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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手槍上的紅綢子 文 / 石鍾山

    爺爺的老家在山東威海,那是一個習武之鄉,對發揚光大民族傳統武術有著悠久的傳統。爺爺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太爺,因家鄉鬧旱災,帶著爺爺逃出了山東,過山海關的時候,太爺染上了病,太爺帶著病在爺爺的攙扶下繼續往前趕,走了三天三夜,來到奉天郊外的一個地方,太爺就不行了,爺爺眼睜睜看著太爺倒完最後一口氣,閉上眼睛,爺爺用雙手在土裡扒了一個坑,便把太爺埋葬了。埋葬了太爺,爺爺又繼續往前走,最後來到了大興安嶺下,爺爺舉目無親,便做了周家的長工。

    冬天那一天的早晨,爺爺為了在周家太太小鳳面前維護一個二十歲長工的尊嚴,掄圓了鐵鍬,把周家少爺打倒在雪地裡。他想,那一鍬一定打死了周家少爺,欠債還債,殺人償命,爺爺牢牢記著中國這條古訓,為了保住自己的命一口氣跑到了大興安嶺的山上。

    大興安嶺白茫茫一片,樹木繁雜,別說藏一個人就是藏下個千軍萬馬也不容易被人找到。爺爺跑到山腳下時,就清醒過來,他知道,無論如何也回不去周家了,在這方圓的屯子裡也不會再容下一個二十歲的他了。在這種時候,只有進山了。爺爺在進山時,用提著的那把鐵鍬把自己的腳印剷平了。在以後的日子裡,爺爺在山上過了一段近似野人的生活,那把鐵鍬無疑成了爺爺的重要工具,打獵、剝皮都派上了用場。當時爺爺提著那把鐵鍬,並沒想到一把鐵鍬會在他的以後生活中派上這麼大的用場,當時完全是因為緊張,他忘了扔掉手中的那把鐵鍬,於是那把鐵鍬就隨他進了山裡。

    爺爺狼狽地走在荒無人煙的大興安嶺山脈上,剛開始,他有些為自己輕率的舉動後悔,可他一想到小鳳那雙眼睛,還有那笑,他又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爺爺終於在一個山凹裡找到了一個獵人用的窩棚。這個窩棚是春秋時節獵人狩獵住過的,窩棚呈「大」字型,用木格楞搭成,又用草蓋著,窩棚裡排著一層粗細均勻的木頭,用來當床,爺爺發現了這個窩棚,無疑遇到了救星般親切。他三步並成兩步奔過去,驚飛了一群野雞。爺爺在窩棚裡看到了獵人留下的打火石和引火的絨線。爺爺清理完窩棚,就揀來一些干樹枝為自己升起了一堆轟轟烈烈的大火來。大火烤著爺爺,烤著雪地,爺爺就餓了。爺爺想到了野雞,他提起鐵鍬走了出去。那時節大興安嶺的山上,野雞很多,天冷,野雞都擠在樹叢裡,樹叢裡濃密的樹枝給野雞們擋住了風寒,野雞飛不起,只能在樹叢裡亂竄,爺爺便揮起鐵鍬,不費吹灰之力就拍死了幾隻野雞。爺爺把野雞們放到火上烤,不一會兒,野雞的香味便散發了出來。爺爺吃完野雞,躺在溫暖的窩棚裡,一時間爺爺心裡很空落,此時爺爺前所未有地開始思念起周少爺的太太小鳳來。

    小鳳嫁給周少爺前後也不過才幾個月的時間,爺爺從看到小鳳的第一眼起,就知道,這輩子再也忘不下小鳳了。

    小鳳是天津衛一個鹽商的女兒,周大牙在天津衛有買賣,而且買賣做得又很紅火。周少爺幾歲時便被周大牙接到天津衛讀私塾。那時節,周少爺每年回來一次有時兩次。讀完私塾的周少爺,又在天津衛讀中學,那時父親已經來到周家做長工了。周少爺比爺爺小一歲。天津衛開放的程度比東北早,北面就是北平,那時節已經公開鼓勵男女同校了,周少爺就和小鳳在同一個學校裡讀書。讀書的少男少女在新思想、新觀念的感召下,就開始偷偷地戀愛了。周少爺的一張臉長的白白淨淨,細長的眉毛,笑起來臉上還有兩個酒窩。周大牙做著一筆買賣,他供養著獨生子周少爺唸書不惜重金。周少爺那時穿長衫、戴瓜皮帽,那時是很風流很瀟灑的。

