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疑生大阪 文 / 山岡莊八
第二日一大早,成瀨正成悄悄上了一艘三十石的大船。其實,茶屋家和角倉家的船都將出航,可他特意選擇了這艘船,船上無人識得他。只有一個年輕的隨從,乘客大多是做買賣的。開船之前,眾人不過說些街談巷議。正成試圖趁機瞭解百姓對幕府的看法。
將軍總能看到他內心深處在想什麼、有何不平、有何感慨。正成從心底些有畏懼。看似他可以毫不拘泥與家康談話,其實正好相反。在家康面前,人們常束手無策,好像中了咒語般全身僵硬。
正成好歹也是界港奉行,與所司代一樣,在上方乃是重臣。在官場,正成也算個響噹噹的人物,可每當家康問話時,他都戰戰兢兢,這讓他頗為難受。
我為何如此懼怕?正成捫心自問,再仔細一想,其實並非只是一味害怕,而是心中始終認為,他的一切乃家康所授。他一段時日見不著家康,便覺很是想念,這亦讓他感到頗為奇怪。而且,要是有人非議家康,他會覺得其不可恕。
「這位壯士,您坐這裡。」正成剛上船,便有一位坐在船尾的女子熱情地為他騰開一處地方。
「多謝。」
「那是您的隨從嗎?」
「是。」正成向年輕的隨從招招手,讓他坐到女子旁邊。
「您這是微服出行嗎?」女人小聲笑道。正成仔細看了看她,柳眉皓齒,模樣甚是嫵媚。
「您現在一定很忙。馬上該準備豐國祭了。」
正成再次驚訝地看著那女子。他並不認識這女子,也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你也是為大祭進大阪嗎?」正成故作若無其事問道。
「不,先去一趟大阪,然後赴界港,順路探親。」
「哦,此行路途遙遠啊。」
「是。說不定還會碰上鬼,因我要去流放順德院上皇的佐渡島。」
「佐渡島?」
「是。那裡不定會有鬼魂出沒,但聽說現在出了大量的黃金。」
這女人正是本阿彌光悅的妻妹阿幸。
「佐渡金山之事,鄙人略有耳聞。可你一介女流去那種地方,未免令人生奇。」正成再次打量那女子。
「我自己也覺奇怪,怎生想去那種地方呢?」
「非是你的家人任官於彼處?」
「呵呵。」阿幸舉袖掩住嘴,臉紅了。
「哈哈,你是要嫁到當地?」
「您果然是明眼人。」
「恭喜恭喜!聽說那裡如今甚是繁榮,應不會感到寂寞。」
此時船上幾已坐滿,船搖搖晃晃啟程了。天色尚早,阿幸將傘放到膝邊。傘是最近才興起的印花布所制,甚是貴重,若在界港沒有親戚,很難得到這樣貴重的東西。
「您有親戚在界港?」
「是。納屋蕉庵……哦,不,現在是彌三左衛門先生。不過,我去界港另有要事。」
「哦。」
「壯士您也熟知界港情形?」
「正是。因有事去大阪,才坐上去八軒家的船,實際上,我便住在界港。」
女子展顏一笑,「那您認識現任界港奉行大人嗎?」
成瀨正成再次一驚。她並不像裝腔作勢,但好像並不識得正成。
「這,可說認識……也可說不識。」
「莫非您是奉行大人手下的官差?」
「先不必說此事,你找奉行有何貴幹?」
「我拿來了外子……嗯,外子的信函。」
「尊夫是何人?」
「不知您是否認識,乃是大久保石見守。」
「大久保長安?」
「您認識?」
「哦,不,只是常聽到這個名字。哈哈,您是大久保夫人?」
「哎呀,您莫要用這種眼神看我。不知那奉行大人是否和藹之人?」
「哦,應該吧。」
