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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下) 文 / 王小波

    第二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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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豆腐廠裡受幫教,坐在X海鷹對面磨屁股,感到痔瘡疼痛難當時,我想出好多古怪的發明來。每想好一個就禁不住微笑。X海鷹後來說,看我笑的鬼樣子,真恨不得用細鉛絲把我吊起來,再在腳心下面點起兩根臘燭,讓我招出為什麼要笑。她總覺得我一笑就是笑她。假如我要笑她,可笑的事還是有的。比方說,她固執的要穿那件舊軍衣。在那件舊軍衣下麵線綈的小棉襖上,有兩大塊油亮的痕跡,簡直可以和大漆傢俱的光澤相比。像這樣的事可能是值得一笑的,但是我在她面前笑不出。她是團支書,我是後進青年,不是一種人。不是一種人就笑不起來。我笑的時候,總是在笑自己。就是她把我吊起來,腳下點了臘燭,我也只會連聲慘叫,什麼也招不出來。因為人總會不斷冒出些怪想法,自己既無法控制,也不能解釋。

    在飢餓時期,我沒發明出止住飢餓的方法,但是別人也沒發明出來。倒是有人發明了炮製大米,使米飯接近果凍的方法(簡稱雙蒸法),飯雖然多了,但是吃下去格外利尿。跑廁所是要消耗能量的,在缺少食物時,能量十分可貴,所以這方法並不好。事實上好多人吃雙蒸飯導致了浮腫,甚至加快了死亡,但沒人說雙蒸飯不好,因為它是一件自己騙自己的事。我弟弟現在也長大了,沒有色盲,學了舞台美術,和他的哥哥們一樣喜歡發明,最近告訴我說,他發明了一種行為藝術,可以讓人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欣賞海上生明月的佳景,其法是取清水一盆,在月亮升起時蹲到盆後去。這兩種發明實際上是一類的。作為一個數學系的的畢業生,我是這樣理解世界的:它可以是一個零維的空間,也可以是一個無限維的空間。你能吃飽飯,就進入了一維空間。你能避免磨屁股磨出痔瘡,就進入了二維空間。你能夠創造和發明,就進入了三維空間,由此你就可以進入無限維的空間,從而扭轉乾坤。雙蒸法和我弟弟的行為藝術,就是零維和一維空間裡的發明。這些東西就如騾子的雞巴——不是那麼一回事。

    在X海鷹面前坐著磨屁股時,我又想出好幾種發明來,只可惜手頭沒有筆記本,沒記下來就忘了。現在能想起的只有其中最嚴肅的一個:在廁所裡男小便池上方安裝葉輪,利用流體的衝擊來發電。每想好一個,我就微笑起來。假如此時她正好抬頭看見,就會嚷起來:笑什麼?笑什麼?告訴我!

    同樣是女人,對微笑的想法就不一樣,比方說我老婆,我上研究生時,她是團委秘書,開大會時坐在主席台邊上,發現台下第三排最邊上有一黑面虯髯男子時時面露神秘微笑,就芳心蕩漾。拿出座位表一查,原來是數學系的王二——知道姓名就好辦了。當時已經到了一九八四年。我們聽政治報告都是對號入座,誰的位子空了就扣誰的學分。假如能找到個賣冰棍的,我就讓他替我去坐著,我替他賣冰棍。怎奈天一涼,賣冰棍的也不來了;所以她不但能看到我,而且能查到我,開始一個羅曼斯。

    我老婆長得嬌小玲瓏,很可愛。她嘴裡老是嚼著口香糖,一張嘴就是個大泡泡;不管見到誰,開口第一句話準是:吃糖不吃?然後就遞過一把口香糖來。她告訴我說,別人笑起來都是從嘴角開始往上笑,我笑起來是從左往右笑,好像大飯店門口的轉門,看起來怪誕得很。她說就是為了看我笑起來的樣子才嫁給我的。對此我深表懷疑,因為我們倆幹起來時,她總是噢噢叫喚,看起來也不像是假裝的;所以說我們僅僅是微笑姻緣,這說法不大可信。

