的爭鬥中是失敗者。將軍十分不悅,似乎對這種表面過分獻慇勤的精明伎倆並不欣賞。相反,他以為如果他第一次提出辭呈時就被接受則跟他的榮譽會更加相稱。「總之,」他歎口氣道,「煽動家們又贏了,而且是一箭雙鵰。」

    他極力掩飾著自己的心情,不讓代表團的人看出他的激動,把他們一直送到門口。可是,當代表團的車子還沒有在他眼前消失的時候,他的咳嗽病突然發作,一下倒了下來,直到暮靄沉沉的時候,整個別墅還處於惶恐不安之中。官方代表團的一個成員曾這樣說,議會作出的決定是如此的英明謹慎,終於使共和國得救。將軍對此未加理睬。那天晚上,在曼努埃拉強迫他喝一碗熱湯的時候,他對她說:「從來沒有哪一個議會能挽救一個共和國的。」在上床睡覺之前,他將自己的助手和服務人員召集到身邊,以每次他那令人不解的要求辭職時慣有的莊嚴向他們宣佈道,「明天我就出國」。

    不是明天,而是又過了四天。在他冷靜下來的同時,他口授了一份告別書。在這份告別書中,他掩飾了自己的心病,回城去準備行裝。新上任的陸海軍部長佩德羅?阿爾坎塔拉?埃蘭將軍把他接到拉恩塞尼亞薩大街的自己家中,說是照顧他的身體,其實更重要的是為了保護他不受日益加劇的可怕的死亡的威脅。

    在離開聖菲之前,將軍把剩下的為數不多的貴重物品拍賣一空,以充實他的錢庫。除了馬匹之外,他還賣掉了在波托西過豪華生活時使用的銀餐具。造幣廠在出價時,只考慮這套餐具的金屬本身價值,根本不考慮其極為寶貴的藝術和歷史價值,最後以2500比索成交。結算之後,他可以帶走6600比索30生太伏的現金,一張從卡塔赫納國庫支出的8000比索的匯票,一筆由議會給他的終生養老金,還有分開裝在各個箱子裡的600盎司多一點的金子。這筆錢財對一個富有的人來講,應該說是很可憐的。在他誕生的時候,他們家是美洲最富有的家族之一。

    出發的那天早晨,在將軍穿衣服的時候.何塞?帕拉西奧斯不慌不忙地收拾好行李,那裡只有將軍的兩套很舊的換洗內衣,兩件平時穿用的襯衫,一套雙排扣的軍用制服,據說那扣子是用阿塔瓦爾帕產的赤金製做的,還有蘇克雷元帥從玻利維亞給他帶來的一頂絲織睡帽和一頂紅色風帽。至於腳上穿的,他只為將軍帶了幾雙便鞋和漆皮靴子,而且皮靴還是馬上要穿到腳上去的。在何塞?帕拉西奧斯的私人箱子裡,除了急救藥品和其他一點貴重東西外,還裝有盧梭的《社會契約》和意大利拉伊蒙多?蒙特庫科利將軍的《軍事藝術》。這兩部珍本書,當年曾屬於拿破侖,是副武官威爾遜的父親羅伯托?威爾遜先生贈給將軍的。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全部塞在一個戰士的背囊裡。當將軍看到何塞?帕拉西奧斯一切準備就緒,欲到隨從官員待命的大廳時,不禁感慨萬分地說道:「我親愛的何塞,我們從未想到過,那麼多的榮譽,竟一隻鞋子就裝下了。」

    話雖這麼說,可他的六匹馱騾還馱著裝有勳章、金餐具和其他各種精品的箱子,十個私人紙箱,兩箱舊書,至少五箱衣服,以及幾箱亂七八糟好壞不分,誰也沒有耐心去數過的東西。不過,那些東西跟他三年前從利馬回來時帶的行李相比,真有天壤之別。當時他身兼三職.玻利維亞總統、哥倫比亞總統和秘魯的獨裁者。從利馬出發的馬隊馱著72個大箱子,還有裝著無數價值連城的財寶的400多個盒子。即使這樣,他還不得不把600多本書白白扔在了基多。

