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本能寺之變 文 / 山岡莊八
天正十年五月二十九的黃昏時分,織田信長只帶了森蘭丸兄弟等五十多名貼身侍衛,來到本能寺。
女人們以及二百多名護衛早已抵達此處,可是,下午時分,天上卻下起雨來,人們一邊詛咒著鬼天氣,一邊焦急地等候信長的到來。
信長每次進京,眾王公大臣們總要早早迎接到山科,繁文縟節地假客套。信長向來對這些虛禮極為厭煩。
大概又是為那些繁文縟節花了不少時間,淋雨恐怕難免了。一想到這裡,提前一天抵達本能寺,正在指揮女人們收拾打掃的濃夫人就坐立不安。
位居三品中將的長子信忠已領家康到了妙覺寺,再讓長谷川竹丸和杉原七郎左衛門領著家康從大阪進入界港,之後,信忠就轉移到了二條城,只把幼弟源三郎勝長留在了妙覺寺。三七郎信孝向住吉出兵,正打算渡海進攻阿波,這樣,織田兄弟已經一口氣完成了進攻中國地區的佈局,單等父親信長入京。
因此,信長本想盡量避開所有的虛禮,父子盡快奔赴戰場。可是,等來到京城一看,遠沒有預想的那麼簡單。公卿大臣們個個都似懼怕信長,因此反反覆覆地行虛禮,不斷地向信長獻慇勤。剛把這一位三言兩語打發掉,那邊又來了一位更加囉嗦的。
本來這次招待家康,就耽誤了不少時間,再要應付達些公卿大臣,出征自然遲了許多。濃夫人這次特意跟著女人們來到本能寺,也是想幫信長縮短應付虛禮的工夫。
果然不出所料,信長從淋濕的車上下來,進到內殿的時候,一副很不高興的樣子。「阿濃,怎麼連你也來了,你來做什麼?」
濃夫人笑笑,也不回答,只是忙著讓人給信長換衣服。「我聽說有人把你稱作傻瓜。」
「好像是,我也常有所耳聞。」
「女人啊,過了三十三歲,就應該悄悄地隱退,獨享清福。」
「可是,我的精力就像才二十幾歲呢。」
的確,濃夫人看上去出奇地年輕,甚至讓人弄不清她到底有多大年紀。在不瞭解底細的人看來,她頂多三十出頭。
其中,既有把她誤以為侍女之領的公卿,也有理所當然把她看成偏房小妾的武家,可是,夫人毫不在意。
「大人,由於宮內卿法印不在,所以,明天來問安的官吏名單,現在我這裡。」
「都是些什麼人?京城好是好,就是這些繁文縟節令人厭煩。今天也一樣,一大幫人又迎到了山科,把我急得坐立不安。」
「明天主要是近衛大人、近衛御方大人,還有九條大人、一條大人、二條大人、聖護院大人、鷹司大人、菊亭大人,以及德大寺、飛鳥井、庭田、田迕、甘露寺、西園寺……」
濃夫人屈指繼續往下數,結果被信長不耐煩地打斷了:「夠了夠了,你看著辦吧。」
可是,夫人仍然沒有絲毫膽怯。被信長如此大喝一聲,其他的侍從和侍女們往往都噤若寒蟬,悄悄地退下去,正因為這樣,以後的事情常常變得更棘手。
「即使大人再覺得厭煩,後面的人也當聽聽……」說著,濃夫人繼續拖著同樣的語調往後念:「西園寺亞相之後乃是三條西、久我、高倉、水無瀨、持明院、庭田黃門、觀修寺黃門、正親町、中山、烏九、廣橋、坊城、五進、竹內、花山院、萬里小路、中山中將、冷泉、西洞院、四條、陰陽頭……」
「知道了……」信長又大喝了一聲,「是不是把京中的公卿都當成蟲子來晾!」
「正是。」夫人微笑著答道,「現在已是梅雨時節,所以,明天接待只要茶點就夠了,我已經吩咐和尚們去準備了。」
「你管得也太多了。唉,這些不懂戰機的蠢貨,一味地奉承我,反而給我添麻煩。」
「大人,您中途不要喝酒。」
「我告訴你不要多管閒事,不用再說!」
「夕景的信忠和源三郎就要來了。自從甲府一別,您已經沒有和信忠好好地吃過一頓飯了,這次你們父子可得好好聚一下。」
信長簡直有些呆了,不住地冷笑。「你的吩咐真是周到。你若是真有本事,找個合適的時機,把那些煩人的蟲子們都給我打發回去。」
「是,我打算等你們談得差不多了,就打發他們回去。」
這一夜,信長睡得比平時早得多。淅淅瀝瀝的雨籠罩著壕溝環繞的本能寺,帳外侍女們的身影彷彿幻影,顯得朦朦朧朧。
