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阿萬出逃 文 / 山岡莊八
大久保忠勝巧妙地說服蜂屋半之丞和渡邊半藏歸降,以此為轉折點,一向宗的暴亂逐漸被家康平息。
當得知半之丞等人都不曾受罰,本多彌八郎也隨之歸降;而那些煽動者眼見無利可圖,也樹倒猢猻散,不知逃往何處了。
永祿七年二月二十八,降將們於上和田淨珠院宣讀了祈願文,然後提交至家康處。那些三河的僧侶也悉數得到赦免。三月,家康的領民們匆匆忙忙開始了農耕。在處理後事的過程中,家康的生母於大夫人和於大的妹妹——家老石川家成之母妙西尼,在暗中相助。於大為了家臣,反覆勸說兒子;而妙西尼則為了信仰,為了不讓任何一座寺廟被摧毀,苦苦哀求家康。而對於平息此事起到了直接作用的,乃是大久保常源忠俊和大久保一族之首新八郎忠勝。
大久保家族雖然信仰日蓮宗,但他們卻能跳出信仰的藩籬,為了世人的現世之福而戰。常源聲如洪鐘,向家康道:「看我的薄面,請饒恕他們吧。」冒險求情,乃是他看到暴亂的背後有今川、武田的支持。「敵人想讓我們松平氏自相殘殺,怎能輕易上當?」
暴亂者根本沒有想到,信仰日蓮宗的大久保家族會為信徒乞命,「不能自相殘殺。否則只能兩敗俱傷。」常源的誠意深深打動了眾人。
此事令松平人成功地轉禍為福,更加緊密地團結在一起。家康從中得到的最大收穫,便是心中豁然開朗,終於明白信仰問題的實質。他強忍被家臣背叛的屈辱,為平息暴亂費盡心思,幾乎是使盡手段。他發誓:無論今後發生何事,決不在家臣們面前有一絲軟弱之態。
人們會因為從別人身上看到相似的脆弱而欣慰,認為那是「人之常情」。然而,當他們發現可堪依賴之人的軟弱時,心底便會動盪不安,心靈也將無所皈依。我是否也會軟弱?家康深深反省。於亂世之中立國,必須強而勇。如此才可聚眾心於一。
三月一日,家康攜祈願文,前往二道城看望母親於大夫人。他想親口告訴母親,事情得到了圓滿的解決,並衷心向母親致謝。於大雖然住在二道城,但是按例,卻是使用城主的臥房。緊接著酒谷的河堤,圍著綠水蕩漾的壕溝,可以看到百姓們汲水,一派春天的景色。
得到通報,於大親自監督眾人灑掃臥房,然後一直迎到河堤上。
家康只帶著神原小平太,神情頗為輕鬆,他對這一帶並不熟悉。但對于于大,這裡卻有著幽遠而沉刻的記憶。
在此城中,她迎來了十五歲的春天,在這裡,她把從刈谷城帶來的棉花種子播下去。多年過去,泥土仍然芬芳,但丈夫廣忠幾乎從於大的記憶中消失了,只有他的兒子家康——如今統領三河的大將,正站在她面前。
「恭迎大人!」於大壓制住內心的萬千思緒,低頭施禮。現在,父親沉睡在地下,即將腐朽,母親卻前來迎接勇敢的兒子。「人生不可思議」的感歎,佔據了她的頭腦。作為女人,她也有脆弱的一面,歷經出嫁、別離,她的意志和感情都備受煎熬。但是於大不想詛咒人生的悲慘,她甚至還希望寬恕那一切,希望一切走向光明,並一直為此默默祈禱。她認為,寬恕一切,能夠讓人逐漸變得堅強和偉大。
「母親,多虧您的指點,事件總算平息了。真不可思議,我原打算再花兩三年時問去解決此事,卻出現了轉機。」在臥房坐下後,家康滿面喜色,似有所思。
「這一切都是你精誠所致,這也是佛陀對你的獎賞。」於大沒有給家康斟酒,單是遞給他一塊甜餅,那是用貴重的黑砂糖拌著豆子做成的甜餅。黑砂糖勾起於大無數回憶:十四歲那年,她生平第一次在岡崎嘗到了從四國得來的甜餅。之後,熊若宮竹之內波太郎一直將砂糖作為貴重的禮物獻給她。
