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文 / 王小波
第七章
一
我現在回國來了,在一家研究所裡工作。我又遇上了那位姓顏色的大學生——我的第一個情人。在革命時期我們接過吻,現在她已經成了半老太大了,就在我們那條街上工作。她對我說:原來你長大了也就是這樣呀——言語間有點失望,彷彿我應該是丘吉爾似的。後來她又問我有沒有掙大錢的路子。我對她也有點失望,因為她憔悴而虛胖,和老魯當年要逮我時簡直是一模一樣。而且她聞起來也一點都不像太妃糖,頭髮上有油煙味,衣服上有蔥姜的味道。當然我也沒有指望她像二十三歲時一樣的漂亮,但是我指望她依然身材苗條,風姿綽約,這並不過分。但是我沒有說出來,只告訴地找到掙錢的路子一定找她搭伙,就分手了。
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談過我的歐洲見聞。夏天整個歐洲充滿了一支大軍,疲憊、風塵僕僕、背著背包和睡袋,陽光曬得滿臉雀斑,頭髮都褪了色,擠滿了車站和渡口,他們就是各國度假的學生。早上到艾菲爾鐵塔去玩,下面睡了一大排,都裹在各種顏色的睡袋裡,看上去好像發生了一場槍戰,倒了一街死人。小伙子們都很健壯,大姑娘們都很漂亮,有些人口袋裡還放著格瓦拉或者托洛茨基的書。真是一種了不起的資源。似乎應該有人領導他們製造投石機、鋁甲,手執長矛爬上房頂,否則就是一種浪費。但這個人不是我,我已經老了,不在他們其中。混在他們中間排隊買學生票進博物館時,想到自己已經三十六歲了,有一種見不得人的感覺,雖然歐美人不大會看東方人的年齡(我們的年齡長在臉上,不在肚子上)。倒是我老婆滿不在乎,到處問人吃糖不吃。然後人家就問起我是什麼人。然後就是一聲驚叫:Hus—band?大家一起把譴責的目光投到我臉上來,因為都覺得她只有十六七歲的樣子。然後我就宣佈和她立即離婚。姓顏色的大學生聽了以後,皺皺眉頭說,你都是這樣,我更是老太太了。
把時光回溯到六八年春天,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在河邊上時,當時眼前是一片無色的蕭殺世界。樹幹都是灰禿禿的,河裡流著無色的流體,天上灰濛濛的有很多雲塊,太陽在其中穿行,時明時暗,但也沒有一點紅,一點黃。地上的土是一些灰色的大大小小的顆粒。姓顏色的大學生摟著我躺在小樹叢裡。她身上濕漉漉的,我心裡慌慌的。有時候陽光把我烤得很暖,有時候風又把我吹得甚涼。當時的情形就是這樣。
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在河邊上時,沒想到還有將來,只想到此時此刻。當時我很想和她幹,又害伯幹起來自己會像個蠟人一樣融化。當時我絲毫也沒想到後來還會有很多事情,更沒想到再過六年會通上一個X海鷹;假如想得到,就不會把自己的熔點估計得那麼低。經過了這種時刻,後來和X海鷹干時,就像一個打了二十年仗的老兵上前線,鎮定如常。我估計那時候X海鷹的心裡倒是慌慌的,因為她後來告訴我說:「我好像在你手上死了一回。」這種感覺叫我很滿意。我不滿意的是自己沒有在性顏色的大學生那裡死掉。這種死掉的感覺,就是幸福吧。
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在河岸上的時候,X海鷹正在幹些奇怪的事。她穿上了舊軍裝,背上背包,和一幫同年的女孩子在鄉間的土路上長征,就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汽車和火車滾滾開過。後來她們跑到河北白洋澱一個村子裡,要和當地的農民間吃同住同勞動,但是農民都躲著她們,不和她們住在一起,把工具都藏起來,把她們種過的地刨了重種,把她們撥過的麥子重拔一遍。最後終於把她們攆跑了。這件事沒讓她們學到半點世故,在回來的路上照樣嘻嘻哈哈地笑。我和X海鷹好時,她給我講過這件事。當時她坐在那張棕繃的大床上,穿著鮮紅色的三角褲,一邊講一邊笑。那時候我坐在她身邊,聞見她身上傳來青蘋果的氣息。在革命時期裡她是個童貞女,而且發誓要做一輩子的童貞女。所以她要時時刻刻保持天真狀態。
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出去玩時,有時她會忽然感到噁心,就躲開我,到沒人的地方去吐,回來的時候身上太妃塘的氣味更重了,我說,你可能有病,應該去看看。她說沒有病。後來我自以為聰明地說:你可能懷孕了。她打了我一下說:混賬,我和誰懷孕?然後又詫異道:你怎麼會知道這種事?從非常小的時候我就知道好多這類的事,但都是半懂不懂的。