濃夫人一直躺在丈夫的身邊,深情地凝視著他靜靜睡去。如果自己不出來……想著想著,她覺得自己和丈夫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右大臣的顯赫地位,眾多官員的逢迎,硬生生地把二人分開了,彷彿要把夫妻二人拉到一個見不到彼此的地方去。那些老家臣們想必也寂寞……濃夫人眼前浮現出以前那個親熱地稱自己為濃姬的信長來,不久,她也睡著了。
天亮了,為六月初一。
上午巳時,昨日通報的那些公卿僧侶們陸陸續續地聚集到客殿。天仍然霧濛濛的,雨也似下非下。
信長早就預料到這些了,並沒有特別不高興,他將禮品當場退回,然後讓和尚們獻上茶來,愉快地和眾人談論著京城夏天的慶祝活動之類。大概信長正在期待著傍晚的父子團聚。當然,在這種充滿虛情假意的場合中,濃夫人沒有露面。
下午申時後,公卿、和尚們才相繼散去。他們表面上把信長當成一個豪放的右大臣,其實,內心都把他當作一個心智過敏、猜疑重重的大將來看待。
因此,如果某人冷冷地提前離去,看似沒有什麼大事,此人卻很害怕,以為信長會非常痛恨自己,伺機報復。因此,在聽到晚間信忠將趕來、信長父子還要共商大計的確切消息之前,王公大臣們沒有一個敢起身離去。
正在這時,森蘭丸的弟弟坊丸趕來。「三品中將派人來問,說他立將趕來,不知是否合適?」
如此一說,大家這才知趣地站起身來。其實這些都是濃夫人的安排,可是,信長也沒有顯出不悅之色。「哦,你告訴中將,現在可以來了。」
吩咐完畢,他對眾大臣笑臉相送,「等信長降伏毛利之後,再來拜望諸位。多有得罪。」
此刻,雨已經停了,本能寺裡林木的樹梢上,微微露出了一抹藍天。
信長換上衣服,站在客殿高高的迴廊上,等待兩個兒子。「這迴廊已經非常古舊,我看稍加用力就要斷裂了。」他故意跺著已經開始腐朽的木板,抬頭欣賞著古老欄杆上的雕刻。
還是和自己的孩子見面愉快啊。濃夫人心裡這樣想著,不覺又感到寂寞。沒有生過孩子的女人,除了丈夫以外,再也不會有其他依靠了。可是,即使這樣,信長也不知從何時起,已經縱身一跳,到了她再也碰不到的九霄雲外。
「阿濃……」
「在。」
「今天晚上,我要和信忠、源三郎一起喝兩杯,你來斟酒吧。」
「是。」
「明天就要上戰場了,所以,今晚就不要拘禮了,我也要好好地放鬆放鬆。」
「您說不要拘禮,是說,妾身也可以喝一杯嗎?」
「哈哈,當然可以,當然可以。侍從們今晚也可以隨便喝。」
「大人……」
「怎麼,有什麼不妥嗎?」
「這裡比不得城裡,你們父子,還有我這個女人可以不拘禮節,可是,那些侍從……」
「怎麼,不可以嗎?哈哈哈。」
「大人似已不是以前的您了。若是這樣,今後他們恐會養成惡習。」
信長又奇怪地笑了。「哈哈,阿濃,你到底是個女人。你是在想,如果侍衛們都喝得半醉半醒,一旦有人來襲,便沒人護駕了?本能寺並非要害之地,我身邊不是也沒帶任何兵力嗎?不要胡思亂想了。當然,如果喝得爛醉,打架鬥毆我可不允許。」
他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濃夫人低下頭,不再吭聲。
信忠和源三郎兄弟似乎是掐算著對方的抵達時間而來的。
「哦,你來了,早就等著你了。」看見信忠,信長故意打趣地把中啟扇半合半張,正在招呼著,源三郎一行也正走進中門。
中將信忠今年二十六歲,正是精力旺盛之時。而源三郎還是個剛剛束髮的少年,他現在正在命令津田又十郎、津田勘七、織田九郎次郎等麾下的三千多人馬到妙覺寺集合,準備攻打備中的頭陣。他此時臉上帶著激動的紅暈,兩眼興奮地放著光。
「啊,源三郎也來了,好,快進來。」信長先站起來,走到設好的酒席旁邊,「客人們都到了,趕緊掌燈,掌燈……」
雖說外面還有一絲亮光,但屋內已經是漆黑一片了。侍從們小跑過來,添上燭台,擺上早就備好的酒菜。
「信忠,公卿大臣們都給家康引見了嗎?」
「孩兒一直謹記此事,已經引見了。」
「家康是個鄉下人,在妙覺寺還是那樣緊張?」
「是。」接著,信忠像是回憶起什麼,苦笑了一下,「我突然覺得,德川大人挺可憐的。」
