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女子天心 文 / 山岡莊八
出了正法寺山門,安宅作左衛門驅馬徑趕往瀨田。半道上太陽就已落山,等他好不容易趕到大橋上游一頭的船夫湊屋五兵衛家,已是掌燈時分。
湊屋五兵衛和作左衛門一樣,都是加賀安宅的碼頭出身,後來在作左衛門的推舉下為石田家做事。表面上,湊屋在運送米糧之類,但自從三成隱退到佐和山之後,他這裡就成了專門負責接待三成往返於佐和山、京城與大阪之間的密探的秘密處所了。
在五兵衛的引領下,作左衛門走進位於瀨田河畔的民房。「趕快準備到伏見的船隻。」匆匆扔下這句話後,他便急急更換裝束。此前他一直是騎馬遠遊的武士打扮,脫掉身上大明國所產的綢緞武士服,換上合身的淺黃色緊身褲和綁腿後,作左衛門搖身變成一個商家。
既然扮成商家,作左衛門就不再是石田重臣,他的一應日常用品,從懷中的錢袋到手提的燈籠,都印有「澱」字,這一切無不表明,他現已是澱屋常安的大總管治助了。
「大總管,晚飯是在這裡吃呢,還是先放到船上去?」五兵衛之女阿菊笑對作左衛門道。
「糟!」作左衛門忽然怪叫,急用手撓鬢角,「我怎的連家老帶給阿袖的口信都沒問就走了。」
「您……您說什麼?」
「這事與你無關。瞧我這記性。晚飯就在這裡吃,趕快端上來吧。」身為三成近臣與密使,這是多麼大的疏漏!三成寫給阿袖的書函,內容他記得很是清楚。可是島左近究竟是出於何種考慮,要把阿袖送到高台院身邊去,他忘了問便匆匆走了。
當然,大致情況並不難想像。定是要阿袖到高台院身邊去打探太閣舊將今後的動向。這個意圖太明顯了,作左衛門一猜便中。一直以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前田兄弟的動向上,對其他事情自然就疏忽了。
儘管三成曾一再強調前田兄弟無足輕重,但作左衛門並不這般看。作左衛門曾借與宇喜多秀家的關係,與雜賀兵部一起頻頻出入毛利氏和上杉氏。憑他的感覺,明確反對德川的只有宇喜多和小西,其他人都在觀望。正因如此,一旦前田兄弟向家康屈服,三成一方自將遭受沉重打擊。但他竟忘了詢問家老意圖。
正在作左後悔不迭時,阿菊端著飯食走了進來,隨後五兵衛也表情緊張地跟了進來,道:「安宅……不,大總管,有麻煩了。」作左衛門換作商家打扮時,五兵衛還嚴厲要求女兒不許直呼其名,可此時竟連他都說漏了嘴。
「麻煩事多著呢。到底是何事?」
「著您吩咐,我正要去準備船隻,不料竟有人要坐同一條船。」
「誰?」作左衛門睜大眼睛。莫不是有人嗅到了自己的行蹤,已尾隨而來了?
