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士兵 結婚 文 / 石鍾山
王青貴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會來到辛集村,他直到看見了小蘭,才從恍怔中醒悟過來。他和小蘭呆呆地對望著,他看到了小蘭眼裡的淚光。他張開嘴,想說句什麼,卻覺得自己一點氣力也沒有了,他看到小蘭,一時有想哭的感覺。小蘭上前一步,一下子把他抱住了,他就軟軟地倒在了小蘭的懷裡。
那一次,他在吳老漢家裡一連昏睡了三天,他發著高燒,不停地喊:苗德水、小柳子、
劉文東……-我對不住你們呀,咱們獨立團的人一個也沒有了……
當然,這都是他醒來後小蘭告訴他的。他醒過來時,發現小蘭家的牆上多了一張烈士證,那是小蘭哥哥的。
他的眼前似乎又看到吳老漢和小蘭望著村口的身影,他們癡癡地望,癡癡地等,沒有等來親人,卻等來了那張烈士證。
小蘭後來告訴他,哥哥等不回來了,她就開始等他,像等哥哥一樣。吳老漢就勸她,不讓她再等了,她堅信他會回來,因為走前他說過,等找到隊伍就回來。現在全國都解放了,他也找到隊伍了,也該來了,果然他就回來了。
一轉眼,他已經離開這裡三年了,三年來他一直在盼著部隊回來,有時也會在心底裡想起小蘭一家,那只是一個閃念,那時他覺得自己還是部隊上的人,等部隊回來了,他又會回到部隊上去。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心裡已經把吳老漢一家當成自己的親人了。這是他心裡最後一道防線了。
他別無選擇地和小蘭結婚了,這一年他二十五歲,小蘭二十歲。結婚後,他就和小蘭一家過上了普通人的日子。
白天,他們下地種田,一邊幹著活,他一邊會恍怔,他覺得眼前的一切太不真實了,如同在夢裡。他望著山山梁梁,似乎又回到了隊伍裡,他們在山上打游擊,那些日子是艱苦的,又是興奮的。
晚上,和小蘭回到家裡,看到小蘭在他眼前轉來轉去的身影,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夜半一覺醒來,看一眼身邊的小蘭,他又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然後,他就再也睡不著了,呆呆地望著窗外。他又想起那些死去的戰友,他們並排躺在山坡上,孤苦無依。
有時睡夢裡,他又夢見了苗德水、胡大個子、小潘……他們跟生前一樣,站在他的面前,一遍遍地說:排長,我們想你呀。
他一抖,醒了,臉上涼涼的,全是淚。躺在他身邊的小蘭也醒了,伸手摟住他,發現他哭了。她不說什麼,在暗夜裡就那麼幽幽地望著他。
有時,他就問道:我是掉隊的,你信俺嗎?
小蘭就點點頭:你受傷了,我親眼看到的。
他又說:我找部隊了,沒有找到。
小蘭又點點頭。
他還說:我不是個逃兵。
小蘭還是點頭。
半晌,他又道:可我這麼不明不白的,別人會以為我是逃兵。
小蘭又一次摟緊他道:別人是別人,反正我知道你不是。
他為了小蘭的理解,擁緊了她。
更多的時候,他會望著牆上小蘭哥哥那張烈士證發呆。那是證明小蘭哥身份的證明,不僅如此,他們家的大門上還掛著「烈士之家」的木牌。他真羨慕那張證明,他想到那次去苗德水家時的情景,兒子犧牲了,他們一家人卻什麼也沒得到;他們天天盼望兒子回來,可兒子卻永遠也回不去了。沒有人能夠通知他們,他們一家人也就不明不白地等待著。想到這些,他心裡就針扎一樣地難受。他寢食不安,他清楚那麼多戰友都死了,就連團長都犧牲了,他卻活了下來,因為那場阻擊戰,因為自己的掉隊,他應該慶幸自己不僅活著,還和小蘭結婚,有了家,他也認為自己夠幸運的了,可他心裡就是踏實不下來。睜眼閉眼的,都是以前的景象,要麼和戰友們行軍,要麼是打仗……總之,部隊上的事情在他腦子裡揮之不去。
那年秋天,他料理完農活後,他對小蘭說想外出走走。小蘭沒攔他,又給他烙了一摞餅,讓他熱熱地帶在了身上。他沒有到別處去,又來到了十四位戰友長眠的那個山坡。
夕陽西斜,他坐在山坡上,望著墳頭上長滿的荒草,他流淚了,喃喃地說:胡大個子、苗德水、小潘……排長來看你們來了。
說完這句話,他的心就靜了下來,他挨著個兒地在每一座墳前坐一會兒,說上幾句話,還和他們生前一樣,望著說著,天就暗了下來。他點了支煙,坐在戰友們中間,一口又一口地吸著。他已經把部隊回來的消息告訴戰友們了,也把團長和戰友們相繼犧牲的消息說了,說完了,他就那麼靜靜地望著西天。那裡有星星,三顆兩顆遠遠地閃著。
他又說:獨立團的人就我一個人還活著了,你們可以作證,我不是個逃兵。
那間小木屋還在,他又來到小木屋裡躺下,不一會兒就睡著了,他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實。第二天,是鳥鳴聲讓醒了過來,他一睜眼就望到了山坡上的戰友,他在心裡說:夥計們,我在這兒呢。
那一刻,他想:以後就住這兒了,再也不走了,這就是我的家了。
這麼想完,他心裡一下子天高地闊了,眼前的世界一下子變得可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