「哦?可憐?」
「父親想一想,我好歹也是個中將,而德川卻只是個少將。」
「啊,說的也是……」
「因此,當我引見的時候,王公大臣們都眾口一詞:恭喜中將大人的隨從氣度非凡。當我向他們解釋說不是我的部下,而是父親尊貴的客人時,他們這才對他尊重起來。」
「哈哈哈……」信長聽了,不禁捧腹大笑,「哦?我倒是沒有想到這一點。王公大臣們竟然把家康當作信忠的部下,哈哈,簡直太有趣了。」
家康確實值得同情。由於王公大臣對信長的追捧,在他與信長之間劃出了一道身份的鴻溝,不知為何,這竟便信長格外開心。
酒杯裡斟滿美酒,父子們開始探討起甲州武田氏的舊事來。從備中的毛利和羽柴秀吉,再從高松城談到在田樂窪擊敗今川義元的功勞,信長父子興致勃勃,高談闊論。
「那時候,我比現在的信忠大一歲,是二十七歲,對吧,阿濃?」
「對,是一名驍勇善戰的猛將。」
「我站著就把泡飯倒進嘴裡……好像吃了三碗吧?」
「對,一口氣吃了三碗。」濃夫人似很懷念當時。
「阿濃,扇子!」信長叫了一聲,站了起來,「源三郎,你好好地看著。人的一生,進或退,都須雷厲風行。」信長炯炯有神地看著小兒子,然後倒背著手,唱了起來。
【人生五十年,如夢亦如幻。
有生斯有死,壯士何所憾?】
濃夫人知道他已經得意,便敲起了小鼓來伴奏。小鼓略顯奇異的調子和著信長朗朗的聲音,在古剎裡迴響。
丑時四刻左右,正當在本能寺裡享受天倫之樂的信長,醉意越來越濃的時候,光秀的軍隊已經從保津穿過山中,到達嵯峨野,正向衣笠山的山腳邁進。來到這裡,就連雜兵小卒們都納悶起來。如果是向中國出征,應該翻越三草,可是上頭的命令卻說馬首向東,從老山到山崎,再經過攝津。來到老山以後,卻不往右拐,反而轉向了左邊。這樣一來,豈不是要到京城去?
「這路走的有點不大對頭啊,咱們最好找個頭兒問問。」
「對,我也覺得蹊蹺。如果這樣走,半夜就趕到京城了。那就繞了好多路。」
可是,這時候,各個大將又下達了新命令。「信長公有令,要在京城檢閱軍隊,雖是繞遠路,可是也沒有辦法。所以,先在這裡簡單地吃點飯,整裝待命。」
隊伍於是在衣笠山上就地解散,開始吃帶來的乾糧。信長公要閱兵,聽來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沒有一個人產生疑心。
這時,唯有一個人覺得有些蹊蹺。此人不是尋常百姓,而是京都所司代村井長門守春長的家臣吉住小平太。小平太負責管理桂川附近的公田,他一看見這支軍隊就一愣:明智的軍隊要上京城?他趕緊向咐近的農家借了匹馬,快馬加鞭,亥時左右就趕到了堀河向長門守報告。「有一件怪事。明智日向守的軍隊不向西邊前進,反而似是向京城進發。莫不是有什麼異常?」
聽他這麼一講,村井長門守一邊吐著微醺的酒氣,一邊笑道:「開什麼玩笑!你覺得現在會有向大人倒戈的渾蛋嗎?」長門守擔任源三郎的護衛,剛剛在本能寺看了信長的「醉舞」之後回來,「日向守承蒙右府大人天大的恩賜,即使是奔京城而來,那也是奉命覲見。」
事件爆發之時總有某種前兆,正是這一句話,決定了信長父子的命運。
此時,光秀正在向剛剛在山野裡吃飽肚子的將士們披露「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真心。「我不犯人,人必犯我。沒有辦法,只好取織田信長首級,明日即號令天下。騎兵均卸去馬掌。步兵每人都穿上新草鞋。火槍手統統把引線剪到一尺五寸,裝好彈藥。準備好之後,我們就一口氣渡過桂川。敵人就在本能寺和二條城。從現在起,天下就是我明智光秀的了。大家要奮勇殺敵,爭立戰功,我會重重有賞。當然,打仗免不了犧牲,若有傷亡,就賞賜給兒子,沒有兒子就賞給親戚。全仰仗你們了。」
左馬助的三千七百入圍攻本能寺,治左衛門的四千多人進攻二條城和妙覺寺,光秀率領的主力三千多人馬則攻打三條堀河。全軍掀起一股席捲京城的狂潮。
此時的光秀一馬當先,率兵突進,卻似還在迷糊,自己究竟在幹什麼?
