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太閣黃金 文 / 山岡莊八
澱夫人從大藏局口中聽到石田三成等人被處斬的消息,神情黯然。
「聽說掛在治部大人和攝津大人首級旁的,乃是長束正家大人及惠瓊大師的首級,四顆頭顱同時掛在三條橋上。」
聽大藏局語氣,澱夫人彷彿應該感慨自己的幸運,或者,不要忘記大野修理亮治長的功勞。當大野治長派人來告訴澱夫人,內府大人已經表示,秀賴母子與此次戰事毫無瓜葛,請不必擔心……澱夫人歡喜得幾乎發瘋。這也難怪,此時大阪城內緊張得有如九月中旬的關原,人人自危。
關原戰敗的士卒一隊接一隊狼狽撤回,從大津回來的立花宗茂逼著毛利輝元死守城池。豐臣七手組駐留在城內的人馬,也幾乎都主戰,就連澱夫人當時也已作了最壞的打算。
澱夫人對這種情形並不陌生。舅父信長公、祖父、父親、母親,以及繼父柴田勝家,無一不是死在戰火之中。而今,輪到他們母子了。
對於澱夫人的心思,大藏局一清二楚。大野治長若稍遲些趕來,澱夫人或許已把秀賴刺死,親自去本城準備刀劍了。但治長及時趕來,送來祥訊。當時澱夫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生以來,她還從未聽說過如此寬諒的處置。治長誠懇勸道:「請莫要擔心。在下也在與內府並肩而戰。我早就看清,內府對夫人和少君決無異心。」
聽到治長之言,澱夫人伏案大哭。然後,她把片桐且元叫來,讓他趕緊選派使者,與治長一起向家康致謝。在家康進城之前,澱夫人處處插手政務,還把那些主戰武將叫來狠狠責罵。可家康一旦入主西苑,秀忠進入二道城後,她便立即偃旗息鼓。
澱夫人明白,大藏局跟她講三成被處決一事,恐怕也是暗示她,事情所以平安化解,完全是治長在背後出力。可澱夫人懶得開口,她盯著獨自玩耍的秀賴,心思卻根本不在他身上。
「夫人,您怎麼了?」大藏局問道。
「啊,你剛才說什麼?」澱夫人問道,眼神恍惚。
「治部大人傾其所有去打這一仗,家中最後徒有四壁。可長束正家府裡,金銀珠寶堆積如山。」
澱夫人默默點頭,「生不帶來,死不帶走,要那麼多金銀做甚?」
「是啊。聽說不久就要處分參戰眾人,到時必會有更令人驚心的消息。」
「希望再也不要聽到這樣的消息。」說著,澱夫人像是記起什麼,問道,「十五日之前還一直躲在大津、為內府出力的京極參議怎樣了?」
大藏局臉上現出失望之色。她本想和澱夫人談論自己的兒子大野治長,但澱夫人更關心京極高次。也難怪,高次本是澱夫人妹婿。
在關原之戰前一日,高次還在為家康固守大津城,可終未能頂住,在勝利即將到來之時,打開城門,落荒而逃至高野山。
「請夫人莫要擔心。」大藏局道,「聽片桐且元大人說,京極大人弟高知始終在為內府盡忠。參議大人想來不會受到追究,相反,或許還會得到加封呢。」
澱夫人茫然若失,她關心的並不是這個。
「夫人真是幸運。這次夫人姊妹三人都未受到牽連,定是夫人祖上在天之靈的庇佑。夫人平安,夫人幼妹又嫁到江戶,京極大人也將加封,這在亂世實屬罕見。」
「大藏局,你能不能讓我一人靜一靜!」
大藏局不滿地看了澱夫人一眼,道:「那夫人有事,只管叫奴嬸。」言畢,低頭退了出去。
澱夫人默默坐在那裡,看著一旁的秀賴。秀賴早不再玩雙六,單是坐在案前,拿筆寫什麼,卻又不似在練字。
此城只剩下兩個人了。澱夫人感慨良深,隨著戰亂平定,眾人都不到這裡露面了。澱夫人乃太閣遺孀,秀賴又是豐臣家主,怎會與眼下的時局無關?難道孤兒寡母已淪落到這般地步?
