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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部 文 / 陳彤

    峰會只要一結束,他就會被打回原形——雖然說起來,他是省交通廳的辦公室主任,算中層幹部,正處級,但那主任的權力含量極其有限,基本上屬於運動會上的安慰獎,到歲數了,大家都是主任,你也該是主任,如此而已。

    再過兩個月,魏海烽就四十歲了。四十歲的男人,要錢沒錢,要權沒權,你能給人家女孩子什麼——給人家「愛」嗎?別開玩笑了。

    劉冬兒可以說「愛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愛就愛了」,因為她才二十一歲;但魏海烽不能也這麼說。有的話二十歲的時候說,是天真浪漫,但到了四十歲的時候還說,那不是心智不全就是居心叵測了。魏海烽知道劉冬兒之所以對自己一見鍾情如火如荼,不過是特定時間特定場合的特定反應。如果劉冬兒是在自己經常買菜的自由市場遇到自己,還會正眼瞧他嗎?那時但凡他魏海烽有點旁的想法,肯定會被人家脆生生地罵作「神經病」。是呀,作為一個一事無成的中年有婦之夫,魏海烽要真以為是自己的魅力征服了對方,那他就太沒有自知之明了。

    當然,這不是說魏海烽認為自己毫無魅力,只是他覺得這種魅力對他而言沒什麼實質意義——最多不過是虛假繁榮罷了。一個像他這樣的已婚男人,十幾年如一日地在機關上班,月月就那麼幾個死錢,上有多病的母親,下有讀書的孩子,老婆陶愛華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結婚十幾年,最貴的衣服沒有超過一百元一件的——只要一想到這些,魏海烽就英雄氣短,再也提不起精神。愛與浪漫,跟他是無關的。就算是人家劉冬兒主動,那是她糊塗,但你魏海烽不能也跟著糊塗。年輕姑娘頭腦一熱,那叫衝動,那叫單純,情有可原,可你魏海烽人到中年,那頭腦能隨便熱嗎?你騙得了別人,你騙得了自己嗎?你好意思真就半推半就順水推舟趁人家姑娘涉世未深跟人家來一場轟轟烈烈糊里糊塗的忘年之愛嗎?魏海烽做不出來。一個人可以真糊塗,但不能裝糊塗,魏海烽有這點自尊。

    劉冬兒是在一個特殊的場合遇到魏海烽的。

    青田國際會議一共五天,從第一天起,海烽就成了峰會的最大亮點。無論走到哪兒,都有人衝他點頭,和他換名片,而他則客客氣氣地對每個人,無論人家是向他請教問題,還只是借請教問題跟他套近乎。海烽心裡清楚,這中間必定包含了主辦方的努力——單憑他「魏海烽」這三個字是不會有如此效果的。那些人知道他魏海烽是誰?還不是人敬人高!

    本來魏海烽是最厭惡逢場作戲吹吹打打的,但他不是一個不為別人考慮的人,他清楚主辦方的心思,既然請了你魏海烽,就要用足你的身份,要不,何必要請你呢?真要請專家,大學裡的教授不是有的是嗎?所以,當他開始聽到人家把他介紹為「官員中的學者,學者中的官員」時,他還有些不自然,但聽到後面,人家以擺事實講道理的方式,歷數他曾寫過的報告,發過的論文,他也就慢慢地自然了。他覺得被人捧其實也沒有什麼難為情的,只要捧的人掌握分寸,實事求是。

    魏海烽的專業和口才是沒得說的,他在講台上口若懸河侃侃而談,他知道自己已經成為視覺中心。劉冬兒坐在角落裡,雖然坐得規規矩矩小心翼翼,但她的眼睛已經不安分了。在她還沒有見過多少世面的眼睛裡,像魏海烽這樣的,就算得上是成功男人了。

    但魏海烽心裡跟明鏡似的,峰會只要一結束,他就會被打回原形——雖然說起來,他是省交通廳的辦公室主任,算中層幹部,正處級,但那主任的權力含量極其有限,基本上屬於運動會上的安慰獎,到歲數了,大家都是主任,你也該是主任,如此而已。在他們廳,有的科室一個正主任,兩個副主任,一共仨人,全是頭兒,沒兵。魏海烽只要一想到這一層,他就興味索然。他現在既沒浪漫的心情,也沒浪漫的需求,自己還一腦門子官司呢,哪有心思接劉冬兒的小飛眼兒?

    不過顧及著劉冬兒是個女孩子,所以,魏海烽不好明說,只能躲。他躲的方式很特別,不是把自己藏起來,而是把自己直接暴露到大庭廣眾之下,結果沒有想到,人家劉冬兒越是困難越向前,壓力面前,毫無懼色,反而是把魏海烽逼得面紅耳赤弄巧成拙裡外不是人。比如劉冬兒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後面一下子摀住魏海烽的眼睛,然後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按道理說,二十一歲的女孩年紀也不算小了,如果出席校園舞會,基本上已經屬於師奶一級。但放到社會上,二十一歲還是非常非常年輕,年輕得像剛出鍋的饅頭,雪白雪白的,冒著熱氣兒,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下。其實,劉冬兒在同齡女孩子中不算太打眼,但是現在,她是穿梭於一群西服革履的中年人中間——她的皮膚薄薄的,透亮的;眼睛細細的,彎彎的;她愛笑,一笑,露出半口漂亮的牙,那牙整整齊齊乾乾淨淨,一看就知道帶過牙箍,是那種矯正過的整齊,像城市綠化帶。