「那我就放心了。我想去拜託那位大人,建議他好生準備祭祀。在此期間,我還會到京城,好生體驗此次豐國祭。」
「是啊,這豐國祭……」話題巧妙地轉移開了,正成鬆了一口氣。過了片刻,正成想到有一日這女子會去拜訪自己,既覺好笑,又生出戒心,同時勾起了興趣,遂搭訕道:「聽說京城為了此次豐國祭,竭盡全力呢。」
她到底是誰家女子?更重要的是,大久保長安究竟是使了什麼手段,把這個女人弄到手的?正成知她並非正室。長安正室乃武田遺臣之後,現居於八王子,聽說頗年輕,還剛生產。無論長安看起來如何年輕,也已年近半百了,可他卻極喜女色。據說他曾親口告訴關東代官伊奈忠次,說因年輕時太過壓抑之故。
不管怎麼說,嘗盡了世間甘苦的長安決心帶到佐渡的女人,定非尋常女子。長安開山有分成,其間利用兩種人,其一乃是盜賊和賭徒等有罪之人,另外便是女人。
城下町、寺院門前町和港口町形成了城池,但若無礦山町,或礦山町裡無女人,便無太平之世的繁榮。因此,大久保長安竭盡全力,大展身手,若是為佐渡選擇這個女人,定有他的道理。
阿幸在正成面前擺出一副老練的媚態。「這一切都是將軍大人的功勞。」
她突然談到家康,「將軍大人若是個心胸狹窄之人,京都百姓必會認為,現在並非舉行豐國祭之時,而會以另一種方式報答將軍恩情。」
「哦。」
「世間有一種謠傳。」
「謠傳?」
「澱夫人正將大量黃金捐贈給各神社佛閣。」
「但還有另一種說法:將軍大人擔心大阪的黃金對自己不利,才讓她使勁花。」
阿幸笑了起來,笑聲多少帶有幾分嘲弄:「呵呵,若真如此,京城百姓就用不著擔心了。京城人擔心的是,澱夫人為了鎮服將軍大人,向各神佛祈願。若真有此事,又將是一場……大難啊。」阿幸又微微一笑,「但像這等傳聞和不安,應已消去了。將軍大人親自囑咐所司代大人和商家,此次祭祀定要盡量隆重。」
聽此女說話的語氣,她似與家康甚是親密,正成忍俊不禁。
起風了,船藉著風力加快了速度。
這女人好像向著將軍。想到這裡,正成啞然失笑。她既是大久保長安選中的女人,怎會向著大阪?
陽光灼人,阿幸撐開了印花布傘。一瞬間,船中竟似明亮了許多,眾人的視線都聚到阿幸身上。
正成閉口不言時,一個手藝人模樣的男子對阿幸道:「那些謠言並未完全消失。」
「哦?」
「據說大阪那邊有人正在發怒,將軍大人此舉,乃是為了討好某人。」
「哈哈!」阿幸大笑,「這樣的人始終會有。」
「鄙人也認為不會。可有人認為,若有人趁祭祀發動暴亂,將有大麻煩……」
「有人這麼擔心?」
「正是。」
「呵呵,你放心好了。所司代大人不會想不到這些,他肯定有所防備。」
「倒也是。」
「再大的亂子,所司代大人也有應對之策。」
成瀨正成閉上了眼睛,這個女人也許認識所司代板倉勝重。這樣下去,自己也許不得不道明身份。到此為止吧,反正還會在界港見面。
一閉上眼睛,正成的思緒馬上飛到了大阪城。不必通過死板的片桐兄弟,不如先拜訪大野治長,然後直接去向澱夫人請安。不,這不妥。澱夫人和治長之情事早已滿城風雨。即便正成無意,治長或澱夫人也會以為他是去打探傳聞虛實。這樣反而會授人以柄。
若通過千姬的親信亦不妥,若說是去看望秀賴,又顯得過於虛假。不如通過有樂齋。好!通過他拜見澱夫人,最合適不過。織田有樂乃澱夫人舅父,他喜風雅,常到界港。不如托詞向他徵詢祭祀意見,順便探望澱夫人,請求指教,如此便順理成章……