澱夫人正悵惘不已,秀賴忽然道:「母親大人,籐七郎怎生不來了?」秀賴說的,是年齡與他相仿、最近一直和他玩耍的毛利輝元之子籐七郎秀就。
「他沒法來。他跟著他父親出城去了。」
「我們戰敗了嗎,籐七郎也敗了嗎?」
「不,即使籐七郎敗了,少君也不會敗。江戶的爺爺不是早就這樣說過嗎?」
「唔,孩兒明白了。可是……」秀賴忽然閉了口,他看到母親神情有些異常。
澱夫人長歎一聲。
爭強好勝的澱夫人突然委頓下來,並非從聽到三成和行長諸人被處斬時始,而是因為聽說加籐、福島、黑田等與高台院一條心的人要被大大加封的傳聞。
這些事,片桐且元都一一向澱夫人作了匯報。且元說,在朝鮮之戰中與澱夫人推舉的小西行長爭功,結果遭到已故太閣申斥的加籐清正,加封肥後熊本二十四萬石,搖身一變為一位身價五十四萬石的大名。福島正則從清洲轉封到安藝廣島,亦擁有四十九萬八千二百石的身家。世上還盛傳,黑田長政的俸祿也從十八萬石暴漲至五十餘萬石;細川忠興則一夜暴富,從十七萬石長到近四十萬石。
這些傳言帶給澱夫人沉重的打擊。太閣生前,她地位比北政所優越,表面為側室,實際上,她說話的力度遠遠勝過北政所。
澱夫人無論是偏袒小西行長,還是與三成過於接近,都非為了擴張自己的勢力,也非把希望全寄托在了小西和三成身上,而完全是出於鄙視和揶揄北政所的心思,想以此試探太閣究竟偏向哪邊。可世間卻將此視為北政所與澱夫人的明爭暗鬥,並愈演愈烈。那麼,結果究竟如何呢?但凡被認為是澱失人一派的,都因支持三成而被處罰。與此相對,被稱作北政所一派的,個個變成了封國大名。
如此一對比,愚蠢與賢明、亡國與興家的差距自然凸顯。澱夫人意識到這些時,驚恐得無以復加——全是先前太大意了,若仔細考慮,還不至於釀成此惡果。可她還未來得及考慮,三成等人就已親手把「愚婦」二字烙在她臉上了。連家康都不禁憐憫道:「澱夫人乃女流之輩,與此次陰謀毫無瓜葛……」
澱夫人比別人要強,正因如此,也比常人更覺屈辱,無法對人傾訴的苦悶在她心中燃燒起來。她若甘心慢慢被世人遺忘,便不會有任何苦痛。但她卻住在大阪城裡,被世人嘲為「愚婦」,把自己人全推進火坑。一想到這些,她更是痛苦不堪。
驚愕與狼狽自然會驅使人思量對策。澱夫人近日來總是心不在焉,不時凝神不語,望著秀賴發呆,就是因為這些。
怎樣才能洗刷污名?
把她逼到如此境地的石田三成已經不在了,其他奉行也從她身邊消失了。就連最可靠的毛利輝元——這個身價一百二十萬五千石的大藩之主,也被減封到了三十六萬九千石,方得苟延殘喘。恐怕,他的家臣們也因輝元不再繼續接近澱夫人,鬆了一口氣,否則他連三十六萬石也剩不下。
澱夫人剩下的只有豐臣秀賴,以及不久之後自會枯萎的身體。意識到這些時,她心中更是無比慌亂。家康肥胖的身體,以及某人面帶淡然的表情、說要把她改嫁家康的話,齊齊向她的腦海湧來。澱夫人心裡忽然湧上一個疑問:家康現在還希望得到她嗎?若自己現在已變成家康的女人……家康現在還無正室。只要他有這個心思,還不是一句話的事?這樣的話,她既可保護秀賴,又能操縱天下人,最起碼,她可洗刷掉「愚婦」的污名。
人的想像從來都奔放不羈,有時連自己也會感到驚訝。現在的澱夫人便是如此。家康不是有這種意思嗎?故他才會說「澱夫人乃女流」云云,才會不追究她的罪責。
澱夫人究竟該何去何從?此次亂事,許多人都是真心「為了少君」才血灑疆場。眾人對秀賴一腔熱忱,而秀賴生母卻對飽如此冷淡,這樣做合適否?