    劉冬兒活潑得像一隻小松鼠,在一群中老年男人的目光中跳來跳去——往往一個場合只要有她,就充滿歡聲笑語,就連最拘謹的專家也變得幽默起來。她頭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尊貴——在校園裡,只有校花系花才能享受到的待遇,她在這裡享受到了。在同齡人中,青春是不值錢的,尤其在學校裡,每年都有更年輕的一批入校,每年到新生註冊的時候,全校男生就會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他們自告奮勇去報名接站,往往面孔漂亮眉目新穎的女生面前會站一個排的義務兵,爭著幫她提行李,擁著她浩浩蕩蕩去宿舍。劉冬兒記得很清楚,她當年和一個漂亮得要死要活的女孩子一起出站,人家尊貴得跟個公主似的,被一群男生包圍著,自己只象徵性地拎一個最小的手提包上了校車,而她則守著一床被子兩箱行李聽老師緊著對那批「公主護衛隊」喊:「你們男同學,過來幾個這邊……」

    她並不是不好看,只是普通了一點點,但在年輕的男孩子眼中,那一點點就不是一點點,而是天壤之別。也不是沒有男生追她,但是那些追她的男生,她並不太上心。她既不說不,也不說是,她就那麼拿捏著,既不讓他們迅速撤退,也不讓他們輕易得手。她想——你們只不過是自己條件不好,不敢追自己喜歡的,想拿我將就。做夢吧!

    劉冬兒對魏海烽確實有很多幻想,但這些幻想裡從來不包括嫁給他——她才二十一歲,嫁什麼人這個問題,還不是當前的首要問題。她面臨畢業,如果一切順利,畢業以後應該能投入老先生王友善門下,那樣她就是魏海烽正兒八經的同門師妹了。她已經感覺到,這事兒十有八九是板上釘釘了——老先生鬆了口,幾次有意無意地暗示她,只要外語過了線,就一定要她。外語過線還不容易嗎?現在研究生又要讀三年,劉冬兒根本懶得想三年以後的事兒,她現在最想的就是能和魏海烽在一起,只是簡簡單單地在一起,沒有承諾沒有未來,只要在一起就可以。她不是沒看出魏海烽躲她,但是她就喜歡他的躲——劉冬兒的思維模式和魏海烽的不一樣。劉冬兒想,他之所以躲,是因為他已經結婚,他自卑,他害怕承擔責任,如果我能讓他明白,我並不在乎他這一點呢?

    她開始變本加厲,加大追求力度。

    這天中午,劉冬兒忽然就瘋瘋癲癲披頭散髮地跑進餐廳,她繞過好幾張桌子,衝著魏海烽直撲過來——她把纖纖玉指一伸伸到魏海烽的眼皮底下,對魏海烽說「我疼」,說得嬌滴滴的,還配合著一張嘟著的嘴和輕輕扭了幾扭的小腰。

    這次魏海烽是躲不掉了——他替她拔了刺,當著所有人的面。

    劉冬兒的頭髮垂下來,不長不短,只要海烽稍一發力,那頭髮就會在他臉上輕輕一掃,似有還無,和她身上的香水味道一樣。海烽當然明白,她為什麼要專找他拔刺,而且不止海烽明白,這個歲數的人了,誰看不明白?不過,大家都是厚道的人,不看就是了。

    一張圓桌,刺拔完了,人全散了,就剩下他們倆。劉冬兒把手含在嘴裡,對魏海烽嫣然一笑,魏海烽再坐懷不亂,這個時候心也亂了那麼幾下子。劉冬兒看在眼裡,乘勝追擊,對魏海烽說:「下午自由活動,陪我游泳去?」

    海烽忙說:「不行不行,我得給老婆孩子買點東西帶回去。」他故意提老婆孩子,其實他本來是計劃下午去游泳的。老夫老妻了,帶什麼帶?即便是帶了,陶愛華也會埋怨他亂花錢。

    劉冬兒聽了,也還是一笑。她說:「看不出來,模範丈夫啊。我陪你去吧,一來我給你參謀參謀,二來我自己也要買,正好抓你當個力工。」

    當然,魏海烽還是可以當場拒絕,但是他性格上不是那麼一個趕盡殺絕的人。他愣了愣,還沒等他找到詞,劉冬兒就爽快地跟他敲定:「那就這樣說好了。我一會兒去你房間找你。」說完,劉冬兒飄然而去。

    一起上街,魏海烽覺得自己特傻——雖然劉冬兒並不要他買什麼,但是沒一會兒工夫,他手上就替她提了一件外套、一雙靴子,還有一身套裝。魏海烽汗如雨下,劉冬兒蓬勃旺盛的購物慾使他的身心遭到雙重打擊。雖然劉冬兒跟他毫無關係,他從來沒想到要和劉冬兒怎麼樣,但他還是有點難過——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失敗,失敗得不如一個二十一歲的女大學生。劉冬兒居然買了兩條同一樣式只是花色略有差別的披肩,她的理由是:「都買了吧,免得以後想起來後悔。」她這樣隨心所欲,想要什麼就買什麼的勁兒,讓魏海烽覺得自己活得很委屈。他不是一個看重物質的人,但是他討厭自己現在的這種狀態,一個沒有錢又沒有權而且也看不出有什麼前途的男人,在家裡,連老婆都看不起,話裡話外的意思總是圍繞著自己嫁給他這麼一個窩囊廢,沒指望了,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代身上。陶愛華說的代就是魏陶,但陶愛華教育魏陶的方式比較特別,並不採取正面引導,而是習慣使用反面教材,她以為這樣做,能一石二鳥一箭雙鵰,既達到教育兒子的目的,又起到鞭策丈夫的作用。比如魏陶小時候,練毛筆字,海烽湊趣,過去寫了四個字——「淡泊名利」,兒子問什麼意思,還沒等海烽解釋,陶愛華在一邊就已經「哼」了一聲,接著就聽見她淡淡地說:「像你爸這樣,見人家有名有利有房有車自己啥都沒有還不著急,這就叫淡泊名利。」