船上的閒談依然在繼續,甚是熱鬧。正成不知不覺打起盹來。
船到八軒家,成瀨正成對阿幸微微一笑,便上了岸。
阿幸並未對正成表現出太大的興趣,只是不停催促隨行侍女。
正午時,正成坐進了轎中。
織田有樂齋現以茶道師身份居於西苑一角。只要澱夫人或秀賴招喚,他便會過去,只是很少主動接近他們。
大阪對德川始終提心吊膽。有樂齋業已退隱,豐富的人生經驗讓他最終成了一位享受閑雅、但求無事的隱士。正因如此,他看這世間之事時,便多了一份公平和冷靜。
「我這一生只做過兩件錯事。」在界港宗薰舉行的茶會上,有樂齋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一樣對正成道,「第一件便是把茶茶托付給了太閣。另一件,乃是在她成了遺孀之後,未能立即讓她嫁給內府大人。」
成瀨正成對他這話似懂非懂,遂故意追問。結果,有樂的回答令他很是震驚。有樂說,他喜歡外甥女澱夫人。「因她是外甥女,我正猶猶豫豫時,被太閣搶了去。此為第一件恨事。」
這話的意思,正成至今未弄明白。但接下來的話,卻險些讓他背過氣。
「我想依太閣遺言,把澱夫人托付給內府大人,於是,在我的勸說下,她偷去了一趟西苑。」
「她?」
「澱夫人嘛。」有樂毫不在乎道。當年在西苑,家康似曾和澱失人有些暖昧。但當時家康有新寵阿龜夫人,並不甚在意澱夫人,因此,二人僅會過一次,但世上並無不透風的牆。有樂說,這一切都是他的疏忽。
「不知是將軍大人品嚐一次之後便覺厭倦了,還是澱夫人不喜將軍,反正,不必多言,我也不知內情,只是此事竟成了麻煩之源。」有樂道,再無什麼比男女之間的糾纏更讓人頭疼了。總之,他說,此事成了日後澱夫人淫亂內庭的引子……
轎子到了西苑門前,正成又成了大名鼎鼎的界港奉行。
見正成來訪,織田有樂齋立即把他引進了自己房裡。
「出了什麼大事?」坐下之後,有樂遞上煙袋,盯著正成笑道,「最近淨是些讓大阪感到焦慮的傳言。」
「鄙人卻不這般認為。」
「其一,少君有了孩子。」
「啊,此事伏見並無動作。」
「但疑心。其二,江戶產下公子。」
「這確是將軍大人的一件大喜事。」
「此事卻令大阪不安。」
「不安?」
「是啊。少君誕下那一刻起,太閣便性情大變,變成了一個殘暴之人。將關白置於那等悲慘下場,歸天時又囑咐要好生照顧少君。澱夫人亦性情大變,甚至已近瘋狂。唉,江戶公子的誕生,會讓人覺得大納言大人和將軍大人也會因此瘋狂。」
「哦,有這等事?」
「遂有了此次的豐國祭。這讓南蠻傳教士都生起奇怪的念頭。」
「傳教士?」
「是。」有樂點上煙,吸了一口,繼續道,「將軍大人身邊有一個叫亞當斯的紅毛人吧?於是南蠻人認為,這樣下去,他們很可能被趕出去。他們甚至想到,只有擁立秀賴,才能和紅毛人抗衡。他們想以大阪為據點對抗江戶。在他們眼裡,豐國祭不過是做戲愚弄天下人。這樣的傳聞會不知不覺地在信徒中傳開。現在的大阪城內庭又全是女人,自很容易輕信這些。」
成瀨正成不停眨著眼睛,深為佩服。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誰知這些事情竟根植於紅毛人和南蠻人之間的宿怨。
