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兄妹重逢 文 / 山岡莊八
天文十四年秋日,阿古居。
「有一位行旅之人求見夫人。」足輕武士與助手拿一封書函,穿過院子前來稟道。於大輕輕放下手中的針線,接過了那信函。寫信人乃熊邸竹之內波太郎。於大有些奇怪:波太郎的這信,為何不寫給丈夫俊勝,卻給自己?
此處乃是剛剛擢為佐渡守的阿古居城久松彌九郎俊勝府上。天已入秋,於大嫁到這裡,已經八月有餘。府邸建於平地之上,其防守卻比熊邸還要薄弱。丈夫俊勝昨日去了那古野,至今未歸。
於大小心翼翼拆開書信一讀,方知是一封薦書,波太郎希望於大能向丈夫佐渡守推薦一個人。此人名竹之內久六,似為波太郎同族。他或許是猜到俊勝去了那古野或古渡城,方寫信給於大。
「不知那人為人行事如何,把他帶來看看。」以前於大是一個深居內庭的貴夫人,現在不過一個有名無實的弱小大名的妻子。她收拾好手中的針線,等著那個人。不一會兒,與助帶著一個高大的男子出現在馬廄旁的柿樹下。於大不經意看了一眼那個男人,心開始狂跳。他正是親哥哥籐九郎信近,自從上次在熊邸邂逅,她就從來沒有忘記過。
於大非常吃驚,正想說話,但與助身後的信近卻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聲張。「夫人,小的把人帶過來了。」與助站在那裡稟道。
信近在院子裡單膝跪地道:「小人便是竹之內久六。」
「竹之內久六……」於大念叨著,似乎要將這個名字刻在心裡,隨後她說道:「你是波太郎先生的族人嗎?」
「是。雖說是遠親,但我們確實是同族。」
「哦。與助,你先退下。」與助低頭施了一禮,便退下了。「哥……」
「噓——」信近阻止了她,「小人竹之內久六,如蒙不棄,請收留小人在貴府做一名足輕武士。」
於大看著面目全非的哥哥,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看著於大驚訝的表情,久六繼續道:「據說不久還會發生戰事。岡崎的松平大人自從迎娶了田原夫人,便變得鬥志昂揚,聲稱要在近期奪回安祥城,現在正厲兵秣馬,準備開戰。」他一口氣說完,才嚴肅地低下了頭。
信近口中的田原夫人,便是於大離開之後,嫁給廣忠的戶田真喜姬。松平人稱其為田原夫人。於大也時而聽到一些田原夫人的傳聞,其實,她經常向人打聽田原夫人的事情。據說她與廣忠關係不睦,原因是廣忠沒讓她住進本城。於大能夠理解廣忠的心情。
「我只有你一個妻子。」分別時,廣忠曾經輕輕地對她這樣說過。想起這句話,於大仍然感到莫名的心疼。然而,自己卻嫁到了這裡。「請原諒。」每當想起廣忠,於大便會在心中重複這句話。「或許……或許有一天我能夠幫得上竹千代。」
然而現在,原以為已經死去的籐九郎信近,卻以一介武士的身份出現在她面前。於大閉上眼,揣測著兄長的用意。「那麼……」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睛問道:「此次戰役,誰會取勝呢?」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小人以為,松平氏取勝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為何這樣認為?」
「安祥城雖是織田信廣大人的城池,在他背後卻有一個如日中天的人物,即他的父親信秀大人。而且,令兄水野下野守大人,尊府主人久松佐渡守大人,以及廣瀨的佐久間一族,現在都已經投靠了織田,而松平信定大人早已與岡崎為敵,據說三木的藏人信孝也生異心。因此,松平氏斷難……」
於大沉默地看著信近。兄長的面容,讓她想到在岡崎城本城無憂無慮玩耍著的竹千代。
「如果族中出現謀叛之人……」
「是,信孝對廣忠大人並無好感。」
「廣忠心地善良,為什麼……」
「這……這樣一個時代,心地善良的武將往往軟弱而固執。這次他心血來潮想攻打安祥,岡崎的家老們也並不贊成。」此次戰爭勢難取勝。但於大能理解廣忠為何要發動這樣一場戰爭。「我不能被人當成可以隨意支配的玩偶。」廣忠經常將這句話掛在嘴邊。於大曾經用自己的柔情化解了丈夫的偏執。但現在他身邊卻沒有這樣一個人。