    小鳳是被公認的校花,小鳳不梳辮子,而是齊耳短髮,圓圓的白裡透紅的臉上,似用筆畫出的彎彎細細的眉毛,大大含水的眼睛。說起話來笑語鶯聲。

    一對少男少女在校園裡自由地相愛了,起初小鳳的父親鹽商反對這門婚事,當周少爺向鹽商求婚時,遭到了拒絕,後來鹽商很武斷地把小鳳關到了家裡,小鳳不從父命,毅然地從家裡逃了出來,重新返回了校園。那時校園已經放假了,周少爺為了等待小鳳而沒有走。小鳳找到周少爺時,兩個人便公開在校園裡同居了。被迫到學校來的鹽商抓住了,鹽商非常惱火,狀告了那時的教育司,學校自然不敢得罪當地這些名商富賈,他們還要靠這些人吃飯。當下便決定開除周少爺和小鳳的學籍。那一年,周少爺十八歲,小鳳十六歲。開除學籍也並沒有能撲滅這對癡情男女的愛情之火。兩個人依然常來常往,鹽商後來見鬧到這種程度,且自己的女兒已經和人家生米做成了熟飯,也就默認了這門親事,但發誓自己決不和周家往來。其實當時鹽商不同意這門親事,是因為鹽商瞧不起周家發財的行業。

    東北大興安嶺角下靠山屯的人們並不知道周家在幹什麼買賣,周大牙每次回來也閉口不提。自己的買賣。真實的情況是,周大牙在天津衛開了一家妓院,周家是做的皮肉生意。做買賣的商人中,地位低下得讓人瞧不起的無疑是妓院老闆,鹽商出於自己的良知,才不肯答應這門親事。

    鹽商和周家拒絕來往,周少爺沒滋沒味地在天津衛住了一段時間後,那年冬天回到了靠山屯。

    周少爺領著少奶奶走近周家大院時,正在往糧倉裡裝糧食的我爺爺,看見了隨在周少爺身後走進來的小鳳。小鳳穿了一件裘皮大衣,那大衣穿在小鳳身上該凹的凹,該凸的凸。小鳳讀過書,識文斷字,思想又很解放,一雙顧盼流瑩的眼睛望人望景的時候,很有內容,一點也不空蕩。小鳳望見了周家高高的糧倉,我爺爺當時扛了一麻袋玉米,走在顫悠悠的跳板上,正準備把一麻袋糧食倒進糧倉裡。小鳳看見那有二層樓房高的糧倉就驚呼一聲:「天哪!真高!」我爺爺被那一聲驚歎震得倒吸一口氣,爺爺轉過身,就看見了小鳳那一張仰起的臉,爺爺站在高商的跳板上,不僅看清了那畫兒似的眉眼,還看清了裘皮大衣下那粉嫩豐腴的脖頸,爺爺看到這些,渾身彷彿突然被電擊了一下,差一點從高高的跳板上摔了下來。

    從那一刻,爺爺在心裡也驚叫一聲:「老天爺呀!」爺爺忘不了周家少奶奶小鳳了。

    在以後的時間裡,爺爺經常看見周少爺陪著小鳳在院子裡散步,踩著積雪「吱吱嘎嘎」一路輕盈地走過去。小鳳很會笑,笑聲也好聽。小鳳笑的時候,先在臉上漾起兩個小小的酒窩,那酒窩似投在湖水裡的第一圈漣漪,隨著笑聲,那漣漪一圈圈在整個周家大院裡飄蕩,在靠山屯裡飄蕩。

    晚上,爺爺和餘錢躺在西偏房的炕上,爺爺和餘錢都睡不著,兩個人都有心地去聽上房裡周少奶奶傳出來的每一絲響動。

    「周家少奶奶簡直不是人托生的,你看人家是咋長的!」餘錢在半夜有時候自言自語地說。

    爺爺望著漆黑的夜,嗓子眼一陣發乾。

    「咦,你說怪不,周家少奶奶上茅房用挺大的一塊紙,還是紅的,你說怪不?」餘錢睜大眼睛,蹬著黑暗中的爺爺。二十歲的爺爺覺得此時自己都快爆炸了。他趁餘錢睡著的時候,他去了一次茅房,他在月光下看見了那塊小鳳的月經紙,那是用稻草做的草紙,草紙中央有一朵暗紅的印跡,爺爺在那一晚飛快地把那塊小鳳的月經紙掩在懷裡,後來又放到了枕下。夢中,爺爺嗅到了一股奇異的香氣。

    那些日子,爺爺總覺得自己有一股無名火無處發洩。那天下雪的早晨,周少爺當著小鳳的面踢了他一腳,他便再也忍不住了。

    爺爺躺在獵人窩棚裡思念小鳳,日子轉眼過去了幾天。

    那一天,他坐在窩棚裡望著滿山的雪時,他看見有二個黑點正在一點點向這裡靠近。爺爺一下子縮緊了身子,他無聲地摸起了身邊的鐵鍬。

    十三歲的父親,盯著那人腰間的那塊紅綢布,一拐一拐地隨著那人走去。走到山腳下,父親回了一次頭,他模糊地看見爺爺仍坐在山坡上,他看不清爺爺的目光。父親用勁地又嚥了一口唾沫,一股高粱粥餘香在他嘴裡飄繞。