    差不多已是清晨六點鐘,濛濛細雨已經停歇,但周圍依然是那樣混濁和寒冷,營房開始散發出一種慣常的刺鼻的味道。當看到將軍沉著臉在副官們的前簇後擁下從走廊的盡頭走過來時,輕騎兵和榴彈手們爭先恐後地紛紛站起身來。在晨曦中,他們看到將軍臉色鐵青,斗蓬斜披在肩上,一頂大沿帽將他的臉遮住,顯得更加灰暗。他用一塊浸過香水的手帕堵著嘴,那是安第斯人的一種迷信習慣,據說這樣可以在突然走向室外時,避免受惡濁空氣的傷害。他沒有戴任何表示他的身份的徽章,也沒有佩帶顯示他當年無上權力的標記,然而權力的光環還是使他在浩浩蕩蕩的隨從軍官中鶴立雞群。他沿著室內花園的四周鋪著蓆子的走廊緩緩向客廳走去,他對那些他走過時立正致敬的衛兵漠然置之。在進人客廳之前,他像教士們一樣從嘴上取下手帕塞進袖口,又摘下帽子遞給一位副官。

    除了警衛人員外,從黎明開始,又陸續來了些軍人和民眾,他們現在正在三三兩而地坐在一起喝咖啡,那色彩昏暗的服飾的和有意壓低的談話聲,使大廳裡的氣氛莊嚴、憂鬱而又十分的奇特。突然,一位外交官尖厲的聲音蓋過了人們的竊竊低語,高聲喊道:「這簡直象舉行葬禮!」

    他的話音剛落,便感到背後飄來一股香水味,而且這味道立刻瀰漫在整個大廳,他轉過身去,想到剛剛進來的幽靈很可能聽到了他的粗話,心神十分不安。不過那擔心是多餘的,儘管將軍最後一次訪問歐洲已經過去24年——當時他還十分年輕——但他對歐洲的懷念遠遠勝過對它的仇恨。因此將軍首先朝那位外交官走過去,彬彬有禮地向他打招呼,給了他英國人應該享受的禮遇。

    「我希望今年秋天海德公園的霧不要太多。」將軍說道。

    外交官躊躇了一下,因為那幾大他聽說將軍要去三個地方,其中並不包括倫敦。但是他立刻領悟過來。「我們盡量使閣下白天晚上都能見到太陽。」

    新總統沒有在場,因為議會是在他缺席的情況下選舉的.他還要有一個月才能從波帕揚到波哥大來。現在代他行使職權的是當選的副總統多明戈?凱塞多將軍。據說這位副總統能勝任共和國的任何職務,因為他有著國王的儀表和威嚴,並且具有卓越的才幹。將軍以十分冷漠的態度向這位副總統問候,並以嘲弄的聲調對他說:「您知道我還沒得到出國的允許嗎?」

    他的話引起了一陣哄堂大笑,儘管大家知道那並非戲言。凱塞多將軍答應通過下一班郵車給他往托利馬省洪達鎮寄一份辦好的護照。

    正式送行的人有代理總統的兄弟本城大主教,其他社會名流和政府官員及夫人們。一些文官穿著羊皮坎肩,軍人們則穿著馬靴,他們準備把這位放逐的名人送出一二十里路。將軍吻了大主教的戒指和夫人們的手,面無表情地同貴族紳士們握了手。他對那些繁瑣的禮節應酬得面面俱到,但對這座捉摸不定的城市卻是格格不入。他不止一次地評論這座城市說:這裡不是我的舞台。」他在大廳裡轉來轉去,依次向所有人問候,對每一個人都講了一句從禮儀書上學來的,經過慎重斟酌的話語,卻沒有正面去看任何人。他的聲音鏗鏘有力,但帶著發燒的痕跡。那麼多年的征戰,並沒有改變他的加勒比口音,面對安第斯山人的怪腔怪調的發音,他感到自己的口音也愈發生硬。

    問候結束以後,他從代理總統手中接到一封由無數格拉納達要人簽名的信件,鑒於他那麼多年的功業,他們對他的出國表示認可。他在一片莊嚴肅穆的氣氛中裝著閱讀那封信,那更多的是表示對地方風尚的尊重,因為他不戴眼鏡寫得再大的宇都看不清。儘管如此,當他裝著把信讀完的時候,他向送行的人們說了些簡短的溢美之辭,而且,那些話是如此得體,以致誰也不能說他沒有讀那封信。最後,他環顧大廳,並以難以掩飾的焦慮問道。「烏達內塔沒有來嗎?」

