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關原血戰 文 / 山岡莊八
戰事之匙當為先機,把握先機極為重要。
剛剛整頓好本陣,家康就命傳令使小栗忠政向井伊直政陣營奔去。井伊直政和本多忠勝並排向中山道右側進發。與井伊並駕齊驅的為井伊之婿、家康四子松平下野守忠吉。忠吉為武州忍城十萬石的城主,今日乃初次上陣。因此,岳父直政陪在荔三右照應。
直政剛到,家康便急急道:「兵部大輔,現在什麼時辰?」
「霧氣已些須散去。估計已到辰時。」
「好!打!」
家康只這兩個字,直政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大聲道:「遵命!」
直政剛去,福島正則陣中就傳來零星的槍聲,如爆豆一般。這是雙方試探性的交手,是目前已推進至籐川河岸一線的正則,向其右前方天滿山的宇喜多秀家發起的攻擊。
這卻有如信號,在於通報對方:「我要大舉進攻了。爾等快快受死!」
隨後,雙方士兵立刻吶喊陣陣,號角聲聲。
天雖已放晴,但霧氣依然濃重,雙方都不敢冒進,都還有些猶豫。正在這時,一隊騎兵疾風般衝出濃霧,至多有二三十人。這隊人馬從井伊和松平陣中衝了出來,閃電般穿過京極和籐堂的陣地,向最前方的福島正則右側奔來。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一個人影從福島部中一躍而出,擋在了這隊騎兵前。此人正是福島部中大名鼎鼎的剛勇之士可兒才藏。「今日頭陣非我家大人福島左衛門大夫莫屬!豈許爾等來搶功。」
「我們並非來搶功。」
「你究竟是何人?」
「我乃井伊兵部直政,陪松平下野守忠吉公子從此經過。」
「不管你們是何人,戰陣之間豈可隨意通行,必得待我們發起進攻之後。」
爭打頭陣事關武士顏面。可兒才藏大聲呼喊,刷地抽出刀,擋在井伊前邊。福島正則性急,進攻岐阜時,他就因池田輝政不守約定、率先向織田秀信發起進攻而大動肝火,還聲稱要與輝政決鬥。有其主必有其僕,可兒才藏才會跳出來攔住井伊直政和松平忠吉。
「這就怪了。你以為我們這幾個人就搶得了頭功?忠吉公子今日初戰,他還年輕,不諳戰事,直政才親自帶他前去勘察陣地。你居然連我們都要阻攔,耽誤了大事,誰敢負責?不得胡鬧,趕快讓我們過去,你也好快快去立功。」直政的一番話起了作用。
「你們真的不是搶功?」
「你看看,我就這麼幾個人,還要保護公子,怎可能去攻擊敵人?」
「我就信你們一次。過去吧。」
「多謝。」話音剛落,直政和忠吉一行就飛一般穿過了福島陣地,在籐川附近停了一下,然後折馬向右馳去。福島正則及其老臣福島丹波尚未察覺直政和忠吉的意圖,直政一行人便轉向右邊,迅速穿過與宇喜多對峙的加籐嘉明和筒井定次陣地,從田中吉政陣前馳過,逕直向島津陣地疾馳而去。
此時,福島眾人方才恍然大悟,遂急向宇喜多部發起了攻擊。
「跟上大人!」
「保護大人!」看到此情形,井伊和松平的主力如潮水般向前衝去。
一路馳到島津陣前,井伊直政這才勒住韁繩,對忠吉道:「下野守,內府大人武略天下無匹,就連已故太閣都有些不如啊。嘿,你我可不能讓豐臣舊將搶了功勞。前方敵人便是勇冠海道的強將。只有擊潰他們,我們才能揚名天下。」
「我明白!我定要讓天下人瞧瞧!」
二人此次出擊,具有三層意味:其一,沒有他們在東軍各陣營間迂迴穿梭,開戰恐怕還會被無謂拖延。其二,一旦霧氣散開,西軍必會驚訝萬分——東軍陣形竟然發生了巨大改變,家康已不在桃配山,德川最精銳的部隊竟在眨眼間擋在了島津陣前,真可謂機動靈活,用兵神速。這自會給敵人帶來不可估量的震懾力。其三,愛子第一次出戰,家康就讓他站在了最強的敵人面前,這無異於向天下宣佈其堅定決心。