    這回,他再次轉回頭的時候,滿眼裡只剩下那塊火紅的紅綢子了。

    走了一段,那人停下腳步,轉過身望著父親,父親也停下腳步望著他。那人說:「你不怕打仗?」父親盯著那人腰間的槍,又咽口唾液,這次他覺得嘴裡有些苦。父親茫然地搖一搖頭,那人向前走了兩步,伸出手扶住父親的肩頭,用勁地捏了一下,父親咧咧嘴,那人說:「走吧。」父親就隨著那人一拐一拐地走了。

    那人是東北自治聯軍的肖大隊長。那一年,東北抗聯被日本人打垮了,後來又整編了一支抗日的隊伍,取名叫自治聯軍。

    肖大隊長的母親死了,他回家去奔喪,回來的路上,他又困又累,遇上了父親,父親隨著他參加了自治聯軍。

    那時父親堅信,有一支槍就會有白米飯和豬肉吃。

    肖大隊長把父親帶回駐紮在山裡的自治聯軍營地,營地是自治聯軍臨時搭起的棚子,十幾個人擠在一個棚子裡睡,那棚子長長的有一溜。父親隨肖大隊長來到自治聯軍營地,沒有像預料中那樣得到一把槍,而是得到了一條皮帶,肖大隊長讓他扎上,他就扎上了。扎上皮帶的父親就是自治聯軍的戰士了。父親沒有像那麼多人擠在棚子裡睡,他和肖大隊長、教導員睡在一個棚子裡。肖大隊長和教導員向每個小隊發通知,就讓父親一個棚子接一個棚子去通知。父親成了大隊部的勤務兵。

    父親沒有得到槍,赤著手一趟趟地在山嶺間奔跑著送通知,他那被狗咬傷的腿,讓肖大隊長找到衛生員上了些藥很快就好了。沒有槍的父親沒能吃上白米飯;更沒吃上豬肉,父親就很遺憾,他發現那些有槍的人也沒能吃上白米飯,但他仍堅信,只要有一支槍,白米飯遲早會吃上的。

    肖大隊長有時帶著一群自治聯軍在雪嶺上操練,人們趴在雪地上,懷裡都端著槍。父親就站在一旁看。一天他忍不住趴在肖大隊長身邊,瞅著肖大隊長長滿鬍子的臉說:「我要有支槍。」第一遍他說的聲音很小,不知是不是肖大隊長沒聽見,肖大隊長沒反應,舉著手裡的槍瞄山坡上一棵有鳥巢的樹。父親又大聲地說了一遍:「我想有支槍。」這次肖大隊長回過了頭,站起身,父親也站起身。肖大隊長喊過一個正趴在雪地上練習射擊的戰士,讓那戰士把一支三八槍遞到父親的手裡,父親抱了一下,沒抱住,槍掉在了雪地上。肖大隊長笑了,那個戰士也笑了。肖大隊長走上前,拾起那槍,往父親腰邊一戳,槍筒高出父親半頭,肖大隊長拍一拍父親瘦弱的肩頭說:「你還小呢。」

    父親沒能要到槍。但他仍堅信自己要有一支槍。

    肖大隊長三天兩頭要擦他那把駁殼槍,剛開始肖大隊長自己擦,每次擦槍時,父親就站在一旁看肖大隊長把槍拆得七零八落,然後仔細擦好後,又重新裝上。每次擦槍時,肖大隊長都說:「槍不擦,打不準。」幾次以後,肖大隊長每次摘下槍後,父親就接過槍,很熟練地拆開,又裝上,肖大隊長就拍一拍父親的肩頭。

    山下十幾里外有一個大屯鎮,那裡住著日本兵。大屯鎮有個偽鎮長,姓劉,外號叫劉大肚子。劉大肚子給日本人干,也給自治聯軍干。山下大屯鎮日軍有什麼情報都是劉大肚子提供。自治聯軍有什麼指示也通過人送給劉大肚子。