後來她告訴我說,她嘔吐,是因為想起了一些感到噁心的事,在這種情況下,她寧願馬上吐出來,也不願把噁心存在胸間。原來她是想吐就能吐出來的。除此之外,姓顏色的大學生眉毛很黑,皮膚很白。她身上只有這兩種顏色,這樣她就顯得更純粹。不像X海鷹是棕色的,身上還有一點若隱若現的綠色。這大概是綠軍裝染的吧。
我從來不會感到噁心,只會感到沮喪。對同一件事情我們有全然不同的反應,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別吧。姓顏色的大學生聽了這樣的解釋,詫異道:「男人!你是個男人?」我說真新鮮,我不是男人,難道是女人?後來我想出了這話裡隱含的意思,就生了氣,不理她。她又解釋道:我不是說你,而是說我們大家。你也不是男人,我也不是女人。誰也不知道咱們算些什麼。
我和X海鷹從來沒有出去玩過,總是呆在她家的小黑屋裡。那間房子沒有陽面的窗子,只有一個向北的小窗戶,開得很高,窗框上還鑲了鐵條。她說這屋子有一種她喜歡的地下工作的氣味。我能在那裡聞出一種霉味來,雖然不算太難聞。除此之外,我還看見過一隻潮蟲,像滾動一樣爬過。那盞小燈昏黃的燈光和陰森森的牆壁混為一體。我已經知道了她說的氣味是什麼,但是我不喜歡。
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好時從來沒到過任何房子裡,從來就是在野外,在光天化日之下,也許就是因為這個,我覺得和她的每件事都更值得珍惜。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接吻時,她總是用一根手指抵住我的下巴,稍一接觸就把我推開;我和X海鷹好時,沒有主動吻過她。但我和X海鷹性交時,勃起如堅鐵,經久不衰;而和姓顏色的大學生的情形,我覺得還是不說更好一點。
我到豆腐廠工作之前,姓顏色的大學生說過讓我和她一起走。因為她愛我,所以可以由她來養活我,將來我再養活她。這實際是讓我和她私奔,但是在一般的私奔事件裡更世故的一方該是男的;在我們這裡搞顛倒了。我以為這種想法太過驚世駭俗,所以沒有答應。我猜她也不是太認真的,所以後來不打招呼就走掉了。
姓顏色的大學生曾經用她那對粉雕玉琢似的豐膿乳房對著我那張多毛的小丑臉,這個景象給我們倆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猜就是因為在這一刻產生的憐惜之情,她才起了養活我的念頭。其實我根本不用她養活,但這一點無關緊要;實際上我也沒有被她養活過,這一點也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這樣的話已經說了出來。我和她的愛情是什麼樣子的,就由這一句話固定了。
我和X海鷹經歷過一模一樣的事情。六八年秋天,姓顏色的大學生已經走了,我回到學校裡去受軍訓,每天在隊列裡正步走。我們倆都一本正經地走著,所不同的是我陰沉著臉一聲不吭,她卻嘻嘻哈哈笑個不停。我還被叫出隊來,給大家示範正步走,這件事叫我煩得要命,但我不想頂撞教官(當時不叫教官,叫做排長)。順便說一句,我的正步走得好,完全是因為我在體操隊裡練過,和軍訓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當然,教官樂意說這是因為他們訓練得好也沒有關係。各種步法隊形都操練好了以後,就開始思想教育,斗私批修,憶苦思甜等等。無論大會小會我都是一言不發。假如教官點到我,我就說;下回再發言吧。而X海鷹總是要一本正經地寫個發言稿來念的。後來X海鷹問我為什麼從來不在會上發言,我想了想答道:不想發。事實上,不管在任何場合,只要在座有三個以上的人,我就盡量不說話。要是只有兩個人,我就什麼都敢說。這是我一生不可更改的習慣。
把時光推回到我守在自己那座樓裡時,我不知道這座樓很快就要不屬於我,還在妄想把它守到千年萬代。姓顏色的大學生看我時帶上了憐惜的表情,她告訴我說,這座樓我們最後還是要交出去的,但是我不相信。而且我還認為女人就是頭髮長見識短。當時我只有十五歲多一點,還不大知道什麼是女人,但是有了很多偏見。
深秋時節我在樓頂上走動時,看到晨霧日深。過去每年這個時節校園裡都有好多煙,這是因為工人會把楊樹葉掃到一處,放火燒掉。楊樹葉子著火時,味道別提有多麼苦了。那一年沒有掃樹葉,它們就被風收到角落裡堆積起來,沽上了露水之後開始腐爛,發出一種清新的味道,非常好聞。假如這個校園裡總在打仗的話,樓與樓之間很快就會長滿一人深的荒草,校園裡的人也會越來越少(當時校園裡的人已經很少,都嚇跑了),野貓卻會越來越多。最後總會有一天狼也會跑到這裡來追逐野兔子。在我看來,這比擠滿了人,貼滿了大字報要好。姓顏色的大學生知道了這些就說:王二,你真瘋!
