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5節 白內障月光 文 / 寧肯
簡單的風景也是風景,何況
並不存在簡單的風景。
不同的語言意味著不同的生活方式,
語言的邊界就是世界的邊界
七點鐘。太陽還高高的。青稞麥長得不好。到了收穫季節還沒人來收穫。也許就這樣度過整個季節,到來年春?那時再深翻一遍土地?是,是的,常常就是這樣。
前面有了樹。一線矮樹。一線矮樹構成了簡單的風景。簡單的風景也是風景。誰知道矮樹下會不會掩映著一條小河呢?或者一條大河的支流也未可知。
結果就是。還沒走到那線矮樹,那簡單的風景,就隱約看到了它的光,它彎曲的素淨的影子:多麼普通的小河啊,就像隨便碰到的一個普通人。它的源頭不會太遠,也許就在附近,就某個山頂上,可要找到它並不容易。小河隱約有一座橋。所謂橋,不過就是幾塊石板埋在土裡,跨過小溪,幾乎算不上橋。過了橋,便進入了秋天的樹叢。河水在樹叢中分成了兩股,一股稍寬,一邊很細,稍細的已近水渠。
是的,就是水渠。看看前面的磨坊,就明白這條細水是專為磨坊開出的與天然小溪平行的水渠。兩水或靠近,或分開,中間是隆起的堤,堤上就是遠遠就可看到的樹叢。堤上的小徑隱約得似有還無,因為走得人少,總是不斷被荒草漫過,小徑由不得就有些荒蕪,幾乎不能算是路。午後,黃昏,走在隆起的林蔭小徑上,永遠是那麼靜,如果不是樹叢中時隱時現的三角面雪峰,不是隨處可見的經幡,這裡就幾乎就是江南隨處可見的水景。是的,太靜了,除了沿拉薩河飛來的特有的水鳥、水上浮游的白白胖胖的鴨和鵝,再沒什麼能打擾你的視線。也許是你打擾了它們呢。是,是這樣。常常的幾隻突然竄進林中的拉薩河銀鷗箭一般把你的視線帶到另一側的水面,如雪的鴨鵝因此晃動著腦袋煞有介事地向你大喊大叫,好像你的視線侵犯了它們的領空,你絕無此意。
經常的我不過就是隨便走走。這是家訪的路,散步的路,而我又怎麼能區分它們呢?這裡的任何一條路都分佈著我的學生,有的在山腳,有的在田野上,有的在拉薩河西部大大小小的支流上,有的在「七一」農場,有的一牆之隔的坦巴,有的在粉塵飛揚的拉薩水泥廠。或許我只有低頭散步才不可能碰到學生。不過就算低著頭,常常的我也知道快到磨坊了:因為我聽到了水輪的轉動聲,感到了某種水霧的濕度,我看到了磨坊在樹叢中的水霧紛揚的輪廓,看到巨大的輪子永不停息地轉動,看到永恆的水花。
磨坊古色古香,長方形,騎在河上。簡樸,耐看,全木質結構,看得出過去色彩十分鮮艷,但現在的線條、雕花、色彩、形式感已被久遠風雨剝燭得模糊不清,不過獨特的風格仍然依稀可辨;惟此也才更有一種時間感。是的,看到某些富於時間感的又不起眼的建築,你會想到沒有哪一個民族不是古老的,沒有哪一個民族沒有自己獨特的生命與歷史滄桑。如果說每個孩子都是未來,那麼每個老人就是歷史。磨坊主人的磨坊一樣古老,至少看上去如此。我不會輕易打擾磨坊主人,不,可我總是身不由己。
其實磨坊主人並不老,不過四十歲,只是看上去已像老人。因為強烈陽光和別的關係,她的中年甚至比她的青春時光好像還要短暫一些,好像青春一過,她已是花白頭髮的老人。正如高原上的牧草,常常還沒完全變綠,就已開始泛黃。她叫卓姆,仙女的意思,她短暫的青春可能真的像仙女一樣美麗,可是我見到的她已是梳著花白辮子的老人。
