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惡子惡行 文 / 山岡莊八
家康站在本城南面的角樓上,一邊伸手指點著風呂谷、籠崎和小船塢,一邊向信康解釋攻守戰略。萬一敵人從南面攻來,就應當死守菅生川上的橋……以此假想為前提,家康詳細地解釋著,信康兩眼放光,不住點頭。父親在軍事策略上,確非等閒之輩。但要論武藝,他或許在父親之上。
家康暗想心事,口中說道:「今年就讓你初征吧。」信康頓時喜笑顏開,答道:「請讓我去吉田城,父親!」
家康爽朗地笑了:「若在吉田城失敗了,如何是好?岡崎豈不成了一座孤城?」
「不不,只要父親在,岡崎城則無虞。信康決不會讓父親失望。」
「三郎,凡事不可性急。你人生的道路還長著呢。」
「雖如此說,但人一生中的十五歲卻僅此一次呀。」
家康驚訝地打量著兒子:「好吧!但出征不得防守,只可進攻。你依托吉田、岡崎二城,去與善戰的武田軍一決高低吧。來,我們下去。還有,你今天可以去內庭歇息。」
「不。」信康條件反射似的回答道,跟在家康身後,下了角樓,「父親連戰服都沒脫下,兒子怎能獨享清閒呢。」
家康又笑了。白日裡,他還氣哼哼地跑到菖蒲的房間中去,現在卻又雄心壯志。若能夠親自調教好兒子,便是多了幾條臂膀。但是眼前緊迫的形勢容不得他,每日東奔西走,他根本無暇顧及信康。
城池的修繕總算告一段落,他準備於五月初五離開岡崎,途中檢視一下吉田城的守備,經濱松,如疾風般越過大井川,攻入駿河。一戰便可知信玄死去的消息是否屬實。如消息屬實,就可以立刻攻打山家三方眾。總之,最重要的是奪回二俁城,然後攻下長筱,牢牢控住甲斐的出口。家康為此已作好充分的心理準備,付出多大的犧牲也在所不惜。
雖已是日頭西斜,各處工場仍是一片繁忙景象。「三郎,你去查看查看馬廄。我先在此歇息片刻。」
家康登上留下童年記憶的風呂谷前的河堤,微笑著目送信康和親吉昂然而去。
風聲已逝,樹木靜悄悄的。天已近傍晚。木槌聲和民夫的吆喝聲聽來更加清晰。家康在身邊的樹樁上坐下,遙望著風呂谷中遍野的棉花。他知道,那棉花種子是現居三道城的母親嫁到城中時帶來的。那時的城主是父親。後來城主變成了家康,而如今又變成了家康的兒子信康。接下來又會是誰站在這裡沐浴著夕陽呢?不知信玄是否已死,但家康逐漸意識到,自己有一天也將從這個世上消失。
「大人。」家康正沉浸在回憶之中,忽然從身後傳來清澈的叫聲。他緩緩回過頭去,問道:「誰?」
「奴婢是德姬夫人的貼身侍女小侍從。有事想對大人說,便過來了。」
家康謹慎地望著單膝跪在地上的小侍從。要強的面孔,像極了以前在家康身邊的可禰,或許那是尾張女子共同的長相。「我記得你。何事,剛才為何不稟報?」
「請大人見諒。奴婢想單獨稟報大人,便在此等候。」
「此說法欠妥。今後不許如此。有事一定要先托人通報。好了,你究竟有何事?」
「這……」
小侍從謹慎地打量著四周,確認無人後方才輕聲說道:「有人想侵佔這座城池,請大人小心……」
「是傳言?」
「是……是。」
「想侵吞這座城池的大有人在,因此我才來修復。不必擔心。」
「但是……想侵吞這座城池的人,不在城外,而在城內——」
「這也是傳言?」家康緊皺眉頭,攔住了話頭,「如果是捕風捉影,就不必說給我聽。或者,你有確切的證據?」
小侍從自信地微笑了:「奴婢不過是從織田家陪嫁過來的使女,稟報這些傳言,就已越分了,請大人明鑒。」
「哦。那麼,你的意思是要我自己仔細盤查嘍?」
「請大人明察。」
「城裡有內奸?若只是女人之間的傳言,我不必聽。」
「是。但事關少主……」
