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終年新歲 文 / 山岡莊八
德川家康相信自己已成功地令政宗收起了叛心。政宗並非石田三成那種不知進退之人。石田三成自非愚人,他對秀吉去後天下會變成何樣,心知肚明,但他是那種只願為情義殉身之人,無法控制自己,才會逆流而動,自取敗亡。
但伊達政宗並非如此,他能冷靜思量。三成既不知明哲保身,也不會韜光養晦,政宗卻能隨機應變。他在看到家康親赴江戶,仔細地檢查江戶周邊軍備時,便已知萬事休矣。
政宗苦苦等待的歐羅巴的消息如石沉大海。從少年時便與他同甘共苦、為他股肱之臣的片倉景綱也病歿了。被當作擋箭牌、甚至可當成人質操縱的女婿松平忠輝,竟被家康三下五除二圈禁於深谷城。政宗可謂爪牙皆斷。
政宗是個聰明人,已對天下局勢一目瞭然。此時家康若要責罰他,他只會走向窮途末路。但若責罰他,便會違背家康所言「為政之要訣乃是慈悲」。於是,家康主動向他伸出了寬諒之手,不僅為他的忽回領內尋了個體面的理由——回去探望病重重臣,還為兩家安排了一樁新的婚事,以彌補忠輝和五郎八姬的離散。這對於目下的家康來說乃是正道,絕非策略。政宗自應明白。
家康回到駿府,自信之心遍及全身。但對家康並不責罰政宗,還要把將軍之女嫁與政宗之子一事,土井利勝認為過於示弱討好心存不滿。
「沒有年齡相當的女兒,可收養一個再嫁去也無妨。」家康淡淡說完,又談起了新年諸事,「過年時,皇室依例會派來賀年敕使。但這次不用了。來年春日,我會帶著竹千代同赴京城,給聖上拜年,此次不必再派來敕使了。」說完,他便開始認真思量進京一事。
土井利勝依然對「伊達已服」半信半疑。他覺得,家康的關東巡遊反而可能煽起政宗的鬥志,於是,他每日都在注意江戶傳來的消息,決定在駿府稍事停留,以觀察事態。
關於伊達要舉兵的傳聞,又一次在江戶市井被人大肆傳揚,乃是新年之時。「怕是想利用過年的機會,出其不意。」在將軍的親信當中,多有人讚成此種說法。唯家康並不在意。
家康和賴宣、賴房同迎來了元和二年新年,一邊給他們講些已講了幾十遍的信濃舊事,一邊吃著兔雜煮,從大年初一起便高高興興接受諸家臣賀年。
家康與其說是疲憊,不如說是真已老矣。和土井利勝留於駿府的柳生宗矩,在這個平靜的新春亦深有同感。以家康公目下的身子骨,他能否親自進京?初六,家康聽完曹洞宗的佛法問答之後,柳生宗矩突然想及此事。
此次佛法問答乃是元和二年首次。家康聽了兩個時辰的佛法之後,從座位上站起身時,搖搖晃晃,險些摔倒,旁邊的茶阿局急扶住了他。
家康自己卻並不在意。到了初九,他便令土井利勝趕回江戶:「你要是不在將軍身邊,將軍定然有諸多不便。回去吧。」家康又對竹千代的元服儀式作出了詳細的指示。竹千代年已十三,將在京都舉行元服儀式,因此,家康決定在梅花開放時節,再次前往江戶商議此事,讓江戶重臣作好準備。
此時受命擔任竹千代師父之人,又增酒井忠世、土井利勝和青山忠俊等。竹千代元服儀式之事,家康亦已知會了京都。土井利勝領命,決定退回江戶。
出發前,利勝到家康房裡辭行,發現家康正戴著老花鏡,在書案前寫著什麼。土井利勝心裡尋思,怕是寫給將軍的書函,便等在一邊。信到手裡,他才知是安慰失意的千姬的。信如次:
【常收來書,欣慰之至。謹祝新春,身體安泰。祖父甚好,不必掛念。
另,向阿小致意。】
家康一臉認真道:「幫我把這信交給阿千。人人身上都背著一個擔子,一個重擔。你要告訴她,不能氣餒。」
「是。」利勝忍不住聲音顫抖,眼圈通紅。
利勝去後,柳生宗矩依舊留於駿府。宗矩在此處並非僅僅陪家康閒聊,他要仔細觀察日常生活中的家康,將他的體會傳達給日後會成為三代將軍的竹千代。宗矩眼見著家康的身子一日日衰老,愈發感到焦急。
