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二 文 / 王小波
二十二
流年似水,轉眼到了不感之年。我覺得心情煩悶,因為沒碰上順心的事。而且在我看來,所有的人都在和我裝丫挺的。
線條在裝丫挺的,每天早上上班之前,必然要在樓道裡大呼小叫:
「龜頭,別把房子點著!按時吃藥!」
回來時又在樓下大叫:「大龜頭!快下來接我,看我拿了多少東西!」
李先生也裝丫挺的,推開門轟隆轟隆衝下去。這簡直是做戲給人看。要不是和他們是朋友,我准推門出去,給他們一個大難堪:李教授、李夫人:你們兩口子加起來夠九十歲了,還在樓道裡過家家,
肉麻不肉麻?
我和線條,交情極為深厚。上初二時,到了夏天,我常和線條到玉淵潭去游泳。那時她詫異道:王二,你怎麼了?褲衩裡藏著擀面杖,不硌嗎?
我說:你不但,因為你不讀書。我有本好書,叫《十日談》,回去借給你看看。重要的地方我都夾了條子。你只看「送魔鬼下地獄」和「裝馬尾巴」兩篇就夠了。
她說,這些話越聽越不明白,最好找個沒人的地方脫下來給我看看。於是找到了沒人的地方,脫了給她看。線條見了驚道:
王二,你病啦!小雞雞腫到這個樣子,快上醫院看看吧!
當然,我沒去醫院。晚上把書借給她。線條還書時,滿面通紅地說:
王二,你該不是現在就要把那魔鬼送給我吧?
怎麼?你反對?
不是反對。我是說,就是要把它送給我,也得等我大一點。現在硬要送給我,我可能就會死掉啦!
自從我把小和尚給她看過之後,線條的成績就一落千丈,中英文數理化沒一門及格的。因為給別的女孩講過馬尾巴,被老師知道了,操行評語也是極差。要不是我給她打小抄。她早就完蛋了。這線條原是絕頂聰明一個女孩,小學的老師曾預言她要當居里夫人的。他們可沒想到,該居里夫人險些連高中也考不上。
線條自己說,上初二韌三時,她被一個噩夢魘住了,所以連音樂都考不及格。那時候她覺得除了嫁給王二別無出路,可王二那桿大槍……噩夢醒了以後,嗓子眼都癢癢。
如今我與線條話舊,提起這件事,她就不高興。說道:王二,你也老大不小的啦,還老提這件事!不怕你不高興,你那桿槍和我老公的比,只好算個秫秸桿啦。
我馬上想到,女人家就是不能做朋友。不說小時候我給她打過多少小抄、考試時作過多少弊,只說後來我在京郊插隊,忽然收到一封電報:「需要錢,線條」,我就把我的奧米伽手錶賣了,換了二百塊錢,給她寄去了。
我自己會修表,知道手錶的價值。那塊奧米伽樣子雖老,卻是正裝貨。所有的機件都鍍了金,透過鏡子一看,滿目黃澄澄。全部鑽石都是天然的,無一粒人造的。後來到美國,鄰居是個修表的老頭,懂得機械表,我對他說有過一塊這樣的表,他就說:你要真有,就給我拿來,五百一千好商量。要是沒有,就別胡扯吊我胃口。我血壓高,受不了刺激。那塊表除了是機械工藝的結晶和收藏的上品,還是我爸爸給我的紀念品。我媽認識聯合國救濟署的人,所以家裡不缺吃的。這塊表是我爹拿一袋洋面換的。要是尋常年景,他也買不起這樣的表。只為線條一句話,我就把這表賣了,二十年來未曾後悔過,直到她說我是秫秸桿才後悔了!
我對線條說,這輩子再也不交朋友,免得傷心。線條就說:至於的嗎?好吧好吧,秫秸桿的話收回了。可是你也太膩歪了。我老公和你是何等的交情,我和小轉鈴又是好朋友。你迫我幹嘛?小轉鈴不是挺好的嗎?