年輕的時候,光秀就時常和人探討,究竟什麼人能取得天下。受濃夫人的父親齋籐道三人道的影響,他也不是沒有悄悄做過當天下人的美夢。可是,眼看著道三人道悲慘死去,再看看淺井、朝倉的滅亡,到大將軍義昭的窮途末路,還有武田信玄和上杉謙信之死,所有這些,都給了光秀沉重的打擊。不知何時,想做天下人之心漸漸地消失了。
天下人決非僅憑實力贏來的一個稱號。這個名稱背後,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起著支配作用。如果無視這種力量的存在,急功近利,在別人眼中,無異於主動跳進死亡的深淵,如飛蛾撲火,自取滅亡。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近有武田勝賴,遠有今川義元。
識時務者為俊傑。悟明這一點後,光秀沒有為三女四男謀求高官厚祿,而是給了他們平凡的身份地位、安泰的生活環境。多麼樸實的父親!
三女之中,長女嫁給了尼崎城主織田七兵衛尉信澄,次女嫁了丹後國守細川籐孝的嫡子與一郎忠興。十四歲的長子十兵衛光慶,由於身患風寒,留在了龜山城。次子十次郎、三子十三郎,還有小女兒、小兒子,光秀都在悄悄地為他們安排「安泰的一生」。只是由於遇到突發事件,他才不得不謀叛信長,奪取天下。
人真是奇怪……想起這些,光秀就不斷在心裡責怪自己:「你明白嗎,光秀,如果奪取不了天下,你就只能是一個謀叛者,你的妻兒都要落得五馬分屍的下場。」就這樣,光秀的三隊人馬到達京城,已是子時左右,準確地說,已是六月初二。軍隊打破所有的木門,進入城裡的街道,這時才打起旗號來,按照預定計劃行動。
其中最緊張的一隊,當屬偷襲信長的下處本能寺的明智左馬助光春。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隊伍艱苦地穿越本能寺周圍荊棘叢生的灌木叢和竹林,沿著黑糊糊的壕溝,將本能寺圍了個水洩不通。第一道包圍圈是四王天但馬守,第二道是村卜和泉守和妻木主計頭,第三道則是三宅式部。
因為事情緊急,一旦走漏風聲,信長的援軍出其不意地增援本能寺,便將壞事。而這樣的部署,援軍即使來了,也可以將其阻擋在本能寺之外。
左馬助光春包圍完畢後,立刻派人飛報給三條堀河的總大將光秀。左馬助的報告送達時,妙覺寺和二條城,以及所司代長門守的別館都被圍了個嚴嚴實實。而且,外城的大津、山科、宇治、伏見、澱、鞍馬等地,也都在出入口設下二三百伏兵——部署已經完成。
「好!夏天天亮得早,全軍必須在天大亮之前,一舉衝進,取下信長的首級。」命令立刻傳給了左馬助。已近寅時,本能寺裡的人剛入睡不久,四週一片靜寂。
左馬助下達了襲擊的命令。
為何而戰?是大多數士兵所不知的。勝者為王敗者寇,想生存,只有戰勝敵人。天天使刀棄槍的武夫在這樣的現實中生存,一聽到衝鋒的軍令,立刻發出震天的吶喊,爭先恐後地衝到圍牆前面。
約一萬坪的本能寺院內,一片死氣沉沉,甚至讓人毛骨悚然。到處瀰漫著皂角樹發出的刺鼻氣味,樹梢上,星星若隱若現。
「殺呀,衝啊!」士兵們高舉著大刀和長矛喊起來。靜寂而黑暗的深夜一下子被喊殺聲驚醒。