    我知道自己有無端微笑的毛病,但是看不到笑起來是什麼樣子。這就好比一個人聽不見自己的鼾聲,看不到自己的痔瘡。直到那一年我們到歐洲去玩,到了盧浮宮裡才看到了。當時我們在二樓上,發現有一大堆人。人群中間有個法國肥女人,扯破了嗓子叫道:「Noflash!Noflash!」但是一點用也不頂,好多傻瓜機還是亂閃一通。我老婆把身上背的挎包,兜裡的零錢等等都給了我,伏身於地,從別人腿中間爬了進去。過了一會,就在裡面叫了起來:王二,快來!這是你呀!後來我也在斷氣之前擠了進去,看到了蒙娜·麗莎。這娘們笑起來著實有點難拿,我也不知道怎麼形容才好。簡而言之,在意大利公共汽車上有人對你這麼笑,就是有人在扒你的腰包;在英國的社交場合有人對你這麼笑,就是你褲子中間的拉鎖沒拉好。雖然擠脫了身上好幾顆扣子,但是我覺得值。因為這解了不少不解之謎。這種微笑掛在我臉上,某些時候討人喜歡,某些時候很得罪人,尤其是讓人家覺得該微笑是針對他的時候。舉例言之,你是小學教師,每月只掙三十六塊錢,還得加班加點給學生講雷鋒叔叔的故事。這時你手下那些小屁孩裡有人居然對你面露蒙娜·麗莎式的微笑,你心裡是什麼滋味。所以她就一定要逼我承認自己是豬,這件事我馬上就要講到。後來我冒了我爸爸的名字,給教育局寫了一封信談這件事,說到雷鋒叔叔一輩子助人為樂做好事,假如知道了因為他的緣故,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變成了一隻豬,他的在天之靈一定要為之不安;我的老師因此又挨了教育局一頓批評。這些就是微笑惹出的事。

    到現在我也時有禁不住微笑的事,結果是樹敵很多。在評職稱的會上這麼笑起來,就是笑別人沒水平;在分房子的會上笑起來,就是笑大家沒房住,被逼得在一起亂撕亂咬。總而言之,因為這種微笑,我成了個恨人有笑人無的傢伙。為此我又想出了一種發明:把白金電極植入我的臉皮。一旦從生物電位測出我在微笑,就放出強脈衝,電得我口吐白沫,滿地打滾。假如這項發明得以實現,世界上就再沒有笑得招人討厭的傢伙,只是要多幾位癲癇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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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上小學時,有陣子上完了六節課還不讓回家,要加兩節課外活動。課外活動又不讓活動,讓坐在那裡磨屁股。好在小孩子血運旺盛,不容易得痔瘡。上五年級時,我有這麼一位女老師,長得又胖又高,乳房像西瓜,屁股像南瓜,眼睛瞪起來有廣柑那麼大,說起話來聲如雷鳴。我對她很反感,——這說明了為什麼後來我娶了一個又瘦又小的女人當老婆——,更何況放了學她不讓回家,要加一節課外活動。所以她講什麼我都不聽,代之以胡思亂想。忽然她把我叫了起來,先對我發了一陣牢騷,說她也想早回家,但是教育局讓這麼做政治思想教育,有什麼辦法等等——這些話對我太adult了。成人這個字眼,容易叫人想到光屁股,但是我指得是政治,是性質相反的東西——然後就向我提問:雷鋒叔叔說,不是人活著是為了吃飯,而是吃飯是為了活著。你怎麼看?我答道:活不活的沒什麼關係,一定要吃東西。老師當即宣佈,咱們班上有人看上去和別人是一樣的,但是卻有豬的人生觀。我們班上有四十多個孩子,被宣佈為豬玀的只有我一個。