因為最後還是失掉了我據守的樓房,六八年我回到學校軍訓時,感覺自己經受了挫折,像個俘虜兵。所以當教官喊道:「排頭兵,出列!」時,我就乖乖走出來。姓顏色的大學生感到自己受了挫折時,就不停地嘔吐,好像懷了孕。而X海鷹從來就沒受過什麼挫折。
再把時光推回到六八年春天,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呆在河岸上時。那時候有些從雲隙裡透下來的光斑在田野上移動,我對她說:我們打了敗仗。要是在古代,大伙就要一起去做奴隸。像你這樣漂亮的姑娘會被鐵鏈鎖住,栓在大象上,走在隊伍的前面。她說是嗎,漂亮的臉上毫無表情。後來又說,別說這些了。這時候荒蕪的河岸上一片灰濛濛,小樹的枝頭正努力發出綠芽來。T·S·艾略持說:四月是殘酷的季節。他說得對。
二
我和我老婆到意大利去玩時,坐在火車上穿過亞乎寧半島,看到那些崎嶇不平的山地上種著橄欖樹,那些樹都老得不得了,樹皮像燒焦的廢塑料。我樂意相信這些樹從古羅馬活到了現在,雖然那些樹邊上就是年輕的柑橘樹,還有現代化的噴灌設備在給柑橘樹上水。後來我們又到龐貝古城去參觀,看到城裡的牆上古人留下的字跡「選勇士張三當保民官!」「李四是膽小鬼,別選他!」等等,就覺得收到了公元前的信息。那個時候每個人都是戰土,每座房子都是工事,不管什麼官,都是軍事首領。這片廢墟永遠是吵吵鬧鬧的,只可惜在那些廢墟裡什麼味道也聞不到。據我所知,世界上各種東西裡,就數氣味最暫時了,既不可能留下廢墟,也不會留下化石。假如龐貝古城裡出現了公元前的氣味,那些雕像和在火山灰裡澆鑄出的古人的模型就會一齊借屍還魂,跳起來爭吵,甚至大打出手。我想像他們的氣味應當是一種火辣辣的蕭殺之氣,就像火燒場的氣味,或者生石灰的味道。一個不安定的時代就該充滿這種味道,而不該像我後來供職的豆腐廠一樣,像個大糞場。
走在皮墟上,總是能感到一種浪漫氣氛。小時候我也浪漫過。在那座樓裡據守時,我在樓頂上建了一個工作間,那裡有鉗工的工作台、砂輪機、台鑽等等搬得進來的東西(當然都是從校工廠裡偷出來的),我覺得憑這些工具,還能造出更精良的器械,外面的人水遠攻不進來。我們可以永遠在校園裡械鬥,都打著毛主席的紅衛兵的旗號;就像中古的騎士們一樣,雖然效忠於同一個國王,卻可以互相廝殺。這樣光榮屬於國王,有趣屬於我們。除此之外,我還希望全世界的武鬥隊伍都來攻打我們,試試我們的防守能力。這樣的想法太天真,這說明我看了太多的不該看的書。姓顏色的大學生比我大得多,知道我很天真(她說,我們的生活不是這麼安排的),就懷著一種悲天憫人的心情愛上了我。等到校園裡動了槍,工宣隊解放軍衝了進來,把武鬥隊伍統統解散,我就水遠失去了這份天真。
我天真的時候想過,我們應該享受一個光榮的失敗。就像在波斯塵土飛揚的街道和羅馬街頭被陽光灼熱的石板上發生過的那樣,姓顏色的大學生應該穿上白色的輕紗,被鍍金的鎖鏈反鎖雙手,走在凱旋的隊伍前面,而我則手捧著金盤踞在後面,盤裡盛著勝利者的戰利品。在這片刻的光榮之後,她就被拉到神廟裡,慘遭殺戮,作為獻神的祭品,而我被釘在十字架上,到死方休。如果是這樣,對剛剛發生的戰爭就有了交待。而一場戰爭既然打了起來,就該有個交待。但是事實不是這樣的。事實上交戰的雙方,都被送到鄉下教小學,或者送去做豆腐。沒有人向我們交待剛才為什麼要打仗,現在為什麼要做豆腐。更沒人來評判一下剛才誰打贏了。我做的投石機後來就消失在廢料堆裡,不再有人提起。我們根本就不是戰士,而是小孩子手裡的泥人——一忽兒被擺到桌面上排列成陣,形成一個戰爭場面;一忽兒又被小手一揮,缺胳膊少腿地跌回玩具箱裡。但是我們成為別人手裡的泥人卻不是自己的責任。找還沒有出世,就已經成了泥人。這種事實使我深受傷害。
假如事實未使我受到傷害,我會心甘情願地死在酷熱的陽光下,忍受被釘的劇痛,姓顏色的大學生被反縛著雙手,也會必甘情願地把血管餵給祭司手裡的尖刀,然後四肢渙散,頭頸鬆弛地被人拖開,和別的宰好的女人故在一起。比之爭取勝利,忍受失敗更加水恆。而真正的失敗又是多麼的讓人魂夢系之呀。
時隔十幾年,我才想明白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在河邊上時說了些什麼。我說:給我一場戰鬥,再給我一次失敗,然後我就嚥下失敗的苦果。而她早已明白沒有戰鬥,沒有失敗。假如負彩開到了你頭上,苦果就是不吃也得吃。但她只是嘔吐,什麼也不和我說。
