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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身體裡的鎖 文 / 林白

    狗×裡長著一把鎖,這是百六九告訴我的。有一年油菜花開的時候,他腰上掛著一個酒葫蘆,從村頭走到村尾,正好有一隻黑狗和一隻黃狗在打連,百六九拾起一根棍子,往兩隻狗屁股打連的地方捅,旁邊的人直罵他絕八代,傷天害理。

    百六九扔了棍子,問我,你知道狗婆子×裡頭有什麼?我說:有腸子。百六九詭異地笑笑說,苕伢,裡面有一把鎖。有好幾年時間,我每每看到狗打連,就好像看到了它們屁股裡的鎖。我跟在後面,和別的小孩一起,想要看到一把鎖從狗的屁股眼裡掉出來。

    百六九還問過我這樣的問題:你知道麻雀是怎樣踩背的嗎?你見過螞蟻打連嗎?據他說,他見過蚊子、蒼蠅、毛毛蟲、青蜒、蟑螂、螞蚱等蟲子的屁股沾在一起,他說等你長大就知道了,公的和母的沾在一起,跟神仙一樣快活。

    雞踩背、狗打連,牛搭腳,這些事情的確十分奇怪。

    有時我在螞蟻窩旁邊蹲上半天,用棍子一一搗開它們的窩,裡面彎彎曲曲,交叉迷亂,我本來想要觀看螞蟻像狗一樣打連,但我總是見不著。

    把螞蟻打連的事情忘記之後我就專門看它們運糧食。它們的隊伍實在是壯觀,從村肚越過石頭,繞過水坑,穿過別人的院子和廳堂,從牆縫裡鑽出來,爬過一段朽掉的木根,來到苦楝樹底它們的窩裡。螞蟻的隊伍幾乎沒有缺口,一隻踩著另外一隻的腳印。每隻螞蟻的表情都特別嚴肅,它們不笑,也不說話,如果它們需要說點什麼就互相碰一碰身體。

    我在它們的隊伍裡吐口水,或者撒尿,螞蟻一看,洪水來了,隊形有點混亂,但它們很快又在新的路線中排好了隊,就像風一吹,樹枝變歪了,風一停,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全村最大的螞蟻窩正好就在我家後院的樹底下,露出地面的樹根總有幾處有一點點空隙,那就是蟻窩的入口。我幾乎隔一兩天就要到這裡來呆上小半天,奶奶怕我蹲久了頭暈,專門讓二皮叔給我做了一張很小的凳子,跟冰激凌盒一樣大,略長些。二皮叔給這凳子刷上了清漆,開始的時候有一股嗆鼻的氣味,有點像香蕉,但聞久了讓人頭昏,我想螞蟻一定不喜歡這氣味。

    我半瞇著眼,越縮越小,差不多就跟螞蟻一樣大了。在我們家的院子的地底下,工蟻在洞裡忙碌著,蟻後停止了產卵,它屁股後面沾著一粒蟻卵發出命令,一隊螞蟻屁顛屁顛地爬出洞口,它們手搭涼篷,四處張望,其實它們不用張望就看到了大頭。看到大頭它們鬆了一口氣,紛紛說,原來是大頭,怪不得除了新木頭的氣味還有一點娃哈哈的甜香氣。於是我就把半瓶娃哈哈倒在蟻窩的洞口上,讓工蟻們喝個痛快。

    娃哈哈的奶香味濃郁撲鼻,就像天上掉下了一隻大蜜罐,瓦罐砸在了石頭上,陶片四濺。蜜糖落到泥地裡,驚人的喜訊在空氣中傳頌。蜜蜂蝴蝶紛紛趕來,它們盤旋在我的頭頂,就像憑空多了一頂大帽子,但娃哈哈在我的兩腿之間,無論蜜蜂還是蝴蝶,都不知道怎樣對付我這個擋道的大玩意兒。它們在我頭頂停留了許久,盤旋來盤旋去,終於耗盡了力氣,它們眼一花,就一頭栽倒在地上,好像頓時落起了雨,叭嗒叭嗒一片。

    工蟻們又排著隊去告訴蟻後,蟻後聽了很高興,說,好吧,這大頭看來是我們的朋友,他在洞口坐了也不止一天兩天了,放他進來吧。一隻工蟻給我引路,我脫了鞋,小心地跟在它的後面。洞裡又黑又深,我用手指在洞頂上亂捅,沒一會兒就捅出了一個透亮的小孔,洞裡立即像點了一盞燈,工蟻說,沒事你別亂捅,要出危險的。它邊走邊教訓我,螞蟻都不用眼睛,只用鼻子,你的嗅覺不好使,多用用就靈了。