家康卻依舊怡然自得。正月十一,他再次見了明人華宇、明人三官和舟本彌四郎三人。
「今日乃是新歲開庫的好日子,把倉庫打開吧。」家康說著,把前往安南的渡海朱印狀交給了他們,旋又吩咐金地院崇傳和本多正純,就竹千代進京一事給板倉勝重修書一封。
家康覺得必須改變一下「陽春之際和竹千代同進京城」這種說法——如果行事草率而受人輕視,此次進京便無法達到目的。函中說,此為第三代征夷大將軍的元服儀式。因此,家康公先進京,在二條城進行各種準備,其中包括進獻給皇宮的禮物,還要給各親王和公卿加封,並預先通過武家傳奏廣橋兼勝和三條西實條二卿向聖上問安。
這實為一封公文,故本多上野介正純和金地院崇傳署名之後,家康也畫了花押。
家康欲於四五月進京。竹千代在各種準備齊備之後,再正式從江戶出發。
「竹千代的事就交給你了。」家康對宗矩道,「如果我這個做祖父的帶著他同去,很可能公私混淆,竹千代可是要成為幕府大將軍啊。」
從此時開始,進京之旅和竹千代元服儀式的準備便佔了家康大半心思。他原本說要在伊豆的泉頭為自己建一座別苑,但正月十二,他下令中止了別苑的築建。十九,他請來崇傳和他器重的林道春,下令刊行《群書治要》。在這之後,他突然提出要去志太郡的田中狩獵。
「今年為心中無大憂之年。我的志向並非只傳與竹千代一人。想給有志之士留下希望,唯有通過書典。忘記讀書研習,何以治國?你們盡快往京城派出使者,準備刊行《群書治要》。要多尋些有才之士。切木三人、刻字三人、嵌入三人、塗墨三人、校對三人,這些人都必須從京中請來。」
家康這性急的吩咐,多少讓人感到有些異常。
「西苑還存放有刊行《大藏一覽集》時所用的銅活字,共一萬三千八百六十八字,以前的,總共該有八萬九千八百十四字。」家康將銅活字的數目隨口道來,令崇傳和林道春目瞪口呆。家康公原本博聞強記,但他竟連這等數字都記得,著實出人意料。
「加起來合有十萬三千六百八十二字,還不夠的話,尋三個刻字的人足矣。對,讓板倉勝重召集二三十個能人,即刻從京城出發。」
《群書治要》共五十卷,家康立志刊行此書,老早之前便曾命令鐮倉五山寺院、駿河清見寺和臨濟寺等寺院僧侶抄寫此書。
「在下會盡快派出使者前往京都。」林道春道。
「這樣就好。讓他們快些動手,盡量在我進京之前完成此事。」
家康這般吩咐之後,次二日,他精神大振,從駿府出發去田中狩獵了,是為元和二年正月二十一。
以松平勝隆為首的近侍都對此大感不解。天氣雖然已稍微轉暖,但梅花花蕾還甚小。他們擔心家康會傷風,卻無人敢攔。家康的老軀流露出一種堂堂氣魄,堵住了眾人之嘴。當然,家康為何又要去狩獵,他們也都頗為清楚。
「身體要時常磨煉。」家康經常把此言掛在嘴邊,不消說,這次乃是為進京舉行竹千代元服儀式作準備。他是怕這樣蜷在駿府,季節慢慢變暖時,身體必已倦怠,進京之旅便會變得困難,才決定去狩獵。
籐枝驛東的田中一帶有一座小城,乃是當年武田信玄讓人築建,信玄公與馬場美濃守在此有過短暫的駐留。武田氏敗亡之後,家康曾將家臣高力清長分封至此,但未久之後德川轉封關東,後來駿府亦成了中村一氏的領她。在關原合戰後,中村氏也被轉封,此處便成為駿府番城。
進了城門,家康令人將轎子停在大門口的石板上,故意穿上草鞋,站在院中,迎著從燒津海濱吹來的風,使勁跺地。
「又右衛門啊,人要是不時常跺跺地面,腰板就會變軟。明日我要在這附近徒步狩獵,休要讓竹千代笑話他爺爺老了。」家康興奮地瞇起了眼,卻未說當日便去狩獵。
他還是累了。柳生宗矩心中想著,離開家康,走到馴鷹人的小屋前。
此時,城中負責守衛的武士一一前來問安,領民們也陸陸續續送來一些鮮魚。尤為重要的是,一個稀客從駿府跟著趕了過來,請求謁見。這稀客便是暫留於長崎的茶屋四郎次郎。