    像這樣的事本來是我生活中的最大污點,不能告訴任何人的,但是被X海鷹逼急了,我也把這坦白出來了。她聽了連忙伏案疾書:上小學時思想落後,受到老師批評。然後她又對我說:再坦白一件事,說完了就讓你回家。但我真的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只有陪她磨到天黑時。在幫教時間裡我對X海鷹說:支書,我想談點活思想。她趕緊把微笑拿到臉上,說道:歡迎活思想。我就說,我想知道在這裡磨屁股有沒有用。她又把臉一板,讓我解釋自己的措辭。我開始解釋,首先說到「有沒有用」的問題。舉例來說是這樣的:小時候老師問我雷鋒叔叔的問題,我做了落後的回答。其實進步的回答我也會,但是我知道不能那麼答。假設我答道:Ofcourse,人吃飯是為了活著;難道還有其它答案嗎?老師就會說:你這個東西,十回上課九回遲到,背地裡罵老師,揪女同學的小辮子;居然思想比雷鋒還好?這真叫屎克螂打呵欠——怎麼就張開您那張臭嘴了!與其在課堂上挨這份臭罵,不如承認自己是一口豬。像這樣的帳,我時時算得清清楚楚。說實在的,我學壞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講到了這個地步,X海鷹還是不明白。她說,你的小學老師做工作的方法是有點簡單粗暴。但這和現在的事有什麼關係哪?其實我問她的是:我在這裡坦白交待等等,到底有沒有用處?假如最後還是免不了去學習班,我寧願早點去,早去早回來嘛。換言之,我的問題是這樣的:所謂幫教,是不是個Catch22。費了好多唇舌才說清楚,X海鷹面露神秘微笑,說道:好!你說的我知道了。還有別的嗎?

    我說的這些話的含義就是:在革命時期裡,我隨時準備承認自己是一隻豬,來換取安寧。其實X海鷹對這些話的意思並不理解。她的回答也是文不對題。當時我以為這種回答就是「你放心好了」,就開始談第二個問題:磨屁股。這問題是這樣的:我長的肩寬臀窄,坐在硬板凳上,局部壓強很大。我沒坐過辦公室,缺少這方面的鍛練,再加上十男九痔,所以痔瘡犯得很厲害。先是內痔,後是外痔,進而發展到了血栓痔,有點難以忍受。假如在這裡磨屁股有用,我想請幾天假去開刀。去掉了後顧之憂,就能在這裡磨得更久。X海鷹聽了哈哈大笑,說道:有病當然要去治了。但我要是你,就不歇病假。帶病堅持工作是先進事跡,對你過關有好處。我聽她都說到了搜集我的先進事跡,就覺得這是一個證據,說明她真的要挽救我,勁頭就鼓了起來,決心帶病流血磨屁股。

    過了好久,X海鷹才告訴我說,我說起痔瘡時,滿臉慘笑,樣子可愛極了。但是當時我一點也沒有覺得自己可愛。後來我擺脫了後進青年的悲慘地位,但是廠裡還覺得我是個搗蛋鬼,不能留在廠子裡,就派我去挖防空洞。掏完了洞又派我去民兵小分隊,和一幫壞小子一道,到公園綠地去抓午夜裡野合的野鴛鴦,碰到以後,咳嗽一聲,說道:穿上衣服,跟我們走!就帶到辦公室去讓他們寫檢查。那時候他們臉上也帶著可憐巴巴的微笑,看起來真是好玩極了。但是他們自己一定不覺得好玩。七六年秋天又逮到了一對,男的有四十多歲,穿了一件薄薄的呢子大衣,臉色就像有晚期肝癌。女孩子挺漂亮,穿了一套藍布制服,裡面襯了件紅毛衣,臉色慘白。這一對一點也不苦笑,看上去也不好玩。問他們:你們幹什麼了?

    答:幹壞事了。再問:幹了多少次?答:主席逝世後這一段就沒斷過。

    說完了就大抖起來,好像在過電。當時正在國喪時期,而那一對的行為,正是哀慟過度的表現。我們互相看了看,每人臉上都是一臉苦笑,就對他們說:回家去罷,以後別出來了。從那以後就覺得上邊讓我們幹的事都挺沒勁的。這件事是要說明,在革命時期,總有人在戲弄人,有人在遭人戲弄。灰白色的面孔上罩著一層冷汗,在這上面又有一層皺皺巴巴,濕淋淋的慘笑,就是獻給勝利者的貢品。我說起痔瘡時就是這般模樣,那些公園裡野鴛鴦坦白時也是這般模樣。假如沒有這層慘笑,就變成了赤裸裸的野蠻,也就一點都不好玩了。

    我現在談到小時候割破了手腕,談到挨餓,談到自己曾被幫教,臉上還要露出慘笑。這種笑和在公園裡做愛的野鴛鴦被捕獲時的慘笑一模一樣。在公園裡做愛,十次裡只有一次會被人逮到。所以這也是一種彩。不管這種彩和幫教有多麼大的區別,有一點是一樣的,那就是笑起來的樣子在沒中彩的人看起來,都是同樣可愛。