正當澱夫人心煩意亂時,片桐且元來了。
「哦,少君習字啊。」片桐且元每次來,總是先問候秀賴。今日也一樣,他恭恭敬敬向秀賴施了一禮,才轉身對澱夫人道:「西苑已定下如何處置京極大人了。」
自從人們忽然從這裡絕跡之後,且元就成了重要的消息來源。現在秀賴身邊,深受家康信賴、又與家康保持著適當距離的,除了且元之外再無他人。澱夫人常常想,家康會不會時常與且元談起私事。
「參議棄城之罪,不過問了?」
「是。當然,內府一定考慮到了參議大人與夫人您,以及江戶中納言夫人。聽說,此次要把京極大人從大津轉封至若狹小濱,從先前的六萬石增加到九萬二千石。」
「倒增加了三萬二千石?」
「是,參議之弟和籐堂大人必也美言甚多。高知也由信州飯田的八萬石轉封丹後的十二萬石。他發達了。」
澱夫人皺起眉頭,「片桐大人定在怨恨我。」
「在下怎麼會怨恨夫人?」
「你若不是在我身邊,恐已成身家三五十萬石的大名了。」
且元苦笑著搖搖頭,「但且元擁有功名利祿無可比擬的少君。」
「人們全都絕跡了,如今只剩我們孤兒寡母了。」
「夫人萬萬不可多慮,哪怕是說笑也不可。無論是加籐大人,還是福島、黑田大人,都是為了少君日後的出路,才投了內府。此次亂事,皆由石田一人的妄念起。少君仍然受天下人擁戴。」
「好了。你不用安慰我了。」
「哈哈,好,不說這些了。噩夢已然過去,只管把它們忘掉。今日在下和內府偶然談起一個話題。」
「什麼話題?」澱夫人忙探出身子。且元瞇起眼睛看著秀賴,緩緩道:「乃是少君和千姬小姐的婚約。」
「婚約?」
「正是。當時,在下不動聲色,問內府對婚約有何看法。內府竟說千姬小姐已經長大,甚是可愛,這樁婚事也可正式向世間公佈了。這對穩定世道人心大有好處啊,還說,此事要拜託在下。」
「哦。」
「內府把少君視為己出。德川一族也是少君家人。夫人萬不可向壞處想。」
澱夫人輕輕歎了口氣,問道:「還談了些什麼?」儘管裝得若無其事,但眼神還是充滿期盼。
「還談了些什麼?」且元有些疑惑,隨後一拍大腿,「夫人這麼一問,在下倒想起來了。昨日,內府的女眷都返回了西苑。」
「女眷?」
「對。您一直甚為在意的阿龜夫人懷孕了。內府連這些都未弄清楚,便把她打發到關東去了。說起這些,內府還頗內疚呢。」
澱夫人一下慌亂起來。她只覺一陣心痛,眼睛不知往哪裡看才好。她真想把自己的心思全都告訴且元,但強忍道:「呵呵,那真是一件喜事。內府和太閣真是相似。內府今年多大年紀?」
「內府自己也談到這個,六十歲又要喜得貴子了,孩子懷在腹左,看來是個男孩啊。」
「呵呵,什麼時候生?」
「說是十一月。」
「哦。乾脆過了年,六十得子更好。」
「是啊。內府儘管嘴上不說,內心自無比欣慰。待到孩子生下來,夫人也該衷心祝賀才是啊。」說著,且元再次瞇起眼看了看秀賴,才又看看澱夫人。顯然,且元的意思是,哪怕是為了秀賴,澱夫人也當向家康道賀。
澱夫人向且元點頭不已。看來,他一門心思為了秀賴,甚至把此次豐臣舊臣的發跡也與秀賴的命運聯繫到了一起。由於一直守在秀賴和澱夫人身邊,同僚全都陞遷了,唯他地位依舊。故,他才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秀賴身上,以此為心志之基。
澱夫人心裡焦急起來,必須轉換話題,但刻意為之,卻很可能適得其反,說不定還會讓且元誤解,以為是他忽視了澱夫人的存在而招致怨恨。「我還沒有問你,淺野幸長怎麼樣了?他也得到加封了嗎?」
「是。聽說,淺野之子封於紀州和歌山,三十九萬石。」
「加賀的前田大人呢?」
「前田之弟利政在能登的領地被沒收,轉封利長,如今,利長的領地已達一百一十九萬石。」
澱夫人忙道:「領地沒收?治部和奉行們的領地當然要被沒收,其他人怎樣?」她對前田似乎亳無興趣。芳春院被送到江戶為質,卻贏得家康歡心。
一想到這些,她就覺胸悶不已。且元這才注意到澱夫人不同尋常,女人的心真是難以琢磨。儘管注意到了澱夫人的異常,他卻沒意識到這是澱夫人對芳春院的嫉妒在作怪。芳春院生下的女兒被已故太閣抱來做養女,長大之後嫁給宇喜多秀家做了正室。加賀夫人也曾是太閣最年輕的側室,如今,已改嫁給權大納言萬里小路充房。總之,兩家關係親如一門。且元以為,前田氏現今的家督利長追隨家康,成了身家百萬石的大名,自然引起了澱夫人不滿。
