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八章 最後約期 文 / 安意如
陸羽的情況並太不危險,但是出現意想不到的情況:醒來的時候,看不見東西。醫生說是車禍引起的腦震盪。腦袋中有血塊壓迫視神經。這種情況很難處理,因此很難斷定他什麼時候會復明,也許是短暫,也許是長久失明。
這個晴天霹靂砸懵了所有人,陸羽一直沉默,曼兒反而冷靜的一滴眼淚也沒有了,她對趕來的鄭穎風等人說:「你們回去吧,讓我和他靜一靜。」
空蕩病房裡終於只剩下黯然相對的兩個人,曼兒看著陸羽平靜的說:「如果你失明了,我會放棄一切陪在你身邊。」
陸羽說:「我知道。」他感覺到曼兒的唇印上來。他用手指輕輕觸碰她的臉,在心裡回憶著她的樣子。突然的,他的眼睛可以感覺到光亮,他又看見她花朵般潔白的臉。陸羽按捺著心頭的狂喜,說:「曼兒,你的臉很平靜。可是我感覺到你的傷心。」
「啊?」陸曼兒沒有反應過來,喃喃地問:「你說什麼。」然後她突然反應過來,整個人被一種巨大的喜悅包圍住,她歡呼尖叫:「你可以看見了,對不對?」一直沒有哭的她,這時反而喜極而泣。
「是啊。這是你的鼻子,這是你的嘴,這是你眼睛。這是你的眉毛,這是你的耳朵。對不對?」陸羽用手點著她的臉,露出孩子氣的笑容。
曼兒的眼裡凝滿了淚水,笑容卻燦爛如花:「我愛你!我剛才說的話是認真的,不是一時衝動。雖然為了音樂我可以付出全部,但為了你我可以放棄音樂。你才是我最大的信仰。」
陸羽緊緊抱住曼兒:「如果我看不見了,我會自私的要求你留在我身邊,可是現在我看見了,所以你仍舊要飛到維也納去,那裡才是屬於你的天空。」
曼兒擦乾眼淚,溫柔地親親陸羽的臉:「我會去的,讓時間去證明,我們是愛著的。」
「乖。」陸羽摸著她柔軟的髮絲,滿眼溫柔的笑:「你看見嗎,我用你的頭髮繞在我的指尖,所以永遠不會愛上別人了。」陸羽伸手讓曼兒看見纏繞在他指間的一縷青絲。
結髮為同心,恩愛兩不移。
一個多月以後,陸曼兒走了,先去了北京,一年之後去了維也納,陸羽也去了北方,他想看看那些風沙掩映下寂寞荒蕪,骨子裡蕩漾著燕趙悲情的城市。北京,漫漫的風沙,明亮的慘白的陽光,夕陽裡的故宮,鐵壁銅牆的紫禁城,紅牆黃瓦。血色的壯麗荒涼。綿延萬里長城,是怎樣壯闊蒼涼的霸氣,他考上了北大,留在他喜歡的北方城市。而鄭穎風和李好好約好了一起留在上海,因此考取的是復旦。但現實就是現實,像趙琳和曹軍只有分隔千里,靠著電腦和電話維持思念,那樣的煎熬讓趙琳不免黯然神傷。
陸羽經常用DV拍一些帶子寄給曼兒,告訴她:這是四月的北京,依舊空曠天空蕭索的樹,這是夕陽裡的故宮,這是暮色漸濃的長城,這是很好吃的涮羊肉,這是非常紅非常大的糖葫蘆。他在假期裡會去四處旅行,他說:「我帶你去看中國」。
曼兒也經常會帶子寄回來,記錄著她生活的點滴,她說:在維也納,我覺得自己是在上帝的手心舞蹈,這裡遍地都是美妙聖潔的樂章。我去了莫扎特寫安魂曲的地方,他是那樣獨特的人,生活潦倒糜爛,音樂卻聖潔無暇,我開始練鋼琴,我覺得自己愛上了肖邦。維也納下起小雨來,那些細碎的石子路,老舊安靜的房屋,會讓我覺得我還在中國,只是你不在我身邊我會覺得寂寞。
她說:「小狐狸,我很想你,雖然音樂讓我幸福,但你是無可取代。」
她在DV裡淺笑盈盈。笑容憂傷明亮。陸羽看著她的笑容,在空蕩蕩的房間裡開始抽煙。他們的約期還有遙遙的幾年,在這中間,曼兒苦修音樂,而他也要認真的完成學業。曼兒說的對,她是在維也納,不是在香港,不可能隨意見面,因此必須忍受刻骨思念。
陸羽在北京寂寞的安靜上著大學,卓而不群的他身邊還是圍繞著眾多的追求者,依舊是不喜歡交際的個性,所以乾脆在學校外面獨自居住。和YOYO一起生活。
他偶然拿起了攝影機,拍下生活中自覺值得捕捉的細節:深夜大風呼嘯的地鐵站,站台上亮白的燈光,陌生人在燈光下的靜默的側臉,錯亂交纏的人影。晚歸的人茫然恍惚的表情,電車上的沉默男人,高速公路上的加油站,喧囂的三里屯,被隱沒的人,清晨寂寥的馬路,青灰色的由明轉亮天空,雲朵流轉的光線。他向來沉默寡言,但對鏡頭光線有著敏銳的觸覺,偶爾的機會將自己拍攝的照片,寄去參賽。因視角獨特,風格犀利而獲得好評。而後間斷地為數家雜誌拍攝照片,逐漸擺脫母親的供養。
