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蟲(5) 文 / 蔡駿
「真心話大冒險」是年輕人流行的遊戲,輸者必須在「真心話」和「大冒險」中選擇其一,若「真心話」便要真實回答某個問題,若「大冒險」則要完成某個特殊任務,通常都是惡作劇——對尚小蝶說「我愛你」,便成了那幫無聊男生的「大冒險」。
那些傢伙卻完全沒想到,這是她平生第一次聽到男生說「我愛你」,卻是這樣一種惡作劇——對於任何一個女孩,都是巨大的羞恥。
眼淚難以抑制地掉下來,熱熱地打濕了衣領。她本來就明白,自己在那些男生眼中,只是個無人問津的「小恐龍」,但也不至於用這種方式來開玩笑!
陰鬱的烏雲正緩緩壓下,整個校園的空氣都要窒息。她飛快地跑出女生寢室樓,好像逃離一所監獄。
下午的S大校園裡,她背著重重的包,氣喘吁吁越跑越快,彷彿身後還有一群男生在狂笑。每個人都在高喊「我愛你」,又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似乎考進S大就是為了來看她的笑話……
不,小蝶一邊跑一邊摀住耳朵,向學校大門口衝去。眼淚止不住地流淌,完全模糊了視線——
直到她撞在一個人的身上。
那是一個高高的胸膛,像堵堅實的牆壁。隨即,她感到自己雙手被抓住了,身體已完全動彈不得。
接著感到一陣溫熱的呼吸,正吹在她的頭髮上。而抓住她胳膊的那雙手,既有力又柔和,絲毫沒讓她覺得疼痛。小蝶索性倚在他肩頭放肆地哭泣,再也不約束自己了,任淚水打濕人家的衣衫,帶走心裡所有的委屈和難過。
過了十幾秒鐘,她緩緩抬起頭來,只見一雙細長有神的眼睛,正憐憫地注視著她。
男生柔聲問道:「小蝶,發生什麼事了?」
但她仍然癡癡地看著眼前的人,緊緊咬著嘴唇不知道說什麼,淚水繼續從臉頰上滑落。
她認識這個男生,他的名字叫莊秋水。
這時,雨點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
莊秋水放開小蝶,撐起一把雨傘,把兩個人都罩在傘下:「你要回家是嗎?我陪你出去。」
小蝶沒有回答,雙腳不由自主地跟著莊秋水,依偎在傘下走出S大校門。
他的肩頭已被小蝶的眼淚打濕了,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擦了擦淚水說:「對不起,我撞到你了。」
「沒關係。」莊秋水微笑了一下,走到學校外面的車站,指著站牌問,「你家在哪個方向?」
她報出了那班公車的路線,莊秋水點點頭:「真巧啊,我也是坐這班車回家的。」
正好這路公車開了過來,他們收起傘一起上車,找了兩個並排的空位坐下。
尚小蝶坐在靠窗一側,呆呆地低著頭好一會兒,忽然輕聲說:「謝謝你。」
「不用謝,正好同路嘛。」
她小心地問了一句:「雙雙怎麼沒和你一起走呢?」
「晚上她爸爸開車來接她,我沒必要一直等到晚上啊。」
雨越下越大,雨點灑在車窗上,又如淚水般流下來。外面的街道漸漸模糊,行人和車輛都成了幻影,只有坐在她身邊的男生是真實的。
小蝶回頭看著他的眼睛,冰冷而又遙不可及,對所有女生都有殺傷力。怪不得雙雙那麼喜歡他,就連「校花」田巧兒都要為他吃醋——那尚小蝶呢?她又把頭轉向車窗,玻璃上映出她的臉龐,她無地自容地低下了頭。
「你怎麼了?是誰欺負你了?」
但她搖著頭不回答。
車子又開過好幾站,小蝶才想起來說:「下一站我就到了。」
「你家是哪個小區?」
「星月村。」
莊秋水驚訝地說:「太巧了,我過去也住在星月村,28號301室。」
「嗯,我快到了。」她站起來準備要下車了。
「給我個電話號碼吧。」
莊秋水的這句話,讓她心跳更厲害了。但也由不得她考慮,隨口就把手機號念了出來。
然後,她拉著扶手走向車門。