家康稱讚著「好吃」,連吞下三塊。於大很是欣慰。母子越發親密起來。
「從此我會聆聽母親和姨母的教誨。那些因害怕而逃跑的人,我會找回來。」
有四五個人以為家康不會饒恕他們,逃到了外藩。家康的言下之意是,如果他們能夠痛改前非,便也既往不咎。
「希望他們能早日領會你的心意。」
家康告辭時,太陽已經落山半個時辰了。他和小平太辭別於大,正要走上酒谷堤時,忽從盛開的櫻花樹後傳來一聲:「請留步。」一個女人急急從樹後走出來。
「誰?」小平太張開雙臂,站在家康面前,擋住女人。
「我有事求主公。」女人道。
小平太警惕地盯著那個女人。
「我是夫人的侍女阿萬。」
「阿萬?」家康快步走上前來。「果真是阿萬……你有什麼事?」他突然想到小平太還在旁邊,遂道:「小平太,你先回去,不要擔心。」說完,他從其手中取過武刀。
小平太納悶地走開了。難道主公與這女子有……他不敢想像。但她現在在這裡找主公,又是為何?
「阿萬,站起來!」家康看著小平太離開,方才道,「築山又命令你做什麼?」
阿萬沒有回答。「主公,請您到夫人那裡去!」
「我會去的。」
「不,請主公今晚務必去一趟!」家康心中隱隱有些不快。「她讓你現在帶我過去?」
「不!不!夫人……和這……」
「那麼,是你的要求?」
「是……是。阿萬已經快要瘋了。主公!我……拜託您了。」
家康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痛苦萬分的阿萬。她今日的確不同尋常,兩眼充血,豐滿的胸脯起伏不定。她有些瘋了?家康不寒而慄。他控制住情緒,平靜地問:「你這是為何?」
阿萬大概感受到了家康的情緒,突然低聲嚶嚶哭了。
「哭什麼!到底怎麼回事?」
「是……」剛才那種柔弱已沒了跺影,阿萬又恢復了驕氣和嫵媚,她顫抖著身子向家康的襟邊依偎過來。「我們的事……被夫人猜中了。」
「哦?」
「夫人每天晚上罵……不,那甚至不是罵。」
「怎樣罵?」
「我不能再說了。讓人比死還難受,還羞恥……主公!求求您,到夫人那裡去吧。如果不馬上去……我……」
「她要殺了你?」
「不……我會遭到更大的羞辱。她說這不是我的錯,而是我內心深處的淫蟲在作怪……」
家康凝視著瑟瑟發抖的阿萬。他一直有些擔心此事。瀨名姬嫉妒起來,會失去理智,變得瘋狂。她一旦知道此事,決不會輕易放手。家康看著因恐懼而渾身顫抖的阿萬,不安漸漸變成後悔,心中升起怒氣和厭惡。「告訴我你所受的羞辱。這裡沒有其他人。」
「不……不……我不能說。」
「你不說,我怎麼知道!」
但阿萬隻是搖著頭。她實無法用語言形容瀨名姬對她的羞辱。
「是你身體裡的淫蟲作怪!」
不僅這樣說,瀨名姬還經常對從巖津到城內收糞的年輕鄉民道:「這個女子想男人想瘋了。我把她交給你們,你們可以任意玩她。她求之不得,不要客氣。」她將半裸的阿萬推到客房裡,自己則消失在內室。
那些年輕鄉民的對話至今清晰地在阿萬耳畔縈繞,讓她全身顫抖。有人說既是夫人的命令,就應該照辦;也有人認為這種做法太殘忍,有些躊躇。
阿萬苦苦哀求,甚至以咬舌自盡相威脅。他們終於沒有蹂躪阿萬,而是裝作執行過夫人的命令,回家去了。眾人離去後,瀨名姬嘴角抽搐著,狂笑道:「哈哈哈……你終於滿足了。今後他們每次來,我都要你嘗嘗他們的滋味。哈哈……」