「完全沒想到……且實難拒絕。」
「到底是誰?」
「自稱高台院的使者,剛從加賀芳春院處回來。」
一聽這話,安宅作左衛門目瞪口呆:「高台院的使者?究竟是誰,是男是女?」
「是一個年輕的尼姑和三個隨從。」
「年輕的尼姑?」
「叫……法號慶順尼。她從長濱坐船來到瀨田,曾住在伊勢屋伊兵衛府上,說芳春院有禮物著急送給高台院,無論如何要與您同船。」聽五兵衛如此一說,作左衛門只覺全身都麻了。當前最重要的,並不是弄清使者身份,而是要搞清高台院派人去芳春院處的真正目的。世人都知,高台院與芳春院乃是多年故交。若高台院出面,對三成就甚為不利了。
「既是高台院夫人的使者,我也不好拒絕,還應尤為客氣地請人乘坐才是,你說呢?」
「這對您沒有妨礙吧?」
「哪裡話,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你告訴她,說我乃澱屋總管治助,剛買大米歸來,眼下要返回大阪。既然是對澱屋家有大恩大德的高台院的使者,我定要親自送她到伏見。你再告訴她,雖然路上同行的時問不長,可是有個說話的伴兒總是方便些,請她放心便是。她的隨從,也麻煩你安排一下。」
五兵衛終於放下心來,「既如此,我立即去轉達您的意思。」
「有勞了。時間不多了,我趕緊用完飯就去趕船。」說完,作左衛門便狼吞虎嚥起來。
高台院派人出使,與已故太閣派人出使前田利家府上並無兩樣。雖說太閣和大納言均已作古,可二人的影響依然無處不在。
不管高台院意欲何為,其多半對三成不利,正因如此,作左衛門不得不認真對待。若能從使者口中探到些風聲,定會成為三成決策的重要依據。他急急用完飯,令五兵衛提著燈籠,把自己送到了碼頭。
趕到碼頭,作左見高台院的使者早已坐在船篷下,三名隨從則坐在船尾處護著一隻小箱子。見此情形,他既感安心,又有些激切。三個隨從都是清一色商家打扮,看上去慈眉善目,使者本人則是一個年輕女尼。
「啊呀,師父屈尊與小人同船,小人深感榮幸。小人在澱屋手下效勞。」治助向對方輕輕點頭,「月亮就要出來了,但為了明亮些,還請掛盞燈籠。」
「給您添麻煩了。」那女尼兩眼如星辰般熠熠生輝,啟開如含苞待放的花瓣一般的嘴唇,低頭輕聲道。或許是隔著頭巾的緣故,作左衛門覺得對方給人的感覺極其美妙,就連聲音都充滿少女氣息。
「師父這麼年輕就出遠門到加賀,路上一定甚是勞累。」
「是啊。可是,因是第一次出遊,感覺一切都頗為新鮮,故並不覺勞累。」
「哦。既到了這裡,就跟回伏見差不多了。高台院夫人乃我家主人澱屋的大恩人,能夠與師父同行,真是三生有幸。聽說師父法諱慶順。」
「正是。貧尼正是在高台院身邊侍奉的慶順。」
「我是澱屋的夥計,叫治助。這時出發,到達伏見時恐在半夜,也不知師父事先是否安排好。身為澱屋家的下人,若不親自把您送回府上,事後讓主人知道了,定會訓斥小人。」
慶順尼低下頭,微微一笑:「伏見有家父的宅院。」
「那太好了。那麼令尊是……」
「家父田中兵部大輔。」作左衛門不禁一驚:田中吉政乃領越前東鄉十一萬石的大名,儘管因為秀次事件曾一度受到秀吉斥責,可他依然是深得太閣信任的、鐵骨錚錚的武士。
「原來是田中大人千金,失敬失敬。」作左衛門忙不迭致意,卻不由想起越前與加賀距離之近。尚未出船,他就已成功打消對方疑慮。加賀到越前一帶,他都頗為熟悉。從途中的風景到風土人情,他無不瞭若指掌,絕不擔心會缺少與對方攀談的話題。他遂道:「師父為何這般著急往回趕?」
如今治安尚好,不用擔心。若在從前,山路上常有山賊出沒,琵琶湖裡又有水賊遊蕩,一個年輕女子隻身夜遊簡直不敢想像……以這樣的話題開始,既自然,又能巧妙地引出後話。
