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設樂原之役 文 / 山岡莊八
面對百里挑一的騎兵武士,對方卻用步兵來對抗,只要稍加考慮,就會覺得可疑。對於步兵來講,戰馬的鐵蹄就像後世的戰車一樣勢不可擋。山縣三郎兵衛跳上馬鞍,揮舞著長刀,大喝一聲:「殺!」
此時,他突然心頭一凜:會不會是對方誘敵深入的詭計?若是,自己就會眼睜睜地掉進敵人的圈套。
此刻,大久保的火槍已經開始第一輪射擊。
估計槍炮至少有七八十支之多。這一通射擊把山縣三郎兵衛等人心中的疑惑一掃而光。他方才明白,大久保是有恃無恐。如此一來,三郎兵衛他們欲進不能,欲退無路,陷入兩難境地。
後方的鳶巢山已被佔領,本來山上有武田兵庫助信實把守,可不知被誰擊破。總之,發動這次奇襲的人決非等閒之輩。萬一撤退時遭到前後夾擊,對於武將是天大的恥辱。
終於,眼前的木柵欄,對面的極樂寺山、茶磨山、松尾山都清楚地現出了原貌,埋伏在林間的人馬也清晰起來。山縣知道,信長此刻就在茶磨山,原本打算一路殺過去,打開一個突破口,看來那不過是做夢。槍聲震撼著大地,山縣的人馬正在遭受大久保的猛烈打擊。
大久保一方,騎馬的只有大將七郎右衛門忠世和弟弟治右衛門忠佐二人。「哥,我來了。」弟弟騎著馬滴溜溜打了個轉,看見哥哥,撲哧一聲笑了,然後把馬屁股朝向敵人。他大喊一聲:「撤!」
徑直退回柵欄裡面。哥哥七郎右衛門也跟著跑了進去。接著,柵欄旁邊槍聲大作。
對於怒濤一樣湧來的山縣的騎兵,區區二三十桿槍,簡直如同隔靴搔癢。因此,騎兵像洶湧的蜘蛛群,跟在大久保的後面撲了過來。柵欄裡面零星地飛出一些箭來,還有一些人手持長槍嚴陣以待。
「兄弟們,機會來了。給我踏平柵欄!」
「踩爛柵欄,殺奔信長大營!」
武田的騎兵一起衝向第一道柵欄。稀里嘩啦,到處是衝倒柵欄的聲音。
正在這時,信長早就安排在那裡的一千桿火槍,對準擁擠在柵欄處的兩千多騎兵猛烈開火,通通通,通通通……槍炮聲震耳欲聾。眨眼間,喧鬧的戰場變得鴉雀無聲。火槍隊用的是新式裝備,再加上信長嚴令他們百發百中,所以一瞬間,千桿火槍就堆起了一堵血淋淋的人牆。
硝煙漸漸向西散去,柵欄前面,只剩下沒有了主人的戰馬在灰灰地悲鳴,活著的人已經所剩無幾。震天的戰鼓聲和高亢的號角聲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收兵!」不知什麼人喊了一聲,大久保的人馬舉著長槍衝出柵欄,「勝利了,這是我們的勝利,是三河武士的勝利。」
織田方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敵軍解決了。儘管已經到了勝賴這一代,可是,思慕信玄時代的武田軍隊,在戰術上還是沿用信玄那一套。然而在此期間,武器已經由刀換成了長槍,又由長槍換成了火槍。山縣三郎兵衛等人執意撤回甲斐,大概是由於直覺到這種差距。
三郎兵衛的人馬被打散了,早已茫然不知所措,大久保則緊緊追擊。剛才是長槍隊,這次則是火槍手。但是,三郎兵衛此時並沒有死。他直感到自己將死,就讓殘兵逃向左翼佐久間信盛的陣營。據跡部大炊助的說法,信盛要背叛信長,他定會救自己一命。當然,三郎兵衛並未全信,他只是存有一線希望而已。
結果,從佐久間的陣中噴出來的千餘條火舌,徹底打碎了他的最後一絲希望。信長把火槍隊分成了三隊,每隊各一千支火槍,不斷地填充彈藥,隨時可以射擊。
這一次,已看不見三郎兵衛在馬上的影子。正如預感的那樣,帶著曾經輝煌的戰史,三郎兵衛倒在了讓他深感恥辱的設樂原戰場。山縣的人馬留下了一座屍體堆成的山,潰敗而去,活下來的不到一成。