如今的茶屋四郎次郎,乃是奉家康之命繼承了茶屋家的茶屋清延次子又四郎清次。他現在身兼京都商事奉行、上方五所商家禮儀管事、總町總領等職。而且,他現在長崎奉行長谷川左兵衛的手下做事,負責絲綢交易,交易所得多歸家康。大阪之役時,轟擊大阪城的天守閣、讓大阪心驚膽戰的大炮等武器,便是茶屋清次從尼德蘭購來。
茶屋四郎次郎此行從長崎至京都,又從京都至駿府,一聽說家康來此狩獵了,遂馬不停蹄跟了過來。
家康聽說茶屋四郎次郎遠路來此,如個孩子一般興高采烈道:「嘿?又四郎。不,不能叫又四郎了,乃是茶屋之主,四郎次郎清次。快快請進。」
田中城的房舍,最大者也不過和富裕百姓之家差不多。朝南的廊上,擺放著領民不斷送來的禮品。最惹眼的是那些活蹦亂跳的鮮魚,其中尤引入注目的,乃是一條裝於竹簍裡的一尺五寸加吉魚。
四郎次郎用溫水洗過腳,進屋。家康坐在簷下的坐墊上,入迷地望著那加吉魚。
「茶屋四郎次郎清次見過大人。」
「啊,茶屋。好好,近些來坐。」
「是。大人別來無恙?」
「四郎次郎啊,這裡非二條城,也非駿府,不必拘禮。看見你身體好,我也很高興,你的妻小都還好吧?」
「多謝大人關心,他們都很好。」
「令堂怎樣?你母親出身花山院的分支,我直想見她一面,在二條城的時候曾要見她,但當時她正因風寒臥床不起。」
「是。托大人的福,母親之後很快便痊癒,現在又嘮嘮叨叨了。」
「嘿,老人乃是家中的至寶。你要好生待她。你去京城時見到板倉了?」
「聽說大人將在陽春之際進京,為少主舉行元服儀式,目下所司代大人正在緊張籌備。」
「你家家廟乃是界港的妙法寺吧?」
「是。大人還記得?」
「我怎會忘記?令尊去世那年乃是慶長元年,五十二歲,即是我封內大臣那一年。二十年過去了。但,四郎次郎啊,當年我和你父親謀劃的朱印船,加上前日派出的前往安南的那艘,現已達一百九十八艘,很快就要到兩百艘了。這都是你家的努力。」家康說著,指著眼前的加吉魚道,「真是可喜可賀,大『吉』大利啊。」
「見大人這麼高興,父親九泉有知,也自欣慰無比。」
茶屋不再說話。如今交易如此繁盛,多因如他等商家的努力拚搏,為此賭上了青春年華。當他知心愛之人被秀賴玩弄,上方風雲突變,京城、大阪可能會成為一片灰燼時,他遠在長崎,手拿算盤,無語望著這個世間。他把京城、大阪和界港的偌多事務交給了弟弟新四郎長吉。新四郎在得知大野治長試圖燒燬京城,襲擊二條城時,先發制人,向板倉勝重告發。所司代逮捕了那些企圖縱火的歹徒,挽救了京城。兄弟倆都從心底裡佩服家康,擁戴家康,以為家康辦事為榮。
新四郎常對人說:「我和兄長,以及本阿彌光悅和小堀遠州等人,都是大御所的信徒。」
當被人問及所司代板倉等人算何人時,新四郎坦率道:「家臣。所謂家臣,乃是傾心於主君、甘心為其獻出性命之人。大名和大商家多少都有些這等家臣。但是,只有家臣還不夠。當政者,除了擁有家臣,還必須擁有信徒。家臣忠貞於主君,身為主君活,身為主君死。信徒則完全不同,不管世事如何變幻,即便從者離散,出於信仰,信徒會永遠信任所擁戴之人。兄長和我都是這種人。」
但茶屋卻不這般想。世道朝著某個方向前進,非某人之力所能左右。家康公把這種潮流叫民心。民心者,乃是指大勢所趨,世道長河使會朝著大勢流動。信徒也好,家臣也罷,都是大勢的子民。
「這樣看來,多數人還是希望天下太平。」家康道,「但,我們也須思及日後大河之勢。又四郎,太平已然到來,人們不再動輒有性命之憂。世人生存的願望已得滿足,下一個願望會是什麼呢?」茶屋二十歲時,家康經常如此諄諄相問,又自問自答,「當然是如何活,是財富,是富足。太平時世,人人都追求富足。因此,我命你去開拓財富。」
這些話至今還在茶屋心中迴響。茶屋望著家康目力所指的加吉魚,一臉快意地拍了拍手,道:「在下有一件禮物送給大人。」