「是啊,隨從們也這麼勸我,可是,芳春院夫人有重要的禮物要回贈高台院,故……」
「是不是些生鮮食物?」
「不,是一種蘑菇,叫松露。」此時,月亮已升了起來,一切沐浴在寧靜的夜色之中。
「啊,原是松露香……怪不得如此著急。」
「治助掌櫃,若非聽說您乃是澱屋家的人,貧尼也不敢請求與您同行。」
「小師父這麼說,真讓小人受寵若驚。這可是事關澱屋聲譽啊。」
「是啊。所謂莫逆之交,自古至今都有許多動人的故事。」
「小師父言外之意,當是高台院與芳春院了?」
「是。高台院特意把京城的香物松菇賜給芳春院。作為回贈,芳春院也同樣送給高台院松露。互贈的禮物太相似了,開始時貧尼還怎麼也弄不明白呢。」
「小師父是出家人,對這些素物自然比較在意。」
「不,貧尼非此意。聽說芳春院夫人名諱阿松。」
「那又怎樣?」
「既然名阿松,就當送松香……儘管連貧尼都覺得,松菇如露水一樣微賤,可高台院說,這是送給一直希望天下太平的阿松夫人一些心意時,貧尼紅了。」
「希望天下太平?」安宅作左衛門只覺如忽然被人抽了一鞭,低下頭去。松,本是永世長存、繁榮興旺之象徵,高台院把阿松與松露聯繫起來,並以此激勵對方,實為巾幗不讓鬚眉啊!想到這裡,作左衛門已完全明白了二人的心思。切切莫要跟著三成起事,高台院定是把表明這個意思的書函交給了芳春院。作為回復,芳春院就回贈了象徵永世長存的禮物。那之後的事便用不著再問了。看來,高台院已行動起來了,這位太閣遺孀才不可小視。
「高台院夫人和芳春院夫人一直都厭惡戰爭。當然,想必你們也一樣。儘管如此,兩位夫人都不得不聽任夫君征戰不休,因而,她們一生都在擔驚受怕。」慶順尼歎道。
「是啊。」安宅作左衛門不失時機附和,「起碼眼下不會再發生讓二位夫人都痛心的戰亂了。就連我們都頗為放心,可以全身心投入生意中了。」作左衛門喃喃數語,一邊集中注意力,仔細觀察慶順尼表情的變化。慶順尼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閉了嘴。她必瞭解內情,只是這內情不便說出,才強忍不言……
作左衛門正想到這裡,慶順尼似乎又克制不住了,主動問道:「掌櫃未聽到世間有些流言蜚語嗎?」
「小師父說的,是戰火要再次燃起的傳言嗎?」
「這些貧尼倒不清楚。但我聽說,世間正流傳著內府大人要征討加賀的傳聞。這些,掌櫃難道沒有聽說?」
「啊,您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我走陸路抵達近江時,在途中的大津曾有耳聞。可那只是些謠言。」作左衛門故意輕描淡寫,暗地裡卻在不動聲色切入正題,「哈哈,關於這些,您親自到加賀去了,當比我等更清楚才是。加賀那邊都作好打仗的準備了?」
尼姑直搖頭,「你只管放心。仗一時打不起來。」
「當然不會。一旦和內府打,前田大人定會被污為謀反。怎麼說,內府也在大阪城內和少君待在一起啊。」作左衛門果斷地大膽試探。若對方機敏過人,定會發現這非一介普通商家能問的。果然,慶順尼警惕地閉了嘴。只是,她想說的話實在太多了,有些猶豫。
「對於我們這些商家,無論是內府、前田大人,還是石田大人掌權,最好是太太平平。可太閣大人歸天之後,情形就不一樣了……回想起來,太閣可真是治亂英豪啊。」
「治助掌櫃,你不必擔心。即使太閣故去了,天下也不會大亂。」
「那……那是為何?」
「高台院夫人私下裡為此事操碎了心。你若是在高台院夫人身邊服侍,就會發現,她思慮有多麼深遠……貧尼相信,夫人一定不會讓戰亂再起。」