對阿萬百般羞辱之後,她又哭著說,家康不來築山御殿,全是因為阿萬。或許這一切並非瀨名姬的過錯,像瀨名姬這種女人,也許根本就是這個亂世的產物。
阿萬隻希望家康能早日前去,撫慰瀨名姬狂暴的心靈。「求您了。如果您不隨我去,阿萬今晚可能會被羞辱至死。」
想到瀨名姬口出惡言,家康心中就無比憤怒,又充滿憐憫。「阿萬,你今日且回去,托病離開她。」
「那樣一來,我就成了一個對主人不忠的女子。求求主公,請寵愛夫人一些吧。」阿萬又顫抖起來。
「不忠?」
「是。阿萬做了不該做的事情。我想等您和夫人和好之後離開。主公,請您今晚……」
家康緊緊盯著阿萬,他猜不透這個小丫頭的內心世界。她想將家康強行拉到築山御殿,雖然顯得孩子氣,卻是忠心耿耿。
「你要離開?」
「是。在你們和好之前,即使被殺,也是我阿萬的過錯。」
「離開之後,你準備去做什麼?」
「這……」阿萬突然鬆開了家康的衣襟,「我會自殺。」
「這又為何?」
阿萬不由自主掩住臉。家康不禁被她天真的做法深深打動。唉!或許讓她作出這種決定的,不是別的,正是家康身上所具有的那種「男人氣概」。「主公,阿萬、阿萬死後,會……一直陪著您。」
「陪著我?」
「是……阿萬……喜歡……主公。」
家康的身體劇烈顫抖了一下,差點沒站穩。他不僅僅是有些後悔。其實,這個小女子既不是瞭解家康,也不是欣賞家康的品質和性格,她不過是因為偶然的肌膚之親,對家康產生了本能的依附感。一個純潔的女子,一旦失去貞潔,會以生命相許。早知如此,家康怎會碰她?但一次放浪,鑄成大錯,已容不得後悔了。家康心痛不已,對阿萬的責任感刺痛著他的良心。「原來你竟已作好了自殺的準備?」
「是。如果變成誰也見不到的魂魄,大概就能做喜歡的事了吧。」
「你今晚先回去。我再仔細考惠此事。你暫且隱忍一下,好嗎?」
阿萬依偎到家康身邊,但沒有揪住他的衣襟。她不安地凝視著家康,好像在努力領悟話中的含義。許久,她終於苦笑一下,垂首道,「我聽您的吩咐。」她的聲音細細的,如同春天傍晚的微風。家康頭也不回,逕直向本城走去。
家康的話令阿萬感到不可思議的溫暖和平靜。她茫然地凝視著主公漸行漸遠的背影,神情有些恍惚。夫人其實並未讓她帶家康過去,今晚早早在此等待,完全是她自作主張。剛才她還在想,如不能將家康帶到築山御殿,就離開這座城,但家康的話讓她改變了主意。或許阿萬嘴上說是為了築山夫人,實際上她自己也想聽聽家康的聲音,看到家康的臉。
阿萬悄悄站起來。既然知道了主公的心意,就死而無憾了。至於為何生出死的念頭,她已沒有時間去細想。她滿腔憧憬,漸漸變成了一場虛無的夢。比夫人、可禰更能貼緊家康的內心,更能和家康心心如一的虛幻之夢。主公厭惡夫人。可禰也不過是三道城的一個侍女。而她,阿萬,卻牢牢抓住了家康的心。
對,做個小督也好。小督是歷史上有名的美女,曾為高倉天皇所寵幸,她的聰明伶俐征服了所有人。
阿萬想到,自從祖母從京城嫁人今川氏,冥冥中似乎注定了自己將有如此的命運。她決不會像夫人那樣,沉迷於對家康的情感而不能自拔,她要靠自己的端莊和淑雅抓住家康。那樣一來,家臣們也就不敢無視她阿萬的存在。
「誰?」突然,粗重的男人聲音打斷了阿萬的夢。她醒過神,發現已站在築山御殿外。
「我是夫人的侍女,阿萬。」
「夫人的侍女?連燈都不提,在做什麼?」
那個男人提著燈籠,大步流星走過來。原來是在城內巡邏的本多作左衛門。「進來吧。」