現在我想到姓顏色的大學生再見到我時的情形。她說:你長大了也就是這樣呀——這應該是一聲慘呼吧。我還該是什麼樣呢。在空曠無人的河邊上,我那張小丑臉直對著她的漂亮乳房,那個景象不同凡響。我對她寄予了很大希望,她又對我寄予了很大希望。到後來我看到她形容憔悴,聞到她身上的蔥姜氣感到失望,她看到我意氣消沉神色木然又何嘗不失望。這說明她後來也像我愛她那樣愛我吧。沒有人因為她長得漂亮就殺地祭神,也沒人因為我機巧狠毒就把我釘死。這不是因為我們不配,而是因為沒人拿我們當真——而自己拿自己當真又不可能。
三
X海鷹給我講過十六歲時聽憶苦報告的情形。當時我們倆都在學校裡,那兩個學校隔得不遠,大概上學時還見過面,但是那時我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我。那種報告會開頭時總要唱一支歌:「天上佈滿星,月牙亮晶晶。」聽見歌所有的人就趕緊哭,而我低下頭去,用手捏算梁——一捏限淚就合流出來,這樣我和別人一樣也是眼淚汪汪,教官不能說我階級感情不深。然後我就看著報告人——一個解放軍,摘下帽子,坐到桌子後面,講了一會,他涕淚漣漣。但是他講的是什麼,我一點也沒聽見。後來X海鷹告訴我說,那是鼓樓中學的一位教導員,他的憶苦報告赫赫有名,就傻在古希臘荷馬講的《伊利亞特》、《奧德賽》一樣有名。後來又發現他說的全是假話,成為革命時期的一大醜聞,假如革命時期還有醜聞的話;——我們兩個學校是近鄰,聽大報告總是在一起的,所以我在禮堂裡捏鼻子的時候,她也在那個禮堂裡。但是她聽見的那些事,我一點都不知道。這都是因為我覺得自已是個俘虜兵,不該我打聽的事我都不打聽。
現在該談談那些憶苦報告了。說實在的,那種報告我從來聽不見,我有選擇性的耳聾症,聽不見犯重複的話。所有的憶苦報告裡都說,過去是多麼的苦,窮人吃糠咽菜,現在是多麼的甜,我們居然能吃到飯;所以聽一個就夠了。後來X海鷹告訴我,那些憶苦報告內容還有區別,我聽了微感意外。比方說,那位軍訓教導員講的故事是這樣的:在萬惡的舊社會,他和姐姐相依為命,有一年除夕(這種故事總是發生在除夕),天降大雪(這種故事發生時總是天降大雪),家裡斷了炊。他姐姐要出去討飯(這種故事裡總是要討飯),他說,咱們窮人有志氣,餓死也別上老財家討飯,等等。我聽到這裡就對X海鷹說:底下我知道了——該姐姐被狗咬了。但是我沒說對。那位姐姐在大街上見到了一個凍硬了的烤白薯,擱在地上,連忙衝過去揀起來,拿回來給他吃。但遺憾的是那東西不是個烤白薯,而是很像烤白薯的一個凍住的屎撅子。聽完了這個報告後,回來後我們討論過,但是我開會從來不發言,也不聽別人的發言。所以到底討論了什麼,我一點都不知道。據說那一回的討論題是對那個屎撅子發表意見。後來我想了半天才說道:這個故事是想要說明在萬惡的舊社會窮人不僅吃糠咽菜,而且吃屎喝尿。X海鷹說,這種想法說明我的覺悟很低,我不願意到大會上去發言,亦不失是藏拙之道。她發言的要點是:那個屎撅子是被一個地主老財屙在那裡的,而且是蓄意屙成個白薯的樣子,以此來迫害貧下中農。換言之,有個老地主長了個十分惡毒的屁眼,應該把他揪出來。對於屎撅子能做如此奇妙的推理,顯然是很高級的智慧,很浪漫的情調。不必實際揪出長了那個屁眼的老地主,只要揭穿了他的陰謀,革命事業已經勝利了。而認真去調查誰屙了這個屎撅子,革命事業卻可能會失敗——雖然是微不足道的失敗,所以X海鷹也不肯幹這種事。有了這樣高級的智慧,再加上總穿舊軍裝,X海鷹到哪兒都能當幹部。
有關革命時期的高級智慧,我還有補充的地方:在我看來,這種東西的主要成分就是浪漫,永遠要出奇制勝,花樣翻新。別人說到一根屎撅子,你就要想到惡毒的屁眼和老地主。不管實際上有沒有那根屎撅子,你都要跟著浪漫下去。
四
後來有一回,在X海鷹家裡,她只穿著那條小小的鮮紅色針織內褲躺在棕繃大床上。只有在做愛時她才脫下那條內褲,在那種時候她的胯間依然留有紅色的痕跡。然後馬上穿上。這時我伸出雙手,用手指鉗住她兩側的乳頭。她低頭看了一下,就說:這很好。然後閉上了眼睛。這時候我想道:那條鮮紅的內褲,原來是童貞的象徵。她在刻意地保持童貞。童貞就是一種勝利,它標誌著階級敵人還沒有得逞。