沉睡中的信長突然覺得不對,一骨碌爬了起來。原來,把信忠和源三郎打發回去之後,信長酒興不減,又和女人們推杯換盞,一直喝到深夜,爛醉如泥。
「誰?」他衝著旁邊的房間大喊,「你們這些人一喝醉就吵架,吵什麼吵,都給我閉嘴!」
信長在田樂窪偷襲今川義元的時候,義元就以為屬下在吵架,今天晚上,同樣的一幕發生在了信長自己身上。
隔壁房間裡的森蘭丸、小川愛平、飯川官松等人聽到聲音後,都起來了。
「等一下!」信長又喊了一聲,「不是吵架。你們聽……啊,是軍兵,而且,正在向寺內進攻。」他一下子從帳中跳出來,一把抓起大薙刀,傾耳聽著外面的聲音,「什麼人?阿蘭,你去看一下!」
「遵命。」森蘭丸一手拿著刀,另一手扶著燈,跑到屋外。確實有不少人馬在吶喊,可四周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什麼人?右府大人在此,趕緊停下,休得無禮!」
喝問間,從對面的中門和迴廊等處,已有很多人惡狠狠地壓了過來。
「到底是什麼人?」蘭丸又大聲喊了一遍,「宮松、愛平,快過來!」
話音剛落,飯川宮松已經來到中門牆根下,像松鼠一樣噌噌爬上了院子裡的松樹。「啊,看見了,有旗幟。藍色的底子,桔梗圖案。」
「桔梗圖案?這麼說……」森蘭丸正要返回信長的臥房報告。
「啊,是光秀啊。」身披白綾單衣的信長早已站在了台階上。他已經換下手中的薙刀,這次拿的是三個人才能拉開、可裝十三支箭的強弩,機警地盯著黑夜。有人解開箭柬、舉著箭筒跟在後面,由於夜色很濃,也看不清到底是侍衛還是侍女。
「主公,日向守已謀反!這裡危險,請主公趕快到安全之處暫避。」森蘭丸使勁地往後推信長。
「哼!這個禿予……」信長把弓拉得吱吱直響,一下子把箭射了出去。
與此同時,中門被推倒了,敵人的影子星星點點地出現在漆黑的院子裡。
「到處都是軍兵!」
「有人謀反了!」
寺內頓時像被捅的馬蜂窩一樣,亂了起來。雖然算上巡夜和火哨的雜兵,此時寺內人數也還不足三百,但不愧是信長精挑細選的侍衛,行動起來,身手異常敏捷。眨眼間,有打開拉門做掩護的、舉起榻榻米擋箭的,還有指揮著其他人跑到院子裡的,在信長的周圍築成了一道人牆。
誰也沒有預想到情況如此緊急,可是,一瞬間,他們就進入了最佳防禦狀態。信長一刻不停,接連射了四支箭。每次,從中門溜到院子裡的黑影就仰天慘叫一聲,倒在黑暗之中。敵人不知是何人在何處放的冷箭,就集中在一起,像雪崩一樣壓了過來。
「主公!請主公避一避。」
「哦。」這時,信長才扯著嗓子喊了起來,「惟任光秀謀反,逼我信長。既然如此,我要抓住他,要大家親眼看著他切腹!」
「對,對,對。」雖然近處發出響亮的回應,但信長已是充耳不聞。他按照森蘭丸所說,撤退到房屋的遮雨處,在那裡一邊射殺近前者,一邊環顧左右。
森蘭丸已經跑出去指揮大家,在身邊保護信長的,只有森蘭丸最小的弟弟、年僅十四歲的力丸,以及其餘四五人。信長的視線突然落在了其中一人的身上。
「阿濃!」信長厲聲喝道。
「在。」
「你帶著女眷們趕緊撤退。」
可是,濃夫人卻沒有回答。從一開始她就為信長拿著箭筒,信長卻一直沒有注意到她。
「阿濃!我要你帶著大家趕緊逃命,你難道沒聽見?」
「這個任務,大人讓別人去執行吧。」
信長無言。雖然嘴上說逃命,可是他心裡明白,能往哪裡逃?
