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 YOYO的奶奶回來了 文 / 安意如
YOYO的奶奶,陸羽的媽媽,從國外回來了,猝不及防,天外飛仙似的就來了,其實她回來不是為了看陸羽,而是為了一個商務會談。這個會重要到她必須親臨。更需要在上海盤桓數日,這麼一來,她終於有時間趕回家看看一年未見的兒子。在飯店預定了房間,但不想住,對司機說開回家。在車上閉目養神,她的年齡,氣度閱歷使她已經很難對身邊事物流露太過明顯的情緒和喜惡。要說能使得她心有不安,面帶愁容的也只有陸羽了。
她用手捏捏鼻樑,輕輕吁了一口氣,誰明白,她們母子之間的關係已經成為一座終年積雪,堅硬且難以跨越山麓,交流變得比談生意還困難。
車經過繁華市區,以前的租界,有很多老舊小洋樓,獨立的滄桑優雅著,那時侯和陸羽的爸爸,騎車從這裡過,她艷羨憧憬的說:「如果我們以後能在這裡買一棟小洋樓,要獨立的,陽台上爬滿青籐,夏天開滿粉紅色的薔薇。開窗能聞到花香的味道……多好。」
陸羽的爸爸笑:「下輩子你還做我老婆。我們一定買的起。」他們是國企的職工,衣食無憂但不會天降橫財。
她嘴一抿,不再說話了。心裡微微有點失落,卻未有埋怨。她知道丈夫是哪種人,正直厚道,很是塌實,因為這份塌實讓她快樂心安,但作為一個男人他也少了一點敢做夢的鋒銳。但是她想那又如何,能和他平安到老,就可以了,何況我們還有個好兒子陸羽。說不定他會實現我們的夢想。
所以她笑了,她說,女人天生愛做夢,你應該讓我保留這點權利吧。
誰知他死了,生命跟她開的玩笑太大了,好像某天上帝突然宣佈我要收回他了,然後揮揮手,他就跟著飛走了,輕易的不像話。在丈夫的葬禮,她並未像一般女人那樣號啕大哭,眼淚不能挽回他的生命,以後的生活要怎麼辦,陸羽的小學,中學,大學,以後的生活,一切都不是眼淚能哭出來的。
她是一個被上帝欺騙的女人,所以清醒過來,想的更實際。果斷辭職,去私人的公司打工,她是會計師,這點資歷還是有的。然後認識李察,他彷彿是早就等待著的人,三十多歲的挪威男子,對她一見鍾情。雖然同是三十多歲的人用這個詞顯得矯情,卻是真的,李察喜歡的是她身上的東方氣質,喜歡她柔韌堅毅的個性。
過了半年,李察說:「秀琳,我愛你,你嫁給我。」他直接真誠。
她想了想,便應允了。沒有勉強,李察有爽朗的性格,寬闊的肩膀這一切是一個寡居女人所需要的。現實擺在面前兩條路:一人帶大陸羽,貞節烈婦,但難免被生活折墮,前景堪輿。嫁給李察,名聲自然不好,但更符合她的個性,無疑也是更理性的選擇。愛和生活都可以滿足。或者李察是她的一扇門,推開它,會看到新鮮天地,不但是她的天地,也是陸羽的。
她是這樣想著,但陸羽不是,他無法理解她的所為,對她有隔閡,充滿敵意。她也不知道如何去解釋自己的選擇,這一切太複雜。根本無法跟10歲的孩子去解釋。她有想過帶陸羽去挪威,但陸羽寧願留在上海,他說:「我要陪著爸爸,你走好了!」
她的心一涼,知道陸羽和她隔閡已深。但無可奈何。從那時起,兩個人就這麼隔閡著,逐漸變成乾涸。
「小羽……」她想著和兒子的恩怨。在心底輕輕謂歎,譴走了司機,她站在大門口卻腳步遲緩,心生遲疑。
她於是自嘲地一笑:「我沈秀琳居然站在自己家門口踟躇不前……」想想終於走進電梯,仔細的看了看自己的樣子,她知道陸羽不喜歡她艷妝的樣子,幸而今天只上了薄妝,應該無礙。電梯終於到了17樓,按下門鈴,無人回應,幸而她隨身帶著家裡的鑰匙,微微顫抖地把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擰,竟然開了。她心裡很欣慰:「兒子並沒有更換家裡的鑰匙,他對我未嘗沒有餘地……」
門一打開,YOYO便咬著拖鞋來了,一瞬間一人一狗都有些驚訝,彼此對望著,她蹲下來摸摸YOYO的頭,柔聲問:「狗狗,陸羽呢?」
YOYO大概真是有些自然親近她,沒有叫,看著她搖搖尾巴就跑回沙發上看電視去了。沈秀琳於是明白了:「小羽應該不在家。」但她很奇怪YOYO的舉動:「狗狗會看電視嗎?」但是YOYO的表現讓她大大吃驚,YOYO真的是在看電視,並且是在看動物世界。她還會叼上幾塊狗餅乾自得其樂的啃,沈秀琳很驚訝的想:「真是一隻天才狗啊!一定是被小羽訓練出來的。」