「再等一等,把我的傘拿去。」
莊秋水把傘遞到了她手裡,她搖搖頭說:「那你怎麼辦呢?」
「沒關係,我家門口就是車站。但星月村還要走一段路哦。下次記得把傘還我就行了。」
車門已經開了,小蝶只能拿著傘下車。外面的雨果然很大,沒這把傘真的還不行。
她忽然想起還沒說「再見」呢,回頭一看公交車已開遠了。孤零零地站在車站上,被大雨籠罩在莊秋水的傘底,心裡一陣涼又一陣熱。
剛離開車站兩步,手機短信鈴聲就響了。她打開手機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
「我是莊秋水,星月村小區裡會積水,回家小心些。」
幾十分鐘前,這部手機帶給她難以言說的痛苦。但眼前這條短信,又讓她心底稍稍溫暖了幾分。
存下莊秋水的號碼,她撐著傘走到了星月村門口。小區裡果然有很多積水,這裡十年前就這樣了,每逢大雨就會水漫金山,只能從旁邊高處走過。
尚小蝶家在六層樓房的三樓,她掏出鑰匙打開了房門。
6月9日傍晚18點40分
爸爸終於回家了。
他是個高大魁梧的男人,臉色卻很是疲憊憔悴,看來今天又在銀行加班了。
下午,尚小蝶又給白露打過電話,但對方的電話又關機了。
小蝶煮好了兩人份的麵條,爸爸一進家門就狼吞虎嚥了起來。等到他快要吃完的時候,小蝶碗裡的面卻幾乎還沒動過。
爸爸板起了嚴厲的面孔:「怎麼不吃啊?是不是又要減肥了?」
「沒有!」小蝶又像征性吃了幾口。
「怎麼回事?看起來悶悶不樂的,你這個小姑娘,怎麼有事都不和爸爸說了。」爸爸把麵條吃完了,抽起一根煙,「你大了,我管不了你了。但有一件事我要問你,你的信用卡用過了嗎?」
小蝶像受訓的學生一樣低著頭:「這星期用過一次。」
爸爸就是這樣的人,整天都撲在工作上面,回到家也想著信用卡,連女兒的英文名也叫WOW了。但他畢竟是個父親,看著女兒低頭吃著麵條,不禁長歎一聲:「哎,要是你媽媽在就好了,她一定會教你燒幾個好菜。」
聽到「媽媽」這兩個字,小蝶的眼皮跳了幾下。她神經質地站起來,放下麵條跑回了自己房間。
她幾乎是撲到了寫字檯上,顫抖著拿起粉紅色的相框,裡面鑲嵌著一張黑白照片。
照片裡是個年輕女郎的頭像。她有著濃密的黑髮,一雙明亮的杏仁眼睛,英氣逼人的眉毛,挺拔的鼻樑,乾淨白皙的臉龐——毫無疑問是個絕代佳人,美麗僅僅通過照片就能震懾所有人。黑白相片使她的雙眼特別有神,烏黑的眸子好像隨時都會說話,命令天下的男子向她頂禮膜拜。
總而言之不像是凡間的女子,像來自另一個時代,三千年前某個遙遠的國度,抑或銀河系外的某個星球。
沒錯,她就是尚小蝶的媽媽。
尚小蝶輕撫著相框,期望這能代替媽媽的臉,但媽媽永遠都不會再來了。
其實,她也只是通過照片才認識了媽媽。
她從未真正見到過媽媽一面,她想這是她生命中最大的不幸。
強忍著沒有讓眼淚再次滑落,今天的淚水已流得夠多了,不可以在媽媽面前再流眼淚。深呼吸了幾下,終於控制住了情緒,繼續看著粉紅色相框裡的媽媽——那時她多麼美啊,可為什麼……為什麼……她的女兒卻一點都不漂亮?
如果把媽媽的照片拿給同學們看,大概沒有一個會相信她們是母女吧。儘管漂亮媽媽的女兒通常會比母親遜色,可尚小蝶和媽媽差距也太大了。許多女孩會繼承爸爸的相貌,但小蝶爸爸年輕時也儀表堂堂,她現在更看不出爸爸的影子。
她惟一繼承媽媽基因的是眼睛——爸爸常說看到小蝶的眼睛,就會想起剛認識她媽媽的時候。
尚小蝶摘下眼鏡,照了照小鏡子,果然和媽媽的眼睛很像,尤其是淡淡憂鬱的味道。
她躺倒在床上,再也不去想媽媽和她容貌的關係了。
十幾平米的閨房陪伴了她多年,連同寫字檯上媽媽的照片。有一種神秘的感覺,好像媽媽一直在她身邊,藏在某個隱蔽的角落裡看著她——似乎相框裡藏著一雙真正的眼睛,她的一舉一動都在媽媽眼裡,包括她的悲傷她的恐懼她的眼淚……媽媽會保護她嗎?