    父親來後,和偽鎮長劉大肚子聯繫的任務就落到父親的身上,人們考慮到他是個孩子,沒有人會注意他。

    那一次,肖大隊長派父親給劉大肚子去送一封信,信藏在父親的鞋裡。

    父親來到鎮政府時,看到一隊日本人從鎮政府裡走出來。父親的喉嚨就緊了緊,他看見日本人身上都背著槍,日本兵還唱著歌,他聽不懂那歌。他在鎮政府門口張望幾次之後,就壯起膽子往裡走,沒走幾步,便被一個很瘦的當差的叫住,當差的罵:「媽的個×,不看是啥地方,找死?!」父親望那當差的一眼說:「我找劉鎮長,我是他堂侄。」這些話都是肖大隊長教過的。那人聽說是找劉鎮長的,便把父親領到一間屋子裡,一個大肚子五十來歲的男人坐在屋子裡吸水煙,他瞄了一眼進來的父親,父親就說:「肖堂弟讓我來找你。」劉大肚子一聽馬上放下水煙槍,揮揮手把當差的打發走了。

    父親完成了任務,劉大肚子沒讓父親馬上走,讓當差的領父親去伙房吃飯。父親那天終於吃上了白米飯,菜是豬肉燉粉條子。父親第一次吃到白米飯,那一天他吃了很多,吃得他再也吃不下時,他放下了碗。當差的陪了他一會兒,便走了,伙房裡剩下幾個廚子在忙著給日本人做飯,沒有人注意他。

    父親吃完飯,興致未盡,他真不願意離開這裡,不是留戀偽政府,而是留戀那白米飯,父親看天色尚早,他想過一會兒,再吃一次白米飯再走,但他又不能呆在伙房裡,也不能去劉大肚子那裡,他想去找個地方歇一歇。他竄過伙房來到了後院,後院有一排房子很清靜,他看見一間房門半掩著,他順門縫裡看過去,裡面沒有人,有一張寬大的床,床上花被子疊得很整齊,還有一張八仙桌。父親就走進去,吃完飯的父親,因為吃得過飽,渾身的血液都去消化胃腸裡的食物了,走了十幾里山路,此時父親又困又累,他又不敢躺到床上去睡,想了想鑽到床下,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床,床下也很乾爽,床上的花床單正好擋住他,他只想躺一會兒,沒想到卻睡著了。

    父親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夜晚了,他被一個女人的說話聲吵醒。

    那女人嬌聲嬌氣地說:「太君,你慢一點。」說完劃火點燃了八仙桌上的馬燈。

    父親有些後悔,後悔自己一不小心睡了這麼長時間,晚上的白米飯沒吃上不說,還被人家關到了屋裡。父親緊張地想著這一切時,他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氣,燈影裡,他從床單縫裡看到了一雙穿皮鞋的腳就站在他頭頂,他的目光越過那雙皮鞋,看到了一雙穿繡花鞋的腳正款款地向床前走來。父親驚出了一身冷汗,那雙穿繡花鞋的腳停在床邊不動了。他又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說話聲:「太君,時間不早了,我們睡吧。」女人說完,他又聽到了一個男人的嬉笑聲,兩人纏在了一起,然後床地動山搖地響了一聲,少頃又聽到那個女人妖裡妖氣的尖叫聲:「喲,太君,你的槍磕疼了我,你睡覺還背槍麼?」

    槍的字眼,很快地佔據了父親的腦際。他又想到了白米飯,劉大肚子家裡有槍就有白米飯吃,還有豬肉燉粉條子。這時父親忘記了害怕,他大膽地掀開床單一角,看到了一個醉醺醺的日本軍人,嘴裡流著唾液,滿嘴是笑地躺在床上,一個打扮得妖裡妖氣的年輕女人正在幫這個日本人脫衣服。父親終於看到了那把槍,槍在父親的頭上,心裡格格地猛跳著。他又想到了插在肖大隊長腰間繫著紅綢子的槍。那一次他勇敢地拔出了肖大隊長的槍,可惜肖大隊長醒了過來,就是不醒他也不會開槍。

    他胡思亂想時,一雙女人的光腿從床上走了下來,吹熄了燈。女人又走回到床邊,女人嬉笑了一聲,床「吱呀」一聲,他聽見那個日本人說:「喲西,喲西。」

    接下來,父親頭上的床板似乎隨時都要塌下來,震天動地地胡亂地響了一氣,日本人喲西喲西地說著話,和女人誇張的大叫聲,這一切父親都沒留下一點印象,他腦子裡裝的全都是槍。頭頂上的床在震顫的時候,父親感覺到懸在頭頂上槍套的皮帶不停地晃蕩。過了好久,床不動了,只剩下男人和女人的喘息聲,又過了一會兒,喘息氣也平息下去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父親聽到了鼾聲,此時父親決定開始下手了。他有了上次奪肖大隊長槍的經驗,這次就熟練的多了,他先小心地從床下爬出來,伸出手抓住了槍套上的皮帶,一用勁,槍就到了手上,也就在這時,那個日本人突然醒了,他咕嚕了一聲什麼,伸出手在床上胡亂地抓了一下,這時似乎清醒了過來,他坐起身,這時他模糊地看見蹲在地上的父親。父親抓到槍後,便從槍套裡利索地拿出了槍,並把槍牢牢地握在了手裡。