由於井伊和松平的斷然行動,戰場頃刻之間變成了洶湧的火山。
島津先鋒乃兵庫頭義弘侄子島津豐久。此時大將義弘已六十七歲,比家康還長八歲,若是常人,早已經不起野戰勞苦了。
「井伊和松平忠吉率人向我們逼來。」
「哦。」聽到手下的報告,義弘很是淡然,並未站起來。
島津的陣營在寺谷川與官道之間。義弘令人在一座高些的山丘上鋪上蓆子,又在席上鋪了毛氈,在上面半閉著眼坐起禪來。
前方數町遠的地方,豐久已擂響了戰鼓,派出士兵應戰。敵人進攻上來,他不得不應對。但義弘卻如根本未聞戰鼓聲,寂然打坐。今日,義弘一身輕裝,身穿印有「十」字家紋的陣羽織,腰掛二尺二寸武刀,還讓人在床几旁立了一桿白旗,僅此而已。他的安然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就連近臣都不知他究竟在想什麼。
霧已散去。之前,義弘反覆詢問:「南宮山上動靜如何?」
當得知尚無動靜,他又坐起禪來。當然,身為一員驍將,義弘並非無所作為。昨夜,他曾令侄子豐久趁夜從大垣城向家康本陣發起夜襲,但豐久不聽。今日天還未亮,他又把長壽院盛淳和毛利覺右衛門派到三成處獻計,三成卻未採納。
義弘建議,率先向松尾山小早川秀秋發起攻擊。在他看來,小早川秀秋的叛心已經昭然若揭。因此,雙方決戰時,一旦其在松尾山於背後偷襲,勝負立判。「不能完全剿滅小早川部,也可以想法先派人殺了秀秋,控制其部,方可放心與家康一搏。」
但三成不答應,說事到如今還懷疑自己人,不合他本意,況且,若西軍佔優勢,小早川秀秋自會下山參戰。
但憑借多年戰場經驗,義弘覺得三成之言斷無可能。儘管西軍已對東軍形成包圍之勢,但負責東面南宮山的毛利和西部松尾山的小早川早不可信任,這包圍圈就形同一個既無底也無蓋的水桶,四處漏風。島津義弘甚至有些後悔加入西軍。而此時,家康旗下最精銳的部隊卻突然衝破迷霧,前來挑戰。
義弘對家康心思很是清楚。最初,島津陣前的敵人乃岡崎城主田中兵部大輔吉政。看吉政的陣勢,分明打算既與島津部對峙,又防備小西部。其後的加籐貞泰、細川忠興、稻葉貞通、寺澤廣高、一柳直盛、戶川達安、宇喜多直盛等人一字排開,與其說他們是田中吉政後盾,不如說是在防備其左方的石田所部。另,他們東面,黑田長政和竹中重門已進至相川,其架勢擺明要與石田決戰。這分明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戰事一開始,敵人陣形必會發生巨大變化。
義弘的推測完全無誤。德川氏譜代大名中,井伊和本多二部乃精銳之師。而井伊果然最先向島津發起進攻。但令他意外的是,井伊直政竟然帶著初征的松平忠吉前來,這更讓他瞠目結舌。
不愧是家康!在為其決絕感慨的同時,義弘心裡也有莫名的恐懼。初征者不諸戰事,往往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不會瞻前顧後,只會發瘋般往前衝,其勢自如虎狼。
當然,島津豐久剛至而立之年,也正年輕氣盛,在戰場上決不甘落人後。雖然戰鼓已擂響,卻未立刻放槍,他定是想把敵人引過來,待其進入射程之後再開火。
一直靜靜打坐的島津義弘,紋絲不動之時,腹中已歷萬千戰陣。
「報!細川、加籐、稻葉三隊人馬開始進攻,從井伊、松平背後向我們逼近。」
「田中兵部呢?」
「越過了我們,逕向石田所部而去。」
義弘輕輕點了點頭,家康果擅用兵。最初的陣勢,只是做做樣子。本以為必然會攻打石田部的細川、加籐、稻葉等,竟然調頭撲向自己,而原本防備自己的田中吉政,卻迅速向石田衝去。如此一來,與細川和加籐並排的一柳、戶田、宇喜多直盛等人,必然會向小西行長奔去。