    魏海烽忍一口氣,不接老婆的話茬,自顧自對兒子說:「淡泊名利是一種很高尚的品質。」

    陶愛華冷笑,她故意大幅度起身,一面收毛衣針,一面順手甩過去一句更重的話:「對,就是常言說的『死豬不怕開水燙』。」魏海烽被噎得眼淚差點出來。陶愛華中專畢業,雖然沒有念過多少書,但「痛打落水狗」的能力並不比念過書的人差。有一陣,魏海烽簡直怕她開口,只要她一張嘴,那飛出來的話,就像劈手扇過來的耳光,左右開弓,辟里啪啦,帶著速度和爆發力,直奔海烽面門而來。俗話說,罵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但陶愛華認為,罵人就要揭短,打人就要打臉,否則就失去了打和罵的意義。

    魏海烽最開始也是奮起還擊的,但很快就徹底放棄了——「好男不跟女鬥」。在家庭戰鬥的不斷實踐中,魏海烽終於明白,女人之所以跟男人「斗」,是因為她覺得她跟了你委屈,如果一個男人沒有能力從根本上解決這一問題,那麼他就不要跟她「斗」,唯有不鬥,才能勉強維持體面和自尊。「斗」是沒有好結果的,窮急餓吵,發展才是硬道理,如果家庭經濟始終徘徊在溫飽的邊緣,那麼只能越鬥越窮,越窮越鬥,鬥來鬥去,男人的臉就徹底斗沒了——你看哪個有能耐的男人天天窩在家裡和女人吵?女人巴結他們還來不及呢。

    終於劉冬兒購物告一段落,招呼魏海烽一起進星巴克坐坐。魏海烽左右手都被購物袋佔滿了,但他仍然用嘴堅持,一定要由他來請。劉冬兒斜斜地看了他一眼,算是應允了,彷彿讓魏海烽買單是對他的獎賞似的。海烽接過這一眼,忽然身上就冒出汗來,他覺得自己這個年紀,還像個雜役似的,跟在劉冬兒屁股後面,大包小包的進星巴克,確實太不著調了。

    兩個人找地方坐下。劉冬兒很體恤地要了最便宜的紅茶,可以免費續杯的那種。海烽得了小姐的指令去排隊。前前後後,都是成雙成對的紅男綠女,鶯鶯燕燕卿卿我我,要奶茶,要卡布其諾,要藍山;輪到魏海烽了,他說兩杯紅茶。售貨員重複:「兩杯紅茶?」用的是疑問句,很顯然認為他要得太少了,他趕緊補充,再加一盒點心。售貨員讓他在花花綠綠的點心中挑一款,他拿不定主意,索性要了兩款——共計97元!

    魏海烽想如果陶愛華知道他花了97元,就喝了兩杯袋泡茶吃了兩片小餅乾加兩塊指甲蓋大的蛋糕,一定要和他大鬧一場。不過這個念頭只一閃,就被魏海烽趕跑了。97元,他還是花得起的,而且他覺得也應該自己花,他是男人,他覺得這是他的義務。要他跟一個女人AA制,他張不開口。他還沒落魄到那個程度。如果他真落魄到這個程度,他就不會跟女人出去。

    劉冬兒彷彿很冷似的,用兩隻手捧著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邊喝邊從杯子上面抬起眼看魏海烽,對魏海烽說:「王老師常常跟我說起你。」王老師就是王友善,十六年前,王友善是魏海烽的研究生導師。

    魏海烽笑笑,說:「不會吧?說我什麼?」

    劉冬兒拿眼挖他一下,故意賣個關子:「求求我。」

    魏海烽本來想說:「你不想說算了。」但是話到嘴邊,還是給生生嚥下去,他不想和劉冬兒這樣,你一句我一句的,有打情罵俏的嫌疑。既然不打算跟人家怎麼樣,何必要痛快嘴呢?反正明天峰會就結束了,沒必要節外生枝。這麼一想,魏海烽就大度地說:「王老師是不是罵我了?」

    劉冬兒「嗤」的一笑,說:「你倒有自知之明。我問你,如果不是王老師親自給你打電話,你是不是就不來了?你譜兒還真大。」

    魏海烽一愣,沒想到劉冬兒這個時候會說這個,他一時還真接不上話。本來像這種青田道路發展國際峰會,魏海烽是絕不會來的——他知道那些人衝著的是什麼,有幾個是衝他?還不是衝他的位子?雖然他的位子在交通廳就那麼回事兒,但在外面看來,開個研討會,弄個學術交流,把他請去也算是和政府有了關係。有了他這個關係,主辦方就可以跟不明就裡的與會代表要錢要贊助。大家都是衝著「政府」的面子花錢捧場,尤其是那些與會代表,多數是行業晚輩,特別渴望靠近政府,他們總是把靠近政府理解為靠近政府裡的某一個位子。魏海峰不是不知道這一點,他之所以不愛拋頭露臉,就是因為他覺得沒意思。有什麼意思呢?就是認識了,遞了名片,又怎麼樣?他對別人的利用價值幾乎為零。雖然人和人的交往並不只是利用和相互利用的關係,但男人和男人之間,有的時候,就是這麼殘酷。他請了你,下次他有事找你,你要是辦不了,你就對不起他了——當然,假如魏海烽不那麼敏感,或者自尊程度稍微低一點,也是無所謂的:你請我去,我就去;你說我是交通廳的實權派,我就微笑;你說我是道路權威,我就說哪裡哪裡;你拉我充門面,我就給你裝裝門面。在各種場合混個臉熟,你好我好大家好,又不違法亂紀,有什麼關係呢?何必那麼認真?但魏海烽不是這樣的男人,如果他是這樣的男人,他就跟劉冬兒順水推舟將計就計了,反正是你主動追的我,我又沒有騙你。

    劉冬兒見魏海烽臉上的表情倏忽間濤走雲飛,趕緊往回找補:「行了,王老師沒說你什麼,就說你還是那麼傲。」

    魏海烽也感到剛才自己有些失態,他調整情緒,對劉冬兒笑笑:「是嗎?王老師還批評我什麼了?」

    劉冬兒歪著腦袋想想,說:「王老師說,在他所有的學生裡,他最看重的就是你。」

    魏海烽眼睛有些濕潤。這麼多年了,只有他的導師知道他。

    王友善是一個好老頭,雖然一輩子待在大學裡,但並不是一個迂腐的書獃子。他挑選弟子的標準很奇怪,屬於那種看上去毫無章法,但仔細一琢磨,又覺得蠻有道理的那種。當年,在魏海烽和趙通達之間,他選了魏海烽,而魏海烽在總分上還比趙通達少兩分。系裡問他為什麼,他說我就喜歡帶分數低的學生,壓力小,考得太好的學生我帶不來,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呀。