    8

    有關可愛,我還有些要補充的地方。在塔上上班時,我經常對氈巴傾訴情愫:「氈巴,你真可愛」!他聽了就說:我操你媽,你又要討厭是嗎?過不了多久,我就開始唱一支改了詞的阿爾巴尼亞民歌:

    你呀可愛的大氈巴,打得眼青就更美麗。

    不管什麼歌,只要從我嘴裡唱出來,就只能用淒厲二字來形容。氈巴不動聲色的聽著,冷不防抄起把扳子或者改錐就朝我撲來。不過你不要為我耽心,我要是被他打到了,就不叫王二,他也不叫氈巴了。有一件事可以證明氈巴是愛我的——七八年我去考大學,發榜時氈巴天天守在傳達室裡。等到他拿到了我的錄取通知書,就飛奔到塔上告訴我:「師大數學系!你可算是要滾蛋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幸生為氈巴,並且有一個王二愛他愛到要死的,所以他也是中了一個大彩。有關可愛的事就是這樣。以前我只知道氈巴可愛,等到X海鷹覺得我可愛之後,才知道可愛是多麼大的災難。

    受幫教時我到X海鷹那裡去,她總是笑嘻嘻的低著頭,用一種奇怪的句式和我說話。比方說,我說道:支書,我來了。她就說:歡迎來,坐罷。如果我說:支書,我要坦白活思想。她就說:歡迎活思想,說罷。不管說什麼,她總要先說歡迎。如果說她是在尋我的開心,她卻是鎮定如常,手裡擺弄著一支圓珠筆。如果說她很正經,那些話又實在是七顛八倒。現在我才知道,當時她正在仔細的欣賞我的可愛之處。這件事我想一想都要發瘋。

    我在X海鷹那裡受「幫教」時,又發生了一些事。那一年冬天,上級指示說要開展一個「強化社會治安運動」,各種宣判會開個沒完。當然,這是要殺雞儆猴。我就是這樣的猴,所以每個會都要去。在市級的宣判會上,有些人被拉出去斃掉了。在區級的宣判會上,又有些人被押去勞改了。然後在公司一級的宣判會上,學習班的全體學員都在台上站著,開完了會,就把其中幾個人送去勞教。最後還要開本廠的會。X海鷹向我保證說,這只是批判會,批判的只是我毆打氈巴,沒有別的事,不是宣判會,但我總不敢相信,而且以為就算這回不是宣判會,早晚也會變成宣判會。後來我又告訴她說,我天性悲觀,沒準會當場哭出來。她說你要是能哭得出就儘管哭,這表示你有悔改之意,對你大有好處。所以那天開會時,我站在前面淚下如雨。好幾位中年的女師傅都受不了,陪著我哭,還拿大毛巾給我擦眼淚;餘下的人對氈巴怒目而視。剛散了會,氈巴就朝我猛撲過來,說我裝丫挺的。他的意思是我又用奸計暗算了他,他想要打我一頓;但是他沒有打我的膽量。氈巴最可愛的樣子就是雙拳緊握,做勢欲撲,但是不敢真的撲過來。假如你身邊有個人是這樣的,你也會愛上他罷。

    批判會就是這樣的。老魯很不滿意,說是這個會沒有打掉壞人的氣焰。等到步出會場時,她忽然朝我猛撲過來。這一回四下全是人,沒有逃跑的地方,我被她攔腰抱住了。對這種情況我早有預定方案,登時閉住了一口逆氣,朝前直不愣登的倒了下去。等到他們把我翻過來,看到我雙目緊閉,牙關緊咬,連氣都沒了。據目擊者說,我不但臉色灰白,而且顴骨上還泛著死屍的綠色。慌忙間叫廠醫小錢來,把我的脈,沒有把著。用聽診器聽我的心臟,也沒聽著(我感覺她聽到我右胸上去了),取針刺我人中時,也不知是我臉皮繃得緊,還是她手抖,怎麼扎也扎不進。所以趕緊抬我上三輪車,送到醫院去。往上抬時,我硬得像剛從冷庫裡抬出來的一樣。剛出了廠門,我就好了,歡蹦亂跳。老魯對我這種詭計很不滿意,說道:下次王二再沒了氣,不送醫院,直接送火葬場!

