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海明威的《老人與海》 文 / 王小波
老人駕著船去出海,帶回來的卻是一副大得不可思議的魚骨。在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中,我讀到了一個英雄的故事。
在這本書裡,只有一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故事和純潔到如同兩滴清水的人物。然而,它卻那麼清楚而有力地揭示出人性中強悍的一面。在我看來,再沒有什麼故事能比這樣的故事更動人,再沒有什麼搏鬥能比這樣的搏鬥更壯麗了。
我不相信人會有所謂的「命運」,但是我相信對於任何人來說,「限度」總是存在的。再聰明再強悍的人,能夠做到的事情也總是有限度的。老人桑地亞哥不是無能之輩,然而,儘管他是最好的漁夫,也不能讓那些魚來上他的鉤。他遇到他的限度了,就像最好的農民遇上了大旱,最好的獵手久久碰不到獵物一般。每一個人都會遇到這樣的限度,彷彿是命運在向你發出停止前行的命令。
可是老人沒有沮喪,沒有倦怠,他繼續出海,向限度挑戰。他終於釣到了一條魚。如同那老人是人中的英雄一樣,這條魚也是魚中的英雄。魚把他拖到海上去,把他拖到遠離陸地的地方,在海上與老人決戰。在這場魚與人的惡戰中,魚也有獲勝的機會。魚在水下堅持了幾天幾夜,使老人不能休息,窮於應付,它用酷刑來折磨老人,把他弄得血肉模糊。這時,只要老人割斷釣繩,就能使自己擺脫困境,得到解放,但這也就意味著宣告自己是失敗者。老人沒有作這樣得選擇,甚至沒有產生過放棄戰鬥的念頭。他把那條鯊魚當作一個可與之交戰的敵手,一次又一次地做著限度之外的戰鬥,他戰勝了。
老人載著他的魚回家去,鯊魚在路上搶劫他的獵物。他殺死了一條來襲的鯊魚,但是折斷了他的魚叉。於是他用刀子綁在棍子上做武器。到刀子又折斷的時候,似乎這場戰鬥已經結束了。他失去了繼續戰鬥的武器,他又遇到了他的限度。這是,他又進行了限度之外的戰鬥:當夜幕降臨,更多的鯊魚包圍了他的小船,他用木棍、用槳、甚至用舵和鯊魚搏鬥,直到他要保衛的東西失去了保衛的價值,直到這場搏鬥已經變得毫無意義的時候他才住手。
老人回到岸邊,只帶回了一條白骨,只帶回了殘破不堪的小船和耗盡了精力的軀體。人們怎樣看待這場鬥爭呢?
有人說老人桑地亞哥是一個失敗了得英雄。儘管他是條硬漢,但還是失敗了。
什麼叫失敗?也許可以說,人去做一件事情,沒有達到預期得目的,這就是失敗。
但是,那些與命運鬥爭的人,那些做接近自己限度的鬥爭的人,卻天生地接近這種失敗。老人到海上去,不能期望天天有魚來咬他的鉤,於是他常常失敗。一個常常在進行著接近自己限度的鬥爭的人總是會常常失敗的,一個想探索自然奧秘的人也常常會失敗,一個想改革社會的人更是會常常失敗。只有那些安於自己限度之內的生活的人才總是「勝利」,這種「勝利者」之所以常勝不敗,只是因為他的對手是早已降伏的,或者說,他根本沒有投入鬥爭。
在人生的道路上,「失敗」這個詞還有另外的含義,即是指人失去了繼續鬥爭的信心,放下了手中的武器。人類向限度屈服,這才是真正的失敗。而沒有放下手中武器,還在繼續鬥爭,繼續向限度挑戰的人並沒有失敗。如此看來,老人沒有失敗,老人從未放下武器,只不過是喪失了武器。老人沒有失去信心,因此不應當說他是「失敗了的英雄」。
那麼,什麼也沒有得到的老人竟是勝利的麼?我確是這樣看的。我認為,勝利就是戰鬥到最後的時刻。老人總懷著無比的勇氣走向莫測的大海,他的信心是不可戰勝的。
他和其他許多人一樣,是強悍的人類的一員。我喜歡這樣的人,也喜歡這樣的人性。我發現,人們常常把這樣的事情當作人性最可貴的表露:七尺男子漢坐在廚房裡和三姑六婆磨嘴皮子,或者衣裝筆挺的男女們坐在海濱,談論著高尚的、別人不能理解的感情。我不喜歡人們像這樣沉溺在人性軟弱的部分之中,更不喜歡人們總是這樣描寫人性。
正像老人每天走向大海一樣,很多人每天也走向與他們的限度鬥爭的戰場,彷彿他們要與命運一比高低似的。他們是人中的強者。
人類本身也有自己的限度,但是當人們一再把手伸到限度之外,這個限度就一天一天地擴大了。人類在與限度的鬥爭中成長。他們把飛船送上太空,他們也用簡陋的漁具在加勒比海捕捉巨大的馬林魚。這些事情是同樣偉大的。做這樣不可思議的事情的人都是英雄。而那些永遠不肯或不能越出自己限度的人是平庸的人。
在人類前進的道路上,強者與弱者的命運是不同的。弱者不羨慕強者的命運,強者也討厭弱者的命運。強者帶有人性中強悍的一面,弱者帶有人性中軟弱的一面。強者為弱者開闢道路,但是強者往往為弱者所奴役,就像老人是為大腹便便的遊客打魚一樣。
《老人與海》講了一個老漁夫的故事,但是在這個故事裡卻揭示了人類共同的命運。我佩服老人的勇氣,佩服他不屈不饒的鬥爭精神,也佩服海明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