安宅作左衛門頓住了。這已足夠了。讓高台院操心的便是前田家,慶順尼已不言自明。既然這樣,他怎能袖手旁觀?他不禁想起要往高台院身邊安插密探的島左近。
慶順尼毫無戒備之心,又道:「高台院夫人堅信,天下能夠真正明白太閣遺志的,只有她一人。因此,只要高台院夫人在一日,大戰就絕不會發生。百姓盡可安居樂業。」眼前的慶順尼不過二十上下,從她的口吻不難聽出,她對自己的主子是何等崇拜,何等敬重。
「那是當然,當然。」作左衛門眼前閃過阿袖與左近的影子,他不動聲色敷衍慶順尼,一時只覺口乾舌燥,「這麼說,太閣大人昔日的心腹,現在都到高台院處去問安了?」
「當然。」慶順尼終於放下心來,「就連內府在大阪的那些家臣們都去請安。遠在西邊的島津、加籐、黑田,以及毛利氏的金吾大人,也都十分誠懇地送了禮物。」
作左衛門兩眼放光。因為庇護石田三成並助他回到佐和山,家康曾一度與七將產生齟齬,如今看來,在高台院的調解下,他們的關係似正在逐漸恢復。比起這些,更令人擔心的則是金吾中納言小早川秀秋亦在接近高台院。
小早川乃毛利一族的名門,現在的金吾中納言秀秋本非隆景的親生兒子,而是高台院親手撫養大的親侄。若因他與高台院的關係而影響毛利一族的去向麻煩就大了。
「真不愧是太閣夫人。既然他們都聽從高台院夫人意旨,仗自然打不起來。這真是天下幸事。」
「是啊,所謂巾幗英雄,便是如夫人者。」
「能夠守在夫人身邊,師父真是幸運啊。在下多一句嘴,像師父這般在高台院身邊侍奉的人有多少?」
「只有四五個人。走出深宅大院的奢華,開始遠離塵世的清冷獨居,這可非尋常人能做得到啊。」
「那是當然。夫人府邸周圍一定有不少壯丁嚴密把守吧?」
「是啊。可是,那非高台院夫人的本意。即使高台院想過清靜的日子,其他人也不允許。」
說話間,船已離伏見很近了。在朦朧的月光下,巨椋池的水面映出了山的影子。
安宅作左衛門忽然吃了一驚。他望了望四周。家老的意見已用不著再問了。高台院才是比內府更為可怕的大敵!對於三成的決心,他已心中有數。「與德川家康不共戴天!」只要這種決心不動搖,三成就刻不容緩,竭力促進開戰。稍有遲疑,家康會一步步蠶食石田一方力量,不利自與日俱增。儘管作左衛門明白這些,可他從未想到,在三成面前居然站著一個比家康更為可怕的敵人!
正因如此,當船隻抵達伏見,作左衛門扶著慶順尼冰冷而白皙的手,送她上岸時,他在心裡暗暗下了決斷:高台院便是肉中之刺……
敵對的火焰不知不覺間便燃燒起來,真令人不可思議。安宅作左衛門與高台院沒有絲毫恩怨,骨子裡也沒有甘願為石田三成獻出性命的義理。他只是作為三成的一個家臣活著,作為一個不背叛主子的男兒被驅使。只因為這些,他堅定了殺意。他估計,島左近的心志恐也如此。即使這種推測有誤,他也不認為自己有錯——高台院若讓前田和毛利都背離了三成,他作左衛門一生還有何意義?
慶順尼下船後,作左衛門抱著胳膊沉默不語。
船如離弦的箭順流而下。船夫們拚命搖槳,他們必是想將去伏見浪費掉的時間給搶回來。雖然是夜間,但是下行的船隻仍有很多,為了趕過前面的船隻,好幾次差點與人相撞。
本來澱屋常安就深得高台院信任。每年,他總是早早把剛出產的新茶送到高台院處,界港的生魚、越前的干魚等,還沒到季節,他就已送去了。高台院尚未離開大阪城時,他就時常受其宴請,也一直以此為豪。正因如此,說服常安把阿袖送到高台院身邊,估計不難。當然,殺人的事不可告訴常安,只須讓阿袖弄清楚究竟有哪些人常去聯絡高台院,就足夠了。
船隻抵達與澱屋的中之島遙遙相對的碼頭時,天已大亮,繁華的大阪街市上空升起一道道濃濃的炊煙。