我學畫時,從畫冊上知道了聖芭芭拉是被凶殘的異教徒用鐵鉗央住乳頭折磨至死:所以當時我就想通;「噢,原來你是聖女芭芭拉,我是異教徒。現在我總算明白了我是誰啦。」後來我才知道自己不是凶殘的異教徒,而是狠心的日本鬼子。這件事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那位教導員的憶苦報告X海鷹還給我講過一些。其中有這樣一段;在月黑風高之夜,該教導員的四個姑姑,加上四個表姐,以上女性都在妙齡,被「狠心的鬼子」架到一個破廟裡強姦了。這是她第一次聽到強姦這個字眼,除此之外,還聽到過一些暗示——「糟蹋了」,「毀掉了」等等——但是第一次聽到強姦這個字眼。當時她恍然大悟,心慌意亂。雖然恍然大悟,卻不知悟到了些什麼。她還告訴我說,假如當時有個人在她面前叫出「性交」這個字眼,她就會暈死過去。但是這個字眼的意思是什麼,她也是一毫都不植。她能聽懂的就是:她本人就是那四個表蛆和四個姑姑之一,被狠心的鬼子帶到了破廟裡;但是這個故事到這裡就打住了。直到六年以後那狠心的鬼子才真正到了她身邊——那個狠心的鬼子就是我。這個教導員的故事我原本早就聽過,但是我聽而不聞。
有關恍然大悟,我還知道這樣一些例子。我在美國打工時,那位熟識的大廚炒著萊,忽然大叫一聲,恍然大悟,知道了下期六合彩的號碼是在電話號碼本的yellowpage上。他叫我馬上去查兩個號碼告訴他,但是廚房裡沒有電話號碼,所以我到前台去找。正好趕上一個洋鬼子鬼叫一聲,他吃了一口大廚炒的菜,被鹹得找水喝,還硬逼著waiter也嘗嘗那道菜。我們國家的領導也是在恍然大悟後發現了《第三次浪潮》。當然,阿基米德是在恍然大悟後發現了他的定律。這說明恍然大悟有兩種,一種悟了以後比以前聰明,一種悟了以後比以前更傻。我這一輩子所見都是後一種情形。而我用不著恍然大悟,就知道自己被扯進了一種遊戲之內,扮演著反面角色,只是不知道具體是哪一種。等到知道自己是狠心的鬼子之後,還是不免恍然大悟了一下。
有關我成了狠心的鬼子的事,還有必要加一點說明。雖然我個子矮,但不是羅圈腿,也不戴眼鏡,祖籍在四川,怎麼也不能說我是個日本人。但是性愛要有劇情,有角色,X海鷹就拿我胡亂編派。其實我寧願她拿我當異教徒,因為我本來就是異教徒。反正我不當日本人。
五
其實那個教導員的故事還沒有完。他又畫蛇添足,編出好多細節來:比方說,那些狠心的鬼子是一支細菌部隊,強姦之後,又把他的姑姑和表姐的肚子剖開,把腸子掏出來,放在油鍋裡炸。這位可憐的教導員沒見過做細菌實驗,只見過炸油條。除此之外,他還加上了一些身臨其境的描寫,好像他也混跡於那些狠心的鬼子中間,參加了姦殺表姐姑姑的行動。這位大叔現在大概是五十多歲,現在大概正在什麼地方納悶,不明白那些故事是真還是假。假如是真的話,他到哪裡去找那些表姐和姑姑。如果是假的話,為什麼要把它們編出來。我猜他永遠想不明白,因為編造這些假話的事,既不是從他始,也不是到他終。我以為這原因是這樣的:在萬惡的舊社會,假如你有四個姑姑和表姐被日本鬼子姦殺,就是苦大仇深,可以贏得莫大光榮;除此之外,還對革命事業做出了偉大的貢獻。在這種情況下,難免會有人想貢獻幾個姑姑或者表姐出來,但是在此之前,必須先忘掉自己有幾個姑姑和表姐——這才是最難的事。不管怎麼樣吧,反正X海鷹聽了心裡麻酥酥的。她告訴我說,聽了那個報告,晚上總夢見疾風勁草的黑夜裡,一群白綿羊擠在一起。這些白色的綿羊實際上就是她和別的一些人,在黑夜裡這樣白,是因為沒穿衣服。再過一會,狠心的鬼子就要來到了。她們在一起擠來擠去,肩膀貼著肩膀,胸部挨著胸部。後來就醒了。照她的說法,這是個令人興奮不已的夢。但是當時我根本沒聽出到底是什麼在叫人興奮。我還認為這件事假得很。
現在我對這些事倒有點明白了。假如在革命時期我們都是玩偶,那麼也是些會思想的玩偶。X海鷹被擺到隊列裡的時候,看到對面那些狠心的鬼子就仔然心動。但是她沒有想到自己是被排布成陣,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出於別人的擺佈。所以她的怦然心動也是出於別人的擺佈。她的一舉一動,還有每一個念頭都是出於別人的擺佈。這就是說,她從骨頭裡不真。想到了這一點,我就開始陽痿了。
把時光推到七四年的夏天,X海鷹家裡那間小屋裡總是瀰漫著一種氣味,我以為是交歡時男女雙方的汗臭在空氣裡匯合發生了化學反應生成的,是一股特殊的酸味;就像在這間房子裡放了一瓶敞開了蓋的冰醋酸。冰醋酸可以用來粘合有機玻璃,我用有機玻璃做半導體收音機的外殼,非常好看。有人出錢買我的,我賣給他;我爸爸知道了狠狠揍了我一頓,並且把錢沒收了。他的理由是我小小的年紀,不應該這樣的「利慾熏心」。其實他不該打我,因為我既然小小年紀,就不可能利慾熏心。人在小時候挨了打,長大了就格外的生性。在交歡時,我的生性就隨著汗水流了出來,蒸騰在空中。那間房子裡雖然不太熱,但是很悶。一開始,我們躺在棕繃上,所以X海鷹的身上總是有些模模糊糊的紅印。後來換上了一領草蓆子,她身上又箍上了一層格子似的碎印。她自己覺得這種痕跡很好看,但我覺得簡直是慘不忍睹。
