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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四章 王迎香轉業 文 / 石鍾山

    王迎香在留守的日子裡,生下了第一個孩子。

    當劉克豪出現在她床前時,她看一眼身邊的兒子,又看一眼劉克豪,忽然眼角就滾出兩行淚珠,還沒等劉克豪開口,她便說:克豪,我的任務完成了。我要去朝鮮前線。

    劉克豪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抱起剛出生的兒子,在病房裡一圈圈地轉著,嘴裡咕噥著:我有兒子了,二十年後就又是一個戰士了。

    然後,才扭過頭,沖王迎香道:該給孩子起個名字了。

    王迎香看著酣睡的兒子說:不用你起,我早就想好了,就叫劉留。

    劉克豪有些詫異地看著她。

    別這麼看我。這名字就是紀念我留守的意思。

    行,聽你的,就叫劉留。劉克豪笑嘻嘻地把兒子放回到她的身邊。

    王迎香盯著劉克豪一字一頓地說:孩子生下來了,我的任務也完成了。現在我要去朝鮮。

    只要領導同意,我決不攔你。這孩子我帶了。劉克豪說到做到,他又一次抱起了兒子,把臉貼在嬰兒嬌嫩的小臉上。

    這一段留守的日子,對王迎香來說真可謂刻骨銘心。營院還是那個營院,卻沒有了往昔的那份熱鬧和活力。她每日裡堅持來到留守處,說是留守處,也就是一間空蕩蕩的辦公室,院門口有幾個士兵在輪流上崗。她大部分時間都會站在窗前,呆呆地望著整個營區。操場是空的,營房也是空的,一群麻雀自在地落在操場上,大膽地歡叫著。她的心和整個營房一樣,也是空落落的。

    在留守處的牆上,掛了一張朝鮮地圖,三千里江山便盡收眼底,上面還被她貼了許多的小紅旗。她通過報紙和部隊的內部通報,及時地瞭解著自己部隊的動向,然後她就像指揮員一樣,根據部隊所在位置,貼上相應的紅旗。然後,就長時間地站在地圖前,想像著硝煙中的戰場。

    她的肚子越來越大了,後來上樓下樓的,她都得用手托著了。她經常喃喃自語著:孩子,你快點出來吧。你出來了,媽就解放了,就可以去朝鮮打仗,保家衛國。

    兒子劉留終於在她的千呼萬喚中降生了。她隨著兒子出生後第一聲嘹亮的哭聲,便再也遏止不住地流下了眼淚。

    兒子一天天地大了,她赴朝的夢想也在一天天滋長著。正當她滿懷信心地爭取赴朝時,她得到了一個消息,第一批赴朝的參戰部隊回國休整了。第二批參戰部隊又雄赳赳地跨過了鴨綠江,第二次戰役已經結束,第三次戰役已經打響了。

    回國的部隊是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悄悄地回到了營區。她從氣勢上就感受到整整一個軍少了一半的人,她拿著一串鑰匙,給每一個班開門。輪到有的班時,她喊了半天,也沒有人來取鑰匙。當她再喊時,隊伍裡就有人答:五班沒人了。有的班甚至僅剩下一名戰士,默默地走過去,接過她遞過來的鑰匙。

    她望著眼前的一切,嘴唇顫動著,眼淚噙在眼角,遲遲沒有落下。忽然,她瘋了似的跑到軍醫院,醫護人員正忙碌地安置著傷員。她找到醫院的政委,一把拉過他,劈頭指責道:政委,你沒有完成好任務。

    政委驚訝地望著她,一時無語。

    你們醫院沒有把我們的傷員搶救回來,這哪裡是一個軍啊,分明連一個師都不到。

    政委的眼圈紅了,別過頭去:院長,我們盡力了,除了那些犧牲的,傷員我們都帶回來了。

    她走到一個傷員面前,仔細地辨認著,她認出了五連長,忙拉過他的手,哽著聲音說:五連長,我王迎香向你致敬。

    五連長的眼睛上纏著繃帶,他顫顫抖抖地把手伸向空中:院長吧,我們五連可沒丟臉,插入敵後,三進三出。我們回來了,可許多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她把五連長擁在懷裡,安慰道:五連長,別難過,等部隊休整完,我和你們一起上朝鮮,咱們再殺回去。

    她雖然沒有經歷過那場戰爭,但看到眼前這支殘損的部隊,她感受到了這場戰爭的殘酷。

    她是懷著一種悲壯的心情回到家裡的,自從兒子出生後,她就請了保姆,把孩子完全交給了保姆和劉克豪。聽到部隊要回國休整的消息,她就沒日沒夜地留在軍營裡,先是組織留守的戰士打掃營院和戰士宿舍的衛生,然後又在營院門口扯起了鮮艷的橫幅,上面寫著:熱烈歡迎戰友回國。

    忙碌讓她一連十幾天都沒有邁進過家門。這天晚上,她終於回了一趟家。

    劉克豪見她風風火火地回來,有些吃驚地說:這麼晚了,你還回來?

    她坐在劉克豪面前的椅子上,表情冷峻地說:劉克豪,我要和你談一件事情。

    劉克豪放下手中的報紙,盯視著她:談吧,我聽著呢。

    她堅定地說道:我要去朝鮮。

    劉克豪一臉不解地問:你們部隊不已經回國了嗎?

    這是休整。休整完了,還是要回朝鮮的。

    你去不去朝鮮,這是你們領導的事,找我談什麼?

    你得給我寫份保證書。說完,她從桌子上拿來紙筆,放在劉克豪面前。

    劉克豪猶豫著問:現在就寫?

    現在就寫。她已經急不可待了。

    劉克豪握著筆又問:寫什麼?