太陽已經升高了,青山、藍天、森林、旗幟清晰可見。
武田軍的第二支人馬出動了,為首的大將是信玄之弟逍遙軒。他幾乎從不表露自己的感情,一臉嚴肅。
「衝!」隨著一聲令下,他已經催馬衝了下去。戰鼓擂,號角響,騎兵隊像波濤一樣衝向丹羽長秀的營帳。柵欄裡面鴉雀無聲,正在等候敵人的到來。不久,先頭部隊已經衝到柵欄前面。
但轉瞬間,硝煙第三次籠罩了四周。
信長曾經放出豪言壯語:打武田軍就像玩麻雀一樣易如反掌。果然不假。眨眼之間,千餘桿火槍就把逍遙軒的部隊擊倒大半,而柵欄卻沒有損失一根木頭。
「撤!」逍遙軒還是一臉嚴肅的表情,把暈頭轉向的人馬集中起來,往後撤退。
勝負已經不言自明,可是,戰魔仍然不肯罷休。麻木的心已經忘記了悲傷,第三支隊伍小幡上總介信貞的陣營裡,又吹起了進攻的號角。
在龍頭山的山頂上,白雲被扯成千絲萬縷,飄向長筱城東面。地上,失去了主人的馬兒有的隨心所欲地狂奔,有的自由自在地吃草。屍橫遍野。
互相通報姓名,然後捉對展開廝殺——姊川大戰時的光景看不見了,戰鬥已經完全演變成集團與集團的激烈對抗,對抗的瞬間,火槍噴出火舌,無情地決出勝負。
第三隊的小幡上總介信貞率領赤備軍衝到柵欄處,也同樣被打了個落花流水,接著,第四隊武田左馬助信豐的鐵蹄又衝了上來。這支隊伍的盔甲、戰袍全都是黑的,武裝得如鐵塔一般。如果對方沒有火槍,這位勝賴的堂兄恐已將他的鼎鼎大名留在此地了。
最右翼的馬場美濃守信房,此時也已敲響戰鼓,向雁峰山麓織田的左翼發起了衝鋒。織田方面看見敵人來襲,又派出一隊步兵出來引誘。
但是,信房心裡一合計,停止了進攻,叫過一個信使:「你去真田源太左衛門大人和兵部昌輝大人那裡一趟,還有,也去土屋右衛門尉昌次那裡一趟。」
「是,遵命……」
「還不快去!我是為自己考慮,所以不向前進攻。好讓其他人去立大功啊。」報信的感到很奇怪,終是點頭離去。
就這樣,左馬助信豐突擊到柵欄前面的時候,第五支人馬中的真田兄弟和土屋昌次的一隊人馬也在猛烈襲擊敵人左翼,三人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他們遭到了炮火的猛烈打擊,但既沒有停止,更沒有後退。第一道柵欄已被沖毀,在對方裝彈藥的時候,隊伍已經衝到了第二道柵欄,但是,柵欄共有三重。衝到第三道前時,哥哥真田源太左衛門一個跟頭從馬上栽了下來。
與此同時,從北面的森長村迂迴而來的柴田修理和羽柴秀吉、丹羽五郎左衛門長秀的游擊隊,已經向真田兄弟和土屋昌次發動了襲擊。在這裡,火槍同樣發揮了打開通路的先鋒作用。通通通,通通通,草叢裡冒出一陣陣青煙。
於是,衝到第三道柵欄前面的真田和土屋,眨眼間便全軍覆沒。土屋昌次和真田昌輝的英姿也消失了。
只有馬場信房一人躲在樹蔭下,看著自己人慘烈地死去。為什麼要殺死這麼多的人?戰魔兩眼冒著凶光,咬牙切齒,還在繼續前進。戰敗已無需多言,武田源氏的家傳寶物——八幡太郎義家的白旗,變成了一塊破布,在風中飄搖,顯得滑稽可笑。
剛才還稱雄天下的武田氏,轉眼間灰飛煙滅。接二連三慘敗的消息早就報給了勝賴的大營。
勝賴終於忍不住了,他下了藥王寺山,向陣前殺去。看到這種情形,信房又把信使叫來:「你去告訴主公,就說勝負已定。讓他趕緊逃走,盡快撤回甲州,由我信房斷後。就說我今生再也見不著主公了。」信使急匆匆地離去。信房再次擂起戰鼓,阻擋在織田大軍前面。織田大軍停止了追擊,秀吉的士兵也停了下來。雖然總攻的命令還沒有下來,但是,誰都看得出,現在是追擊的最佳時機。