光秀謀反了……信長彷彿是自言自語,在心裡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奇怪的是,他居然沒有生氣,甚至覺得非常滑稽,差點笑了出來。老謀深算的禿子,既然下決心謀反,安排定是滴水不漏,要想逃跑,簡直難比登天。
信長不禁大笑。他又想起白天的事情來。白天要是對公卿們擺擺架子就好了,若把禮物原封不動地退回去,他們定會這麼想:也沒讓嘗嘗右府大人所謂的豪華茶會,信長真是個小氣鬼……
雙方已經在寺內展開了混戰。通通通!不知從何處傳來了槍聲。
如果家康不進京,信長定會在本能寺花一整天,舉行讓公卿們目瞪口呆的盛大茶會,他手頭已搜集了為數眾多的茶道名器……備中之戰也不會如此急於準備。說起茶會來,要把界港茶室的茶人叫來,就會給接待現在界港的家康帶來麻煩。家康一定在界港和宗及、友閒等人頻頻地舉辦茶會……這難道就是我的末日?
刀槍相擊之聲已越來越清晰。
「我信長也是個可笑之人……」信長不禁說出口來。
「大人說什麼?」
「啊,不,什麼也沒說。」他依然是彎弓射敵的姿勢,可是心不在焉,正在一幕一幕地回憶著自己的一生——
我乃尾張大草包,又是個死腦筋,別人說右我偏說左,人家說白,我一定得說成黑。田樂窪和長筱之戰就不用說了,比睿山、北陸、長島、高野……無論是僧是俗,格殺勿論。我還建造了高聳入雲的七層安土天守閣和令人瞠目結舌的教堂;帶著身高超過六尺的黑人招搖過市;建造載有大炮的巨型戰艦,不僅讓日本人,甚至讓西洋人都心驚膽戰。在安土和京城舉行前所未聞的盛大賽馬會,還時時舉辦茶會,甚至引進洋教……總之,不讓世人大吃一驚,我決不會滿足。
即使是我的「末日」也會使整個天下大驚失色!禿子這一手可玩得太絕了!
在敵人不斷的吶喊聲中,喜歡惡作劇、愛抬槓、破罐子破摔那些屬於草民時代的野性,在四十九歲的信長身上轟轟烈烈地復甦了,而且,這些野性甚至戰勝了「人生五十年……」的預感和醒悟,他開始拚命地射起奪命之箭。
「休得無禮!」一聲瘋狂的喊叫從附近傳來。原來是高橋虎松,他高舉著四尺多長的大刀,一步步逼向爬上高廊的三名敵人。
嗖的一聲,一支利箭從信長的強弩裡飛出。一個敵人慘叫一盧,立時斃命。
「逆賊,納命來!」只見最小的森力丸離開了信長,像彈丸一樣跳到佛堂邊上。剛才殺出去的小川愛平和森坊丸,此時背靠著背,正被一群敵人逼回來。
信長放出了第三支箭。敵中有二人被射透胸膛,掉到了廊下,剩餘的人則嘩的一聲,退到了視野之外。信長不愧是擅長弓箭的高手,真是寶刀未老,那眼,那手,那腳,全都是強韌的武器。
濃夫人一邊麻利地把箭遞到信長手裡,一邊冷冷地看著丈夫。她在默默地計算著,三百人當中已經有近二百倒在了地上。
夏天亮得早,不一會兒,東方就快放亮了。夫人想,雨停了,看來又是一個好天氣。從三條城的堀河一直蜿蜒到本能寺的河溝裡面,點點睡蓮浮在碧水之上。若是再經天空那紫色的朝霞映照,該會多麼美啊!她突然產生了一種必勝的信心。
在夫人的所有親人當中,還沒有一個人能健康地終老。父親、母親、弟弟、同父異母的哥哥,都是身首異處,無一善終。自己又會如何?會一個人在榻榻米上靜靜地等待死神降臨嗎?不安像電流一樣襲遍全身,夫人的心咚咚地跳起來。
最初嫁給信長時,濃夫人曾抱著一種趁信長熟睡時殺死他的想法,但不知從何時起,她竟然成了一個體貼丈夫的平凡妻子,然後,又產生了身為妻子的絕望。信長絕不屬於妻子。他是一個得隴望蜀、貪得無厭的人。夫人曾一直擔心勉強維繫在二人間的情意之線會斷掉。可這些都被光秀意外的叛變改變了。