現在還不該動。一度堅持據守大垣城的小西行長今日會如何行動,也讓義弘甚為關注。小西的建議被三成一口拒絕。因此,一旦看清西軍毫無勝算,心懷不滿的小西定會棄陣而去。對於這一點,親眼目睹了朝鮮戰事的義弘,早已洞若觀火。
開戰已半個時辰,島津義弘還是巋然不動。而與義弘性情截然相反的福島正則,幾已與宇喜多開始肉搏戰。福島正則已然鐵了心,無論如何也要爭個頭功,這直接關係到豐臣氏的未來和命運。若落在了德川氏譜代大名之後,他必將顏面掃地,威嚴大減。
同時,正則還讓祖父江法齋在敵人陣間來去,收集消息。人傳,江法齋甚至連往返於陣營之間的使者的糞便都一一用手捏碎,根據冷熱確定他們往返的時刻,以使消息更加準確。
福島正則首先開打,正在尋求戰機時,卻不料被井伊直政和松平忠吉搶了先。當然,直政和忠吉衝出去意味著什麼,他不是不知。
「那怎會是打探敵情!」當他聽到可兒才藏報說直政帶著忠吉出來探查,當場就把凳子一腳踢飛,驀地站了起來,「這哪裡是在向敵人挑戰,這分明是在責備我為何不早些開戰!」本來,他已進到大關一帶,背倚大關的明神社和樹林紮營,可是,當他怒吼著奔出陣營之後,就再也不回頭,怒道:「牽馬!吹響號角!火速趕到丹波陣中!」
他讓連甲冑都來不及穿的塙九郎兵衛牽過馬來,逕直向擔任前衛的家老福島丹波陣中奔去。
大大刺激了福島正則的井伊直政和松平忠吉,出現在島津陣前,高聲吶喊時,福島已亡命地撲向了天滿山宇喜多秀家前鋒。福島正則一馬當先,其後緊跟著福島丹波、福島伯耆守正之、長尾隼人,另外,被托付給正則、隨軍而來的澱夫人寵臣大野治長也跟了來。
衝在最前面為正則牽馬的塙九郎兵衛,乃是第一次露臉,其激切不難想像。大野治長揮舞著長槍,與宇喜多家的河內七右衛門廝殺到一處,幾個回合便一槍將其挑落馬下。
福島部進攻雖然異常兇猛,但宇喜多的部隊也非一觸即潰的孬種。宇喜多部有兩萬餘人,整個天滿山旗旛招展。
面對福島部突如其來的襲擊,宇喜多的人馬剛開始還有些膽怯,二十九歲的秀家遂親臨前線指揮作戰,以鼓舞士氣。
戰陣上的士氣往往難以揣測,儘管如此,不周密考慮,斷無法胸有成竹用兵。家康利用井伊直政使激將計,大獲成功。
家康認為,決戰考驗人的體力,而從昨夜到今日,全體將士幾乎沒合過眼。況且,東西兩軍之間還存在著不小的體力差距。東軍長驅直入到赤阪周邊一帶,之後作了短暫停留,等待戰機;西軍則是在看到家康臨陣之後,才慌忙改變作戰計劃,為避開據城死戰,匆匆忙忙向關原轉移。西軍遠比東軍疲勞,處於更加不利的境地。趁著敵人體力尚未恢復發起決戰,對東軍更加有利,這便是家康的如意算盤。
更重要的是,關原戰況會直接影響南宮山和松尾山二將的去向。儘管小早川和長束正家顯出一副要做家康內應的模樣,但東軍若稍顯敗相,他們必會下山予以痛擊。這兩個旁觀者扼守著關原戰場的東西二口。因此,僅僅把這次戰爭看作是東西兩軍的戰事,不盡準確,換言之,一方若顯敗相,必會成為天下之敵,從而難逃敗亡命運。
對在戰場上橫衝直撞的福島正則,松尾山上的旁觀者又怎樣看呢?
遭到福島閃電般的攻擊之後,宇喜多秀家也激勵部將本多正重、明石全登、長船治兵衛、宇喜多太郎左衛門、延原土佐等人,務猛烈回擊。未久,宇喜多的大鼓丸旗與福島的山道旗就混到了一起,雙方陷入混戰,宇喜多稍稍佔據優勢。
福島的人馬儘管拚命廝殺,還是被對方從天滿山麓壓向寺谷川。眼見福島不利,東軍加籐嘉明和筒井定次立時動了起來。
福島進攻的若是宇喜多陣旁的小西部,恐怕敗象更甚。
看到己方節節敗退,福島正則跳到陣前,厲聲怒吼:「身為先鋒,竟節節敗退,無用至極!給我殺回去!再有後退者,就地處決!」
經過短暫的停滯,福島部又奮力殺了回去。
開戰已近一個時辰,雖還是陰天,但霧氣均已散盡。
距離中山道最近的福島和宇喜多持續混戰時,在最北面的屜尾扎陣的石田所部又如何了?