李先生和我交情好,我也不想甩了小轉鈴,這些我全知道。怎奈我就是想抱她一抱,難道她不該讓我抱一抱。所以我說她裝丫挺的。
小轉鈴也和我裝丫挺。每次我要和她做愛,她就拿個中號避孕套給我套上。我的小和尚因此口眼歪斜,面目全非,好像電影上臉套絲褲去行劫的強盜。於是我就應了那些野藥的招貼:「(專治)舉而不堅、堅而不久!」這也很容易理解。假如一位一米九的宇航員,被套入一米六的宇航服,他也會很快癱軟下去。為此我向小轉鈴交涉:
「鈴子,這套子太小了。」
「沒辦法。全城藥房只有這一種號。」
這醫藥公司也裝丫挺的。我們這個年齡的人都會背這兩句詩:「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可也投聽說環球同此長短的。我知道計生委發放避孕藥具,各種尺寸全有。小轉鈴說:
「王二,咱們將就一點吧。你知道不知道,我已經離了婚,是個單身女人?」
其實真去要,也能要來。可是小轉鈴說:她單位正要評職稱。假如人家知道她在和一個尺寸三十七毫米的傢伙睡覺,會影響她升副編審。為了副編審,就給男人套中號,是不是裝丫挺的?
其實我自己也可以去要,我們單位也在評職稱,而且我也是個離了婚的單身男人。我去要三十七毫米的套子,勢必影響到我升副教授。所以我也得裝丫挺的,
連我媽也在裝丫挺的。我讓她去搞一些特號,她說:王二呀,我喪了偶,也是單身女人!
我說:媽,您快七十歲了,誰會疑到您。再說,你教授已經到手了,還怕什麼,不好意思說是給兒子要,就說要了回家當氣球吹。
「呸!實話跟你說,能要來,就是不去要。你還欠我個孫子呢!」
我的生活就是這樣,到了四十歲,還得裝丫挺的。我就像我的小和尚,被裝進了中號,頭也伸不直,小的時候,我頭髮有三個旋(三旋打架不要命——王二注),現在只剩了一個,其它的兩個謝掉了。往日的勇氣,和那兩個旋兒一道謝光。反正去日無多,我就和別人一樣,湊合著過吧。
我現在給本科生上數學分析課。早幾年用不了一秒鐘的積分題,現在要五分鐘才能反應上來,上課時我常常犯木,前言不搭後語,我也知道有學生在背後笑我。有個狂妄的研究生當面對我說:聽說您是軟件機器,我看您不像嘛。
我答道:機器?機器頭頂上有掉毛的嗎?
還有個更狂的研究生說我:老師,我覺得您講話它犯重複。
我說:是嗎?一張唱片用的時候久了,也會跑針的。
還有一個女研究生對我說:老師,聽說您是有名的王鐵嘴,是名不虛傳。
這話我倒是愛聽。但她在背地裡說:這傢伙老了以後一定得吧得吧得,討厭得要命。
我媽跟我說的卻是:人就是四十歲時最難過。那時候腦子很清楚,可以發現自己在變老。以後就糊里糊塗,不知老之將至。
叔本華說:人在四十歲之前,過得很慢,過了四十歲,過得就快了。
咱們孔夫子說的是: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好像越活越有勁,真美妙呀!可不逾矩以後又是什麼?所以我恐怕他是傻高興了一場。
除了別人說我和說四十歲的話,我還發現自己找不著東西;剛看過一本書,擊節讚賞,並推薦給別人看,可是過了幾天,忽然發現內容一個字也記不起來了。而過去我是出了名的一目十行、過目不忘。這對我倒是一件好事:以前只根書不夠讀,現在倒有無窮閱讀的快樂。因為以上種種,在這不惑之年,我卻惶惶不可終日,對什麼都失去了興趣,成天想的是要和線條搞婚外戀。更具體地說,是想和她幹,當然,也不想幹太多。我的身體狀況是這樣的:一局一次有餘,二次勉強。所以干一兩次就夠了。
我和線條談這件事,是在礦院學生辦的咖啡館裡,說著說著情緒激動,嚷嚷了兩次。一次是因為說到秫秸扦,還有一次是談到李先生和小轉鈴。我說他們知道了又有什麼呢?小轉鈴愛我,李先生愛你,一定會原諒我們。現在一想到你,我就會直。所以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假如現在不幹,到直不起來時一定會後悔。有海涅的悲歌為證:
在我的記憶之中,
有一朵紫羅蘭熠熠生輝。
這輕狂的姑娘!我竟未染指!!