此時,喜早起的常安已起床了,正在院中轉來轉去,一邊檢查倉廒,一邊散步。
下船走上石階,眼前的路一直通向店舖。此外,還有一條小路直接通向後院的小門。作左衛門與正在小門前打水的傭人招呼:「掌櫃醒了嗎?」
「作左,我在這兒,在這兒。」作左衛門回頭一看,常安正笑瞇瞇登上石階朝自己走來。每次船來,常安都要認真地到河岸去看看,這已成為他的習慣。
「啊,掌櫃早。」為避免傭人懷疑,作左衛門以一個下人的口吻道。兩鬢銀髮的常安也心中明白。
「我覺得你也該回來了。定有許多事要跟我說。快往裡邊請。」
粗壯的脖子、滄桑的黃皮膚,這便是常安,一看就讓人覺得非普通商家。他是「商家中的太閣」,渾身上下都流露出馳騁疆場的武士氣度,粗壯的手腳上也生滿粗毛。當年,年輕的常安勤勤懇懇致力於開墾中之島時,人們曾一度懷疑他經商的能力。不為別的,只因他想獨自一人在這片大澱川沖積成的沃土上播種、收穫。可是,他以墾荒的名義打理這座島嶼後,就立刻紮下了建造城池的根基。這與已故太閣當年在信長公的暗示下,把大阪變成天下名城的想法完全一樣。他甚至想把此城變成近畿地區的心臟。開墾時,諸大名就陸續提出要在此處買地建造府邸。他當然惟命是從,並與那些大名達成協議:他們領地上所收穫的穀物全由他來收購。
「這都是托太閣千秋偉業的福。我只不過是賭了一把,剛好便贏了。」澱屋常安曾對作左衛門這樣說,還透露給他一件事,「即使有人篡奪了太閣天下,大阪城也會平安保留下來。作為大阪城的丹田和樞紐,中之島永遠不會敗落。這是武人的算盤與我的差別。」
作左衛門認為他的話絲毫沒錯。現今,沒有向他借過錢的天下大名可謂鳳毛麟角,可以說,天下大名都在為澱屋增加財富。作左衛門深信,澱屋對三成一定抱有極深的感情。因為正是三成的支持,才讓其有了今日的成就。
澱屋常安把夥計裝束的安宅作左衛門請進書房裡。這間書房面對著一汪泉水,其水來自澱川。
「治部大人放跑了一條大鯉魚。」一進屋,澱屋便開口道,「我說的是前田……一旦讓這條鯉魚跑掉,日後它就愈長愈大了。」
作左衛門忙道:「您、您指的是……」
澱屋常安慢悠悠道:「聽說前田家老橫山山城守長和前天來城,見了內府。是井伊直政撮合的。」他對安宅點點頭,繼續道,「這也難怪。治部大人似忽略了女人的力量。在這個世上,女人主導七分,男人卻只有三分啊。」作左衛門十分不解地眨著眼睛,這話他似懂非懂。但澱屋只顧說下去:「女人有三種天生的神力。第一,以女色俘虜男人;第二,主導內庭;第三,穩坐母親的位置。聰明的女人會把這三種力量合而為一,把男人從頭到腳束縛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作左衛門忙擺了擺手:「您……您說的,是不是芳春院說服前田兄弟一事?」
「正是。除了芳春院,高台院和淺野夫人也起了作用。這三個女人自幼親密無間,一旦下定決心與治部大人作對,就大事不妙了。」
「可前田家仍頻頻派使者前去致歉。」
「芳春院一向固執。」澱屋頷首道,又津津有味地談論女人的力量。
武士們愛面子。可照澱屋的看法,事實完全相反。無論哪位大名,都被女人的喜好左右,正是為了女人,他們才不斷講說悲喜故事。
「縱然是太閣大人,不也照樣受制於女人嗎?治部大人過於相信男人的力量了,所以,他有必要反省。」
作左衛門方才明白,澱屋乃是在向三成建議,一定要在女人身上下足功夫,不僅是高台院和芳春院,在以澱夫人為首的其他女人身上,也要做足文章。