    日本人發現了父親,驚呼一聲,赤身裸體地就從床上撲了下來,他像山一樣向父親壓來,當他壓住父親時,父親手裡的槍響了,那聲音很悶,就像開一個香檳酒瓶那麼「砰」地響了一聲。日本人在父親身上動了動,便不動了,父親覺得身上有一股熱熱粘粘的東西向自己流過來。父親在開槍時,聽到床上那個女人大叫了一聲,這種叫聲和剛才的叫聲一點也不一樣,女人叫完之後便沒有了動靜。父親見沒有聲音之後,他用了很大力氣翻掉了身上那個赤身裸體的日本人,父親把槍插在褲腰裡,又用衣襟蓋住,便倉惶地跑出了門。

    父親穿過伙房,父親又聞到了白米飯的香味,父親沒有停留。父親一直向大門跑去,父親看到大門口有一個日本兵荷槍站在那裡,那個很瘦的當差的提著個燈籠正點頭哈腰地沖日本人說著什麼。

    父親毫不猶豫地走過去,那個日本人想攔,當差的卻喊:「小侄子,這麼晚了你干哈去?」日本人把伸出的槍又縮了回去。兩個人呆呆地望著父親消失在黑夜裡。

    「一切繳獲要歸公。」肖大隊長對父親說。

    「槍是我的。」父親說。

    肖大隊長看著父親。

    「槍是我的。」父親不看肖大隊長,看手裡的槍。

    後來父親知道,他打死的是一個日本小隊長。

    肖大隊長沒有收繳父親得來的那支槍,從此父親有了屬於自己的槍。

    到大姨家的第二年,我上了學。

    學校在山梁那一邊,每天上學我都要爬過這條山梁。

    上學的第一天,是大姨父送我去的,大姨父一條腿跛,上山的時候,大姨父要背我,我看著他那條腿沒讓他背,自己走。跛腿的大姨父就在前面領路。大姨給我買了一個新書包,書包是牛糞黃色兒,書包還繡著幾個紅字,「為人民服務」,剛開始我不認識那幾個字,是表哥告訴我的。表哥比我長一歲,早上一年學,表哥指著那幾個字說:「這是『為人民服務』。」我就記住了。那個書包我一直背到上完小學。表哥非常羨慕我這個新書包。表哥沒有書包,他每天上學總是把書夾在胳膊下面。

    大姨父這個人很老實,一天到晚也不見他說一句話,大姨不管說什麼,他都說:「嗯哪。」大姨說:「鍾山要去上學了,第一天你去送。」姨父說:「嗯哪。」大姨說:「學校要問,你就說是咱家的孩子。」大姨父說:「嗯哪。」大姨說:「給鍾山煮倆雞蛋帶上。」大姨父說:「嗯哪。」在我的印象裡,大姨父除會說「嗯哪」,好像沒有聽到他說過其它什麼完整的話。

    大姨父的臉很黑,有很多皺紋,皺紋裡滿是泥灰。大姨父沒事的時候,就抽煙。大姨父在我的印象裡煙吸得很凶,吸的是自家地裡種的大葉煙,大姨父捲煙用的是我和表哥用過的作業本紙,作業本上有老師用紅筆畫出的勾,大姨父吸煙的時候,我還能從煙上看到我演算的算術題和老師批改作業時留下的那醒目的紅勾來。有時那些紅勾就含在大姨父的嘴裡,紅墨水洇開來,粘在大姨父發紫的嘴唇上。大姨父舔一舔嘴角,並不費勁地把紅墨水嚥下去。

    大姨父帶我走到山樑上時,我就看到了山腳下一溜平地上那排土房子,大姨父對我說:「那就是學校。」大姨父蹲在山樑上,又捲了一支煙,煙味很辣,風把煙霧吹到我的臉上,我大聲咳嗽了幾聲,大姨父慌忙走到順風處,瞇著眼瞅著那一溜土房,又抬頭看了眼東面的日頭,站起身在前面一跛一跛地走了。

    大姨父把我送到校長面前,校長是個四十多歲矮個子男人,姓魏。魏校長梳著分頭,坐在一張桌後,望著我說:「你會數數嗎?」這時我看見魏校長牙縫裡夾了一片綠菜葉。我沒搖頭也沒點頭,大姨父忙走進來,手裡擎著一支剛捲好的煙,往校長手上送,校長見我不答話就問大姨父:「這孩子是啞巴?我們可不收啞巴。」大姨父忙說:「我的孩子怎麼會是啞巴呢,他會數數,還會寫字哪。」校長說:「讓他數。」伸手指了指我,魏校長抬手的時候,我看見魏校長的衣袖上沾了一塊白滲滲的米湯。我盯著魏校長的分頭就數到一百,還想再數下去,魏校長就說:「行了。」我看到大姨父長吁口氣,沖魏校長笑了笑。