    大家哈哈一笑,笑過之後,趙通達就歸了系主任帶。但私下裡,大家都認為魏海烽應該比趙通達更有前途。哪裡想到,彈指一揮間,現在的趙通達似乎混得比魏海烽要好很多,至少在同學們老師們的眼裡,是這樣的。甚至有老師說,王老頭聰明一世,居然也看走眼一回。明擺著,現在的趙通達比魏海烽那強得可不是一星半點,交通廳基建處處長,副廳長許明亮跟前的紅人,廳長周山川說話就要退了,最多再熬一年,許明亮就可以直接從副廳長位置上扶正,只要許明亮接班,趙通達就肯定能提為副廳長,到時候就是他魏海烽的頂頭上司。

    魏海烽只要一想到這一層,就不舒服。他並不擔心趙通達,他擔心自己。他雖然和趙通達在一個宿舍裡住了七年,但喝過的啤酒不超過七瓶,他們之間雖然從沒有交惡,但也沒有交情。他相信即使趙通達有朝一日大權在握,雖不至於怎麼為難自己,甚至還可能給自己一點情理之中的照顧,但他魏海烽憑什麼要讓趙通達照顧呢?在趙通達手下討碗飯吃,雖說沒什麼,但他魏海烽斷然是不肯的。即使他肯,他那顆驕傲了四十年的心,也是不肯的。再說,在一個位置上原地踏步六年——即使沒有趙通達,即使趙通達一年以後做不成副廳長,他魏海烽也干夠了,幹得夠夠的。他早就想走了,只是往哪裡走的問題,這不是小問題,而是何去何從的大問題。

    魯迅先生說,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但對於魏海烽而言,是地上到處都是路,但因為每條路上,都擠滿了人,所以真正能輪到他魏海烽走的,並不多。海烽在心裡仔細分析過自己的優勢劣勢——雖然是碩士畢業,但現在到處是博士,碩士算什麼?去大學教書都不夠資格。搞研究,學問淺了;下海,專業廢了,他其實是沒有路的。他的痛苦,導師王友善看得清清楚楚,畢竟曾經是自己的得意弟子,所以老頭子一直在替魏海烽留著心。他知道魏海烽是一把鋒利的錐子,但他不會自己找一個布袋,當眾把布袋扎漏了,以顯示自己的鋒芒,魏海烽需要別人給他把布袋準備好了——他太驕傲。

    其實,魏海烽並不知道,這次青田峰會,原本青田方面是打算邀請趙通達的,但趙通達的妻子宋雅琴得了癌,要動手術,去不了。這樣,王友善就給人家推薦了魏海烽。沒想到,等人家青田來請魏海烽,魏海烽還推三拖四地不去,弄得人家主辦方十分惱火,最後還是王老師親自給海烽打電話,雙方這才都下了台階。

    王老頭的這個電話打得很有水平。他既沒有拿導師的身份壓魏海烽,也沒有反過來求他,大家都是聰明人,一點就透,不必那麼累。魏海烽接到電話,導師頭一句就是:「海烽,你在交通廳做主任也做了有五六年了吧?步有什麼打算啊?」

    這話直扎魏海烽痛處——步?他想真是什麼都瞞不了老爺子。他哪有步啊?他要是有步,他還待在這兒幹什麼?

    魏海烽對著話筒一通含糊其辭支支吾吾,而導師則話裡有話地敲打他:「海烽,你這個年紀不可能再自己騎著自行車滿大街求職了,你需要一個平台,展示你自己,否則,你再有實力,但人家看不到,怎麼會來請你?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有些地方,趙通達比你強啊。」

    導師的話很有分寸,說到這裡戛然而止。但魏海烽還是被戳痛了。當年大家在一條起跑線上的時候,趙通達算什麼?默默無聞嘛!而他魏海烽是誰?從運動會上的名次,到成績單上的分數,從高校文藝匯演到學生會主席競選,只要有他,別人就只有做陪襯的份兒,而趙通達當年連做陪襯都不夠格兒!魏海烽終於體會到為什麼常言說「好漢不提當年勇」,如果你現在什麼都不是,那麼你的「當年勇」對你就是一種恥辱,不如不提,提了,就是刺激和傷害。

    王老頭之所以要故意提他魏海烽的「當年勇」,是有自己的考慮的,海烽果然放下電話以後就答應了青田方面。雖然王老頭並沒有多說什麼,但魏海烽響鼓不用重捶,他醒過夢來——在機關這種地方,誰不是人才?大家都是人才。在人才堆裡,你怎麼能讓人家賞識你?你不下點功夫,可能嗎?

    在魏海烽那屆學生中,海烽算是分配得最好的,一畢業就到了交通廳,還有什麼可說的?趙通達還是先在基層鍛煉了半年才調過來的。但有的事情,就是這麼難說,魏海烽先來的,反而沒有佔到先機——王友善對魏海烽說,海烽,你有才華,但你太古典。你總覺得領導們應該各個火眼金睛慧眼識人,把你從人堆裡給撿出來,虛位以待委以重任。假如讓你去競聘,哇啦哇啦地當著一幫人,說我要當什麼什麼,我能當什麼什麼,如果我當了什麼什麼,我就怎麼著怎麼著,你受不了!你覺得什麼東西,要這麼爭取過來,就特別沒意思。可是,如果你總那麼繃著自己,你的機會就少多了。現在當頭兒的事兒都多,哪有功夫三顧茅廬?再說,人才遍地是,實在不行,組織培養,還非要上你們家請你去?誰求誰啊?