「我要說的也正是此事。雖然似乎有些遲了,但我家大人還是意識到了這些……」作左衛門忙把阿袖一事告訴了澱屋。當然,儘管有讓阿袖刺殺高台院的想法,卻不能輕易出口。一旦被高台院察覺,恐怕澱屋難逃干係。說畢,作左衛門悄悄擦了擦額上的汗。澱屋看似遲鈍,實則很是敏銳。可他今日爽快地點頭答應:「沒問題,阿袖還為此求過我呢。」
「阿袖求過掌櫃?」作左衛門吃了一驚,忙道,「此事當真?」
「常安何必騙你?阿袖甚是擔心,說治部大人有疏忽之處。」
「這也難怪。」
「她說,儘管治部大人遇事異常敏銳,卻完全忽略了世故人情。他把女人看成感情的羈絆,從來不考慮利用女人的力量。」
「阿袖如此評說大人?」
澱屋笑著點點頭,「愚蠢的女人且不論,哪怕是尋常的女子,也能一眼看穿男子。而在聰明女人眼裡,男子就完全如懵懂無知的嬰兒。」
「阿袖這般說?」
「哈哈……這並非出自阿袖之口,而是常安的看法。總之,阿袖認為,治部大人完全忽視了高台院,她很是著急,又擔心當面提醒,大人一定聽不進去,於是求我把她送到高台院身邊去。」
「真不敢相信。」
「當時我也大吃一驚。看來,在治部大人身邊這些日子,阿袖產生了母親般的關愛之心。」
「哦?」
「開始時她只是把大人看成一個孩子,後來發現這個孩子身上存在不足,便再也坐不住了。其實,女人對男人的情意,很大一部分源自母親般的關愛。愈發現男人的不足,愛得愈深,這便是女人。」澱屋猶如一個喜歡說教的老者,對自己的話感到陶醉,「於是,我便把此事告訴了島左近勝猛。石田大人若無異議,我也好作些安排。」
作左衛門簡直不敢相信,若如此,他心中的疑慮不就迎刃而解了?「那麼,我把這封書函交給阿袖後,其餘的事就全交給您了……您是此意?」
「正是。阿袖亦早有準備。」
「好。那就先讓我見一見阿袖。」作左衛門高興地對澱屋道,「這一切都是天意……阿袖在哪裡?」
「就在舍下。我帶你去。儘管家人都勸我把她關到私牢,可我認為毫無必要。你看,她不是很自在嗎?」澱屋指著對面的一問小茶庵道。
對於眼前發生的一切,作左衛門恍如夢中。三成把寫給阿袖的書函交給他,他忘了問口信;慶順尼主動與他同船,不費吹灰之力就從尼姑口中套出種種秘密,猛然發現高台院乃比家康更為可怕的敵人……這一切讓人覺得是那般真切,但這不正說明高台院氣數已盡嗎?她沒能生下豐臣氏嗣子,而澱夫人生下了秀賴,她最終搬出大阪城,都是由無形的力量在主導。照慶順尼的說法,高台院身邊只有四五個侍女,因此只要接近她便可。恰巧在此時,阿袖又願意主動到她身邊——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作左衛門趿著木屐跟在澱屋身後,踏在鋪滿漂亮的那智黑玉石的庭院小徑上,心潮澎湃。庭院甬道入口處設有一道小小的木柵欄,大概是不許人隨意進出。澱屋把柵欄移開,朝裡邊喊道:「阿袖夫人。安宅給你帶來石田大人的書函。」
只聽裡邊應了一聲,靠走廊的一扇小窗便打開,阿袖白皙的臉露了出來:「客人遠道而來,快請進。」
「你既沒讓我進去,我就不便進去了。你們二位慢談。」
「呵呵,掌櫃還這麼小心眼。好,恭敬不如從命。」
安宅作左衛門目送著澱屋離去,方才走進甬道。阿袖打開簡樸的茶室門,道:「請往這邊來。」
進到門內,作左衛門方清楚阿袖當前的生活,不禁一陣心疼。四疊半大的茶室中央放著茶釜。旁邊乃一個八疊大的房間,想是待客用。與壁龕相連的睡榻邊放一張塗漆案幾,阿袖就在這張案上抄寫經書。
深得三成寵愛的女人出身於煙花巷,後來又被寄放在澱屋家,這一切,作左衛門頗為清楚。殺之可惜,又不敢放了她,本以為她心中定充滿怨恨,實則不然,她非但沒怨恨三成,反而一邊悄悄抄寫經書,一邊為他謀劃……