「您辛苦了。」阿萬鬆了一口氣,走了進去。她的意識還在幻想和現實之間徘徊。御殿中靜悄悄的。阿萬瞥了一眼右邊的大廚房,走進自己的小屋。不知何時,她的臉已經恢復了從容,呼吸也平靜了。在微弱的燈前坐下,她靜靜梳理著自己的心緒。
就在這時,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一張蒼白的女人面孔閃現在搖曳的燈光下。「阿萬!」
「在。」
「你又被叫到主公那裡去了?」
阿萬驚恐地站了起來,望著怒容滿面、全身顫抖的瀨名姬。
「阿萬……」瀨名姬輕輕關上門。阿萬想答應,但舌頭卻不聽使喚。瀨名姬的表情蒼白而扭曲。「你的身子那麼骯髒。你居然用被巖津的鄉下人侮辱過的骯髒身體去親近主公?」
她步步緊逼,阿萬的手劇烈顫動著,驚恐地連連後退。
「為何不回答?主公是怎麼抱著你的?」
「夫……夫人!」
「難道淫蕩之人也擁有情意?下賤女子竟沒有不潔的氣息?」
「夫人,夫人!」
「我傍晚就肩疼,你那時已經不在房裡了。我等了一個多時辰。今天決不能輕易放過你!你究竟在哪裡和主公見面的?」瀨名姬手裡握著竹千代騎木馬時所用的野竹做的鞭子。
「夫人……請相信阿萬。」
「要我相信你,你就老老實實將事情告訴我。」
「是,我說,我決不撒謊。」阿萬害怕那根鞭子。不,她並不害怕鞭子本身,而是害怕瀨名姬一旦揮起鞭子,就無法控制的粗暴情緒。
「主公並沒有叫我。」
「是你自己過去的?」
「是……不,因為主公很長時間沒到夫人這裡來,我去求他。」
「誰讓你去的?」
「是……是我自作主張。」
「誰叫你去!」頭頂響起鞭子聲。阿萬後背一陣劇痛,但她的感覺和平常大不一樣。平常,只要鞭子抽下來,阿萬就精神恍惚,但今日,她卻出奇地平靜。瀨名姬看在眼中,大為不滿。「你想氣我?為什麼用這種眼神看我?」
「為什麼不說話?你不會說,你我已不是主僕了吧。」
「為了主公,您不要胡思亂想了。」
「你想教訓我?」
「這樣只能讓主公越來越疏遠您,阿萬我感到悲傷。」
瀨名姬舉起鞭子,但身體踉蹌了一下。她沒想到這個小姑娘會說出如此犀利的話來。此前在鞭子下瑟瑟發抖的侍女阿萬,今日卻以平等的姿態凝視著自己。瀨名姬發瘋似的舉起鞭子。「賤人!」
第二鞭抽在阿萬的脖子上,鮮紅清晰的鞭印從脖子一直延伸到肩上,但阿萬的目光仍然沒有畏縮。瀨名姬渾身一顫。當掙脫主僕關係的束縛,兩個女人平等地面對時,眼前的這個女子顯然比她更堅強。
瀨名姬當初正是看中阿萬比男人還堅強的個性,才特意選她到身邊做侍女;至於姿色和年齡,阿萬比瀨名姬更具優勢。因為生活環境所致,瀨名姬一向我行我素,行為放誕,而阿萬也常能直抒己見,敢作敢為。事實上,她今天主動前去找家康,也是她果敢性格的體現。如果作為朋友,她將是個難得的人才;而成為敵人和對手,那她就相當可怕了。
瀨名姬又一次舉起鞭子,但這次沒有落下。我將阿萬變成了敵人?恐懼和後悔,使瀨名姬的嫉妒心更加瘋狂。「阿萬,你不明白!」
「……」
「我們之間本不該互相憎恨。主僕之間,為什麼要互相爭奪?」
「沒有爭奪啊。」
「不!這些事都是因為你。如果你……無論主公怎麼說,你都該以死抗爭。」
阿萬卻認為,自己根本無法拒絕。我為何要抗爭?難道我喜歡主公就錯了?為什麼只允許夫人獨享主公的恩寵?阿萬胸中只剩下不滿和質問。事實上,家康這樣的大將,不可能只有夫人一個女人,沒有這樣的先例。
「阿萬,我很後悔。」