「不要衝,不要衝。等敵人衝上來再消滅他們。」信房仍然在擔心身後的勝賴。
他擔心,若勝賴不聽他的忠言,還不撤兵,恐怕難以再踏上甲州的土地了。一想到這些,他心裡就一陣悲哀。他祈禱,主公只要往甲州方向撤退,就不會遭到織田、德川兩軍的夾擊,過後可再讓其深刻反省。
當信使再次返回的時候,已經過去將近半個時辰。「主公命令撤兵!」
「嗯?這麼容易就採納了我的建議?」
「不是採納了您的建議,而是穴山人道大人跪地死諫,說現在已到了武田家生死存亡的關頭,主公才答應撤兵。」
「哦。是穴山將軍死諫……好,好!」信房從樹蔭裡出來,手搭涼棚往後一看,只見從藥王寺山衝下來的旗幟風幡果已開始向北移動。
「好,我總算可以對先主有個交代了。」
這時,丹羽五郎左衛門的一隊人馬再次氣勢洶洶地前來挑戰。信房則在陣前橫刀立馬,準備迎敵。
這時,織田已經下了總攻的命令。只見由南向東,大須賀五郎左衛門康高、神原小平太康政、平巖七之助親吉、鳥居彥右衛門元忠、石川伯耆守數正、本多平八郎忠勝等德川氏勇將,爭先恐後殺出柵欄。「休要讓一個敵人跑掉,殺光敵人,取勝賴的首級!」
堵住去路的馬場信房的人馬,立刻成了對方攻擊的目標。
信房把自己的人馬分成三路,阻擋殺到近前的敵軍。一看到衝入敵軍的士兵被消滅,就鳴金收兵。這樣邊戰邊撤,讓對方始終無法接近勝賴。剛開始的一千二百多人,經過一番拚殺,銳減到八百來人;分成三隊與敵人拚殺後,只剩下六百;到最後,已經減少到二百人了。
信房第四次組織起敢死隊,他身先士卒,在敵陣中橫衝直撞,拚命廝殺,不知何時,身邊只剩了二十幾個弟兄。除了戰死的,受傷的、逃亡的、被俘虜的,還有投降的,不計其數,想想昨晚的威武軍容,真是恍如隔世。
「罷了。撤!」他對跟在後面的二十幾個騎兵弟兄喊道。而他自己不知怎麼想的,突然跳下戰馬,且戰且退,且退且戰,不知不覺地來到離猿橋很近的出澤附近的山丘上。四周是茂密的荒草,看不見一個人,只有和煦的陽光。
信房在草叢裡盤腿坐下,才覺得疲勞至極。他擦著滿臉的汗水,眼前突然浮現出信玄的幻影來。「四郎已經落敗,我對不起主公啊……先主的恩惠,我只能報答萬中之一……」想到自己已是窮途末路,信房不禁苦笑了一聲。
突然,旁邊的草叢一動,一個步兵手持長槍跳了出來。
「你是誰,是敵是友?」
士卒道:「我乃高九郎左衛門直政的下屬岡三郎左衛門,你站起來。」
「嘿嘿,你這個人運氣真不錯。」
「怎麼了,勝敗乃兵家常事。起來,我與你一決雌雄。」
「你叫岡三郎,對吧,把槍扔了,給我做介紹,武田的老臣、馬場美濃守信房就把這顆腦袋托付給你了。」
一番話把對方給說懵了。像信房這樣的大將,當然不會說謊,可是,如果自己扔了長槍,恐又不利。這名武士猶豫不決。
信房拔出長刀,交到左手。「如果別人來了,你可就沒有這種榮幸了。趁著沒有來人,趕緊動手。」信房看了看天空,天上風起雲湧。他閉上眼睛,雙手合十。
武士這才扔掉長槍,倏地一下拔出刀來,轉到信房的背後。「即使在這最後一刻,我也不認為你這是勝利的頭顱。」岡三郎不知對誰嘟囔了一句,然後手起刀落,信房的人頭骨碌一聲滾落在地。
同一天下午,被圍困得彈盡糧絕的長筱城門,本多平八郎的手下終於送來了救命的糧草。城裡已經一粒米也沒有了,男女老幼頓時歡聲雷動。
「太好了,謝天謝地。」九八郎嘴裡念叨著,眼前模糊起來。「雖說敵人已經退去,但仍然不能麻痺大意。當務之急,是趕緊生火做飯,填飽肚子。」他立刻命人生火做飯。
這時,一個人扛著的一面旗子映入他的眼簾。「哎,那是什麼旗?那不是從八幡太郎義家傳下來的源氏白旗嗎?」
「確實是那桿白旗。」押送糧草的忠勝家人原田彌之助若無其事地答道。