媽的,我好不後悔!!
我讀過的詩裡,以此節為最慘。線條說:這兒有我的學生,就站在吧檯後面。你要是一定要嚷嚷,咱們到外面去。
我和線條出了咖啡館,在外面漫步。外面漫天星斗。我馬上想起了二十三年前,也是仲夏時節,我和線條半夜裡爬到實驗樓頂上,看到漫天星斗,不禁口出狂言:假如有一百個王二和一百個線條聯手,一定可以震驚世界!
時至今日,我仍不以為這是狂言。兩百個一模一樣的怪東西聚在一起,在熱力學上就是奇跡,震驚世界不足為奇,不震驚世界反而不對頭。比方說,二百名歌星聯袂義演,一定會震驚世界。一百個左獨眼和一百個右獨眼一齊出現,也會震驚世界。一百個十七歲的王二和一百個十七歲的線條聯手,那就是二百名男女亡命徒,世界安得不驚耶?!
那天晚上在實驗樓頂,除了口出狂言,我還干了點別的事,對女人的內衣有了初步的瞭解。我的手從她上衣下伸了進去,解開了背後乳罩的掛鉤,然後那東西就如護胸甲,鬆鬆散散掛在外衣和皮膚之間,以後探手到她胸前,就如輕騎入陣,十分方便。我發覺女人的乳房比其它部分溫度要低,摸起來就如兩個小蘋果一樣。除此之外,還說了些瘋話:我們生在這亡命的時代,作為兩個亡命之徒,是何等的幸福!真應該聯手做一番事業!
那天夜裡我說道:在這世界上要想成一番事業,非(做)亡命徒不可。比如布魯諾這廝,在宗教法庭肆虐之時提倡日心說,就是十足的不想活了。他被燒死了。作為一個男人,被燒死不足為奇,但他還熬丁無數的酷刑,實在可欽可佩。教廷說,只要你承認曾受魔鬼之誘惑,可以免遭刑罰。砍頭、上吊、喝毒藥,可隨便你挑。臨死前還可玩個妓女,嫖資教廷報銷。但他選擇了一條光榮的荊棘之路,被吊上拷問架去。兩根繩子,一根捆手,一根捆腳,咯咯一叫勁,把他活活地拉長,原本一米六十的身高,放下來時被拉到三米七八。火刑處死之時,劊於手用杈子把他挑到柴堆上,盤成一堆(像蛇一樣——王二注),放火燒掉。布魯諾真好漢也!還有聖女貞德,被捕後,只消承認與魔鬼同謀,就可先吊死再燒。但她不認,選擇了被活著燒。年輕姑娘的皮嫩,燒起來最難煞。根據史籍記載,那一天貞德身著褻衣,腰束草繩,被引到火刑柱旁,鐵鏈攔腰束定。這時她發現,柴堆上面還鋪了一層油鬆鬆針。這種搞法缺德得很。貞德見此,只微微皺眉,對劊子手說:願上帝寬恕你。這貞德真是個好樣的娘們!一點火時,松針上火苗猛竄上去,把頭髮眉毛褻衣一燎而光。還燒了一身燎漿大泡!把個挺漂亮的姑娘燒得像癩蛤蟆,還要忍受慢火的烘烤。人家在她對面放了鏡子,讓她看著自己發泡。只見那泡泡一個個烤到迸裂,漿水飛濺,而貞德在火焰中,雙手合十,口中只頌聖母之名,直到烤成北京烤鴨的模祥,一句髒話也投罵。烤成烤鴨的模祥,她就熱啦,聖母之名也念不出來了。在我看來,貞德比布魯諾偉大。因為王二可以做布魯諾,做不了貞德。我要被烤急了,一定要罵操你媽。聖女要是罵出這話,一切就都完了。
我對線條說:老天爺會垂青我們,給咱們安排一場酷刑,到那時你我可要挺住,像個好樣的爺們和好樣的娘們!