    魏海烽只要一想到這一層,就不舒服。他並不擔心趙通達,他擔心自己。他雖然和趙通達在一個宿舍裡住了七年,但喝過的啤酒不超過七瓶,他們之間雖然從沒有交惡,但也沒有交情。他相信即使趙通達有朝一日大權在握,雖不至於怎麼為難自己,甚至還可能給自己一點情理之中的照顧,但他魏海烽憑什麼要讓趙通達照顧呢?在趙通達手下討碗飯吃,雖說沒什麼,但他魏海烽斷然是不肯的。即使他肯,他那顆驕傲了四十年的心,也是不肯的。再說,在一個位置上原地踏步六年——即使沒有趙通達,即使趙通達一年以後做不成副廳長,他魏海烽也干夠了,幹得夠夠的。他早就想走了,只是往哪裡走的問題,這不是小問題,而是何去何從的大問題。

    魯迅先生說,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但對於魏海烽而言,是地上到處都是路,但因為每條路上,都擠滿了人,所以真正能輪到他魏海烽走的,並不多。海烽在心裡仔細分析過自己的優勢劣勢——雖然是碩士畢業,但現在到處是博士,碩士算什麼?去大學教書都不夠資格。搞研究,學問淺了;下海,專業廢了,他其實是沒有路的。他的痛苦,導師王友善看得清清楚楚,畢竟曾經是自己的得意弟子,所以老頭子一直在替魏海烽留著心。他知道魏海烽是一把鋒利的錐子,但他不會自己找一個布袋,當眾把布袋扎漏了,以顯示自己的鋒芒,魏海烽需要別人給他把布袋準備好了——他太驕傲。

    其實,魏海烽並不知道,這次青田峰會,原本青田方面是打算邀請趙通達的,但趙通達的妻子宋雅琴得了癌,要動手術,去不了。這樣,王友善就給人家推薦了魏海烽。沒想到,等人家青田來請魏海烽,魏海烽還推三拖四地不去,弄得人家主辦方十分惱火,最後還是王老師親自給海烽打電話,雙方這才都下了台階。

    王老頭的這個電話打得很有水平。他既沒有拿導師的身份壓魏海烽,也沒有反過來求他,大家都是聰明人,一點就透,不必那麼累。魏海烽接到電話,導師頭一句就是:「海烽,你在交通廳做主任也做了有五六年了吧?步有什麼打算啊?」

    這話直扎魏海烽痛處——步?他想真是什麼都瞞不了老爺子。他哪有步啊?他要是有步,他還待在這兒幹什麼?

    魏海烽對著話筒一通含糊其辭支支吾吾,而導師則話裡有話地敲打他:「海烽,你這個年紀不可能再自己騎著自行車滿大街求職了,你需要一個平台,展示你自己,否則,你再有實力,但人家看不到,怎麼會來請你?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有些地方,趙通達比你強啊。」

    導師的話很有分寸,說到這裡戛然而止。但魏海烽還是被戳痛了。當年大家在一條起跑線上的時候,趙通達算什麼?默默無聞嘛!而他魏海烽是誰?從運動會上的名次,到成績單上的分數,從高校文藝匯演到學生會主席競選,只要有他,別人就只有做陪襯的份兒,而趙通達當年連做陪襯都不夠格兒!魏海烽終於體會到為什麼常言說「好漢不提當年勇」,如果你現在什麼都不是,那麼你的「當年勇」對你就是一種恥辱,不如不提,提了,就是刺激和傷害。

    王老頭之所以要故意提他魏海烽的「當年勇」,是有自己的考慮的,海烽果然放下電話以後就答應了青田方面。雖然王老頭並沒有多說什麼,但魏海烽響鼓不用重捶,他醒過夢來——在機關這種地方,誰不是人才?大家都是人才。在人才堆裡,你怎麼能讓人家賞識你?你不下點功夫,可能嗎?

    在魏海烽那屆學生中,海烽算是分配得最好的,一畢業就到了交通廳,還有什麼可說的?趙通達還是先在基層鍛煉了半年才調過來的。但有的事情,就是這麼難說,魏海烽先來的,反而沒有佔到先機——王友善對魏海烽說,海烽,你有才華,但你太古典。你總覺得領導們應該各個火眼金睛慧眼識人,把你從人堆裡給撿出來,虛位以待委以重任。假如讓你去競聘,哇啦哇啦地當著一幫人,說我要當什麼什麼,我能當什麼什麼,如果我當了什麼什麼,我就怎麼著怎麼著,你受不了!你覺得什麼東西,要這麼爭取過來,就特別沒意思。可是,如果你總那麼繃著自己,你的機會就少多了。現在當頭兒的事兒都多,哪有功夫三顧茅廬?再說,人才遍地是,實在不行,組織培養,還非要上你們家請你去?誰求誰啊?

    半球型的包間,傢俱一律是維多利亞復古樣式,絲質的繡花餐巾,銀製餐具,水晶酒杯,花枝吊燈。王友善一見魏海烽和劉冬兒,忙站起來招呼他們:「沒走錯,就是這兒。今天丁總請客。」

    被稱為丁總的男人五十歲左右,一張撲克臉,看不出喜怒哀樂。他對魏海烽和劉冬兒點點頭,算是歡迎。一個海大的包間,一共八個人,魏海烽和劉冬兒坐在下首,丁總和王友善是上首,左邊兩個一個被稱為孫行長,一個被稱為范局長;右邊兩個,一個眉眼和丁總相似的年輕人,叫丁小飛,是丁總的親兒子,坐在右側的下首,上首是一個將軍肚隆起像個小課桌的中年人。從始至終,魏海烽不知道這個「將軍肚」是幹什麼的,後來隱隱綽綽地根據席間的隻言片語,魏海烽猜到,這個「將軍肚」可能是某一任中央首長的某一屆秘書的大姑爺,他那做派,好像既怕人家不知道他的岳父幹過什麼,但又不願意人家太把他和他的岳父聯在一起。比如他要強調岳父是岳父,他是他,他每次去看老爺子,老爺子從來不問他在幹什麼,言下之意,似乎老爺子超脫世外,根本不管兒女的事。但全桌的人都聽明白了,他和老爺子的關係非同一般,老爺子不管他的事兒,是他沒什麼事兒要老爺子管,如果有,老爺子不會不管。