屜尾位於官道以北,最初與其對壘的,乃是黑田長政與竹中重門。隨後,田中吉政亦迅速穿過島津陣前,向石田奔去。
石田三成在屜尾本陣和前鋒島左近勝猛、蒲生備中守鄉捨之間,築了兩道柵欄,並把島、蒲生二將調到柵欄前。設此柵欄並非只是為了防備敵人來襲,更要在這裡安置槍炮。
島津開戰之後,東軍的生駒一正和金森長近緊跟田中吉政,向石田發起了進攻。島、蒲生二將與東軍的竹中、田中、生駒、金森四將展開了激戰。
當時,唯有黑田長政一人按兵不動。黑田對三成頗為憎恨。長政幼時就追隨秀吉,深得寧寧歡心。他與三成從小就事事不和,積怨至今。儘管二人都是秀吉舊將,但長政眼中的三成陰險狡詐、心胸狹窄。朝鮮戰爭時,二人的矛盾爆發,回來之後便反目成仇,今日終於在戰場上兵戎相見。
黑田長政在相川北端紮營,是出於深層的考慮:若被石田的炮彈擊中,會傷亡大增。但他在心中嘲諷三成:「無論能力經驗,你不過小兒!」昨夜,他從火槍營中精挑細選了十五人,向他們下達密令:「無論發生什麼事,你們一刻也不能離我半步。時刻在我身邊,聽從指揮。」此後,他便密切關注著石田的一舉一動,直到今日拂曉開戰。
石田陣前不僅設了兩重柵欄,官道右手還有吉繼之子大谷大學和秀賴的弓箭、火槍營和黃衣軍,北面則為相川山,自謂固若金湯。
三成竟把秀賴精銳放在自己身邊,這種僭上行為,不禁讓長政覺得可笑之極——萬一失敗,三成定會從官道逃跑。怎會讓爾逃掉?定要親手取爾首級!出於種種考慮,混戰伊始,一直靜靜觀望的長政,悄悄從相川北繞到了石田側後。
島左近勝猛和蒲生鄉捨二人,都是三成為了今日決戰,不惜高官厚祿收買的猛將。島勝猛兩萬石,蒲生鄉捨一萬石。島勝猛與柳生石舟齋乃多年摯友。蒲生鄉捨輔佐蒲生氏鄉時,亦勇冠一時,此人剛正不阿,後被賜姓蒲生。二人皆有萬夫莫當之勇,豈會將進攻者放在眼裡?無論是田中吉政父子,還是生駒、金森,二將只需簡單應付,再把他們引到柵欄附近,用猛烈的炮火攻之,自可輕鬆全殲。
黑田長政早就洞悉了他們的如意算盤。正因如此,他才迂迴包抄,突然間向青塚一帶的島左近部側翼發起襲擊。
「先莫要發槍。跟著我。若是離了我,即使提來敵將的首級,也片功無存!」靠近島左近部之後,長政才把火槍營頭目白石莊兵衛和菅六之助叫來,吩咐道。片刻,他又問:「現在有多少火槍?」
「一百五十。」
「好,挑出五十支來,瞄準敵方主將,給我狠狠打!」
此時,從前面的溝塹中向島左近勝猛發起進攻的田中吉政,人馬且戰且退,且退且戰。面對田中部的死纏爛打,島勝猛始終面帶微笑,從容應對。
青塚左邊是相川,河對岸就是林木茂密的伊吹山,島勝猛做夢也想不到,敵人竟會迅速靠近。
砰砰砰!震天的槍聲響了起來。
「啊!」一聲慘叫,島勝猛身體高高彈起,落在地上,當場昏倒。菅六之助放出的這一槍,命中了島勝猛。
勝猛的人馬頓時哇哇大叫,狼奔豕突。幾個人背著負傷的勝猛躲避著槍彈,退到了柵欄內。
「機會來了!殺進去!」
黑田士眾高聲吶喊著衝了上來。不僅如此,田中、竹中、生駒、金森各部,也趁亂越過壕溝。
與島左近並肩作戰的蒲生部亦無法在柵欄外立足,節節後退。此時,三成主力和舞兵庫部忙來接應,已是後事,毋庸贅述。
關原一帶,一片腥風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