    大姨父把我送到一年級的教室裡,又從二年級教室裡叫出表哥說了兩句什麼,看我一眼就走了。

    放學的時候,表哥到一年級門口等我,見到我就一把抓住我的手往回走。表哥沒穿鞋,光著腳板,表哥的腳上有了一層厚厚的黑皴,表哥邁步的時候,我看見表哥的腳掌上有了一層硬硬的繭。表哥很少穿鞋,只有在冬天裡才穿,鞋是大姨做的,用穿過的舊衣服剪好,又用面熬出的漿糊糊粘牢,納出密密的線,又用舊布裁出鞋幫,鞋幫裡又把棉花絮在裡面。表哥只在冬天下雪時才開始穿鞋,下雪時天氣已經很冷了,表哥的腳先是被凍得紅腫起來,後來就流出了膿水。直到這時,大姨才忙完了秋收,閒下來開始沒日沒夜地做鞋。大姨先做出一雙讓我把單鞋換上棉鞋,然後才能輪上表哥和表姐。

    表哥光著腳板牽著我走在山路上,表哥走到山上問我:「你願意上學麼?」我點點頭,表哥瞅我一眼說:「我就不願意上學,上學沒意思,還餓。」那時大姨一家總是吃不飽,雪天的時候總是用玉米面煮萊吃,吃了不少,不一會兒又餓了。表哥在星期天的時候,經常去偷青,偷青就是去偷地裡還沒有成熟的玉米和黃豆,抱到山旮旯裡,拾來些乾柴燒了吃。在不上學的日子裡,表哥每天都常帶我去偷青,所以表哥不願意上學,上學的日子偷不成青,挨餓。每天上學,大姨總是背著表哥往我書包裡塞兩個雞蛋。我不忍心一個人吃,下課的時候,就抓著兩個雞蛋去找表哥,表哥看見了雞蛋,嚥了一會兒口水推回我的手說:「媽給你的,你吃,我不吃,我比你大呢。」表哥這麼說時,我肚子咕嚕地響了一聲,我真的餓了。敲破雞蛋,剝了皮就吃。表哥低下頭,不看我,看他那一雙黑腳。我吃完一個,又去敲第二個時,表哥抬起頭瞅著我手裡的雞蛋說:「媽從來沒給我煮過雞蛋吃。」說完又嚥了一回口水。第二個雞蛋我咬了一口,便往表哥手裡塞,表哥不接,雞蛋就掉在地上,一群螞蟻就爬過來,表哥忙彎下身,拾起來,用嘴去吹粘在雞蛋上的泥,吹不掉,他就用袖子去抹。然後又遞給我,我不接,表哥就無奈地說:「那我就嘗一口。」說完表哥就咬了一口,還沒嚥下去,又咬了一口,最後一口把雞蛋都吞下去了,噎得表哥細長脖子鼓了鼓。那雞蛋上還有沒擦淨的土。

    表哥一天放學帶我回家,剛下過雨路還很滑,都是泥,我還沒等上山就跌了一個跟頭,弄得滿身是泥。

    表哥看看我,又看看山路,便把他胳膊下夾著的書本塞到我手裡說:「你拿好,我背你。」還沒等我同意,表哥就躬在了我面前,用手攬住了我的腿。

    表哥很瘦,表哥的骨頭硌得我肚子生疼。表哥的臉和脖子都紅了,不一會兒有汗水順著脖子流下來,表哥大口地喘著氣,光著腳板,趔趔趄趄地背我回家。快到山梁頂時,表哥腳下一滑,身子一軟,我和表哥都摔在草叢裡,我把表哥的紙筆也都順手甩了出去。表哥忙爬

    起來,先扶起我,我看見表哥的臉上粘了一塊泥,我想笑,表哥就說:「壞了。」說完就去拾草地上散亂的本和書,本和書被草地上粘著的雨水打濕了,表哥小心地用沒有粘到泥水的衣服去擦,擦完了,他小心地把這些東西夾在腋下,又伸手去在草地裡摸,我說:「你找什麼?」表哥說:「鉛筆,我的鉛筆沒了。」我就跟表哥一起去摸鉛筆,找了好久,也沒找到,表哥的眼睛就直了,黑著臉說:「壞了,媽一定得打我。」最後表哥還是回家了,大姨終於發現表哥弄丟了鉛筆,大姨真的把表哥打了一頓,邊打邊說:「讓你長記性,還丟不丟東西了?」表哥不出聲,只流淚,任憑大姨的掃帚疙瘩落在身上。後來,我哭了,抱住大姨的手,說那鉛筆是我弄丟的。大姨才住了手。表哥那一晚沒有吃飯,早早地睡了,睡夢中他還不停地抽噎。