    你就寫絕不拖累我,孩子由你和保姆照顧,你支持我去前線。

    劉克豪便照著王迎香的意思,很快寫完了保證書。

    王迎香把保證書拿在手裡,上上下下地看了幾遍,覺得萬無一失了,才把保證書揣好。

    睡覺時,她躺在劉克豪身邊,卻睡意全無。她望著黑暗,自言自語著:部隊出國是一個軍,現在剩下的還不到一個師了。

    打仗嘛,就得流血犧牲。劉克豪嘀咕著。

    看到那麼多人流血犧牲,我難受。王迎香哽咽起來。

    黑暗中的劉克豪沒有說話,只是長出了一口氣。

    過了一會兒,她發狠道:我再也不當留守人員了,我一定要去朝鮮。

    劉克豪對王迎香實在是太瞭解了,自打兩個人認識那天開始,他就知道,她不是個安分的人,這時候對她說什麼也沒有用,只能順著她了。想到這兒,他把身體轉過來,眼睛看著她說:保證書我不是給你寫了嘛,我和孩子決不拖你的後腿。放心吧。

    劉克豪的話彷彿是一片安眠藥,很快她就安靜了下來。

    就在她似乎要睡著的一瞬,一個激靈,她又醒了。她捅捅身邊的劉克豪:馬天成抓住了嗎?

    劉克豪根本就沒睡,他答道:馬天成是隻老狐狸,現在還沒有露頭,不過放心吧,他跑不了。

    第二天,王迎香到了軍營,就急三火四地去找軍長。

    軍長經歷了朝鮮戰爭的兩次戰役後,似乎更加沉穩了,臉上的風霜也似乎又濃了一些。軍長看到王迎香,眼睛一亮,上上下下地把她打量了,不等她開口,便表揚起來:留守處的工作你幹得不錯,生孩子的任務完成了?

    王迎香拍拍癟下去的小腹說:報告軍長,王迎香已經完成任務。

    軍長就笑瞇瞇地說:好,你又給部隊生養了一名好士兵。

    軍長的話剛說完,她就迫不及待地問:軍長,咱們部隊什麼時候上朝鮮啊?

    這要等上級的指示嘍!

    這時,王迎香拿出劉克豪的保證書,重重地拍在了軍長的面前,然後說:孩子我生完了,任務也完成了,下次你沒理由不讓我隨部隊出征了吧?

    軍長看了眼桌子上的保證書,又看了眼王迎香:劉克豪這小子好久沒見了,他在忙啥呢?

    王迎香趕緊說:他在忙著抓特務。

    軍長聽了,點著頭說:好,好啊。我們在前方打仗,他在後方搞穩定。你跟他說,啥時候我去你們家喝兩杯,跟他嘮嘮,我還真想他了。

    回國後的部隊是忙碌的。為了補充兵源,部隊一回國便開始招兵買馬。於是,一批又一批的新兵源源不斷地被送到了軍營。空蕩的軍營又熱鬧了起來。操場上,訓練時的喊殺聲,一浪高過一浪。

    王迎香回軍醫院上班了。雖然身在醫院,但只要能和戰士們在一起,她就感到踏實和滿足。她的臉上又一次掛滿了笑容,人也似乎年輕了許多。

    在忙碌、充實的日子裡,劉留一天天地長大了。因為部隊駐在郊區,王迎香只能十天半個月地回來一趟。她每一次回到家裡,都欣喜地發現孩子在長大,但很快,看著一天一個樣的兒子,她的心又變得沉甸甸的。

    突然有一天,當她從保姆的懷裡接過孩子時,孩子竟衝她笑了,嘴裡咿呀著發出類似「媽媽」的聲音。

    她驚喜地喊了起來:克豪,他叫我媽媽了。

    儘管那一聲「媽媽」是那樣的含混不清,但她還是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母愛,正從心底奔湧而出。她把劉留緊緊地抱在懷裡,臉貼在孩子的小臉上,眼淚又一次悄然滾下。

    以後,只要她一回到家,孩子的事便不再讓保姆插手了,就是睡覺時,也把孩子放在兩個大人的中間。

    她看著熟睡中的孩子,禁不住喃喃自語:我要是個男人就好了,就沒那麼多的牽掛了。

    部隊什麼時候走啊?劉克豪看著她和身邊的孩子問。

    她搖了搖頭:還不知道,聽軍長說是快了。

    就在劉留喊出第一聲「媽媽」後不久的一天,休整的部隊接到了命令。他們將又一次開赴前線。

    出發前,王迎香回來了一趟。她把孩子用勁兒地抱了一下,然後狠下心,把他交給了保姆。孩子喜歡被人這樣抱來抱去的,他揚著小手,眉開眼笑著。她扭過頭去時,劉克豪看到了她眼裡的淚水。

    就在劉克豪送她出門時,孩子又清晰地喊出一聲「媽媽」。

    她回了一次頭,便大步地走了出去。

    一輛吉普車停在門口。上車前,她立住腳,望著劉克豪說:這回算我欠你和孩子的,等我回來,我會加倍償還。

    劉克豪笑一笑,故作輕鬆地說:什麼還不還的。你是個軍人,這我懂。

    就在她打開車門,準備上車時,她的手停住了。她回過身,忽然就擁抱了劉克豪,然後附在他耳邊道:克豪,這輩子我沒有嫁錯人。我愛你!

    說完,就頭也不回地上了車。

    吉普車在一陣煙塵中駛遠了。

    劉克豪怔怔地立在那裡,這是他第一次被她擁抱,也是第一次從她嘴裡聽到那句「我愛你」。

    吉普車消失了,他才發現臉上濕熱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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