而線條則說:她希望酷刑之前給五分鐘上廁所,見到血淋淋的場面她就尿頻。
二十三年之後,線條對我說:現在機會到了:我們正可以聯手做一番事業。擺在我們面前的正是一場酷刑。我會禿頂,性慾減遲,老花眼,胃疼,前列腺腫大尿不出尿來,腿痛,折磨了我一輩子的腰痛變成截癱,駝背,體重減輕,頭腦昏聵,然後死去。而她會乳房下垂,月經停止,因陰道萎縮而受慾火的煎熬。皺紋滿臉,頭髮脫落,成為醜八怪,逐漸死於衰竭。這是老天爺安排的衰老之刑,這也是你一生惟一的機會,挺起腰桿來,證明你是個好樣的!
線條所建議的是:在衰老到來之時,做一件值得一做的事,正如布魯諾提倡日心說,貞德捍衛奧爾良一樣。我們要在未來的痛苦面前,毫不畏縮,堅持到神志喪失的時刻:正如布魯諾被拉成麵條之前還在堅持日心說,貞德被烤熟之前口誦聖母之名一樣。我們做這件事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為了證明自已是好樣的!
線條建議的事情相當值得一做。起碼找還沒想出有什麼事比這還值得做。她還說,挑選我來做這件事,不是因為我有做成這事的能力與資格,只是因為少年時期我們是同伴,曾經發誓要聯手證明白已是英雄(雄)好漢(娘們)!
線條說,王二年輕時雖像一條好漢,但是到了四十歲,卻只想苟安偷歡,不似一條好漢。況且他還沒經過任何考驗,不能證明他是好漢。而王二則說:他出過鬥爭差,被人打背了過去。和劉二師傅偷過泔水(偷泔水比偷汽車更需要勇氣——三二注),怎麼還不算條好漢?如果王二不是條好漢,線條又有什麼事情能夠證明她是個好漢(娘們)?
線條說道:她愛上了龜頭血腫。只此一條就能證明她是個好娘們。如果需要細節的話,那就是:她曾在河南安陽某地的一個破廟裡,在寒冷和恐懼中,赤裸裸躺在磚砌的供台上,盡全力分開雙腿,把貞操獻給了李先生而不要任何保證。她還決定要在一生中傾全力去愛龜頭血腫,其實李先生就像任何男人一樣毫無可愛之處。只此一條她就可算通過了考驗。
線條的這些鬼話,不過是強詞奪理罷了,不值得深論。但是這些說法倒可以說明,她為什麼到河南去跟了李先生。她說,她是按自己的方式,在光榮的荊棘路上走到如今(參見安徒生《光榮的荊棘路》——王二注)。現在她還提供機會,讓我們聯手去搏取光榮。這個光榮就是把我們的似水流年記敘下來,傳傳後世,不論它有多麼悲慘,不論這會得罪什麼人。
我一直在幹這件事,可是線條說,我寫的小說中只有好的事,迴避了壞的事,不是似水流年的全貌,算不得直筆。如果真的去寫似水流年,就必須把一切事都寫出來,包括乍看不可置信的事,不敢寫出這樣的事情,就是媚俗。比如不敢寫這樣的事,就是媚俗:
現在礦院門口正在建房子,有些地方蓋起半截來,有些地方正在挖地基。結果挖出幾方黑土來。別的地方是黃土,就那幾塊是黑的。年輕的工人不能辨認,有人說是煤,有人說是瀝青,有入說是窖藏炭化的糧食。為了考據到底是什麼,有人還抉了一塊,放在嘴裡嘗嘗,到底也沒嘗出個味道來。這件事情我們就知道:既非煤,也非糧食,是人屙的屎。
在我們的似水流年裡見過這樣的事:我八歲那年,正逢大躍進,人們打算在一畝地裡種出十萬斤糧食,這就要用很多肥料。新鮮的糞便不是肥料,而是毒藥,會把莊稼活活燒死,所以他們就在操場上挖了很多極深的坑,一個個像井一樣,把新鮮大糞倒了進去。因為土壤裡有甲烷菌存在,那些糞就發起酵來,嘟嘟地冒泡。我小的時候,曾立在坑旁,劃著火柴扔進去,糞面上就泛起了藍幽幽的火光。