作左衛門坐下,恭恭敬敬把書函遞到阿袖面前:「這是大人親筆所書,請過目。」然後,他開始猜測阿袖讀完書函後會提出什麼問題。她雖曾主動提出要到高台院身邊,但還不至於產生行刺之念,因此,如何開口,就變得很是重要。假如一開始便被拒絕,之後再想說服她,就困難了。
阿袖打開書信,讀了一遍,方道:「信上說,詳細情況由您轉達。」
她不過一個妓女!安宅作左衛門心中這麼想,阿袖的鄭重其事卻讓他的舌頭變得僵硬:「關於此事,我還想先聽聽夫人的意見。」
「我的意見?」
「是。我從澱屋掌櫃口中聽到您的想法。聽說到高台院身邊,也是您的心願。」
「不錯,我是有那樣的想法。可是大人也該有他的考慮。所以,我想先聽聽。」阿袖柔聲細語,作左衛門著急起來。對方通情達理,反而讓他不知所措。
「夫人,您究竟如何看待高台院?您覺得她是大人的朋友還是敵人?」作左衛門忙岔開話題。
可這卻引起阿袖的懷疑:此人為何不轉達三成的口信,而是一味問自己呢?阿袖不解地睜大眼睛,道:「迄今為止,我還不認為高台院是大人的朋友。」
「那便是敵人?」
「不,」阿袖輕輕搖搖頭,微笑了笑,似在試探作左衛門,「我認為,人開始時並無敵我之分。」
「夫人高見。」
「是敵是友,完全取決於自己如何應對。但是,大人便把她看作敵人,對嗎?」
作左衛門一驚:「夫人,在轉達大人想法之前,我想先說說拙見。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請講。」
「依作左看,高台院已變成大人的敵人了。」
「何出此言?」
「她正在想方設法阻止前田兄弟與大人結盟,甚至因此去遊說芳春院。此心不已昭然?」
阿袖並不反駁,單是靜靜點點頭,等待他說下去。作左衛門腋下冷汗涔涔。他本以為說出高台院是敵人,阿袖會接過話茬,可沒想到對方什麼也沒說,只是靜待下文,不由一時語塞,不知說什麼好,「夫人……認為……那……那高台院不是敵人?」
「安宅大人,您似有顧慮啊。」
「這……」
「想說的不說,不想說的卻說了。您累了?」
「是。」
「不必多慮,您怎麼想便怎麼說。這樣,我也覺輕鬆。」
看來自己已被看穿了——作左衛門端正坐好,道:「夫人多慮了,我不過想問夫人,到底把高台院看作敵人還是朋友?」
「我並不瞭解高台院,但大人的事我倒知一些。為了幫大人,我才提出要到高台院身邊。」
「夫人到高台院身邊,是為大人打聽消息?」
「呵呵,這是其一。」
「難道還有比這更重要的目的?」
「不錯。」
作左衛門向前探出身子。這大概就是人之歷練的差異,作左衛門想方設法要套出阿袖的真正想法,可不知不覺被這介女人牽住了鼻子。「這麼說,為了大人,您願意冒更大的險?」
「對,我心甘情願。」
「那我就放心了。」作左衛門道,「既如此,我就可安心轉達大人與家老的話了。高台院不僅把前田兄弟從大人身邊拉走,還要把小早川秀秋也籠絡過去,她甚至要把太閣舊將一一變成內府同黨。」
「哦。」
「這樣一來,大人豈有立足之地?淺野大人已隱退到甲府,餘者難以指望。故高台院心向內府,就定會對大人大大不利。夫人是否也這麼看?」
「哦,是……」
「事已至此,只有一個方法。」
「什麼?」
「到高台院身邊去,刻不容緩!」作左衛門最終沒能說出「行刺」二字,只是比畫了個刺殺的手勢。
阿袖輕輕點了點頭:「這就是大人沒寫在信函上的命令?」
「正是此意。」安宅作左衛門重重說完,臉卻紅了。
阿袖有些吃驚。她到高台院身邊去,還有比打探消息更重要的目的……她知道,只有這麼說,才能讓作左衛門信以為真,放下心來。但若一聽行刺便臉露驚慌,安宅定會生起懷疑來。
但作左衛門只是如釋重負般舒了口氣,並未注意阿袖表情的細微變化。