「在下多嘴了。在下就此告辭……」
「你等等,我還有話想問你呢。除了治部、長束、大谷等人,家破人亡的還有哪些?」
「想必夫人都知道了。」
「不知。我想讓你當著少君的面再說一遍,好讓他銘記在心。」說完這話,澱夫人吃了一驚。她又失去了控制。
「儘管對上杉氏的處置還不清楚,但因其最近才降服,故,估計和毛利無二,是有名無實……」
「我不是問你這個。我問的是家破人亡的,我想確認。」
片桐且元有些納悶,又拿眼瞥了秀賴一眼。秀賴依然在紙上胡亂寫著。
「首先是備前的宇喜多秀家,然後有岐阜的織田秀信、宇土的小西行長、土佐的長曾我部盛親、築後柳川的立花宗茂、加賀小松的丹羽長重、若州小濱的木下勝俊……」且元掐指一一道來,「夫人,您詢問這些,究竟有何用?」
不料澱夫人怒道:「我為何要問?這些人不都是為了少君才如此嗎?我怎能忘記他們?」
「可他們只是受到治部等人的蠱惑……」
「不,他們不是因治部而起兵,乃是為了少君,才……」
且元忙抬手制止了澱夫人:「這話可不能隨便出口。內府好不容易放過夫人和少君。」
「片桐大人,我且問你,從伏見運到本城的黃金有多少?」
且元又納起悶來:「三百六十馱,約一萬八干貫。夫人怎的問起了這個?」
「權當沒有這一萬八千貫,怎樣?」
且元啞然,他注意到澱夫人似已失去了理智。
「本來,為了天下之用,已在大阪設了金庫,從伏見運來的三百六十馱便是多餘。我們就以少君的名義,把這些錢分給此次的受難者,那些可憐的浪人。不知你有無異議?」
「夫人……」且元慌亂不堪,「此言差矣。」
「差在何處?」
「設若內府說這些錢乃是為了補償諸人,他倒必須答應夫人。」
「哼!片桐大人,你的意思,是說內府並未這般說過,對吧?我是說真的,而你卻在假設,有什麼用,不必再說!」
「在下不敢。」且元幾欲淚下。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怎能因這黃金又橫生波瀾?家康處分那些人,秀賴卻送給他們黃金,這不是明擺著故意挑起事端嗎?
「黃金的事,先不要說了!」
且元一本正經低下頭,忽然,他笑了。他已摸清了澱夫人的性情,他愈是一本正經,夫人愈是惱怒,遂道:「呵呵,夫人您啊,明知此事不可為,卻故意戲耍在下。這些話若是被那些浪人聽了去,不知會對夫人多麼感激。」
澱夫人閉了口。事實上,她的心思確如且元所言,無非是說些氣話。聰明如她者,難道不明?澱夫人輕笑道:「呵呵,還是讓你看破了。我真是可憐啊。」
且元默默低下頭。
「不只是我,少君也一樣。片桐大人,你能不能好生對內府說說,讓少君身邊那些舊人早日來侍奉少君?少君身邊沒有一個人,如同棄石爛瓦,很容易讓人產生非分之想。」
「明白。此事就交給在下吧。」且元終於鬆了口氣,點頭。
院子裡,伯勞鳥叫個不休。又閒聊了一會兒,且元方告辭而去。
此前人們的心思似乎都被亂事吸引。可只要局勢稍微安定些,就有許多人忍不住想見秀賴了。
「我又擔心的是,將來大家都來向少君請安,卻無一人到內府處。」澱夫人這般道。
且元安慰道,事已至此,就不應再講什麼少君與內府之別,雙方應該和睦相處,這樣最終也是為了豐臣氏。
澱夫人對此沒有異議。她甚至想,若是為了秀賴,她甚至可以嫁給家康。但且元始終未提及這個話題。且元之所以未提,乃是因為家康未提。家康不提,自有隱情,因為阿龜夫人懷孕了。
澱夫人對阿龜從來沒有好感。雖然她並不知阿龜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但一想到那個出身卑微的女人竟對家康心存感激、高高興興去服侍的樣子,她就不禁酸溜溜的。
並非澱夫人對家康格外有好感。恰恰相反,她對家康的厭恨更多些。但一想到家康喜歡別的女人,她就極為不快。或許女人天性便是欲讓天下男兒都拜倒在自己裙下。
不,澱夫人自言自語道,這一切不過是因為母愛。澱夫人生下秀賴,是豐臣氏,也是淺井氏,甚至織田氏的榮耀,要讓秀賴繼承家業,代代相傳。征服家康只是為了實現這個願望。且元卻沒意識到這些。而這樣的事情,自己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澱夫人的憂慮可想而知。
且元退下,澱夫人又發起呆來。照這樣下去,所有人都忘了他們母子,當如何是好?