「後悔收留了我?」
「主公被人稱為『三河野種』時,我就開始侍奉他。今川義元公的外甥女在主公最艱難的時候,嫁給了他。」
「但主公已經成為三河的大將。」
「所以我才很後悔。在他窮困潦倒的時候,總有我在他身邊。如今他居然像扔只破草鞋一般拋棄了我。僅僅如此,倒也罷了,他居然還移情可禰那樣的下賤侍女和你這樣的女子。我也是女人,無論如何,也要爭一口氣……」
通常會陪著瀨名流淚的阿萬,此時卻堅定地反駁道:「您爭這一口氣,只讓主公對您更加敬而遠之。」
「你說什麼?你也背叛我?」
「不,我只不過是說……夫人背叛了主公。」
瀨名姬忍無可忍,第三次揮起鞭子。她完全失去理智,憤怒得如同一個瘋子。竹鞭不斷抽打著阿萬。但她緊緊地咬著牙,一聲不響。這個少女的體內竟有如此巨大的反抗力量?一鞭接著一鞭,瀨名姬大怒了。她一手扯住阿萬的頭髮,將阿萬按在地板上,一手揮鞭痛打起來。「你還不道歉?你不道歉,我決不饒你!」
阿萬任由瀨名姬用鞭子抽,用腳踢,始終平靜地盯著她。她根本沒有想過自己可以抵抗,也沒打算抵抗,但不知為何,她現在決無求饒的打算,哪怕是被打死。
「還不求饒?你那樣看著我……是什麼意思?」
「……」
「你還敢恨?啊?」
鞭子與頭髮纏繞在一起,竹鞭喀嚓一聲折斷了,瀨名姬乾脆扔掉鞭子,像個武士一般揮起雙拳。她好像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面目猙獰,像個惡魔般抓住阿萬的衣領,又伸手扯住她的衣帶。阿萬的身體滾了幾圈,已是半裸,白皙的皮膚上赫然有許多鮮紅的鞭痕,豐滿的乳房高高地挺立著。「哼,原來就是用這個勾引主公……」
瀨名姬抬起右腳,阿萬趕緊趴下。瀨名姬一腳踢空,呻吟一聲,跌倒在地,這使得她更加狂亂。兩個人糾纏在一起。打人者大聲咆哮,被打者始終緊緊咬住嘴唇,不發一言。四隻手纏在一起,怎麼也分不開。
侍女們驚慌失措,紛紛跑了過來,但誰都不敢碰瀨名姬。
「請原諒她……夫人。」她們只能乾著急,等待雙方筋疲力盡,主動停止打鬥。
人的體力是有限的,瀨名姬不久就累了。她死死按住阿萬的雙手,扭到背後,阿萬已經動彈不得了。「將她拖到院子裡,綁在櫻花樹下。」瀨名姬猛地咆哮道,「快!否則連你們一同治罪。」
「是……是。可是……」
「拖下去!拖下去!」瀨名姬用盡最後的氣力,咆哮道。
兩個侍女慌忙架起了阿萬。阿萬彷彿已經失去了意志,順從地站起來,到了院子裡。月光下,枝頭的櫻花層層疊疊。冰冷的夜氣沁人肌膚。
「等夫人平息了怒氣再說……好嗎,阿萬?」兩個侍女在她耳邊偷偷說。
阿萬頹然坐在櫻花樹下,陷入了恍惚之中。上半身衣衫破碎,圓潤的膝蓋滲出了血。但不可思議的是,她並沒有絲毫羞恥和後悔。反抗是不會被饒恕的,而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意志之外的力量促使她如此果決地反抗。
隔扇從裡面打開了,瀨名姬大概已經回到臥房。
周圍恢復了平靜,本已到了不該有蟲鳴的季節,阿萬卻彷彿聽到地底下傳來蟲聲。她全身疼痛,沒有力氣去思考,但她知道瀨名姬的狂暴不會這樣輕易平息。我會被殺嗎?會被驅逐?阿萬準備承受一切,她眼前又浮現出家康的面容。難道家康的力量竟然無法到達築山御殿嗎……
半個時辰都處於緊張之中,一旦緩和下來,疲勞立刻向她襲來,在冰冷的夜風中,阿萬漸漸萌生朦朧的睡意。就這樣死去吧,阿萬突然想。她聽到身後有響動。