    有關那個強化治安運動和那個幫助會,可以簡要總結如下:那是革命時期裡的一個事件。像那個時期的好多事件一樣,結果是一部分人被殺掉,一部分人被關起來,一部分人遭管制——每天照常去上班,但是愁眉苦臉。像這樣的事總是這樣的層次分明。被管的人也許會被送去關起來,被關起來的人也許會被送去殺掉,任何事都可能發生,你要耐心等待。我的錯誤就在於人家還沒有來殺,我就死掉了。

    出了這些事後,X海鷹告訴我說:你就要完蛋了。再鬧這麼幾出,我也救不了你,一定會被送到學習班去。我覺得這不像是嚇唬我,內心十分恐懼,說道:你——你——你可得救救我。咱們和氈巴,關係都不錯。在此之前,我不但不結巴,而且說話像日本人一樣的快。那一回犯了前結巴,到現在還沒有好。現在我用兩種辦法克服結巴,一是在開口之前先在心裡把預期要結巴的次數默念過去,這樣雖然不結巴,卻犯起了大喘氣的毛病。還有一種辦法是在說話以前在額頭上猛擊一掌,裝做恍然大悟,或者打蚊子的樣子,但這種辦法也不好,冬天沒有蚊子,中午十二點人家問你吃飯了沒有,你卻要恍然大悟一下,豈不是像健忘症?最糟的是,我有時大喘氣,有時健忘症,結果是現在的同事既不說我大喘氣,也不說我健忘症。說我些什麼,講出來你也不信,但還是講出來比較好:他們說我內心齷齪,城府極深,經常到領導面前打小報告,陷害忠良。但是像這樣的事,我一件也沒幹過。這都是被X海鷹嚇出的毛病。

    而X海鷹對這一點非常得意,見人就說:我把王二嚇成了大喘氣!大家聽了哈哈大笑。這種當眾羞辱對我的口吃症毫無好處,只會使它越來越重。當然,我結巴也不能全怪X海鷹。領導上殺雞儆猴,也起了很大的作用。看到宣判會上那些行將被押赴刑場的傢伙,一個個披枷戴索,五花大綁,還有好幾個人押著,就是再會翻跟頭也跑不掉。而被押去勞改的人,個個剃著大禿頭,愁眉不展,抱怨爹娘為什麼把他們生了出來。像這樣的事,假如能避免,還是避免的好。所以我向X海鷹求救,聲淚俱下,十分肯切。她告訴我說,我主要的毛病就是不乖,這年頭不乖的人,不是服徒刑就是挨槍斃。我請教她,怎麼才能顯得乖。她告訴我說,第一條就是要去開會。這句話不如這樣說:我要到會場上去磨屁股。

    X海鷹告訴氈巴說,王二這孩子真逗,又會畫假領子,又會裝死。但是我對這些話一無所知。當時我並不知道她在這樣說我,知道了一定會掐死她。

    9

    不管你是誰,磨屁股你肯定不陌生。或者是有人把你按到了那個椅子上,單磨你的屁股,或者是一大群人一起磨,後一種情形叫作開會。總而言之,你根本不想坐在那裡卻不得不坐,這就叫磨屁股。我之所以是悲觀主義者,和磨屁股有很大關係。以後你就會看到,我的屁股很不經磨。但是X海鷹叫我去開會,我不得不去。

    革命時期的人總是和某種會議有關係。比方說,黨員就是黨的會議與會者的集合,團員就是團的會議與會者的集合,工人就是班組會和全廠大會與會者參加者的集合。過去我幾乎什麼會都不開,因為我既不是黨員,又不是團員,我的班組就是我和氈巴兩個人,開不起會來。至於全廠會,參加的人很多,少了我也看不出來,我就溜掉了,但是抱有這種態度的不是我一個人,所以最後就能看出來。有一陣子老魯命令在開大會時把廠門鎖上,但我極擅爬牆。後來她又開會時點名,缺席扣工資。我就叫氈巴在點名時替我答應一聲。採取這些辦法的也不只我一個人,所以開全廠會時,往往台下只有七八十人,點三百人的名字卻個個有人應,少則一個人應,多則有七八個人應,全看個人的人緣好壞了。當然,老魯也不是傻瓜。有一回點名時一伸手指住了氈巴喝道:你!那個大眼睛的瘦高個!你又是氈巴,又是王二,又是張三,又是李四;你倒底叫什麼?氈巴瞪著大眼睛想了好半天,答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麼!開會的情形就是這樣的。