窗外,夜雨纏綿。
躺了十幾分鐘,忽然想起包裡還有些東西。尚小蝶打開重重的背包,把來自「幽靈小溪」的筆記本拿了出來。
還像在寢室裡那樣,盤坐的雙膝間放著那本筆記,一盞孤燈照著流暢的字跡。孟冰雨的筆記有生物專業課的,也有政治和英語課。筆記作得相當認真,幾乎把老師說的每個細節都記了下來,看得出孟冰雨是很細心的人。
小蝶翻到紅色毛筆字的「蝴蝶公墓」那一頁。後面有一些孟冰雨的個人隨筆,夾雜在課堂筆記中間。有時只記錄幾句話,或者抄一句歌詞什麼的。有幾頁甚至是隨手塗鴉,大概是在上課無聊時的消遣,其中一頁畫著個女孩頭像。
畫風有美少女動漫的味道,長長的頭髮,大大的眼睛,嘴角略帶憂鬱。底下寫著一行字——何娜,我最好的朋友。
原來畫的是何娜的遺像。翻到下一頁,就看到了十幾行圓珠筆小字——
為什麼讓我一個人活著?何娜的遺體今天就要火化了,我不敢去看她最後一眼,我怕自己見到她最悲慘的形象,還是讓她美麗的臉永留在我心中吧。
我的傷差不多也全好了,但心裡的傷誰又能包紮?我強迫自己克服恐懼,反覆觀看當晚車裡拍的DV,一遍遍放慢鏡頭找線索。每晚都會夢到夜裡飛馳的越野車,夢到那個叫「黃泉九路」的路牌,夢到路邊攔車的白衣少女,夢到「蝴蝶公墓」這四個字——這四個字是咒語,是它害死了何娜。
「蝴蝶公墓」究竟是什麼地方?
下一頁又是專業課的筆記,看來孟冰雨很快就回到學校上課了。她戰戰兢兢地繼續翻下去。在隔了幾頁的課堂筆記後,又看到孟冰雨那密密麻麻的文字了——
今天,我去尋找蝴蝶公墓。
我像偵探一樣重返犯罪現場調查蛛絲馬跡,回到一周前的出事地——經緯三路。在艷陽高照的中午坐公交車,既可以驅趕鬼氣,也避免了迷路。這裡距市區並不遠,到S大只有半小時車程。
現在看看也沒什麼稀奇,四車道的馬路,一邊是在建的住宅區,另一邊則是大片廢墟,更遠處是幾幢高層建築。車禍就發生在馬路當中,我們的車開到對面車道,與一輛集裝箱卡車正面相撞。我捂起耳朵,似乎聽到那可怕的尖叫聲——這是何娜生命中最後的呼喊。
完全看不出蝴蝶公墓的樣子。也許白衣女子是從蝴蝶公墓出來後,又跑了很長一段路,才來到這裡攔車的;或者蝴蝶公墓並不在這附近,只是她湊巧遇到什麼事,獨自落在這個地方。
那晚我們看見過一個奇怪的路牌,上面寫著「黃泉九路」四個字,當時就覺得非常奇怪,怎麼會有這種路名呢?
我又在附近轉了好幾圈,看到經緯一路和經緯二路,但始終都沒有「黃泉路」的蹤跡,難道這裡白天和晚上是兩個世界?
看到這兒,小蝶渾身都起雞皮疙瘩,心裡忽然有種奇怪的感應——什麼聲音在呼喚她?
她走到窗前徘徊幾步,便拿起手機撥了白露的號碼。
這回白露沒有關機,鈴聲響了幾十秒鐘,突然響起了一個顫慄的女聲:「喂!」
老天保佑!她終於接電話了!看來小蝶真的感應到了!
「白露啊,我是……我是小蝶……你到底……在哪裡啊?」
她激動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就連口齒都不清了。
對方停頓了片刻,突然冷冷地說:「我在『幽靈小溪』。」
「天哪,你在那裡幹什麼啊?」
但白露卻不再回答,信號變得模糊不清,響起了什麼奇怪的聲音,接著電話就掛斷了。
她在「幽靈小溪」?