「您當然會這麼做,對嗎,夫人?」他似不甚放心。
阿袖不禁皺起眉頭:「既是大人的吩咐,阿袖除了聽命,別無選擇。」
「那我就放心了。」作左衛門尚未聽出阿袖的弦外之音,「那麼,我馬上去求澱屋幫忙。為了大人,哪怕赴湯蹈火……」
「阿袖明白。」
「毫無疑問,高台院已是內府的同黨,對於豐臣氏,她分明吃裡扒外……」
阿袖臉上有些悔意,似還要說些什麼,可最終還是沉默了。
之後,作左衛門又聊到慶順尼和小早川秀秋。可無論談論什麼,他的見地都與阿袖相去甚遠。此時的阿袖,已不在意作左說些什麼,她一心為三成赴死。
作左衛門再三叮嚀後,方才出了茶庵,阿袖把他送到甬道口便返回。她方知,事態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愈來愈糟,並且正朝與她的意願截然相反的方向進展。阿袖早就看出,三成的性情與家康格格不入,更不順應天下大勢,因此,她想盡量避免悲劇的發生,但滔滔逆流淹沒了她的意願。儘管如此,阿袖仍未放棄。經過認真思量,她決定去高台院身邊,盡自己最後的努力。令她意外的是,此人竟令她施殺手。
阿袖無力地坐在案前,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這絕非僅僅是悲痛的哀鳴,而是她真誠的祈禱,她希望遠方的三成能知她的心聲。
「現在可讓我進來了吧?」門外,傳入澱屋的聲音。
「請進。」阿袖鬆了一口氣,站起身。對於人生的認識,常安的見解遠高於作左衛門。阿袖與常安交談起來甚是輕鬆,絲毫不覺拘束。
澱屋常安繃著臉,阿袖忙把他讓進屋。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但她努力裝出平靜的樣子,招待著常安。
「阿袖……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這樣更親切。」常安一坐下來,便道,「剛才聽作左說,你和他已然約定,要結果那人的性命,對嗎?」
阿袖默默望著常安,不言。常安似乎因此事情緒激切,他究竟是贊成,還是憤怒,在弄清之前,阿袖不想輕易開口。
「我與作左不投緣。他一向飛揚跋扈,我的意見不堪用。因此,我只答應為你尋門路,但關鍵還是在於你的想法,所以……」常安的意思不言自明,他想說,若是前去服侍倒還好說,若是行刺,自是逆天行事。「我想問你,你究竟是出於何種心思,才提出要到高台院身邊去的?」
「我只是想讓治部大人看看一個女人的真心,僅此而已。」
「治部大人命令你行刺,你就乖乖聽命?」
阿袖微笑著搖了搖頭:「恰恰相反。」
「那你的意思……」
「治部大人也是高台院一手培養,故,我想代治部大人向高台院盡孝,侍奉她安度餘生。」
「哦,原來如此。好,甚好。我放心了。我自會去安排。」常安如釋重負地點頭道,「可你這樣做,豈不是背叛了治部大人?」
「這……」阿袖語塞。倒不是不信常安,而是問得太突然,她不知如何應對,有些羞澀:「讓掌櫃見笑了。」
「不。得遇你這樣的女子,也是治部大人三生有幸。你莫要拘束,只管說。」
阿袖應了一聲,低下頭,出神地凝視著膝上的手指甲,「我須讓治部大人早一日失敗。」
「哦?」
「可大人若真的被斬草除根,那也太悲慘了。到時候,能夠祈求內府給石田一門一條生路的,恐怕只有高台院夫人。我便是帶著這樣的願望去的。這算不算盡孝呢?」
屋常安一不動盯著阿袖,難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