忽然,她身上暖和起來,一件帶有厚重男人氣息的外套罩在她身上。
阿萬大吃一驚,想回頭看看,但劇烈的疼痛讓她無法轉動脖子。「不要動!」身後的男人道,「不要出聲!」
「是……你是——」
「本多作左衛門。」
「啊……您剛才看到了?」
「不要動。我現在給你解開繩子。」作左衛門已經吹滅了手中的提燈。「真讓人頭疼,瘋女人。」本多好像對瀨名姬也沒有好感,「真不知羞恥!好了,你自己穿上衣服走吧。」
「是。」
「能站起來嗎?還能走嗎?」
「我能走到哪裡去呢?」
「傻瓜,待在這裡等死啊?站起來。不能站嗎?來,我扶你。」
本多扶住阿萬搖搖晃晃的身體,「主公真是的!」
「啊……您說什麼?」
「我說主公也有不對。他如果想摘豆子,就大膽公開地去摘。偷偷摸摸像個老鼠似的,才導致這樣的結局。」
「老鼠……什麼意思?」
「你不會明白的。好好待在我背上。出門時小心點兒。」本多一臉嚴肅,背起阿萬,瞥了一眼冷月。「今晚真冷!」他一邊說著,一邊猛地將阿萬往上聳一下。
本多作左衛門背上阿萬,在樹叢中飛奔。阿萬根本不知身在何處,只是時常聽到城內巡邏的足輕武士的詢問聲,「什麼人?」
接著聽到作左衛門那乾澀的聲音:「我是作左,辛苦了!」
不知從何時起,年輕武士們開始叫他「鬼作左」。他長家康十三歲,年已三十六,早已到了洞察世事的年紀。誰都想不到他會背著一個半裸的女子在春夜狂奔。半個多時辰後,兩人終於悄悄到了城門。作左吆喝了一聲「辛苦」便輕輕鬆鬆出了城。
阿萬看了看城門。他究竟要將自己帶到何處?想著想著,她的意識漸漸模糊起來。
當她甦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房裡,眼前浮現出姑母的面孔。難道是本多半右衛門的家?阿萬的姑母嫁到了和鬼作左同族的本多半右衛門家中。
此刻,姑母正忙著給阿萬穿衣服。而半右衛和作左好像正在一旁爭吵。
「你無論如何都不能收留她?」說話的是鬼作左。半右衛門的聲音則稍柔和些。「我怎麼能收留在夫人手下犯過錯的人,而且還是在半夜,一個半裸的女子!」
「你在裝傻。」
「裝傻的是你。你想想看,一個侍女突然不見了,夫人會就此罷休嗎?她還不要鬧個天翻地覆?若知是你將她背到我這裡藏了起來,將如何是好?」
「無妨,這都是主公一時糊塗。我們不能和他一樣糊塗啊。」
「你真想讓我把她藏起來?」
「無所謂藏不藏的。我們根本對此一無所知。」
「一無所知?作左,你背著她來,難道沒有任何人發現?你可以那樣想。但若有人知道她在我家中,我又如何解釋?」
「你愈來愈傻了。」作左咂了咂舌,「我並不知此事,是她自己來到這裡……是她主動前來。這樣可以嗎?」
「這種說法可以讓你逃脫責任,但我卻逃不了干係。」
「你先冷靜一下。你只需說你也不知此事……以後的事情交給主公處理即可。」
「交給主公?那你還是一個家臣嗎?」
「當然是!」鬼作左咆哮道,「我奉公食祿,但我的職責不是去裁決主公和女人之間的恩怨。主公自己惹下事端,就自己去解決,不妨對他這樣明說。」
「作左,你可真是敢於直言啊。」
「我不只敢說,還敢做。你記住這一點,半右衛!」
「讓主公去善後……你覺得好嗎?對你我無須隱瞞,築山那個難纏的悍婦,你認為主公能馴服她?」
「廢話!如果主公連一個女人都制服不了,那他還能做什麼?這是個考驗他的好機會,讓他好好受受教訓。」