他彷彿又回到年少時,那個沉默自閉的孩子,只是睜大眼睛看著身邊一切,水過無痕。只是現在他變成了英俊沉默的年輕男子。和一隻狗生活的孤獨男人。
時間過的很快,還有一年陸羽即將畢業,而曼兒也將從國外歸來,陸羽一天比一天快樂,他的攝影作品也因此流露出溫柔的氣息,這種風格的轉變引起眾人的讚歎,認為他即將跨越另一個高度。是否有高度,陸羽並不在乎,他只在乎很快可以見到曼兒,已經約好明年的四月去參加她的畢業典禮觀看表演。
曼兒說:「你會看見我在上帝的手心舞蹈。然後我們一起去喝Melange,這裡的Gugelhupf非常美味。」
陸羽大笑:「老婆你付帳。」
「沒問題。」陸曼兒笑。
他們期待著相逢的那一天
陸曼兒覺得今年維也納的春天來得格外早,彷彿一覺醒來,漫長冬季已經結束。仙女用仙棒點了一下,鮮花就開滿了維也納森林。在維也納的街頭,隨處可見背著樂器行走的年輕人,和她一樣都是為了音樂來到Vienna,追尋自己的理想。
她住在維也納的一區,那裡有著名的斯蒂芬教堂。不知不覺來到這座城市已經三年,雖然Vienna的音樂像水一樣在空氣中流淌,空氣中瀰漫的濃濃的咖啡香,藍色多瑙河,綠色如波浪般起伏的維也納森林,風格明朗的中世紀教堂……這是個夢幻般的城市,卻留不住她。因為陸羽不在這裡。所以她的心不在這裡,於是她花了三年時間進修完五年的課程。獲得學位,她的導師為她的樂感和天賦而震驚,但以前當他看到對影子跳舞的陸曼兒很是擔憂:「你的舞蹈越來越寂寞,你是個天才,現在你要折墮掉自己的天分嗎?」
曼兒凜然,她知道自己在做著危險的事情,很可能會因此無法登上藝術的頂峰,任何藝術如果無法讓人感受幸福,它注定會是狹隘的。
「老師,沒有愛的人不會寂寞嗎?我想我的愛人了,我愛的人,他在中國。」曼兒哀傷地說。
那個高大的奧地利男人看著眼前憂傷美麗的中國女孩,兩人相對沉默,然後他輕輕的給了她擁抱:「我愛你孩子。祝福你。」
昨天陸羽已經和她聯繫上了,說是後天和母親一起飛過來,他說:「你放心,中午一定可以趕的到。」陸曼兒覺得奇怪:「為什麼你不提前過來?」電話那邊有短暫沉默,然後聽見陸羽發出朗朗的笑聲:「我媽想你了,想和一起去。」陸曼兒輕笑出聲。僅僅是聽到陸羽溫暖平靜的聲音,已經讓她非常快樂。不疑有他。
現在曼兒看著窗外嫩綠的樹葉,對面的陽台上盛開的薔薇。牆壁上的籐蔓植物,漫天灑落的金色陽光。
她又開始起舞,閉上眼想像著陸羽從陽光裡向她走來。臉上有瀲灩如春陽的笑容。她想著他的笑容,覺得自己要飛起來那麼快樂,舞的越來越輕盈。
曼兒的導師從外面進來。看見她在舞蹈,站住了。漸漸地彷彿感覺到一隻在蛹裡掙扎許久的蝴蝶破繭而出。他無比欣慰:三年的等待終於看到最得意的學生在最後一刻完成質的蛻變,終於破繭成蝶。
曼兒停下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導師教授都在。他們鼓掌祝賀她破除了以前的禁錮。曼兒笑的春光明媚。她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悅抱住了大鬍子導師:「老師,我的愛人,他就要來了。」
導師和教授都走過來擁抱她,親吻她的臉,他們的笑聲象美泉宮的水一樣乾淨明亮:「原來是愛情的力量,讓你改變。你是中國的祝英台。」曼兒莞爾,她的老師們縱然熟悉中國的《梁祝》,依然無法真正領會中國的文化。
「曼兒,後天的畢業表演,希望你跳的同樣精彩。」他們說。
「我會的。」曼兒快樂的保證,她只要想著後天就可以見到陸羽,心情就迫切地無法冷靜。老師們走後,她依舊留在那裡旋轉著,翩遷如蝴蝶,在心底呼喊:「小狐狸,後天我只是為你一個人而舞。」
最後的約期即將來臨,我知道。我們再也不會覺得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