茶屋讓兩個下人搬上禮來,道:「這是麝香,這個叫作『肥皂』,這是上等的紅酒。另,這是……」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東西一件件取出。其中有一個徑約七寸有餘的陶壺,裡邊盛著水樣的東西。他瞇著眼晃了晃陶壺,放在家康面前。
「這是何物?」
「是油。有如我們用菜籽搾油一樣,這是從一種叫橄欖的東西裡搾取的油。大人您聞聞,很香。」
「哦,有加吉魚和竹葉的香味啊。」
「還有橘子的芳香。」
「不錯不錯。果然不同於尋常的菜籽油,香氣雖淡,卻是味道久長。」
茶屋見家康高興,遂接著道:「長崎人現今喜用這種油炸食物。鳥魚、蔬菜、豆腐和肉丸之類,用這油炸上一炸,很是美味。」
「哦,有這等好處?」
「若是炸魚,先要將魚切成片。」
「哦。」
「然後上芡,放入滾熱的油鍋當中,炸至焦黃。趁熱滴上兩三滴橙子醋,吹著吃。也可蘸醬油,蘸鹽。有些講究的人,還會撒些胡椒面。」
「聽你這麼說,的確美味。」家康聽茶屋一說,竟舔起了嘴,似嘗到了橄欖油的香味、橙子醋的味道,以及胡椒的辣味。「你食過?」
「是。」茶屋四郎次郎頓了頓,臉上洋溢著微笑,「豈止食過:在下還親自炸過幾次呢。」
「哦。」
「在下想,大人若想嘗嘗,在下現就給您炸一些。」
「哦?現在就能炸?」
「是。這裡既有這麼多魚,就做魚吧。」
「甚好。就用這加吉魚怎樣?我剛才還在發愁,應怎麼吃這魚呢。」
「加吉魚啊,」茶屋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道,「乃是不可多得之物。在下肯定能炸出大人喜歡的至味。」
「好!」家康高興地拍了拍膝,「那就拜託你了。對?讓茶阿、勝隆、又右衛門都來用些。多做些。」
茶屋一臉滿足,對家康施了一禮。
上天給與每個人的「天壽」終是謎團,非凡間之人智力所能解開。
當晚,茶屋炸了一大盤加吉魚,和陪著用飯的人一起,把大盤裡的炸魚分到小盤裡。家康心緒頗好,同席者有茶阿局、松平勝隆和柳生宗矩。下廚的茶屋四郎次郎比家康先動筷子,此為試食,有嘗毒之意。眾人都咂巴著嘴,交口稱讚:「好吃!」「真是近來少有的美味。」家康看到這一情景,帶著一絲奇怪的表情,拿起了筷子。
魚香四溢。家康吃了一口,瞇著眼放下筷子,道:「多點幾盞燈吧。目下新年雖已過了,但茶屋既然來賀年,就特別允許多點兒盞燈,奢侈一回。在暗裡品嚐如此美味,太可惜了。」
一個年輕武士領命加了四盞燈。
家康道:「六盞太浪費了。五盞就可。」說著,讓年輕武士熄了其中一盞,令大家繼續用飯:「趁熱好吃。我再來一塊。」
中間的大盤裡,還有偌多炸魚片散發著香味,但眾人都有些拘束,並不動箸。
「大家莫要拘束。看我!」家康再次拿起筷子,大笑,「都這般年輕,卻這般沒出息。我年輕時,吃好睡好乃是武士習慣,有時一頓能食一升米,之後兩日都不再進食,堅持打仗。當時把這習性稱為武士之道呢。」
之後,家康不斷舉箸,他比宗矩和勝隆多食了些,還喝了三碗清魚湯,食下兩大碗飯,又喝了一點點酒。他興高采烈地述著明日如何打獵,或是向茶屋詢問近日長崎流行的歌謠。將近亥時,他方在茶阿局的攙扶下回了臥房。
此時無人能知,家康的性命已至盡頭。
家康回了臥房,眾人也都各自散去。日後想來,此時家康天壽的火苗已將燃盡,只要門縫裡有一絲風,便可以將其熄滅。怕是上天也已察到一生食慣粗茶淡飯的德川家康生命將盡,才賜與他最後的美味。
「不好!大御所在如廁時摔倒!病危!」
此時為丑時。
「飲食不當!嘔吐!高燒不止!」
一瞬間,城中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