「事關少主?」家康有意吃驚,然後呵呵笑了,「你是擔心那種事?」
「是。」
「你認為我還未意識到那種事?」
「啊?」
小侍從睜圓了眼睛。家康繼續道:「我知道。正因為知道,才保持沉默。」
家康的語氣如此鄭重、自信,小侍從禁不住大吃一驚。
「我不是瞎子,之所以親到岡崎城來監督城池的修繕,就是因為隱隱感覺到了那些風議。」
「大人已知?」
「原本不知,來之後就明白了。信康背後好像有人操縱……但這不是你分內之事。聽見了嗎?你是德姬的侍女,你的職責就是要好好照顧少夫人。」
「是。」
「還有,一定記住,信康還很年輕,容易為內庭種種傳言傷害。那些傳言,你不要直接告訴德姬,更不要原樣傳達給岐阜。」
「知道了。」
「人世間許多事擔心亦無益。過分的擔心,往往導致失敗和錯誤。你明白了嗎?」
「是。」
「好了,下去吧。」
小侍從不太滿意。她以為自己至少會得到些許誇獎。但結果正好相反,她的話還沒說出十分之一,就被家康斥退了。「那麼……請大人千萬保重。」
「大家都提高警惕吧。」家康又叮囑道。看著她的背影漸漸遠去,家康站起身。他雖然嘴上說知道,喝令小侍從不要插手,實際上還是第一次聽說岡崎城有內奸。他震驚不已。如此說來,確有可疑之處。家康已經從信康的態度中感覺到反抗和不服,岡崎城內的混亂也讓他不可思議。
家康回到他熟悉的八幡苑,這時天色已漸黑了。難道真的發生了什麼?他不禁歪著頭想。
他正要穿過城門,忽然從裡面跑出一個下人,差點與他撞個滿懷。那人還未意識到對方是家康,慌慌張張向外跑去。
「站住!你不是讓人聽到了嗎?」後面追上來一個人,正好撞在家康身上。
「站住!」家康喝道。
那人驚訝地站住腳。好像終於明白,自己面前竟是家康,猛地屏住了呼吸,全身瑟瑟發抖。家康並未發火,對方卻在發抖。暮色濃重。此事的確蹊蹺。「你剛才說什麼?什麼聽到了?」家康一邊問,一邊仔細打量眼前這人。原來是町奉行手下的武士山田八藏。
「快快稟報與我!」家康低聲喝道,向裡邊走去。
城池按照計劃於五月初五修理完畢。護城河挖深了,四周的角樓也都增加了槍眼。新挖了十八口水井,各處城門邊的城牆都加了二三尺。這一切都是家康的意思。按照和信玄的作戰經驗,家康作好了戰備,以防信玄軍突襲岡崎。倉庫裡堆滿糧食和武器,足夠三千士兵支撐半年。
工程結束後的第二日,即五月初六,家康離開了岡崎。出發前,他叫過信康吩咐道:「此城已修繕好了。為了確認信玄公的死訊,為父準備前去攻打駿府。你聽好,這座城池決不可能從外部攻破。所以,你要密切關注城內的動向。」
信康對家康的最後一句話很不受用。城池本身攻不破,那就是說守衛者不可靠——信康心懷不滿,將父親送到了一里塚。回來後,立刻向親吉吐露:「注意城內的動向——你認為這是何意?」
「這……」親吉小心翼翼地將信康領到臥房中,「如果城內有人與甲斐勾結,那麼岡崎將不攻自破……我認為是此意。」
「城內有人與甲斐勾結……那豈不就是背叛?」
「是。所以主公讓您注意城內的動向。」
信康納悶地換上了新戰服。天氣炎熱,只穿著一層薄薄的戰服,就已汗流浹背。但背叛者到底是誰?現在與三河人交戰的是甲信的軍隊,可敵人卻不僅僅是他們。在這種亂世,一朝有利害衝突,昨日的盟軍就可能立刻投入敵人的懷抱。築山夫人曾說過,對織田氏絕不可掉以輕心。年輕的信康在內心細細品味著父親家康的話。「親吉,我去內庭了。」
「是去菖蒲那裡?」
「不不,是德姬那裡。我要盡量保持內庭和睦。今年我就要初征,終於要出城了。」
親吉點了點頭。他很高興。只要不失乃父之志,信康就絕非愚笨之人。
「您放心去吧。外庭之事有親吉打理。」