九八郎感到納悶,「那面白旗為何在你手下的手裡?」
「是我在路上撿來的。」
「你從路上撿來代代相傳的寶旗?」
「是啊,我撿起來的時候,旁邊的尾金平還對敵人的旗手說呢——勝賴呀勝賴,雖說你現在正在狼狽逃命,可也不至於把先祖傳下來的寶旗交給敵人啊!成何體繞!」
「這麼狼狽嗎?」
「還沒有到這個地步,但即便如此,這個旗手也夠丟人的了,不,是愚蠢。那個旗子是古物,扔不得。旗手卻說他們有新旗子。金平也不示弱:是啊,你們武田氏把古物都扔了,馬場、山縣、內籐等老臣,都是古物,也都扔了。結果,那個旗手裝作沒有聽見的樣子,飛也似的逃走了。」說著,彌之助詼諧地笑了。
「哦。」九八郎沒有笑,反而歎了一口氣。勝者為王敗者寇,世間有一種看不見的東西在無情地裁決著一切。這次勝利讓他感到悲涼,感歎人類的殘酷:「不知大名鼎鼎的勝賴,拿什麼臉面回到甲州。一萬五千將士幾乎全軍覆沒。」
「別想那麼多,如果他回到信州,光是海津的高阪彈正就有八千多士兵在等著他呢。」
九八郎把彌之助送到渡口,佇立在那裡一動不動。昨天,河對面的陣營還點著長長的一排排的篝火,如今已經不見,只有瀧澤川的河面上星光閃爍。不知為何,九八郎突然覺得胸口發悶,呼吸急促。「鳥居強右衛門,戰爭已經勝利了,敵人一個也沒有了。」他念叨著,肩膀劇烈地晃動起來,忍不住放聲大哭。
戰爭勝利了,人卻感到寂寞,這到底是為什麼?九八郎在斥責著自己。如果說他在為死去的家臣而悲歎,那麼,失去了一萬五千人的勝賴的悲傷更是寸管難書了。
熠熠閃光的星星,無論是在落荒而逃的勝賴的路上,還是在信長、家康的陣營裡,看起來是否都一樣?是否都那麼迷人?不知為何,九八郎總有一些奇怪的想法。
不久,城裡到處燃起了紅紅的篝火。看樣子是要開飯了,處處洋溢著清脆的笑聲,有人還打著拍子跳起了舞,也有人哼起了小曲。差不多每人都吃上飯的時候,九八郎來到本城的廚下。頭一次遭遇如此殘酷經歷的龜姬在熬粥,袖子破得一條一條的,滿臉是灰塵,正衝著九八郎微笑。九八郎心頭一怔,回過神來。原來戰爭已經勝利了。
「你到哪裡去了。來,快來嘗一嘗。」盯著九八郎的神態,龜姬像姐姐,又像母親。她端著滿滿一盆飯糰子,還有剛熬好的熱氣騰騰的粥,走到丈夫面前。
九八郎慢慢地坐在門口。「你也吃吧。」他抓起一個飯團,笑嘻嘻地吃起來。眼前的龜姬、爐灶裡跳動的火焰、飯糰子,還有粥的香味,所有這一切,在這個世上就像是第一次碰到一樣,是那麼新鮮。「打仗這事可真奇怪啊!」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坐在了龜姬旁邊,看著她笑得那麼甜,吃得那麼香。
「那有什麼好奇怪的。」龜姬很乾脆地打斷了他,「戰爭嘛,一旦打起來,就是強者獲勝,是那些能忍耐的強者獲勝。」
當夜,九八郎怕有強敵來襲,還不放心,一直警戒到天亮,光巡城就有三次。每次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麼毛病,想得過多。
第二天,城裡迎來了德川家康,他這才放心——真的勝利了!
大堂裡新鋪了榻榻米,九八郎和家康對面而坐。家康臉上洋溢著勝利的微笑,當然,這微笑並非出自真心。與其說是衷心地感謝九八郎,不如說是沉痛地犒勞他。「這都是織田大人相助的結果,遲早是要償還的。」家康自言自語了一會兒,然後定定地望著九八郎,彷彿要看透他的內心似的。過了一會兒,他又換了一副輕鬆的表情,臉上滿是微笑。
戰爭並沒有就此結束,家康顯出一副落寞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