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迷宮 文 / 林白
我始終想不清楚為什麼要解聘我,剛開始的時候見人我就說這件事,我把前前後後跟人說,然後揪著人家問:你知道為什麼領導會不喜歡我嗎?當然沒有人會回答這樣的問題。
我先是問大彎,大彎說這是社裡的決定,十二個人只有十一個指標,他本來想保住我,但實在沒有辦法。我又去問社裡的主管領導,領導說,你去問大彎吧,是部主任作出的決定,社裡無權干涉。我又去問大彎,大彎說你怎麼還不明白,這是社裡的意思。我再去找報社領導,社領導很不耐煩,說這事不是說過了嗎。
我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真正的迷宮裡,明明看清楚了是一個出口,眼珠不錯地走過去,到了跟前發現不是。又看到了一個出口,又走上去,發現還不是。在迷宮中走來走去,人就變成了祥林嫂,不管見了誰都要說一遍。
我知道一個人如果一天到晚總是想同一個問題總是想不明白腦子就會出問題,我知道有些人就是因為想不清楚某個問題就瘋了,比如失戀的人的問題是:他為什麼不愛我?為政治發瘋的人的問題是:我為什麼成了反革命?我的問題是:我為什麼會遭到解聘?我工作努力,做人謹慎,說話小心,單位是國家全民所有制,一不是外企,二不是私企,三不是集體所有制,我既沒有出差錯,又沒有違法亂紀。我真是想了一萬遍也沒想清楚。
會不會發瘋?一
有一天我忽然明白,我首先要做的就是要擺脫這件事,而不是搞清楚,只有擺脫它才能搞清楚,不然越想越糊塗,人說不定真的就瘋了。
我不再跟任何人講這件事,說話避免「下崗」、「解聘」、「落聘」(它們的實質都是失業)這樣的字眼,我白天逛大街,看一些亂七八糟的報紙和亂七八糟的電視,爭取把腦子塞得滿滿的。但是這件事總是跑出來,像空氣一樣,抓都抓不住。街上走著的不相干的一個人,一眨眼就會像大彎,任何地方的丁香、榆樹、槐樹、垃圾桶,都跟那個大院裡的丁香榆樹槐樹垃圾桶有一種密謀的關係,它們散發的氣味使人頭昏。大院的灰牆和高樓在街上更是隨處可見,任何一條胡同和大街都有它們,連空氣都是由它們組成的,聞著就心煩意亂。商店、菜市,一切東西都在提醒你,生活將越來越可怕。公園的門票因為有牡丹展漲到了五元一張,這使我馬上想到了我的扣扣,以前每個星期日都帶扣扣上公園,陽光在她的小白帽上一閃一閃,她穿著紅色的燈籠褲,是一朵最美的稀世的花朵。五元錢一張的門票,扣扣怎麼能進去呢?
我看到的一切事情都使我想到同一件事,它像另一個巨大無形的迷宮,徹頭徹尾地罩住了我,迷宮的兩壁羅列著商店、商店、商店,家用電器、日用百貨、化妝品、衣服、童裝、鞋、圍巾、文具;菜場、菜市、菜攤,魚、肉、白菜、西紅柿、土豆、黃瓜,就是這樣平常而單調的迷宮。我身在其中,不知所措。
我看到一個賣葵花子的女人聲音嘶啞地叫賣,我想過不了多久我就會成為這個女人,生活所迫,為了生存人是什麼事情都可以幹的。人本來只吃正經的糧食,但在非常時期卻能嚥下樹皮草根,就像紅軍長征或饑荒之年。我沒有耐心和興趣學習一門新的技術,又不是那種年輕貌美可以讓男人養著的女人,我唯一的特長就是有一點文字能力,但年輕的大學生研究生像春天的草一樣擁擠著生長出來,覆蓋了所有的報社雜誌出版社。我不太喜歡葵花子的氣味,有點嗆人,但生活不管你喜歡不喜歡,它把你按在那裡。我就會年復一年地站在菜市的某一個攤位上,背後或旁邊是一個公共廁所,我將習慣它永遠瀰漫、永遠不會消失的臭氣,我的旁邊是一個豬肉攤位,在夏天的午後,綠頭蒼蠅從廁所飛出來,停留在肉案上。對面是賣魚的,殺魚的血水浮著魚鱗,散發著魚腥的氣味。髒水有時差點就會流到我的腳下,我一不經意就會踩著,我的鞋雖然有膠底,但鞋面卻是布面,濺上髒水,半濕不干地漚著,臭氣從我的腳下、我的身後以及胡同的兩頭圍攏過來,灰塵落到我的頭髮、皮膚、衣服上。我在臭氣和灰塵中從早站到晚,我的頭髮一天下來就有以前十天那麼髒,我灰撲撲髒兮兮地站在攤位上,從這樣一個春天開始,我的皮膚每天十小時地暴露在北京特有的風沙和浮塵中,一開始我覺得皮膚發疼發癢,塵土停留在臉上有一種又髒又癢又厚的感覺,但用不了幾天我就習慣了。在風和灰塵中,我的皮膚迅速變老,一個季節就老了十歲。又髒又老又臭。扣扣如果看見這樣一個媽媽會怎麼樣呢?
有時候我還會想到鋼琴這樣一種高貴的事物,我想起扣扣出生的那一年。閔文起說將來要給她買一架鋼琴。雪白的牙齒,丁冬地響,輝煌的大廳,演奏晚會,鮮花。這些離生活無比遙遠的東西一下變得跟天一樣遠,本來以為一步一步就能走到跟前,但現在走死也走不到了,有誰能從地上走到天上呢?扣扣的手指修長勻稱,像一種細長的花瓣,粉紅、肉肉的手掌、散發著珍珠光彩的指甲蓋,有著完美弧形的指尖。在赤尾村,在混亂和無聊中我不可遏止地看見扣扣的這雙小手,閃爍著柔光,拂動在我的臉上。而琴聲,就在黑暗裡迴盪,從遠處到近處,又從近處到遠處。水滴在冰上,月光消失在青苔裡。琴聲是這樣一雙手的水分。滋潤與澆灌。成長與開放。
但是這一切都不會落到我扣扣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