於大將視線移向碧藍的天空。天空高遠,一片白雲從簷外的絲柏樹上空飄過。伯勞在淒切地嗚叫。
秋意正濃,莊稼還未收割完畢。如現在發起戰爭,定會招來領民的怨恨,且會增加眾多的流民和盜賊。但現在的岡崎對于于大,已是空中的雲朵,可望而不可即。
「久六先生。」
「夫人稱小人久六。」
「這樣萬萬不可。」於大輕輕用袖口拭了拭眼角,「有沒有辦法阻止這場戰爭?」
「沒有。」久六嚴肅地答道,「小人只是一介足輕武士。」
「你能為我們做什麼?」
「這……」他看了看天空,道,「追隨尊府主人,為他赴湯蹈火。僅此而已。」
「……」
「若是有幸,還能立下戰功,出人頭地。充當攻打岡崎的前鋒,乃每一個足輕武士的夢想,您不必嘲笑,現今,這種事不足為怪。夫人,熊邸主人讓我來求您,請將我推薦給您家主人。」
「我知道了。」於大頷首道,「你先去與助房間歇息,等城主回來。」
「多謝夫人。小人先告退了。」水野籐九郎信近如同一個足輕武士那樣,畢恭畢敬向於大施了一禮,便退下了。
於大使勁兒咬住嘴唇,目送著他的背影。讓於大下定決心嫁到這裡來的,便是熊邸的竹之內波太郎。波太郎暗示於大嫁到織田陣菅,以便在緊急之際幫助竹千代。而現在,又讓哥哥到家裡來當差。於大不知其中有何玄機。不知是信近受波太郎擺佈,還是波太郎被兄長利用。但她明白,這二人必出於某種共同的目的,有著非同一般的關係。
「充當攻打岡崎的前鋒。」兄長確實這樣說過。他定然是想親自抓住竹千代,借此救他一命。可丈夫彌九郎俊勝對於此事卻一無所知。是否應該讓他捲進這場陰謀當中呢?正想著,門口傳來了馬蹄聲。肯定是彌九郎俊勝從那古野回來了。若是他早回來半個時辰,於大便沒有機會和信近說話。她鬆了一口氣,收拾好手中的針線,坐到鏡子前,整理頭髮。
在這裡,外庭與內庭有別。於大梳完頭,來到和外庭只有一廊之隔的內庭門口,跪在隔扇後面,等著丈夫歸來。
彌九郎俊勝此時在前庭召集了家臣,大聲宣佈:「馬上就要開戰了。」嚴肅的聲音中,多了幾分急躁。他大概挺直了腰板,怒眼圓睜。「先前攻打美濃,彈正信秀大人未能大獲全勝。聽說松平人竟因此不自量力,試圖攻打安祥城。」俊勝哈哈大笑起來,「當然,這於我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織田行動迅速,說不定馬上會下令攻打岡崎,你們要盡快作好準備。」
「遵命!那麼今歲年賦該如何徵收呢?」
「告訴老百姓,男女老幼一起出動收割莊稼。一旦戰端開啟,田地被交戰雙方踐踏,損失會比提前收割大得多。另,讓十五歲以上、三十歲以下的男丁全副武裝,隨時待命。」
「十五歲以上,三十歲以下?」
「是,這些人上了戰場,剩下的人也不能放鬆。田里的收成關係到一年的生計,收割一事不可大意。」
「遵命!」
有人奉上了茶水。
「不用,我到內庭去喝。還有,準備四十匹馱運軍備的戰馬。」
於大在門口靜靜地等待著。她聽到丈夫的腳步聲,輕輕打開了隔扇。
「恭迎大人。」她伸手接過丈夫的刀。
「於大,辛苦你了。」俊勝對於大格外好。他的聲音和剛才在外庭時截然不同。一股乾草和汗水混雜的氣味直撲於大的鼻孔,她靜靜地跟在他身後。
「今日天氣很好。」來到臥房,俊勝瞅了瞅外面,盤腿坐下。「今年是難得一遇的豐收年,若是再晴上幾天,百姓們該欣喜若狂了……這時候開戰,真是沒有同情心。」俊勝咬牙切齒罵道,「這個渾蛋!」
於大知道,他罵的是她前夫松平廣忠。還未等到收割完畢,廣忠便迫不及待地要發動戰爭。於大戰戰兢兢把刀掛在刀架上,靜靜來到丈夫跟前。
「於大。」
「嗯。」
「我馬上就能替你報仇雪恨了。這個不自量力的廣忠,竟妄圖攻打安祥城!我得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於大低頭不語。俊勝單純地以為她被岡崎趕了出來,便理所當然會怨恨廣忠。於大為丈夫感到悲哀。