她總是含著胸走路,白髮總是那麼滄桑,卑微。她對我來說最初只是一個黃昏的影子,有一陣子總是像黃昏一樣重複出現。那時我一點也不知道她就是邊茨的母親,我甚至總是有意無意迴避那含胸的有點嚇人的又卑微的影子。是的,西藏的黃昏總是有一些以影子,像樹的影子,牆的影子,流雲的影子,靈魂的影子,甚至傳說中的影子。不要同影子打招呼這是人們對我的告誡。我的學生或我的同事對我說除非影子先跟你打招呼,那時你不能不理它或它們,它們要跟你說話,你就得跟它們說話,它們要你坐下你就得坐下,它們要你跟你喝酒就得跟它們喝酒,它們要你……因為影子的種種傳說,我見到某些影子時總是目不斜視的走過,像沒看見一樣。無論如何,我應尊重某種告誡。我想我至少應該尊重一種語言,一種敘事。我同意維特根斯坦的說法,一種語言即意味著一種生活方式,語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世界存在於語言當中,沒有比語言更真實的。
那時我剛接手一個班,一個學生也不認識。開學的第一天,已被開除的邊茨大模大樣坐在我的課堂上。下課後丹巴尼瑪告訴我:邊茨已不是班上的學生,他上學期就被開除了,他打了前任班主任。丹巴尼瑪是這個班的班長,告訴我是他的義務。此外邊茨攻擊前班主任老師與丹巴尼瑪有關。丹巴尼瑪管理邊茨,兩人發生衝突,前班主任自然站在班長一邊,並且一向如此。結果邊茨大打出手,波及到前班主任,前班主任眼被打腫了,牙出了血。顯然,在一種語言中這是個非常可怕的學生。第二天一上課我來到大模大樣的邊茨跟前,問邊茨是否已被學校開除,邊茨臉紅紅的,同學們都笑。邊茨晃著身子磨磨蹭蹭收拾書包,離開了教室。我不知道邊茨當時是怎麼想的,在新老師而他難道可以矇混過關?不過他倒是沒向我揮拳頭,一問他他就離開了。這給了我不錯的印象。
邊茨離開了教室,但並沒離開校園,每天一如既往地隨著上學的人流以及後面跟著的狗來到學校。上課前以及課間,邊茨照樣與同學短暫的打鬧、說笑、嘻嘻哈哈,推來推去,或是向誰揮拳發狠。鈴聲過後,校園奇跡般地靜下來,邊茨一人留在教室外。有時邊茨不知去哪兒了,有時又回來了,有時在教室外窗戶下斜背著書包坐在牆根下曬太陽。偶爾,實在無聊,邊茨會拿出捲了邊兒的課本在炫目的陽光下翻兩下,然後放回書包;有時換一本,看兩眼又放回去。有時在地上畫什麼,有時什麼也不做,就是注視著太陽。一旦教室有什麼動靜,邊茨會立刻站起來,把生滿雀斑的瘦瘦的臉印在護窗網上,同時也印在對面逶迤的雪山上。學校坐落在聖山腳下,因此從教室窗子望下去也可以說是俯瞰著拉薩河,俯瞰著河對岸的群山,那麼邊茨印在窗網上也就等於印在了窗外的群山上,同時也印在了教室的牆上,那時候如果是班上集體唱歌,邊茨就掛在窗網上同他過去的同學一起歌唱。
我看到卓姆的影子是不久之後的事情,由於卓姆的影子又看到許多別的影子。那陣子卓姆的黑影子有時會與邊茨重疊在一起,兩人閃閃爍爍,拉拉扯扯。通常這是在下午放學後校內已靜下來時候。彼時黃昏布下各種影子,他們在眾多影子之中總是衝我而來,又攸忽而去。接近我,又躲閃我,弄得我也神神經經,越發目不斜視。如果說邊茨已不屬於學校,但會留下影子,還是可以理解的正如靈魂總會留下影子,那麼那個含胸的花白辮子的老人是誰呢?難道邊茨演變出的另一個影子?一種雙人影?