這祖孫倆坐在一起看了會電視。沈秀琳起身四處看看。她準備去為鄭穎風和陸羽收拾一下房間。鄭穎風住在這裡,她是知道的,她和鄭穎風的父母是多年摯友,而她再嫁的時候,也只有鄭穎風的父母未做他言,只是跟她說:「如果陸羽不跟你去國外,就住到我家好了。」他們在她最孤獨的時候默默的支持了她。因此這份情誼她不能不感激。
她想到鄭穎風會和想到陸羽一樣的快樂,心裡溢滿了慈愛之心,不是每個女人都會一朝富貴,忘卻前塵。其實她仍舊是那個古典的東方女性,會想著替兒子整理屋子和床鋪,鄭穎風睡覺喜歡蹬被子,起床沒有疊被的習慣,經常是被子卷的像個花卷一樣堆在床上。若問他,便會振振有辭地說:「被子本來就是要攤開來睡的,疊的那麼整潔何苦來嘛?」「小風自小便是那種大而化之的個性,而小羽曾經也是個開朗快樂的孩子,只是……」
沈秀琳站在陸羽的房門口想了很多,她知道兒子10歲時目睹了父親的死,是多麼慘傷的經歷,他常會半夜哭著跑進房間對她說:「媽媽,爸爸不要我了嗎?」她看著陸羽飽含淚水希翼的目光,她知道陸羽希望她給他編織一個美麗的童話,善意的謊言。她卻只能教他面對現實。她說:「你爸爸他不是不要你,他只是死了。你和媽媽在一起,你來保護媽媽,好嗎?」再後來自己的再嫁。她在陸羽的眼睛裡看到了欺騙,她明白陸羽一定認為她放棄了他。這些變故便足以使一個原先的陽光少年變的陰冷沉鬱,沉默寡言。
她走進陸羽的房間,一體素白,清冷的雪洞一般。依舊是簡潔清朗,電腦,書櫃和床。牆上沒有掛畫床頭沒有照片,父親死的時候陸羽燒掉所有照片去陪爸爸,而後來他漸漸覺得照片是往事凝結,回憶的結晶。並且那時他已經成為一個不會笑的孩子,更是不要照片了。
沈秀琳理解,她看自己的兒子永遠是那麼清楚,但無可奈何。因為彼此之間已經喪失一切溝通的渠道。所有的話只能深埋心底。她坐在陸羽的床邊輕輕撫摩,枕巾上會有他的氣味。現在她只能如此去愛著自己的兒子,沒有語言。
然後是鄭穎風的房間,她幾乎是沒有猶疑就推門進去,心裡很是快樂。但她看到的依然是一個整潔清朗的房間,原先的衣櫃放到了這裡,一樣是電腦和床。
「這不會是小風的房間。」沈秀琳憑直覺在心裡斷定,這個房間有淡淡馨香。然後她看見了小小的流氓兔,大大的抱枕,窗台上的清水百合。她知道會是一個女孩子住在這裡。
沈秀琳並未動怒,心底甚至小小驚喜,因為她深知自己的兒子不是那種隨意放蕩個性,他對情感的付出一向謹慎。若非很喜歡一個女孩。是不會願意和她朝夕相對,共處一室的,甚至為她「趕走」鄭穎風。
「這不會是小風的房間。」沈秀琳憑直覺在心裡斷定,這個房間有淡淡馨香。然後她看見了小小的流氓兔,大大的抱枕,窗台上的清水百合。她知道會是一個女孩子住在這裡。
沈秀琳並未動怒,心底甚至小小驚喜,因為她深知自己的兒子不是那種隨意放蕩個性,他對情感的付出一向謹慎。若非很喜歡一個女孩。是不會願意和她朝夕相對,共處一室的,甚至為她「趕走」鄭穎風。
於是她在曼兒的屋子裡坐下,仔細的看著房間的一切,她能慢慢感覺到「她」是一個很獨特的女孩,自信簡約,剛毅而不失柔媚。然後她的手無意中探到枕邊的東西,她把DV打開。心花怒放。她看見許多陸羽生活的片段,那個女孩,和她想像的差不多的女孩,有泉水一樣清澈的眼睛,薔薇一樣鮮嫩的笑容。陸羽叫「她」曼兒。還有YOYO,天真無邪的YOYO,看見陸羽和曼兒叫她「女兒」。沈秀琳啞然失笑:「那我不就是YOYO的奶奶了!」她從DV看見自己熟悉而陌生的兒子,他笑的那種燦爛自然,他在廚房裡滿臉認真的做菜,他們在一起吃飯,香甜滿足,他們抱在沙發上看電視,YOYO用爪子搶著按遙控器,曼兒抱著YOYO追趕陸羽,他們在房間裡嬉戲。
沈秀琳很快樂,她已經忘記有多久沒有看見過陸羽的笑容了,幾乎有十年。
她這樣看著,不肯放過任何一個畫面,不錯過陸羽任何一處細微的表情。這時候門口傳來說話的聲音,於是她放下DV走出來,看見YOYO用爪子關掉電視,從沙發上跳下來,咬著拖鞋等在門口,然後又去咬了拖鞋,沈秀琳笑了,這只天才狗一定是聽出兩個人都回來了。
果然,先看見曼兒走進來,抱住YOYO親熱:「YOYO,好聰明呀,知道爸爸媽媽回來了是吧!」接著聽見陸羽的聲音:「YOYO,爸爸媽媽給你買了很多好吃的,你看愛慕思希爾思冠能皇家為斯寶羊米優卡都有,看你喜歡吃哪種?」然後看見陸羽跳進來,手裡拎著兩個大袋子。一臉獻寶的可愛表情。
沈秀琳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笑著。YOYO朝著她站的地方汪汪地叫著,陸羽和曼兒回過頭來,他們看見了她!