「安祥城原本是松平先祖所修,他們要奪回,亦合情合理,但就憑現在的松平氏……」俊勝拿起侍女遞過來的濕毛巾,擦拭著脖子和臉上的汗水。「他們也不想想,自己有無能力奪回城池。但不管怎麼說,這次都能給你出口氣。織田彈正是何等人,他怎麼會輕易放棄賜給兒子的城池!岡崎城主注定失敗,實在是自作自受。」
於大努力保持著鎮定,接過侍女端過來的茶,遞給丈夫,「您先喝點茶吧。」
「好。我一直忍住飢渴,就是為了來這裡品嚐甘露。」
「再來一杯?」
「好,真香!」俊勝飲過兩杯,溫柔地看著妻子。「要打仗了。」他小聲說道,「只要古渡一聲令下,我們馬上會奔赴戰場。你明白嗎?」
「是。」
「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當然。妾身是武士的妻子。」
「哈哈……這話我本不該問,是我不好。水野下野守大人的妹妹,見識自然不會差。這次我要替你報仇了。脫去鎧甲,我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並非好戰之人。但生於亂世,出征不可避免。希望你能夠明白。」
聞著丈夫身上的汗味,於大感到悲哀。丈夫俊勝雖說不上十分勇猛、豁達,卻是一個誠實正直之人。於大原本以為,既然決定嫁過來,就得努力回報丈夫的真誠,但不知為何,她至今依然無法習慣和他在一起的生活。最讓於大感到痛苦的,是夜晚。每晚於大都會和俊勝溫存,但一旦入睡,夢境中便會出現廣忠。躺在現在的丈夫身邊,心卻仍舊牽掛著前夫。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再婚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事。每當午夜夢迴,她都會淚濕枕衾。
「你出身比我高貴得多。」
「大人莫要這樣說。」
「不,我只是經常想,我不能怠慢你,僅此而已。」
「嗯。」
「可是我還有一件憾事。」
「何事?大人請吩咐。」
「你我尚無子嗣……僅此事令人遺憾。」於大低下頭。
「我說的可對?」
「嗯……是。」
「嗨,瞧我,淨扯些閒事。別擔心,我天生好運,戰陣之上自有福澤。你好生在家待著,為我祈禱吧。」
「是。」
於大再次為自己的不真誠而感到心痛。迄今為止,於大既沒有為俊勝祈禱過,也沒有想過為他生孩子。而在岡崎時,她甚至用冷水潑身,為竹千代祈禱。
「為了你,我一定要立下戰功。刈谷的女婿,可不能是凡庸之輩。對了……」
俊勝看了看隔壁的房間,問道,「泡飯還沒做好嗎?我還未用早飯呢。」
於大如夢初醒,慌忙起身。光想著自己的事情,已經完全忘記了俊勝,於大甚至開始痛恨自己。可是一旦心中有事,舉手投足也就少了些自然。於大在吩咐下人準備飯菜時,仍然在不斷思考,應該如何將改名竹之內久六的信近引薦給俊勝。
這裡飯菜簡樸,和岡崎城完全不同。現在只有一條干鳁魚和一點鹹菜,甚至連湯都沒有。米飯也是用糙米做的。俊勝端起米飯,澆上一點白開水,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飯菜一向是下人準備,從來不需於大動手。在武士家中,夫人有夫人的地位。吃完米飯,俊勝將剩下的菜汁倒進碗裡喝下。
「您覺得熊邸的主人波太郎怎麼樣?」於大開始拐彎抹角地打探丈夫對波太郎的印象。
「哦,熊邸的……那人可非同一般。他不僅和熊村有聯繫,而且還控制著從難波到坍港的海盜。雖然在陸地上沒什麼實力,一旦……」俊勝說到這裡,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拍了拍自己的膝蓋。
侍女正在收拾碗碟。俊勝一直沉默不語。等侍女走出去之後,俊勝方才看了看四周,道:「這裡沒有其他人了吧?」
「是。」於大起身看了看院子裡。
「他其實暗中為織田家出謀劃策。」
「啊?」
「彈正大人之所以經常讓吉法師公子前往熊邸,就是這個原因。他主張勤王……」
「勤王?」
「他認為,京城足利氏氣數已盡。足利氏擁立北朝,與南朝相爭,導致天下大亂,這正是上天給他們的懲罰。因此,要想得民心,首先必須勤王。只有擁立天皇,才能戰無不勝。你明白嗎?」