    代理總統告訴他,拉斐爾?烏達內塔將軍去支授何塞?勞倫西臭?席爾瓦將軍執行防禦使命了。這時,有個人壓過眾人的聲音喊道:「蘇克雷也沒有來。」

    這個消息他並不希望知道,因此他不能對這個消息宣佈者的不良用心置之不理。他那一直陰暗躲閃的眼睛此刻突然閃出火一般的光芒,沒有針對性地反駁道:「為了不驚動他,沒有通知阿亞庫喬大元帥我出發的時間。」

    看來,將軍當時並不知道蘇克雷元帥在委內瑞拉的使命已經失敗,在委內瑞拉,人們沒有允許他進入自己的國土。兩天前他已回到波哥大,但沒有人告訴蘇克雷元帥說將軍要走,這也許是因為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認為他會首先知道這件事的。何塞?帕拉西奧斯知道元帥正在倒霉,心緒不佳,而且後來周圍一直亂亂哄哄的,就忘了通知他。當然,他也一直在惴惴不安,以為蘇克雷元帥很可能因未得到通知而不快。

    隔壁餐廳裡,豐盛的當地早餐已經擺好:玉米餡餅、血腸米飯、砂鍋雞蛋、鑲著花邊的桌布上擺著各式各樣的甜麵包,一飯盒一飯盒又熱又稠巧克力的飲料,彷彿是些香糊。

    房東故意推遲了早餐時間,為的是看看將軍願不願出面主持,儘管他們知道他早晨只喝一杯虞美人加阿拉伯樹膠熬成的湯藥。不管怎樣,堂娜?阿馬利婭還是邀請了他坐在為他在桌子頂端安放的安樂椅上,但將軍謝絕了這一榮譽,他面帶笑容地對所有人說道:「我的道路還很長,祝諸位好胃口。」

    他踮起腳尖向代理總統告別,總統熱烈地傭抱了他,這使大家清楚地看到將軍的身體是多麼的瘦小,而且在告別時顯得何等孤獨淒涼和軟弱無力。接著,他又跟大家一一握手和依次吻了夫人們的手。堂娜?阿馬利婭曹打算留他雨過天晴後再走,儘管她同他一樣清楚,彷彿這個世紀雨都不會停歇的。可是,她看到他如此迫不及待地要起程,以致認為再要挽留就十分不妥了。男房東帶著將軍走到花園,冒著幾乎看不見的毛毛細雨走到了馬廄。他本想甩手拉著將軍的胳膊攙著他,小心翼翼的,彷彿他是個玻璃人,但是他無意中發現,將軍的身體裡蘊藏著一種極大的能量,這種能量在他身上有如一股暗流在奔騰著,好像同那個虛弱的身軀毫無關係,政府代表、外交使團代表和軍人代表,腳上沾著污泥,身上披著被雨水淋濕的斗篷,站在那兒等著在第一天上路時送他。但是,誰也說不清楚,到底哪些人出於友誼為他送行,哪些人出於保護為他送行,哪些人是由於要斷定他是否真的要走為他送行。

    那支優秀的馱畜隊是由100匹馬和騾子組成的,是一個西班牙商人因盜馬的事情敗露,為換取免於起訴送給哥倫比亞政府的。將軍登程時騎的是一頭騾子。當馬伕已經扶著將軍踏上馬蹬的時候,陸海軍部長突然向他打招呼,叫了一聲「閣下」。將軍兩手抓著馬鞍,腳踏在馬蹬上,呆呆地一動不動。

    「請您留下來」,部長對他說,「為挽救祖國再作最後一次犧牲」。

    「不,埃蘭」,他回答說,「我已沒有為之可以作出犧牲的祖國了」。

    這便是最後的結局。西蒙?何塞?安東尼奧?德拉桑蒂西瑪?特立尼達?玻利瓦爾——帕拉西奧斯將軍永遠地走了。他從西班牙的統治下奪取了一個比整個歐洲大五倍的帝國。為了維護這個帝國的自由和統一,他領導了20年的戰爭。他用鐵脆將這個帝國一直統治到上個星期。但是,到了要走的時候,他甚至連人們應當給子他的信任和慰藉都得不到。唯一十分清楚的是,他真的要走,而且知道他的去處的,只有那位英國外交官。他向他的政府寫了一份正式的報告說:「留給他的時間,勉強夠走到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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