    後來我知道,我和表哥上學用的紙和本,都是用雞蛋換來的。從那天起,我再也不要大姨塞給我雞蛋了。

    轉天上學時,我晚去了一節課,終於在昨天我和表哥摔倒的地方找到了那小半截鉛筆。我高興地跑到二年級教室,把那半截鉛筆塞到表哥手裡。表哥接過鉛筆,看了又看,最後跑出教室,抱住一棵大樹放聲大哭。

    我又一次和表哥偷青去,被看青的農民抓住了。

    星期三,只上半天課。放學走到山染上,望著山坳裡即將成熟的莊稼地,表哥說:「你餓不餓?」我說:「餓。」表哥讓我等在山樑上,不一會兒表哥回來了,手裡拿著四穗玉米,我倆跑到一片樹木裡,點火烤玉米,這時,看青的農民就來了。

    莊稼要成熟時,經常有人偷青,看青的人有經驗,只要看到什麼地方冒煙,就知道肯定有人偷青燒玉米吃了。

    生產隊長通知大姨父,罰四十斤玉米,在秋後口糧裡扣。

    那一夜,表哥沒有敢回家,不知他躲在什麼地方。

    大姨在得到罰四十斤玉米的消息時,臉氣得鐵青,不停地說:「看他回來,我不剝他的皮。」表哥一夜也沒回來。那一晚,我發現一家人都沒有睡著,半夜時,大姨和大姨父還到外面找了一趟,也沒找到表哥。

    第二天,我在學校看到了表哥,他臉色蒼白,眼圈發黑,渾身粘著草葉,我問他,這一夜去哪兒了,他說:「在山裡。」

    表哥再回家時,大姨沒有打他也沒有罵他,只說:「你以後長記性,偷雞摸狗的事咱不幹。」表哥耷著腦袋答:「嗯。」

    十幾年後,在越南前線,我和表哥在一個排。

    表哥是機槍手,行軍的時候,他就扛著班用機槍「呼哧呼哧」地走在隊列裡。表哥那幾天拉肚子,很快人就瘦了一圈。班用機槍扛在他肩上就顯得很沉重。有一次部隊轉移,我和表哥被編在一個小組裡。表哥扛著挺重的班用機槍,跑了一會兒便跑不動了,他白著臉,紅著眼睛大口地喘著粗氣,渾身上下流出的汗似水流過一樣,我默默地接過他肩上的槍,他抬頭見是我,沒說什麼,鬆開了抓槍的手。他走在我的身旁,不時地用手替我分開橫在前面的樹枝,邊走邊說:「操他媽,我一點勁也沒有了。」我口乾得噪子冒煙,什麼也沒說。這時周圍不時地響起零星的槍聲,他慌慌地從我肩上奪下班用機槍,抱在他懷裡,做出一付隨時準備射擊的樣子。

    晚上,部隊宿在一個山坳裡待命,那一晚,有清冷的月光從天上瀉下來,我們都躺在一個山坡的草地上,遠處不時有炮彈落地的爆炸聲隱約傳來。剛開始,我們只要一聽到槍炮聲就緊張,時間長了就習慣了。奔襲了一天,我們已經沒有一絲力氣再跑起來了。躺在草地上不一會兒都昏天黑地地睡去了。熟睡中,我被一個人搖醒,睜開眼,見是表哥,表哥側身躺在我的身旁,小聲地對我說:「我剛才做了一個夢。」我很睏,沒說什麼,藉著月光望了表哥一眼想睡去。他又說:「我夢見咱媽了。」我自從到了大姨家以後,我便開始叫大姨媽。表哥這麼說,我的心就一動:「咱媽說啥?」我又想起了鬢髮花雜的大姨,大姨那雙永遠是淚水不息的眼睛。「我夢見媽死了。」表哥說完,眼角流過兩滴淚水,在月光下一閃。我的心一沉,眼角也潮了一下,我卻說:「夢都是和現實相反的,你夢見她死了,說明她身體很健康。」表哥聽完了我的話,沒說什麼,仰躺下身子,望著天上有一顆流星一閃而過。