看到丈夫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於大用試探的語氣問道:「擁立天皇才能戰無不勝是何意?」她往前近了一步,一臉認真。
俊勝看著於大微微泛紅的臉龐,心裡感歎道:「真美!」他顯然有幾分得意。自從於大嫁過來,她的眼睛第一次煥發出這種美麗的光彩。
「平氏亡則源氏興,有夜晚便會有黎明,這是盡人皆知的道理。對天皇揮戈相向的足利氏已經走向窮途末路,而勤王之人則剛剛迎來黎明。你也應該知道,彈正信秀大人特意給天皇送去了大量資財,還直接上書,表明忠心。熱田的神宮和伊勢的大神官也得到了信秀大人的大量施捨。這一切都是熊邸的波太郎在背後策劃的,你明白嗎?」
於大並不十分明白,這施捨怎能消滅將軍?「是祈禱,還是出於信仰?」
俊勝微微一笑,繼續道:「都不是,這就是謀略。不,或許應該說二者皆是,所以才被稱為政事。換言之,這便是一面旗幟。世間之所以征戰不休,就是因為忽視了神靈和天皇的存在。跟著我!與我一起敬奉神靈和天皇,才能結束亂世,走向太乎!只有喊出這樣的口號與敵軍作戰,才能順應民心,取得勝利。還有……」俊勝見於大的表情越發認真起來,挺直了腰板,問道:「你聽說過火槍嗎?」
「不曾聽說過。」
「不錯。剛聽說時,我也大吃一驚。」
「那……是什麼東西?」
「哪裡,是武器!武器!是天下最恐怖的武器。弓箭之類根本無法和它相比。用這種武器時,一聲響,還未明白過來,人已經死了。簡直難以置信,聲音便可以殺人……真是一種可怕的武器。就是波太郎從坍港一帶把這種武器弄到手,並送給了彈正大人。彈正大人是使用這種武器的好手。我絕沒說謊。吉法師公子也已暗中學會了使用。波太郎將其送給織田氏,就是想讓他們用火槍和『勤王』拯救水深火熱中的蒼生。」
這些話過於陌生,於大並不明白。但是,她能夠從丈夫的話中聽出,他甚是信任波太郎,甚至帶著幾分畏懼,「這麼說來,熊邸的波太郎就絕非尋常之人?」
「知天地運數,非池中之物!」
「他向我們推薦了一個人。他……」於大放下心來,拿出書函。
俊勝疑惑地打開信,一連讀了好幾遍,方才道:「人呢?」
「在與助房裡候著呢。」
「哦。」俊勝沉吟了半晌,方道,「先見見再說。」他的臉色突然黯淡下來。見到久六之前,他一直面帶疑惑。
「咦?」當久六抬起頭來,俊勝小心翼翼問道,「我們在古渡城中見過?」
「不,小人從未去過那裡。」
「哦?我已看了薦書。波太郎和我交情非淺。但我仍有一事不明。」
於大吃了一驚,久六也呆在了院子裡。
「若是熊邸的主人推薦,你完全可以到古渡城或者那古野當差,沒必要來投奔我這個小城之主。為何會選擇敝處?」
「這……小人也不知。」
「也不知?」
「是。小人只是想在武士家當差而已。」
「這麼說來,是波太郎讓你到我這裡來的?」
「是。先生說大人能力非凡,定能出人頭地,還說您一定能夠用心調教我,並且讓我對您要忠心不二。」
「哦,可是我們確實在哪裡見過。你難道一點都不記得嗎?」
「可能是大人記錯了。」
俊勝疑惑地回頭對於大道:「夫人,你看呢?」
「大概是因為他和某個人很像吧。我始見到他,也吃了一驚呢。」
「你也覺得在哪裡見過嗎?」
「是啊,當時竟驚得說不出話來。」
「像誰?」於大微微一笑:「像我的兄長。」
「噢!」
俊勝拍了拍膝蓋,「對,聽你這麼一說,倒真和刈谷的下野守大人有幾分相像。難怪我老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他可是刈谷的城主啊,這二人怎會扯到一起?好,你留下,莫要忘記熊邸的主人對你說過的話。」
「是,小人定然銘記在心。」
「好了,你且回房待命。以後,你就跟隨平野久藏了。」
「謝大人!」久六很快退了下去。
俊勝緊緊盯著久六的背影,口中道:「夫人。」
「嗯。」
「對此人不可掉以輕心。」
「有可疑之處嗎?」
俊勝的表情變得柔和起來,說道:「說不定是彈正大人懷疑你而派來的人,因為你把孩子留在了岡崎。但你不用擔心,我理解你。」於大鬆了一口氣,開始在心中為善良的丈夫默默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