6月9日晚上21點20分
馬路沒有白天那麼堵了,尚小蝶焦慮地坐在出租車裡,看著S大的校門就近在眼前了。二十分鐘前匆匆地衝出家門,爸爸問她要去哪裡,她只能胡亂編了個理由搪塞。一路上她不停地打手機,但白露又恢復了關機狀態。
終於到了S大,她跳下車衝進學校大門。週五晚上的校園安靜了許多,路燈下只有些家在外地的學生。小蝶低著頭跑過寂靜的通道,偶爾驚動了密林深處的戀人。一直穿過她們的女生寢室樓,穿過沉睡中的花圃,直至學校最偏僻的角落——「幽靈小溪」。
半個小時前白露還在這裡,不知道此刻她到哪裡去了。
還好,今晚月光皎潔,綠色的河水竟然也波光粼粼,夾竹桃花依舊吐露著芬芳。她看到了那個人影,幾乎半跪在河邊的荒草地上。
「白露!」
她高聲叫了一下,已然衝到了那人跟前,但那個人影卻毫無反應,好像只是個定在地上的雕塑。
尚小蝶也蹲在了那人面前,月光下白衣引人注目,長長的黑髮掩藏著她的臉。她跟前有一把小鐵鏟,腳下的泥土已被挖開,有個鉛筆盒正放在土坑裡。
GOD,她居然想要把這個鉛筆盒埋下去。
塵歸塵,土歸土。
因為這個鉛筆盒本就來自「幽靈小溪」。
幾天之前,尚小蝶和白露一起從此挖出了這個鉛筆盒,現在白露要將它還給這片荒草下的泥土。
但小蝶還是沒有看清她的臉,於是她伸手撩起了白露的頭髮——心底又湧起新的恐懼,是否會看到另一張臉?抑或這張臉早已血肉模糊?
還好,月光照亮了白露的臉,她的目光正對著地下的小坑。
「白露,你聽到我說話了嗎?」
她似乎有了反應,但沒有抬起頭來,而是繼續用小鐵鏟挖著坑。
尚小蝶在她耳邊大喊:「你停下來吧!」
但白露完全不理會她,已經開始用泥土埋住鉛筆盒了。天哪,白露已經走火入魔了,什麼力量正附著在她身上。
又是一個靈魂附體?
小蝶用力拉扯她的手,想要把她的鐵鏟奪過來。就在兩個女生扭成一團時,白露突然倒在了地上。
就像昨天子夜發生的一樣,白露渾身顫抖痙攣起來,月光下臉色白得如同死人。小蝶一下子就傻了,難道是剛才的爭奪傷到她了?
白露的樣子越來越嚇人,眼珠幾乎要突出了眼眶,嘴角也已吐出一些白沫了。
不行,她這樣子會有生命危險吧!尚小蝶當機立斷掏出手機,撥通120電話,讓救命車趕快過來!
正當尚小蝶為白露手足無措時,目光卻落到了地上的小坑,鉛筆盒一大半已埋在土裡了。她急忙將鉛筆盒從土裡挖出來,擦乾淨表面的泥土後,藏進了自己的書包裡。
她想到這裡很偏僻,就算救護車開進校園,也很難找到「幽靈小溪」的。於是,小蝶先讓白露躺在地上(實在沒有力氣把白露背出去),然後快步跑向女生寢室樓。
幾分鐘後,救護車呼嘯著開到寢室樓下。小蝶立刻指引著醫生人員,來到了荒涼的「幽靈小溪」。這裡的綠水讓人家都捏起了鼻子,擔架抬起地上的白露回頭就跑。
氣喘吁吁地回到女生寢室樓下,再把氣息奄奄的白露抬上救護車。小蝶也坐到了車上,抓著白露的手說:「你要挺住,一定會沒事的!」
救護車怪叫著衝出校園,向最近的一家醫院疾馳而去。車裡的白露已經休克了過去,醫生正在為她做簡單的搶救。小蝶的眼淚都掉了下來,她的書包裡還藏著那個鉛筆盒。
五分鐘後開到了醫院,尚小蝶隨著擔架床一起下車,抬著白露衝進了醫院急救間。
這裡已亂作了一團,剛剛送進來一個車禍的重傷員,地板上全是模糊的鮮血。醫生還來不及擦乾衣服上的血,又匆匆忙忙搶救起了白露。
小蝶只感到腦子都要爆炸了,呆呆地站在擔架旁邊,看著白露的身體漸漸安靜下來,靈魂彷彿正從她身上飄離……
白露的呼吸已經停止了,似乎什麼東西卡在了氣管裡。年輕的醫生決定實施氣管切開,來不及進手術室了,他把白露推進一個小房間,麻醉師對病人做了緊急麻醉。醫生操作著手術刀,小心翼翼地切開白露的脖子——這可怕的一幕全被小蝶看到了,她就躲在一張幕布後面,渾身顫慄又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她看到了白露的氣管,那紅色的皮膚組織底下,是已經被腫脹得不成形的氣管。醫生的手已在顫抖,好不容易才拿穩了手術鑷子,緩緩伸進白露被切開的氣管,從裡面夾出了一個什麼東西——
像一枚白色的糖果。
醫生已經目瞪口呆了,他不相信自己的雙手,竟從人類的氣管裡取出這麼一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