三成性急,過早把天下交給了家康。待到秀賴年至十六,在太閣枕邊見證那份約定、在誓書上署名的人,恐全都入土了。
即使毛利和上杉還在苟延殘喘,但他們早已處於黑田和福島下風,胳膊焉能擰過大腿?到時五大老均已不在,五奉行也人去室空,世人都成了家康的家臣,哪還有豐臣氏的立錐之地?在這變化當中,若說有什麼能夠征服家康,恐怕只有澱夫人的年輕和母愛。想到這裡,澱夫人一怔:還有……還有已故太閣留下來的黃金!
忽然意識到這一點,她不禁呆了。這念想與剛才那隨口一言完全不同。此前只是心血來潮,現在卻是格外認真。
家康當然不會忘了這些。但究竟該如何去發揮黃金的作用呢?現在方是拿主意的時刻了。萬一家康要把這些錢拿出來打理天下,她該如何回話?且元不主動提起,家康會否棄之不顧?
澱夫人忽覺渾身燥熱。此前從未考慮過的黃僉,忽然生出一對巨大的翅膀,在她身邊飛翔……那麼多的黃金,多少浪人也養得起,什麼樣的城塞寺院也買得下,使用得當,富可敵國,甚至可能改變天下人心!即使在此次戰事中得到封賞的大名,也定有不少人為了軍餉傷透腦筋。暗中把這筆錢借給他們,他們必會對澱夫人母子感激涕零。澱夫人又想起了高台院。高台院沒有的東西,卻在自己背後散發金光。就以秀賴的名義,把這些錢使出去……
想到這裡,澱夫人再也坐不住了。她拍拍手,剛想把大藏局叫來,又舒了口氣,重新思量。她感覺到巨額黃金的無窮威力。若一不小心讓此事洩露,定會適得其反,引火燒身。
澱夫人出了房間,叫來大藏局。
「片桐大人退去了?」大藏局道。
「我有事問你。」
「是。」
「大藏局,你知城中少君能支配的錢有多少?」
「這……到底有多少,奴婢也不知。總之,錢都是少君的。」
「若有人讓你交給內府,怎生是好?」
大藏局驚詫地睜大眼睛,「奴婢會斷然拒絕。少君未成人之前,任何人不得動用這筆錢。這是豐臣氏的私產,豈能上交?」
澱夫人心中的烈火再次熊熊燃燒起來。這個理完全講得通。她遂道:「我剛才在想,要避免把這些錢交給內府,辦法只有一個……」
「辦法?」
「對。我帶著這些黃金嫁給內府,結果會如何?」澱夫人輕佻而若無其事地笑了。
大藏局愣住了,緊緊盯著澱夫人。這究竟是戲言還是真心?她欲仔細地從澱夫人眸中搜尋答案。
「你怎的了,眼睛瞪得那般大?」
大藏局不答,而是表情僵硬地問道:「果真要讓夫人交出黃金?」
澱夫人曖昧地笑了笑,「我是假設。」
「事實上,修理也在擔心此事。內府向來吝嗇,定會緊盯著黃金不放……」
「修理也在擔心此事?既然你都知道了,為何不早些告訴我?」
「現在還不到挑明的時候。」
「哦,有理。」澱夫人故作輕鬆地笑著,內心卻慌亂之極。若是連大野治長都在擔心,此事遲早會被家康擺上檯面。
「既然這樣,奴婢就放心了。」大藏局誇張地歎口氣,繼續道,「剛才奴婢還嚇了一跳,以為內府真的提起黃金和夫人再嫁的話……」
「說放心還為時尚早。」澱夫人道,「雖說現在還不能出口,但我們必須作好準備,無論他何時提出,我們都要有應對之法。」
「是。夫人說得有理。」
「因此,我才想問問你的想法。難道僅僅說不交,就能了事?」
大藏局不安地閉了嘴,打量著澱夫人。在她看來,澱夫人必是厭恨家康,才向自己問計,遂道:「夫人,依奴婢看,此事不易應付。」
「不易應付?」
「是。為了阻止內府提出,我們只好先出手。」澱夫人不覺有些失望。看來,大藏局畢竟未能窺透一個寡婦的心思。
「你有何見解?」
「首先是請夫人落髮。」大藏局凝望著天空,一臉認真。
「落發?你讓我皈歸佛門?」
「是。然後用太閣留下的黃金建造大佛,為死者祈福。我們這般說,內府還有何話可說?到時夫人已落髮,他也不再有非分之想……」
大藏局話猶未完,澱夫人早已捧腹大笑,一邊笑,一邊淚下如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