    等到受「幫教」以後,X海鷹叫我多去開會,不但要開全廠會,而且要去開團會,坐在團員後面受受教育。假如我到了流氓學習班也得開會,現在能留在廠裡,開點會還不該嗎?只是她要求我在開會時不准發愣,這就有點強人所難。所以我開會時總是泡一大缸子茶(放一兩茶葉末),帶上好幾包劣質香煙前往。那些煙裡煙梗子多極了,假如不用手指仔細揉松就吸不著火;揉松吸著後就不能低頭,一低頭煙的內容物就會全部滑落在地,只剩一筒空紙管在你嘴上。叼上一枝煙能使我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式,沒有別的作用,因為我當時沒有煙癮,根本不往肺裡吸。等到它燃近嘴唇,煙霧熏眼時,我就猛吹一口,把煙火頭從煙紙裡發射出去。開頭是往沒人的地方亂吹,後來就練習射擊蒼蠅,逐漸達到了百發百中的境界。這件事掌握了訣竅也不太難,只要耐心等到蒼蠅飛近,等到它在空中懸停時,瞄準它兩眼中間開火就是了。但是在外行人看來簡直是神乎其技。一隻蒼蠅正在飛著,忽然火花飛濺,它就掉在地上翻翻滾滾,這景象看上去也滿刺激。後來就有些團員往我身邊坐,管我要煙,請教射擊蒼蠅的技巧;再後來會場上就「噗噗」聲不斷,煙火頭飛舞,正如暗夜中的流星。終於有個笨蛋把煙頭吹到了棉門簾上,差點引起火災。最後X海鷹就不叫我去開會了,她還說我是朽木不可雕。有關這件事,我現在有看法如下:既然人餓了就要吃飯,渴了就要喝水,到了一定歲數就想性交,上了會場就要發呆,同屬萬般無奈;所以吃飯喝水性交和發呆,都屬天賦人權的範疇。假如人犯了錯誤,可以用別的方法來懲辦,卻不能令他不發呆。如不其然,就會引起火災。

    假如讓我畫磨屁股,我就畫一張太師椅,椅面光潔如鏡,上面畫一張人臉,就如倒影一樣。椅子總是越磨越光,但是屁股卻不是這樣。我的屁股上有兩片地方粗糙如砂紙,我老婆發現以後就到處去張揚:「我們家王二屁股像鯊魚」。其實像我這種歲數的男人,誰的屁股不是這樣。

    10

    X海鷹不讓我去開會,但也不肯放我回家,叫我在她辦公室裡坐著。這樣別人磨了多少屁股,我也磨了多少屁股,顯得比較乖。除此之外,她還把門從外面鎖上了。據她說,這樣有兩個好處:一是防止老魯衝進來,二是我被囚禁在這裡時,男廁所裡出現了什麼畫就和我沒有關係。我覺得把我關起來是為我好,也就沒有異議。那間房子裡除了一張辦公桌,一把椅子,一個凳子,還有一道簾子,簾子後面是一張床。X海鷹家住得很遠,平時她就在廠裡睡覺。那間房子外面釘了紗窗,相當的嚴密。有一次我內急,就解下她掛簾子的繩子,拋過房梁,攀著爬出天窗跑掉了。那繩子是尼龍繩,又細又硬。把我的手心都勒壞了。X海鷹知道我跑掉了,也沒說什麼,只是把掛簾子的繩子換成了細鉛絲。再以後我沒有往外跑過,只是坐在凳子上,用雙手抱住腦袋。這樣磨來磨去,我就得了痔瘡。

    我被鎖在X海鷹屋裡時,總愛往窗外看。看別人從窗外走過,看院子裡大樹光禿禿的枝條。其實窗外沒有什麼好看,而且我剛從窗外進來。但是被關起來這件事就意味著急於出去,正如被磨屁股就意味著急於站起來走走。這些被迫的事總是在我腦子裡輸入一個相反的信號。腦子裡這樣的信號多了,人也就變得癡癡呆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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