    魏海烽本能地不喜歡這個「將軍肚」,他也不喜歡這種飯局,整個過程就像在唱堂會,每個人都要就著鑼鼓點,拚命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唱念做打一點馬虎不得。魏海烽在這個飯局上,就是一個跑龍套的,但顯然他這個龍套的水平很一般,比起劉冬兒差遠了。劉冬兒神不知鬼不覺地去了一趟洗手間,等她再回來,已經是滿園春色關不住,舊貌換了新顏。魏海烽看得出來,劉冬兒是去補了妝,著重突出了眼睛和嘴,還特意上了睫毛膏,使每根睫毛看上去都像陽澄湖大閘蟹的腿毛,根根豎立,精神抖擻,彎彎的密密的,像兩把小刷子。

    她不再銀鈴般地笑,而是抿著嘴一笑,笑得無聲而層層遞進,先是從眼睛裡露出笑,然後蔓延到整個面部,最後才露出牙,整整齊齊驚鴻一瞥的那種露法。魏海烽內心詫異,劉冬兒這種笑容是天生的,還是後天訓練的?如果是訓練出來的,那麼需要多少個學時?如果是需要很多學時的勤學苦練,那麼劉冬兒是斷然不肯常常這樣笑的——她必須要面對這樣一群人,在這樣一個場合,才肯這樣笑。

    魏海烽注意到,劉冬兒整個一頓飯,幾乎沒有吃,她一直像海綿吸水一樣,吸著在座的每個人的每句話每個字甚至每個停頓。魏海烽幾乎有點可憐她——但轉過念來想,自己哪有資格可憐人家?對,劉冬兒是在巴結,無論誰說話,她的眼睛就轉向誰,目光炯炯,饒有興致。魏海烽在內心深處不無悲哀地想,這頓飯吃完了,對自己興許就是真的完了,但對劉冬兒則不一定。魏海烽頭一次意識到,劉冬兒是這樣一種女孩子,只要她想讓你喜歡她,她總有辦法。

    吃過飯,丁小飛提出洗個桑拿,大家欣然雀躍,劉冬兒臉紅了一紅,跟一群男人去洗澡,她顯然是不合適的,何況這之中還夾著自己未來的導師。對這種事兒,劉冬兒幾乎不用權衡,就知道孰輕孰重。她找了個得體的理由,說是要回去整理行李。小飛挽留,劉冬兒拿眼睛看王老頭,她不能因小失大,小飛再好,跟她太遠,但王友善則決定她未來三年的命運。果然王老師和藹地開口了:「就讓冬兒先回去吧,還有些資料需要整理,青田這邊催得很,要出一本會刊。」

    魏海烽及時看出本次桑拿的目標對像不是自己,所以他趁亂趕緊找了個借口,說是和老婆約好要打一個電話。王老頭的臉不自覺地陰了陰,但隨即通情達理地說:「也好,你陪冬兒一起回去。」他管劉冬兒叫冬兒,而不是連名帶姓地叫,這讓魏海烽感覺有點異樣。

    其實,劉冬兒本名叫劉冬,冬天出生的,父母就叫了她劉冬。她上大學以後,做了兩件事:第一件,她箍了牙,整整兩年,不吃肉末肉絲以及一切帶殼帶皮的東西,比如螃蟹比如瓜子,這需要很大決心,但劉冬兒做到了,只要她想做的事情,她一定能做到,她不是一點點苦都吃不了的女孩子,雖然有的時候從表面看,她好像很需要人照顧似的,實際上,只要計算清楚,她是不怕委屈自己的;再一件,就是自己的名字,她嫌「劉冬」這個名字太普通,但又不願意改動太大,那樣顯得太刻意,最後,她決定在「冬」字後面添加一個「兒」。劉冬兒為了說服戶籍警給自己改身份證,特意鑽研了「符號學」。她跟人家說,名字就是人的符號,「劉冬」和「劉冬兒」這兩個符號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卻傳遞出了完全不同的含義。但可惜,人家派出所的人根本沒興趣聽她講「符號學」,人家跟她說,你說的「符號學」是西方哲學,我們中國人連中國哲學都沒搞明白,去趕那時髦幹什麼?劉冬兒立刻意識到自己是在對牛彈琴,她不過是要改個名字,何必要繞那麼大彎子?於是,她跟人家講道理,說「我的名字」為什麼「我」不能隨便改?人家說你改可以,但戶籍管理是有制度的,沒有正當理由,名字是不能改的。

    「什麼叫正當理由?」劉冬兒咄咄逼人。

    戶籍警慢條斯理地說:「反正嫌自己名字太土,不好聽,不是正當理由。」

    劉冬兒為加這麼個「兒」字折騰了一年多,托了無數關係,找了無數人,甚至還鬧上報紙,將改名字的問題上升到姓名權和人權的高度,最後終於如願以償。這件小事足以說明劉冬兒的性格,只要她想辦的事,誰也別攔她。

    丁小飛奉父親之命送魏海烽和劉冬兒到電梯間,一邊走還一邊勸說他們:「洗個桑拿能耽誤多長時間?要我說還是一起吧。」魏海烽微笑著推辭,他知道丁小飛並不是真的要挽留他,不過是沒話找話。人貴有自知之明,魏海烽明白如果自己的數量級足夠,那麼就不會是丁小飛送他去電梯,而一定是丁總親自送,而且絕不僅僅是送到電梯。但現在卻是丁總陪王友善、「將軍肚」他們去洗桑拿。魏海烽雖然不在乎這種表面文章,但他並不是不懂這之間的差別。