「傳言說,將軍大人萬事都能想得周到,故,先用豐國祭麻醉天下,然後宣佈,下任將軍為秀忠,秀忠之後為新生公子竹千代。澱夫人和秀賴卻蒙在鼓裡,還真以為是為太閣舉行祭祀,真令人痛心啊!」
「織田先生,大阪是否真的籠罩著這樣的氣息?」
「哈哈!」有樂笑道,「若果如此,就大事不妙了。然而,早已出現了這樣的苗頭。南蠻傳教士的想法正如暗流,悄悄潛入大阪女人心中。」
成瀨正成緊緊盯著有樂。所言若無虛,此時去見澱夫人,只會適得其反,可家康卻命令他前來。
「唉,都是老夫多嘴。快說說,你今日有何要事?」
正成一言不發,往煙袋裡裝煙葉。
「怎的了?你若不好張口,我可能也幫不上忙。」
「那鄙人就直言了。」
「請講。」
「請先生指教。實際上,關於此次祭祀,鄙人頗為憂心。」
「實屬正常。」
「如先生所言,大阪有這樣的偏見,有人若在祭祀當日企圖作亂……」
「有此可能。」
「將軍那邊也許正有人等著機會,一舉消滅暴民,旋摧毀豐國神社。」
有樂面露微笑,點頭道:「那又怎樣?難道將軍府中就無決斷之人?就不敢在祭祀之際一舉攻下大阪,滅了豐臣氏?」
「先生說什麼?」
「老夫雖才具不及家兄總見公,但畢竟是其弟。想想不無道理,要是家兄,定會這般做。如此,天下便能安定,亂世的火種也將熄滅。」
「說笑了,這等殘暴之舉……」
「若非如此,只能遺下禍根,從而掀起更大的風浪……」
正成忙抬手打斷有樂:「在下的事尚未說完。」
「抱歉。但不如此,又當如何?」
「鄙人正為此事請教先生。」
「我坐視不管。」有樂語氣乾脆,嘴角露出一絲冷笑,「這是將軍大人的忍耐與仁義。『仁』這種高貴之物,和我等凡夫俗子並無干係。」
正成第一次聽到織田有樂齋說出這種話。此人冷淡至極,本不該和他商量,正成正這麼想,只聽有樂道:「索性將方纔之言原原本本轉達澱夫人,如何?」
正成睜大眼睛餚著有樂。他乃是為澱夫人而來,正苦於走投無路,不想又柳暗花明。
「有兩個人可以完全消除你的擔心:一個乃澱夫人,另一個便是將軍大人。」
「……」
「說謊也是權宜之計,要是我,會自稱將軍大人密使,請求見澱夫人。」
「說謊亦是權宜之計?」
「不會撒謊,怎能辦事?」
「見到澱夫人之後呢?」
「告訴她此乃將軍大人的吩咐。對了,你還可再撤一謊,一個可以讓女人癲狂的謊。」
「先生何意?」
「將軍大人喜歡澱夫人,給她這樣的暗示。女人只要聽說有人喜歡自己,便會大快。」
「哦。」
「因為將軍大人喜歡她,怕萬一事態嚴重,會危及澱夫人性命,因此,將軍會壓制家臣。那麼大阪方面,也請澱夫人務必盡力……呵呵,天無絕人之路啊,奉行大人。」
正成驚訝而佩服地瞧著有樂。
「我不愧是總見公之弟吧?還算有些謀略。」
「雖說如此,那樣的謊,鄙人卻不會說。」
「你要讓我幫你說?」
「先生和在下同去,當然甚好。」
「老夫成了戲子?那麼,我有一個條件。」
「條件?」
「因為這隨口胡言,有樂齋在你面前會自慚形穢。」
「正是。」
「有樂這老東西,一本正經,自命風流,其實滿肚子壞水。這樣的輕蔑,恐會一輩子長在你心中。」
「有理。」
「小輩,怎總無長進?多少也學些奉承之道。」
「但鄙人實在佩服得緊。」
「時候不早了。好了,我的條件是,你把宗薰送你的長次郎茶碗給我,我便隨你去。那東西年歲越久越好。」
「好!」正成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