我從沒想到那可能是邊茨的母親,在我看來那是一個祖母級的看上去不是來自地獄更像是來自天堂的影子因為白髮不可能來自地獄,只可能來自天上。所以我倒沒有任何恐懼,我認為是邊茨的影子不肯離去(我對邊茨有愧)才搞出了花樣,搞出了幾何形的目光、幾何形的牆角,甚至,讓天空佈滿了倒影。我當然知道我的內心也多半有了四度空間的東西,儘管四度空間我還不能完全接受。我知道,某種語言在我心中起了作用,我目不斜視,從教室走向我的石頭房子。既然四度空間發生在心靈,那麼最好還是由心靈處理,就像處理夢一樣。
但是,有一次,讓我沒想到,影子居然攔住了我,使我幾乎摔了一個跟頭。同時我聽到影子叫了我一聲「老師!」,我聽出是邊茨的影子發出的。邊茨的聲音讓我回到了三度空間,我看到邊茨與卓姆拉拉扯扯,好像邊茨要走卓姆不讓走。她們在牆邊上,一會兒閃出來,一會兒縮回去。我看到最後邊茨使勁推了一把老人,把老人一下推到了我的面前,邊茨自己閃到牆後去了。
老師,我阿媽找您。
邊茨在牆後說。
我看到卓姆垂著花白辮子,含胸,低首,雙手合十。
並不看著我,只是對著我:
咕嘰咕嘰,咕嘰咕嘰,咕嘰咕嘰,咕嘰咕嘰,(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咕嘰咕嘰,讓我們的孩子上學吧,讓我們孩子上學吧。
我向老人解釋邊茨已被開除,這是上學期的事情,我不是當事人,得找教務處,校長。可老人不聽,經繼唸經般的懇求。起初,老人還閉目合十對著我,後來慢慢的,慢慢的,揚起頭對著我的臉,甚至越過我的臉,直指蒼穹直到這時我才看清卓姆的眼睛,那越過我的仰望蒼穹的瞳孔上,有兩塊白點,是明顯的白內障…………
咕嘰咕嘰,讓我們的孩子上學吧,咕嘰咕嘰。
咕嘰咕嘰,咕嘰咕嘰……
她乾涸眼睛慢慢似乎有了一層的水霧,儘管那時天光尚亮,但我認為那時月已經升起,只是月華為浮雲籠罩,變成了白內障般的月光……我無法不答應老人。我答應了。但老人好像聽不懂我的話,或者根本沒聽,只一味傾聽著上天,只一味雙手合十。老人不懂漢語。我不得不朝向牆的拐角處喊縮頭縮腦的邊茨。邊茨過來了,這個把責任推給了母親的傢伙兒搖晃著母親的身體,終止了母親對天空的禱告。卓姆的祈禱只停了一刻,接著又繼續朝向蒼穹,只是乾涸的眼眶一下湧出了淚水,滿臉的淚水朝向蒼天……
我不敢輕易踏上這條通往磨坊的小路……承受不了老人感恩的彷彿望著神明的目光,但又總是不由自主踏上這條路。我總是避免走近磨坊,遠遠的就停下來。但有幾次喊聲突然從水上傳來,我看見邊茨和卓姆站在打開的磨坊門口喊我,他們早早就先看見了我,簡直就是迎接我!邊茨見飛跑過來,拉住我的手不放。卓姆依在磨坊門口一側,身體微微前傾,看不清我,但知道我在哪裡,她白色的月亮般的目光緊緊盯著我。
磨坊是木結構的磨房就是她們的家。家在磨房右邊一半。這裡不同任何一個家,永遠有水輪的聲音,小河的聲音,因而水輪上掛著許多哈達的六隻轉經筒也永不停歇。照例有個小經堂,有淨水,青稞,長明燈,釋迦像,只是因為見慣了石頭房子經堂,見慣了陸地上的經堂,這裡別有一種不同的韻味,一種動感的或永恆時間的韻味。卓姆做的甜奶茶非常好喝,還酥油茶,乾果,奶皮。那時我還不太習慣厚味的酥油茶,接受甜茶沒問題,卓姆守著暖瓶,我喝一口她就倒一次。所有的好吃的都拿出來了,都放在我面前。這些還倒罷了,最讓我承受不起的是臨走總要給我帶上一籃子雞蛋,一暖瓶甜茶。甜茶我可以帶上,雞蛋太珍貴了,是要換錢用的,而且每次都是十幾二十幾枚,這是我不敢輕易踏上這條兩水間林中小徑的主要原因。此後每隔一段時間邊茨就要把一籃雞蛋放在我的石頭房子門前,每次我都給邊茨錢,他不要就硬塞給他。我知道邊茨不會把錢給卓姆,很可能是買煙抽或泡甜茶館去了。
是的,邊茨又來上學了。實際上我真的沒做什麼,我只是做了天經地義的事。我向校長做了擔保,向各科老師做了擔保,我覺得這並非了不起的行為,僅僅是一個基本行為。邊茨依然淘氣,依然管不住自己,學習不好,打架,欺負女生把桑尼或拉珍的辮子拴在椅背上;依然不服班長丹巴尼瑪管理,在校外依然與丹巴尼瑪大打出手(他根本打不過丹,丹比他高很多),但是邊茨見到我就像見到神明。我照例維護丹的權威,呵斥邊茨,邊茨總是向我不好意思一笑,然後恨恨地向丹揮揮拳頭。難以想像,邊茨當初怎麼會攻擊老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