那一年夏天,我常常用手指鉗住X海鷹的乳頭。她那個地方的顏色較深,好像生過孩子一樣。這是因為她生來膚色深,但也是因為她不生性。每次在交歡之前,她臉色通紅,對我相當凶。到了事後,她卻像挨了打的狗一樣,訕訕地跟在我後面。她對我凶的時候,我覺得很受用;不凶的時候很不受用。
六
我現在還是個喜歡穿黑皮衣服的小個子,臉上長滿了黑毛,頭髮像鋼絲刷子,這一切和二十年前沒有什麼兩樣。姓顏色的大學生變成了一個冬天穿中式棉襖的半老婦人,X海鷹的身材已經臃腫,眼睛也有點睜不開的樣子。從她們倆身上已經很難看出當年的摸樣。當年我遇到她們時,也不是最早的模樣。再早的模樣,她們都給我講過。姓顏色的大學生上過一個有傳統的女子中學,夏天的時候所有的學生都必須穿帶背帶的裙子,黑色的平底布鞋;在學校裡管老師叫先生,不管老師是男的還是女的。而那些先生穿著黑色的裙子,帶樣兒的平底布蛙,梳著髮髻,罩著發網,帶有一種失敗了的氣氛。躺到她懷裡時聞到溫馨的氣味,感到白皙而堅實——和她做愛,需要一些溫柔。但是我當時一點都不溫柔。而X海鷹總是穿舊軍裝,「文化革命」裡在老師的面前揮舞過皮帶。那種皮帶是牛皮做的,有個半斤多重的大銅扣,如果打到腦袋上立刻就會出血,但是她說自己沒有打過,只是嚇唬嚇唬。她並不喜歡有人被打得頭破血流,只不過喜歡那種情調罷了。躺到她身上時,感到一個棕色的伸展開了的肉體。和她做愛需要一些殘忍,一些殺氣。但是當時我又沒有了殘忍和殺氣。我覺得自己是個不會種地的農民,總是趕不上節氣。
X海鷹小的時候,看過了那些革命電影,革命戰土被敵人捆起來嚴刑拷打,就叫鄰居的小男孩把她捆在樹上。在她看來,我比任何人都像一個敵人。所以後來她喜歡披我鉗住她的乳頭。像這樣的遊戲雖然怪誕,畢竟是聊勝於無。她就從這裡出發,尋找神奇。秘密工作,拷打,虐殺,使她魂夢系之。在我看來這不算新奇,我也做過秘密工作。六七年我們家住在中立區時,我在拆我們家的傢俱。每天下午,我都要穿過火線回家吃晚飯,那時候我高舉著雙手,嘴裡喊著:「別打!我是看房子的!」其實我根本不是看房子的,是對面那些人的對立面,「拿起筆做刀槍」中最兇惡的一員。那時候我心裡唸唸不安,假如有人識破了我,我可能會痛哭流涕,發誓以後再不繪「拿起筆做刀槍」幹活。而且我還會主動提出給他們也做一台投石機,來換取一個活命的機會。這是因為我做的投石機打死了他們那麼多人,如果沒有點立功表現,人家絕不會饒過我。假如出了這樣的事,我的良心就會被撕碎,因為「事起筆做刀槍」中不單姓瀕色的大學生,每個人都很愛我。當然我也可能頑強不屈,最後被人家一矛捅死;具體怎樣我也說不準,因為事先沒想過。秘密工作不是我的遊戲——我的遊戲是做武器,我造的武器失敗以後,我才會俯首就戮。所以後來我就不從地面上走,改鑽地溝。X海鷹說,我是個膽小鬼。假如是她被逮到了的話,就會厲聲喝道:打吧!強姦吧:殺吧!我決不投降!只可惜這個平庸的世界不肯給她一個受考驗的機會。
在革命時期,有關吃飯沒有一個完整的邏輯。有的飯叫憶苦飯,故意做得很難吃,放進很多野菜和谷糠,吃下去可以記住舊社會的苦。還有一種飯沒有故意做得難吃,叫做思甜飯,吃下去可以記住新社會的甜。一吃飯就要扯到新社會和舊社會並且要故意,把我的胃口都敗壞了。在革命時期有關性愛也沒有一個完整的邏輯。有革命的性愛,起源於革命青春戰鬥友誼;有不革命的性愛,那就是受到資產階級思想的腐蝕和階級敵人的引誘,幹出苟且的事來。假如一種飯不涉及新社會/舊社會,一種性愛不涉及革命/不革命,那麼必定層次很低。這都是些很複雜的理論,在這方面我向來魯鈍,所以我小心翼翼地避開這些領域,長成了一個唯趣味主義者,只想幹些有難度有興趣的事,性慾食慾都很低。我克制這兩個方面,是因為它們都被人敗壞了。
有關革命時期,我有一些想法,很可能是錯誤的,在革命時期,我們認為吃飯層次低,是因為沒什麼可吃的,假如beef,pork,chicken,cheese,seafood可以隨便吃,就不會這麼說了。因為你可以真的吃。那時候認為穿衣服層次低,那也是因為沒什麼可穿的。一年就那麼點布票,顧了上頭,顧不了屁股。假如各種時裝都有就不會這樣想,因為可以真的穿。至於說性愛層次低,在這方面我有一點發言權,因為到歐洲去玩時,我一直住寄宿舍式的旅店,洗公共澡堂,有機會做抵近的觀察。而且我這個人從小就被人叫做驢,不會大驚小怪。那些人的傢伙實在是大,相比之下我們太小。這一點好多華裔人士也發現了,就散佈一種流言道:洋鬼子直不直都那麼大。這一點也是純出於嫉妒,因為一位熟識的同性戀人士告訴我說,他們直起來更大得可怕。這說明我們認為性愛層次低,是因為沒什麼可幹的。