半右衛門看到作左衛門根本沒有將阿萬帶走的意思,靜靜思慮了半晌,看了看阿萬和抱著阿萬淒然落淚的妻子。阿萬靜靜地躺著,她好像已經沒有一絲力氣動彈了。「作左,那我向你討教幾個問題。」
「噢,我知無不言。你有什麼為難之處?」
「如果主公顧忌到夫人,前來質問我為何將阿萬藏在家中,並因此訓斥我……我該怎麼辦?」
「你就推說不知。告訴主公阿萬從未提及此事。」
「那麼……阿萬為何來我這裡?」
「這個,」作左鄭重其事道,「她想保住主公的骨血,才前來此處靜養……我會這樣說,讓他大吃一驚。」
「是……這是真的嗎?」
「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哦。」半右衛門失望地搖搖頭,「你的確是敢說敢做之人。倘若他知道阿萬肚子裡根本沒有孩子,如何是好?」
「告訴他阿萬流產了。這是人力無法左右的,你說是嗎?」
「只好如此了……為慎重起見,我還有一個問題。」半右衛門臉色有些蒼白,緊皺著眉頭,「阿萬以後怎麼辦?」
「繼續藏起來,勢必引起騷亂,請主公正式將她迎人內室。此事我去交涉。」
「好吧。」
「這乃是主公行事不妥之處。他偷偷摸摸做出這等事來,怎能避免不私生一兒半女?一旦有孩子,勢必在松平氏族人中引起風波。顧忌築山夫人,正是為了避免家中生起風波。他既不願意看到家中如此,為何屢屢染指女人呢?如果你明白了,我且先告辭。」說完,作左逕自向外走去,他在門口再次回頭看著半右衛門,道:「這都是為主公著想。我們要提醒主公,不要他傷害任何人。只有大風方能使大樹更加壯實。沒有大風,他只是一顆脆弱的小樹。」話音漸漸遠去,鬼作左的腳步聲也漸漸消失了。
作左實際上是讓半右衛門去威脅家康。對於主公的風流韻事,人們不過報之一笑,根本不放在心上。半右衛門覺得這是家臣們的默契。但鬼作左卻對此不予理會,堅持自己的主張。這樣做也許無濟於事。
「她沒有身孕吧?」半右衛門悄悄問妻子。妻子表情僵硬地點點頭。
若說阿萬懷孕,難道主公會意識不到嗎?怎麼才能不讓主公識破其中的謊言呢?半右衛門滿腦子都是築山夫人可能提出的難題,根本無暇顧及其他了。若如鬼作左所言,稱阿萬已懷孕,主公會將阿萬迎進內室嗎?
「我想先把她抱到裡屋休息一會兒。」妻子道。
半右衛門趕緊搖頭道:「等一等。」
家康拈花惹草,半右衛門覺得確實欠妥。他竟經常偷偷前往三道城侍女的住處,阿萬這件事,他也實在太過分了。但家康畢竟還很年輕,而且,他和築山夫人也越來越疏遠……
「哦,有了!」妻子將半死不活的阿萬抱到裡屋後,半右衛門的表情突然舒展開來,像個孩子般呵呵笑了起來。他決定將阿萬送到家族的長者本多豐後守廣孝處去。
若是在廣孝家中,即使事情敗露,家康和築山夫人大概也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怎麼樣。而且可以讓廣孝告訴家康:「身懷有孕的阿萬害怕築山夫人發怒,才跑出來。我先替你收留她。」
如此一說,家康就不會來看阿萬,築山夫人也不敢過於囂張。而且,會給家康的胸中吹進一股勸誡之風,讓他在女人問題上加以反省。
半右衛門令妻子先去歇息,自己悄悄閉上門,反覆琢磨此事。作友的確是個了不起的男子。倘若沒有他,阿萬恐已經被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