    總算電梯來得及時,魏海烽一腳邁進電梯,恨不能電梯門立即關上,他連多一分鐘的敷衍都覺得累。但他馬上就發現自己的自作多情,人家丁小飛根本沒有注意他魏海烽,丁小飛的目光越過魏海烽直接奔向他身後的劉冬兒。魏海烽自覺地閃到一邊,但又情不自禁地觀察劉冬兒。她的小手舉在胸前,幅度很小的擺動,嘴裡說著「拜拜」,很可愛的樣子。臉上的笑容,跟電梯關門的進度完全成反比,電梯門徐徐關上,劉冬兒的笑容層層綻放。但接下來的事情,則完全出乎海烽意料。電梯門剛一關上,劉冬兒就英姿颯爽一把抓住魏海烽,張牙舞爪地衝他叫著:「陪我去吃碗麵,我餓死了。」

    魏海烽笑了。他本來想揶揄劉冬兒幾句,但畢竟兩個人關係沒到那個份兒上,所以他只厚道地笑了笑,沒有說別的。劉冬兒對他是怎樣都可以,不必小心翼翼地矜持,也不必刻意地扮單純扮無知或笑得那麼春意盎然循序漸進。

    夜風習習,兩個人坐在露天大排檔,劉冬兒要了啤酒、麻辣燙,她邊「吸溜吸溜」地吃,吃得興高采烈、津津有味,邊「嗚魯嗚魯」地說,說得勁頭十足、眉飛色舞。

    她問魏海烽:「你猜現在導師之間比什麼?」

    魏海烽西服革履地坐在夜市上,覺得自己傻得沒邊兒。他只盼著劉冬兒趕緊吃完好走,所以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比什麼?比誰的學生發表了多少論文,做了多大學問……」

    劉冬兒喝大口啤酒,說:「那是以前,現在導師比的是,誰帶出的學生做的官兒大!」

    魏海烽心底輕輕一震,臉上沒有表情。畢竟是老機關了,喜怒不形於色,這點基本功,魏海烽還是具備的。劉冬兒伸過酒瓶給他倒酒,她倒得慢,啤酒沫一點一點沿著杯壁上升。魏海烽忽然之間感到一種落魄中年的尷尬。一瞬間,他幾乎有點恨自己,他想起王友善好像暗示過自己,要給他介紹一些有上層關係的人物。可是,機會來了,他的表現卻連劉冬兒都不如。王友善在學校是以不愛帶學生聞名的,他每年招研究生,最多只招一名。在魏海烽之後,王老頭歇了幾年,一個學生都不帶,直到劉冬兒這一年。學校紛紛傳言,王老頭之所以打算重出江湖,除了因為劉冬兒激發起了老人家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心氣兒,還因為魏海烽不爭氣,如果讓魏海烽做老爺子的關門弟子,那老爺子就太沒有臉面了,等於這個門沒關住。魏海烽只要一想這些事兒,就無比懊惱。

    「你怎麼了?是不是吃醋了?」劉冬兒的臉上已經有了兩朵紅雲。

    「吃什麼醋?誰的醋?」魏海烽一時間沒明白劉冬兒的意思,但不待劉冬兒回復,他就明白了劉冬兒的意思。他只是有些生自己的悶氣,但並沒有吃劉冬兒的醋,劉冬兒怎樣對丁小飛他們,是劉冬兒的事兒,跟他是無關的,他之所以不高興,是因為他感到自己太自作多情。他本來預備了很多話,想要解釋給劉冬兒聽,比如他已經有了老婆孩子,他要對自己的家庭負責等等;再比如,他不能接受劉冬兒,因為她只比自己的兒子大五歲,她對他來說還是個孩子。但現在他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這個機會——劉冬兒佔了絕對優勢,她居高臨下,讓他那些話根本說不出口,他根本沒機會做一個高尚的純粹的沒有私心雜念的男人。

    「在交通廳有意思嗎?」劉冬兒轉移話題。說到底她是一個善解人意與人為善的姑娘。魏海烽在那一刻有了傾訴的願望,他本來只想敷衍幾句,類似「還行」或者「就那麼回事」,但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當了官就有意思,沒當官就沒意思。」

    「那你現在算當了官還算沒當官?」劉冬兒單刀直入。

    「也可以算當了官,一個說了不算的官。」

    劉冬兒「哦」了一聲,然後問:「那你為什麼還待在那兒?」

    魏海烽的冷幽默有了用武之地:「小姐,我岳父又沒伺候過中央首長,我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嗎?」

    劉冬兒哈哈大笑,魏海烽在她的笑聲中也笑了起來,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笑過了。在機關,就是笑也要講個分寸時機,既不能笑在眾人前面,也不能笑在眾人後面。你笑得太響,會有出風頭的嫌疑;笑得太輕,又難免讓人腹誹,認為你是在敷衍。

    倆人笑過之後,魏海烽買了單,然後一路走回酒店,氣氛好得不得了。最後的最後,魏海烽原先預備的話,全讓劉冬兒說了。劉冬兒對魏海烽說:「我知道你老婆是個護士長,沒什麼文化,脾氣還特別不好;我還知道你有個兒子,比我小不了多少。但我不在乎,我又不要求你離婚,也不在乎你有錢沒錢,我只要你肯陪我,陪我說說話,聊聊天,像今天這樣,吃吃夜宵喝喝啤酒,就行……」

    劉冬兒仗著喝了點酒,一邊走一邊把頭枕在魏海烽的肩上。魏海烽隱忍著——他相信劉冬兒說的每句話都是發自肺腑的,但他斷然不肯做這樣的男人。他不需要也不喜歡這樣的曖昧,這種曖昧對他而言,不只是一種負擔,而且還是一種侮辱。劉冬兒太年輕,她還不懂得,掌握一個男人,首先要懂得尊重他的自尊心,尤其是對魏海烽這樣的男人。你憑什麼就認定他一定肯陪你?在你寂寞的時候,孤獨的時候,需要一個人陪著說說笑笑的時候,他會像救火隊員一樣出現在你的身邊?