    半晌,表哥又轉過身,扳了一下我的肩膀說:「戰爭結束你想幹啥?」我瞅著天上的幾顆星星,在我眼前很近地眨著,當時我就想,生活真是個謎,今天你還好好地活著,明天說不定就死了,生命既永恆也暫短。我就說:「不打仗了我就寫詩,寫有關生死的詩。」表哥不說話了,抱住頭,望天上。這時遠方仍有隱隱的槍炮聲隱約地傳李。後來我又問:「你呢?不打仗你想幹啥?」表哥就撐起身子,瞅著我很認真地答:「入黨,提干,把咱媽接出來享福。」我望著表哥在月光下很蒼白的臉,猛然想起了遠在新疆的父親,還有死在新疆的母親,同時,也想起了大姨,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表哥歎口氣說:「其實我是說著玩兒呢,部隊不會留我這樣沒有文化的人,打完仗我就回家種地去。」過了一會兒又說:「你學習好,等打完仗你就能考軍校了,到時候咱媽只能指望你了。」表哥沒能念完初中便停學了,他和大姨父一起承擔起了家庭的重擔,我望著表哥那雙惆悵的眼睛,真誠地說:「等打完仗,我幫你複習文化,咱們一起考軍校。」表哥聽了我的話,笑一笑,沒說什麼,躺在草地上,枕著那支班用機槍閉上眼睛,我卻怎麼也睡不著,盯著漸漸西移的月亮,想了很多雜七雜八的事情。

    表哥沒能等到戰爭結束複習考軍校,他為了救我,失去了右手,那雙扣動班用機槍扳擊的右手,戰爭結束後,他就離開了部隊。

    那次我們從零七一高地上撤下來,打了一個勝仗,大家心裡都挺高興。我們分成了幾組,心裡無比輕鬆地往回走,突然我的腳下被什麼東西硌了一下,條件反射,我一下子停住了腳步,待我定睛往腳下看時,我斷定我踩上地雷了。

    我踩上的是一枚很小的地雷,地雷的引爆開關在地雷口一個簧上,踩在簧上它不響,只要你一動,簧再次彈起來它才響,這種雷威力不大,但它卻完全有能力炸去你一條腿。這是越南人從美國引進的玩意,現代戰爭,越南人狡猾地用上這種武器,他們不僅想消滅你的戰鬥力,同時他也想消耗你的戰鬥力。一但有人踩上地雷,就會有人要抬傷員,無形中他的一顆地雷會牽制你幾個戰鬥力,無論是在戰爭中,還是在戰後,這個失去一條腿的人,無疑會成為你這個國家的包袱,國家得要供養這些傷殘的士兵,比當時炸死你要惡毒十倍,百倍。

    我就這樣踩上了一顆非常惡毒的地雷,我沒有動,我卻驚恐地喊了一聲:「地雷。」走在我身旁的幾個人也條件反射地趴在了地上,此時我看見了早晨剛出升的太陽,在山頭後面耀了一下,那束光線又透過樹枝斑駁地照在草地上。我踩住地雷的一條腿,似乎失去了知覺,僵硬得不聽使喚,汗水順著我的背脊流了下來,我看了一眼右腿,那是一條完好的腿,軍褲不知什麼時候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裡面露出皮肉,我飛快地聯想到,我這條腿馬上就不會存在了,這時我失去了理智,變音變調地喊了一聲:「操他媽,我踩地雷了。」我喊完這句話時,我就想躺下去,炸成什麼樣就算什麼樣,這時我看見了表哥,表哥僵在那兒,大睜著眼睛,先是吃驚地望著我,隨後他大喊一聲:「鍾山,你別動。」說完他很快地扔掉身上的班用機槍,我還看到表哥下意識地解開胸前的一顆扣子。表哥衝過來,先是繞著我轉了一圈,我看到表哥的臉漲成了紫色,鬢角上正滴滴地往下流著汗水,他轉了一圈之後,就彎下身,我喊了一聲:「表哥你快趴下。」表哥沒有趴下,這時他抬起了頭,仰視著我,我看見表哥那雙充血的

    眼睛,表哥衝我喊了一嗓子:「你要活下去,要完好地活下去,戰爭完了,你還要考軍校。」他喊完了,便伸出一隻手向我的腳下摳去,這時,我感到血液在週身轟然一響,那雙踩著地雷的腿恢復了知覺,我感到表哥的一隻手已經摳到了我的腳下,我的腳心被表哥伸進的手指頭硌了一下又硌了一下。這時我大腦清醒地意識到表哥在幹什麼,我撕聲喊了一句,「哥,你躲開。」我還沒能喊完,表哥另一隻手一下子抱住了我踩地雷的那一條腿,我一下子失去了重心,仰躺著摔在草地上,幾乎同時,我聽到了一聲清脆的爆炸聲,那聲響一點也不驚心動魄,就像過年時小孩放的一聲鞭炮,但我卻清晰地聽見表哥慘叫一聲。我抬眼望去,一股灰煙之後,表哥躺在了血泊中,右手被炸去了一截,表哥昏死在草地上。

    我大叫一聲向表哥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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