假如傢伙很大,就不會這麼說,因為可以真的幹。兩個糠窩頭,一碗紅糖稀飯,要是認真去吃,未免可笑。但說是憶苦飯和思甜飯,就大不相同了。同理,氈巴那種童稚型的傢伙拿了出來,未免可笑,但要聯繫上革命青春戰鬥友誼,看上去也會顯得大一點。然而我的統計學教師教導我說,確定事件之間有關係容易,確定孰因孰果難。按照他的看法,在革命時期,的確是沒的吃、沒的穿、傢伙小,並且認為吃、穿、干都層次低;但你無法斷定是因為沒吃沒穿傢伙小造成了認為這些事層次低呢,還是因為認為這些事層次低,所以沒的吃,沒的穿,傢伙也變小啦。但是這兩組事件之間的確是有關係。我本人那個東西並不小,但假如不生在革命時期,可能還要大好多。生在革命時期,可以下下象棋,解解數學題。還可以畫兩筆畫,但是不要被人看見。在革命時期也可以像吃憶苦飯或者思甜飯一樣性交。假如不是這樣性交,就沒什麼意思了。
七
我和X海鷹在她家裡幹那件事時,戶外已是溫暖的,甚至是燥熱的季節,室內依然陰涼,甚至有點冷。我脫掉衣服時,指甲從皮膚上滑過時,搔起道道白痕,爆起了皮屑。我能看到每一片皮屑是如何飛散的,這說明我的皮膚是干性的。而在我回前逐漸裸露出來的身體,我卻沒怎麼看見。對於正要幹的事,我的確感到有罪,因為那是在革命時期。當時西斜的陽光正從小窗戶裡照進來,透過了一棵楊樹,化成了一團細碎的光斑,照到X海鷹那裡,就像我六歲時看到燈光球場上的那團飛峨一樣。從某種意義上講,我不能幹這件事,但是我又不得不幹。在革命時期性交過的人都會感到這種矛盾。有一種智慧說,男女之間有愛慕之心就可以性交,但這是任何時期都有的低級智慧。還有一種智慧說,男女之間充滿了仇恨才可以性交。每次我和X海鷹做愛,她都要說我是壞蛋,鬼子,壞分子,把我罵個狗血淋頭。這是革命時期的高級智慧。我被央在兩種智慧之間,日漸憔悴。
在此之前,我一個人呆著時,不只一次想到過要強姦X海鷹,這件事做起來有很多種途徑。比方說,我可以找點氯仿或者乙醚來,把她麻醉掉,還可以給她一悶棍。甚至我可以製造一整套機關,把她陷在其中。像我這樣智多謀廣的人,如果是霸王硬上弓,未免就太簡單了。但是到了最後,連霸王硬上弓都沒有用到。這件事讓我十分沮喪。事情過去之後,我又二二忽忽的。X海鷹說,我把她強姦了。我對此有不同意見,我們倆就為這件事爭論不休。她說,我說你強姦了,就是強姦了。我說,你這樣強橫霸道,還不知是誰強姦誰。爭到了後來,發現她把一切性關係都叫做強姦,所有的男人都是強姦犯。最後的結論是:她是個自願被強姦的女人,我是個不自願的強姦犯。還沒等到爭清楚,我們就吹了。
和X海鷹吹了之後,我苦心孤詣地作起畫來,並且時刻注意不把炭條帶到廠裡來。我在這件事上花的精力比幹什麼都多,但是後來沒了結果。我哥哥也花了同樣多的精力去研究思辨哲學,但是最後也沒了結果。那年頭不管你花多麼大的精力去幹任何事,最後總是沒有結果,因為那是只開花不結果的年代。而X海鷹依舊當她的團支書,穿著她日益褪色的舊軍裝,到大會上去念文件,或者在她的小屋裡幫教落後青年。但是事情已經有了一點改變——她已經和全廠最壞的傢伙搞過,或者按她自己的理解,遭到了強姦。她已經不那麼純粹。也許這就是她要的吧。
八
七四年夏天,我還是常到X海鷹那裡去受幫教,但是幫教的內容已經大不一樣了。她總要坐到我腿上來,還要和我接吻,彷彿這件事等到天黑以後就會太晚了。其實那時候我已經接近陽痿,但她還是要和我摟摟抱抱。我知道這件事早晚會被人看見,被人看見以後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實在叫人難以想像,但是我又覺得沒什麼可怕的。X海鷹在我膝上,好像一顆沉甸甸的果實,她是一腸綠色的芒果。我覺得她沉甸甸,是因為她確實不輕,大概比我要重。我覺得她是生果子,是因為我和她不一樣。
那時我想起姓顏色的大學生,嘴裡就有一股血腥味,和運動過度的感覺是一樣的。這是因為我們在一起經歷了失敗,又互相愛過——再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了。假如我們能在一起生活,每次都會想把對方撕碎。假如不能在一起生活,又會終身互相懷念。一方愛,一方不愛,都要好一點。假如誰都不愛誰,就會心平氣和地在一起享受性生活。這樣是最好的了。雖然如此,我還是想念她。因為那是一次失敗,失敗總是讓我魂夢系之。
現在我看到姓顏色的大學生時,她有時把頭轉過去,有時把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就算打過了招呼。這件事說明,那次失敗也一筆勾銷了。