夫人明白,信長已經下了必死的決心。老謀深算、喜歡惡作劇的信長被一時的疏忽大意所困,以前那個信長終於復活了。但現在,正在向近前的敵人拚命放箭的信長,已經不再是「天下人」了。他悟透了終究逃脫不掉死亡的真理,可還是忍不住要射透來犯者的胸膛,他變成了幾十年前的那個吉法師。那個吉法師的妻子只能是濃夫人。卻沒想到,吉法師會和濃姬死在一起……
通通通!槍聲又從前門響起,皂角樹葉的香氣中裹著濃濃的火藥味。
這時,森蘭丸手握沾滿了鮮血的長槍,出現在內殿遮雨處的財面,只見他一轉身,長槍已刺進一個敵人的胸口。後面又有十七八個人影壓了過來。
「我是森力丸,逆賊,你們來吧!」
稚嫩的聲音剛剛喊出來。眨眼間,就已變成了痛苦的悲鳴。還沒等殺死敵人,森力丸就已被敵人殺死。
「為弟弟報仇!我是森坊丸,納命來!」
「不要逞強了,山本三右衛門要參見大人。」
「啊——」又是自己人的悲鳴。
信長手中的弓在不斷地發出鳴聲,夫人則拚命地給信長遞箭。此時的信長儼然已成以前的那個惡童,似乎全然忘了自己乃二品大臣。敵人已經向內殿發起了進攻。如想自裁,必須撤離這裡——信長這樣想著。森蘭丸和虎松、與五郎、小八郎四人凶神惡煞般,再次把眼前的敵人擊退。
力丸、坊丸、愛平、又一郎全部倒下了。
「長谷川宗仁在不在?」信長深深地喘了一口氣,大聲地喊道:「沒時間了,趕緊帶女人們逃命,快!」
「遵命。」長谷川宗仁剛答應一聲,內殿的入口處又響起了敵人的吶喊聲。
「宗仁,你還是武士嗎?快帶上女人們逃命。禿子是不會殺女人與孩子的。」濃夫人一聽,心裡不禁咯登一下。本以為已變成了惡童的信長,已忘了一切,只知沒命地斬殺面前的敵人。可他早就把光秀看透了。不,這不是算計,而是信長這隻巨獸生來就有的敏銳直覺。
信長話音剛落,鄰屋擠在一起瑟瑟發抖的十四五名女子一下子湧出房間。
「濃夫人……」宗仁懇求道,濃夫人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繼續往信長手裡遞著箭。
「那麼。告辭了。」女人們跟在宗仁的身後,伴隨著一聲聲悲鳴,從台階上滾到院子裡。
「啊……」信長大叫一聲,「弓拉折了。拿槍來!」
他身邊已經連一名侍衛都沒有了。每次敵人擁上來,就有一人衝出去把敵人擊退,然後永遠回不來了。
「是。」濃夫人答應一聲,立刻飛跑進裡面,取來鐮十字長槍交給信長。
信長揮舞著手中的槍,突然看了夫人一眼。只見夫人身穿十字花紋的衣服,腰扎淺藍色的帶子,頭上紮著和侍衛們一樣的防汗頭巾,腰裡還掛了一把白柄的大薙刀。
「阿濃,你也逃命去吧。」
「不。」
「你難道想侮辱信長嗎?信長的末日,可不會借助女人的力量。」
「阿濃不是女子。還有,只有你一個人在戰鬥,快停下來吧!」
「傻瓜!」儘管叱責聲是嚴厲的,信長的眼角卻掛著微笑,「信長豈會任你擺佈!」
這時,又有四條人影貓著腰衝了過來。信長好像終於感到身邊有了敵人。他是決不會後退的。縱身跳出,他眼睛眨也不眨,一槍扎入最前一人的心窩。
「啊!」一聲慘烈的悲鳴。
「哦,右大將在這裡!弟兄們,右大將在這裡!」
信長的長槍又刺向第二條大喊的人影。這時,跑來一個全身是血的年輕人。
「大人一人作戰,凶多吉少,請趕緊自裁!」伴著話音,該人又把剩餘的二人用刀逼了出去。
信長定睛一看,來人竟是已渾身是傷的森蘭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