「德姬應該也很高興,孩子就要出世了……」信康一邊說著,一邊徑直走向通往內庭的走廊。
內庭裡,德姬正和小侍從在聞香。那是信長送來的京都特產十種香具。
「阿德,我來了。」信康騰騰走了進去,用手中的刀柄敲了敲香具,「這是什麼?」
「我們正在聞香。」臥房裡香氣瀰漫,德姬認真地回答。
信康對香氣並無興趣。他調皮地望著德姬鼓鼓的肚子,一屁股坐下。
「收拾一下。」他對小侍從道。小侍從好像沒有聽明白,看了德姬一眼。
「我讓你收拾,沒聽到?」信康聲音變大了。
「是……是。」小侍從又看看德姬,好像在等待她的吩咐。
「你!」信康猛地將香具打翻。小侍從低低地叫了一聲,慌忙收拾起來。
德姬和小侍從臉上都露出不滿,因為那香具乃是信長送來的禮物。信康皺了皺眉,盯住二人:「阿德!」
「在。」
「你想違抗我?」
「不,我知道您對這個沒興趣,我馬上讓她收拾。」
「小侍從!你很過分。」
「少主恕罪,奴婢以後一定注意。」
「聽說你最近專程去找父親談話,是真的嗎?」
小侍從猛吃了一驚。她確實見過家康,但信康是如何得知的呢?
「怎麼不回答,聾了嗎?」
「是……奴婢是見過大人,但並未向大人多說什麼。」
信康仍然緊緊地町著小侍從。微弱的不滿漸漸變得強烈。他似從小侍從那倔強的神情中看到了織田信長的傲慢——雖然口中道歉了,內心卻必不服氣。
「小侍從。」
「在。」小侍從收拾起香具,跪到信康面前,一那種沉穩平靜的舉止讓信康更加憤怒。
「你究竟對父親說了些什麼?從實招來!」
「是……奴婢只是問候大人,希望他平安無事。」
「你不認為那太過分嗎?你上次和菖蒲說了什麼?」
「什麼?」
「讓我多到德姬這裡來,你不是指使菖蒲這樣說嗎?難道都忘了?」
「是……不,絕無此事。」
「那麼是菖蒲在撒謊了……我馬上叫她來與你對證。」
信康說完,大叫道:「菖蒲,菖蒲……」
看到信康怒沖沖地出去,德姬氣得發抖。「小侍從……你究竟想幹什麼?惹得他那麼生氣。」
但小侍從卻很冷靜:「少主好像是誤會了。奴婢會好好向他道歉的,小姐不要擔心。」
正說著,信康又怒沖衝回來了。「過來,菖蒲……」
菖蒲被信康拖了進來,差點摔倒在地。「你不是告訴我說,小侍從讓你勸我常到阿德這裡來嗎?小侍從說她從沒那樣指使過你。事實到底怎樣?不許撒謊。快說!」
「我來說。」小侍從挺身而出,「奴婢不過將心裡話告訴了菖蒲,或許言語中些許透露出那種意思。請少主原諒!」
「什麼?這還不是在指使菖蒲?」
「不,我並沒指使,不過是懇求——」
「住口!」信康說著,舉手搧了過去。小侍從叫了一聲,搖晃著向後倒去,伸手按住了頭。信康的刀無意中碰到了小侍從,小侍從的手指間汩汩地流出血來。
「啊!這……」
德姬和菖蒲大驚失色,不知如何是好。信康茫然地站了起來。他並沒有殺小侍從的意思。豈止不想殺人,他是想來見見欠違的德姬,沒想到事與願違。
「沒關係。不礙事。」小侍從一邊掏出紙擦傷口,一邊平靜地朝信康垂下頭,「請原諒,奴婢壞了少主的心情。」
信康站在那裡,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小侍從頭上的一縷黑髮被削掉,飄然落在地板上,手指間的鮮血仍然汩汩而出。
「真……真是無禮!」信康狼狽地用腳踢打著小侍從的肩膀,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這麼殘忍,「今天姑且饒了你,今後再發生這種事,決不輕饒,看我不把你撕成八瓣!」
「請原諒!」
信康怒沖衝出了房間,小侍從又低下了頭。
「請原諒……」