X海鷹說,她初次看到我時,我騎著車子從外面破破爛爛的小胡同裡進來,嘴裡唱著一支不知所云的歌,頭髮像鋼絲刷子一樣朝天豎著,和這個臭氣瀰漫的豆腐廠甚不諧調。然後她出於好奇爬到塔上來看我,卻被我一把捉住手腕攆了出來。然後我就使她抨然心動。根據一切高級智慧,她不該理睬我這樣的傢伙,但是她總忍不住要試試。這種事的結果可想麗知。後來在她的小屋裡,我們果然叫人看見了。開頭是被路過的人從窗戶裡形影綽綽地看見,後來又被有意無意推門進來的人結結實實地看見。再後來整個廠裡都議論紛紛。據我所知,她好像並不太害怕被人看見。
後來X海鷹告訴我說,她也覺得自己在七四年夏天壞了一壞。惟一的區別就是她覺得自己壞了一次就夠了。地把這件事當作一生中的例外來處理。
再後來我們倆就吹了,她還當她的團支書,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等到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時候,我才明白了這件事的含義。在革命時期,除了不定期、不定地點的開出些負彩,再沒有什麼令人興奮的事。每個活著的人都需要點令人興奮的事,所以她就找到我頭上來了。
我和X海鷹被人看見以後,公司領導找她談了一回話。回來以後,她一本正經告訴我說,以後不用再到她辦公室來,我的「幫教」結束了;那時候她的眼睛紅紅的,好像哭過。這使我想到她終於受到了羞辱,和在我這裡受到羞辱不一樣,不帶任何浪漫情調。
六七年我曾在一棵樹上看到一個人死掉,那件事裡也不合任何浪漫情調。那時候「拿起筆做刀槍」最喜歡唱的歌是「光榮犧牲」,光榮犧牲也是死綽,但是帶有很多浪漫情調。我以為她遭到了真正的羞辱後,就會像被一條大槍貫穿了一樣,如夢方醒。但是等到和我說過了這些話後,她把臉扭向牆壁,「嘻嘻」地笑了起來。我問她為什麼不用來了呢,她說「影響不好」,說完就大笑了起來。我們既然影響不好,就該受到懲罰,但是懲罰起來影響也不好。所以她所受的羞辱還是帶著浪漫情調,只值得嘻嘻一笑,或者哈哈一笑。後來我真的沒有再找她,這件事就這樣別彆扭扭地結束了。但這結果就算是合情合理吧。
X海鷹告訴我我們倆影響不好後,我簡直是無動於衷。「影響不好」算個什麼?連最微小的負彩都算不上。不過這也能算個開始,她就快知道什麼是負彩了。就在那時我對她怦然心動。那時候我想把一切都告訴她,包括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那些不可告人的事。我還想馬上和她做愛,因為我覺得自己已經不陽痿了。除此之外,我還樂意假裝是狠心的鬼子,甚至馬上去學日文。我樂意永遠忘記姓顏色的大學生,終身只愛她一個人。我把這些都告訴她,她聽了以後無動於衷,只顧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去。最後臨出門時,她對我說:這一切都結束了,你還不明白嗎?後來她沒和我說過話,直到她和氈巴結了婚,才開始理睬我。這件事告訴我,她一點也不以為影響不好是負彩。她以為影響不好就是犯錯誤。毛主席教導說:有了錯誤定要改正……改了就是好同志。對這種開彩的遊戲她保持了虔敬的態度,這一點很像我認識的那位吃月經紙的大廚。他們都不認為開彩是隨機的,而認為這件事還有人管著哪——好好表現就能不犯錯誤,吃了月經紙就能得一大筆彩金等等。當然,負彩和正彩有很大的區別。前者一期期開下去,摸彩的人越來越少,給人一種遲早要中的感覺;後者是越開摸彩的人越多,給人一種水遠中不了的感覺。這道題雖然困難,最後她也解開了,對影響好不好這種事也能夠一笑置之。不過這是後來的事。這是因為這種遊戲總在重複。生在革命時期的人都能夠解開這道題,只差個早晚。而沒有生在革命時期的人就永遠也解不開。
後來我還在那個豆腐廠裡干了很長時間,經常見到X海鷹。每次我見了她就做出一個奸笑,而她總是別轉過臉去不理我。後來她就想辦法從豆腐廠裡調走了。
現在我要承認,我對X海鷹所知不多。這是因為她和我幹那件事時,已經不是處女了。這可能是因為小時候除了讓別人把她捆到玉蘭樹上之外,她還玩過別的遊戲,也可能是因為狠心的鬼子不只我一個。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沒有去打聽。我生在革命時期,但革命時期不足以解釋我的一切。不但是我,別人也是這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