在我小時,覺得這藍幽幽的火十分神秘。在漫漫黑夜裡,幾乎對之頂禮膜拜,完全忘記了它是從大便中冒出來。
不幸的是,這挖坑倒糞的事難以為繼,因為當糞發酵之後,人們才發現很難把它弄出來:舀之太稠,挖之太稀,從坑邊去掏又難以下手,完全不似倒下去時那麼容易。何況那些坑深不可測,萬一失足掉下去,很少有生還的機會。所以那些坑,連同寶貴的屎,就一齊被放棄。
過了一些時候,坑面上罩上了浮土,長起了青草,與地面齊,就成了極可怕的陷阱。我的一個同伴踩了上去,慘遭滅頂之災。這就是似水流年中的一件事。
線條說,此事還不算稀奇,下干校時所說過另一件事。在同一個時期,當地的幹部認為,挖坑發酵太慢了。為了讓大糞快速成熟,他們讓家家戶戶在開飯前,先用自家的鍋煮一鍋屎(參見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沈關寶博士論文—一王二注)。一邊煮,一邊用勺子攪勻,和煮肉的做法是一樣的。還要把柴灰撒進鍋裡,好像加入作科一樣。煮到後來,廚房裡完全是這種味兒。有些人被熏糊塗了,以為這種東西可以吃,就把它盛進碗裡,吃了下去。
這個故事是線條講的,我聽出前面是實(有沈博士論文為證——王二注),後面兩句是胡扯,這種浪漫主義要不得。但是煮尿的事則絕不可少,因為它是似水流年中的一條線索。它說明有過一個時候,所有的人都要當傻×(線條所謂sillycunt——王二注),除此之外,別無選揮。當時我們還小,未到能作出選擇的年紀。
而當我們長大之時,就有了兩種選擇:當傻×或是當亡命之徒。我們的選擇是不當傻×,要做亡命之徒。
要記做亡命之徒的事,那就太多了。我們的很多同伴死了。死得連個屁都不值。比方說,在雲南時,有些朋友想著要解救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越境去當游擊隊,結果被人打死了。這種死法真叫慘不忍睹。想想吧:
一、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你知道他們是淮嗎?
二、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你知道他們受的什麼苦嗎?
三、正如毛主席所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你什麼都不知道就為他們而死,不覺得有點肉麻嗎?
死掉的人裡有我的朋友。他們的本意是要做亡命徒,結果做成了傻×。這樣的故事太悲慘了,我不忍心寫出來。假如要求直筆來寫似水流年,我就已經犯了矯飾之罪。
我還知道很多更悲慘的事——在我看來,人生最大的悲哀,在於受愚弄。這些悲慘的故事還寫得完嗎?
線條說:就憑你這平凡、沒長性、已經謝頂的腦袋瓜,還想在其它方面給人類提供一點什麼智慧嗎?假如你寫了礦院的黑土之來歷,別人就會知道它是屎,不會吃進嘴裡,這不是一點切實的貢獻嗎?難道你不該感謝上帝賜給了你一點語言才能,使你能夠寫出一點真實,而不完全是傻屄話嗎?
如果決定這樣去寫似水流年,倒不患沒得寫,只怕寫不過來。這需要一支博大精深的史筆,或者很多支筆。我上哪兒找這麼一支筆?上哪兒去找這麼多人?就算找到了很多同伴,我也必須全身心投入,在衰老之下死亡之前不停地寫。這樣我就有機會在上天所賜的衰老之刑面前,挺起腰桿,證明我是個好樣的,但要作這個決定,我還需要一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