    劉冬兒邊走邊搖晃魏海烽的胳膊,她覺得自己已經擁有了這個權力,而恰恰是這樣的得寸進尺,使魏海烽忍無可忍,他感到自己像劉冬兒手心裡的一樣玩具。他站住,直到劉冬兒放開他,他才說話,語氣雖然很溫和,但話說得完全不留餘地。魏海烽說:「我不會哄女孩子,也不愛哄女孩子,我喜歡獨處。陪你聊天說話逛街這些事,我不合適,也沒興趣。」

    說過這話,魏海烽發現劉冬兒的眼睛裡有了淚光,但他並不安慰她。他想那不過是一個年輕女子自尊受了傷害之後的正常反應,如果他安慰了她,他和她就有了纏扯,纏來扯去就有了恩怨,然後他的生活就會和她的揪在一起。他不想要這些麻煩。他沒有說謊,他的確不愛哄女孩子;如果他愛哄女孩子,他當初的婚姻就不會是和陶愛華。

    那時候魏海烽是大三,那時候的交大因為男女比例嚴重失調,所以女生即使長得像只大肥鴨,也被男生當天鵝寵,膚色白一點的是白天鵝,膚色黑一點的是黑天鵝。魏海烽很少主動追女生,他在男生堆裡太扎眼了,所以總是有女生會以各種各樣的借口來找他,最常見的是找他借書,或者約他聽講座;高級一點的是請他聽演唱會,或者看話劇。後者他一般都拒絕,不是他不喜歡這些活動,而是他囊中羞澀,一想到母親節衣縮食供自己讀書,自己卻跟女孩子聽歌看戲,他心裡就有罪惡感。魏海烽屬於那種知道自己很優秀所以更加珍重自己的類型,他絕不肯隨隨便便就和誰墮入愛河。

    不過那時他確實暗暗地喜歡一個女生,那女生是校話劇團的,他為了她,參加了學生劇團的幹部競選,然後一上任,就利用職權排了《羅密歐與朱麗葉》,他是羅密歐,她是朱麗葉,連演十場,場場爆滿。他想她是知道他的心思的——寒假之前,她問他假期去哪兒,他連想都沒想,說回家。她問他家在哪兒,魏海烽猶豫了一分鐘,還是告訴了她。

    冬季的校園,白雪茫茫,他們沿著操場一圈一圈地走,魏海烽說,她聽。魏海烽頭一次跟一個女生說自己的家——他的家在一個小縣城,父親原先是縣醫院的醫生,在弟弟出生的那年出車禍死了。弟弟比他小十歲,叫魏海洋,在母親教書的小學讀書。母親做了一輩子小學老師,教過自然、常識、語文、算術,可能有一陣子還帶過音樂和體育。等魏海烽全說完了,他的朱麗葉還是安安靜靜地陪在他身邊。他們又走了一陣子,那一陣子,魏海烽覺得全世界都安靜了,只有他和她。最後最後,魏海烽拉住她的手,對她說,他想和她這樣走一輩子。她聽了,並沒有像魏海烽期待的那樣,激動地撲到海烽的懷裡,相反,她更安靜了。又過了很久,她開始說她自己的故事——她的父親的父親解放前是上海一個大資本家,後來跑到美國去了,她父親是教授,母親是演員,現在他們全家要移民美國,如果快的話,可能寒假就走。魏海烽拉著她的手一下子鬆了,他感覺自己正在結冰,從頭到腳,被凍成一根冰柱,連口熱氣都哈不出來。他的朱麗葉低著頭,似乎是在等他把她的臉輕輕捧起,但他被凍住了,他僵在那裡,一句話沒有。他們就這樣結束了,還沒開始就完了。後來他說了一些言不由衷的祝福的話,然後把她送回了宿舍。那天晚上,他一個人在操場走到後半夜,第二天就因為肺炎住進了醫院,然後碰到剛從護校畢業的陶愛華。那個時候陶愛華十八歲,有一雙會笑的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那一年他二十一歲吧,他在她面前那麼不好意思,倒是她大大方方的。魏海烽曾經仔細回想他和陶愛華的每個細節,他認定其實從一開始,他就是被動的,只不過在外人看來,似乎他是主動的一方。

    劉冬兒到底冰雪聰明,她見魏海烽並沒有要哄自己的意思,不但不惱羞成怒,反而乾脆利索地給自己找了個台階,這一點讓魏海烽開了眼界,敢情現在的女孩子已經能這樣游刃有餘了。劉冬兒眼光裡還是有淚,但似乎是笑出來的眼淚,她笑得咯咯咯的,讓魏海烽莫名其妙,以為她神經不正常了。劉冬兒邊笑邊說:「你以為我在勾引你啊?我是逗你玩吶!『三不男人』!」

    魏海烽腦子一下子沒轉過來,什麼什麼「三不」?哪「三不」啊?

    「不離婚,不拒絕,不主動啊。不離婚是因為離婚成本太高,不拒絕是還有一顆不死的心,不主動是怕承擔責任。」劉冬兒說話的腔調像一個調皮的小姑娘,但魏海烽知道她是裝出來的無所謂。這樣也好,他既不為自己辯駁,也不點穿她。回到酒店,洗過澡躺床上,魏海烽想起陶愛華平常總掛在嘴上的一句話:「現在的女孩子,比起我們那個時候,不知道強多少倍。」

    海烽想,真是這樣。他原本以為劉冬兒怎麼著也得跟他哭哭啼啼一陣子,哪裡想到竟然就這樣完事了,海烽在如釋重負的同時,也有幾分失落。

    魏海烽不勝其煩,不僅是煩陶愛華的絮叨,還煩這些爛事兒——他感到自己人生的大部分時間全充斥著這些雞零狗碎的爛事兒。魏海烽做不到完全不聞不問,但聞和問,不僅要搭時間搭精力絞盡腦汁,有的時候還要搭進心情,弄不好還會惹火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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