    我聞著地氣和螞蟻的微酸味往前走,時而貓著腰,時而匍匐前進。過了好一會兒,我忽然聞到一股陣年稻草的氣味,仔細一看,一個大洞裡堆著許多樹葉,葉子潮濕腐敗,上面有一些灰白色的小菌,蟻後隔著好幾個地洞在那邊對我說:這是我們的農業生產。在另一個洞裡,我看到無數透明的蚜蟲,一些工蟻忙著把蚜蟲分泌的蜜露收集起來,這時蟻後又隔著好幾個地洞說:這是我們的畜牧業。最後我到達了一個堆得滿滿的洞前,裡面五花八門,有蟑螂和蒼蠅的屍體、蟬殼、蜘蛛腿、干玉米、稻穀、蔗渣、糖紙、飯粒、骨頭渣,等等,不用蟻後說,我就明白這是它們打獵和運輸的勞動成果。此處算是倉庫吧。

    我開始爬台階,小工蟻不見了,頭頂有微微的亮光,我意識到,那可能正是螞蟻迷宮巧妙的後門。土味也已經消失,樹的氣味越來越濃,忽然,陽光嘩的一下,在我的頭頂炸開,我一陣暈眩,眼睛裡好像被人猛地潑了一碗很燙的辣椒水,辣痛辣痛的,眼淚直冒。

    等我定過神來,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棵大槐樹的一根枯枝上,我又愣了一會兒,才想起這是火車家後院的外面,這群螞蟻怕有幾十萬隻,從我家挖到二皮叔家,又挖到火車家,委實壯觀。

    但我始終沒有看見蟻後和公蟻屁股對屁股。

    有一天我在一棵垂下來的絲毛草草背上看見了一對蜻蜒,它們的屁股沾在一起,我一走近,它們就飛了,它們飛著還沾在一起,八片翅膀在空中顫動,透明,閃閃發光,公蜻蜒長長的腹部彎成一張弓。

    當時我和二皮叔在水塘後面的田岸上找絲毛草,這種草高的有三尺,用來做蓑衣。這年頭已經沒有人用蓑衣了,都用塑料,但二皮嬸說塑料太輕,插秧的時候不好披,風一吹就掀到背上。事實上這話是二皮叔自己說的,二皮叔是王搾最傑出的能工巧匠,他常常莫名其妙地技癢難耐,二皮嬸說他一覺睡醒手就發紅,自從打架機做成了不倫不類的甘蔗車,這毛病消停了許久,但終於還是又犯了。二皮嬸說,這就叫勞碌命。

    這個不喜歡塑料的人決定編一件蓑衣,但他在先給豬還是先給二皮嬸編蓑衣上犯了猶豫。

    既然二皮嬸喜歡塑料布,再讓她披上蓑衣就有點強加於人,但一上來就給母豬編蓑衣又太過分。於是他試探著說,你不稀罕,那我給別人編你別眼紅。二皮嬸說,你給老母豬編我都懶得理你!

    我在隔壁聽見,立即跳過牆頭,表示願意跟二皮叔去採絲毛草,但要讓他給水牛妞兒也編一件蓑衣。

    從此二皮叔,閉上眼睛就會看到一隻披著嶄新蓑衣的母豬,它走起路來像一個身穿貂皮大衣的胖娘兒們。我二皮叔常常半瞇著眼睛,在幻想中,享受一個男人給自己心愛的女人贈送貂皮大衣的快感。我則在半瞇眼睛的時候看到我的妞兒,它披著厚實的蓑衣,在田埂上,牛毛細雨之中,雍容地吃草。我想不出三躲穿上貂皮大衣是什麼樣子。

    其實我知道黃牛怕雨,水牛根本不怕雨,要怕水還叫什麼水牛,但我就是要讓二皮叔給妞兒編一件蓑衣。

    蜻蜒在飛,翅膀在太陽下閃閃發光,飛翔著的時候尾部連在一起。一隻蜻蜒把身體彎成一道弓,在高難的動作中,從絲毛草垂下的地方飛到了水塘那邊。

    小時候我也看到它們這樣,黃昏或者正午,草叢田岸和水塘邊,但我漫不經心,它們的狂舞、激動和顫抖,我一點都不在意,它們在飛,麻雀也在飛,魚在水裡游,狗在地上跑,我想這跟人走路一樣,是件平常的事。

    直到現在,我忽然明白,這一切,牛搭腳、狗打連、蜻蜒的尾部粘在一起,是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情!既快活,又要命,跟死連在一起。

    據我所見,人在幹這類事情的時候總像很痛,呲牙裂嘴,像被人打了一棍,叫聲也慘,氣喘如牛,不像一件好事情。這類聲音我能分辨出來,在王搾,每天都有上百種聲音攪在一起,說話、放屁、喝水、屙尿、打牌、行路、洗衣,各種蟲子叫,蚊子蒼蠅螞蟻,天上飛,水裡游,地上走,麻雀鴨子狗,打鐵炸山販藥,叮叮噹噹轟轟隆隆吱吱喳喳,簡直就像一隻大燒餅,盤旋在王搾的上空,我腦袋裡的腫瘤也不是好日的,它把這些聲音都吸進去,一不高興就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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