信康的身影消失後,德姬哇的一聲抱住小侍從,痛哭起來。菖蒲慌慌張張去取盆。
「請不要聲張。」小侍從道,「少主也沒想到會出這種事,他不過是一時衝動。小姐如果大驚小怪,他會更生氣。」
「他也太過衝動了!」
「不,是我太過分了。他都沒錯。是我……」小侍從說著,將手從頭上拿開,那隻手已經染滿鮮血。
「啊……這……」菖蒲首先喊叫起來,手中的盆差點掉下來。她趕緊取來紙,按住小侍從的傷口。白紙轉眼間就被鮮血染紅,菖蒲的手指間也不斷流血。鮮血從小侍從的額頭流向臉頰,不一會兒,她已面目全非了。
「傷得太重了……太重了。」說這話的不是德姬,而是菖蒲。德姬驚恐地睜著雙眼,本能地移開了視線。
「請不要聲張。那對您肚子裡的孩子無益。如果被少主聽見,反而不好。」
菖蒲不斷地換紙,擦自己的手,擦傷口,擦小侍從的臉。漸漸地,小侍從的臉越來越蒼白。如果她死了……菖蒲內心開始惶恐不安。她心知小侍從不是一般的侍女。倘若此事傳到織田家,織田信長必生雷霆之怒,那將如何是好?她預感到身負秘密使命的養父和自己將面臨滅頂之災,內心顫抖不已。她擔心的並不僅僅是這些,當明白自己被信康所愛,勝賴和養父昔日的囑咐就變得更是可怕。菖蒲最怕的,是信康某天突然知道她乃是武田家的臥底。
剛開始,她什麼也不想,但現在,她開始為信康牽掛。但在無力擺脫養父控制之前,她沒有勇氣向信康坦白。「小侍從,請原諒。菖蒲不小心,讓你被少主誤解。我不該把你說的話告訴少主,我錯了。」
「不,不要再說了。啊……我頭暈。你把我送回房……讓我歇息。」
然後,小侍從又叫住正要慌慌張張站起來的德姬,道:「不要叫人。小姐就說是我頭暈在走廊摔倒,受了傷……」
菖蒲抱著小侍從,失聲痛哭。
小侍從堅決不讓德姬陪自己。她在菖蒲的幫助下,回到自己的房間,讓人鋪上被褥,躺下了。
「血已經止了,請你回去吧。」她對菖蒲道。菖蒲站在枕邊一動不動。她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憂心。事情決不會就此結束。這令菖蒲無能為力。
小侍從看出菖蒲的擔心,故意笑道:「請不要擔心。我不是已好了?請……請回去吧。」
「小侍從。」菖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有一件事想對你說。」
「什麼事?」
「我不是減敬的女兒。」
小侍從眼睛放光,但她無法說話,只是感激地點點頭。
「減敬……減敬其實是甲斐派來的人。」
「……」
「他是勝賴派到築山夫人身邊的人。」
「噓一」小侍從低聲提醒她。但對於一心想把心事完全袒露給對方的菖蒲來說,提醒已經不起作用。
「減敬把築山夫人寫的信送給勝賴。至於內容,我不太清楚,大概是要將這座城池……」
「噓——」小侍從又趕緊將手放到菖蒲的膝蓋上。
「不,我要說!」菖蒲激動地搖著頭,繼續說道,「菖蒲……菖蒲真的希望能夠幫助少主。我知道,小侍從,還有德姬夫人,你們都希望幫助少主。菖蒲我……菖蒲我……」
正說著,忽然從走廊裡傳來喊叫聲:「菖蒲在嗎?菖蒲!菖蒲!」
那是信康的聲音。菖蒲立刻住了口,和小侍從對視一眼,然後站起身來。她來到廊下,發現信康臉色蒼白地站在那裡,好像已經聽見了二人的談話。他的嘴唇比平常更加蒼白乾燥,在劇烈地顫抖。
「少主叫我?」
「菖蒲!」
「是。」
「好,你先進屋……」信康好像已經沒有了發火的勇氣。母親竟和減敬勾結起來做了武田氏的內應,菖蒲的話簡直是晴天霹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